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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0-07-16 16:07
鄌郚总编

吴文福丨一个无名诗人的情怀

  一个无名诗人的情怀
  吴文福
  在中国古代,曾有无数这样的诗人,他们没有流传千古的诗句,甚至没有留下名字。
  这些诗人,他们有诗作,没有结集付梓,有的甚至只是一时心动,口占笔录,而后即随手丢弃。岁月流逝,他们的诗作和名字,便湮没在了诗海里。
  他就是这样的一位诗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他。
  一
  1991年农历二月初六,春节的气息刚刚散去,春寒料峭。这天黄昏,对我是一个悲凉的时刻,对他则是一个幸福的时日。
  这一天,我家存世百年的老宅因村中规划而被迫拆除,刚刚毕业参加工作、尚未成家的我孤寂的站在瑟瑟的冷风里,面对老宅,作最后的道别。
  老宅内有用的什物都已搬走。一桩打开的破柜,斜歪在院子里,几片旧书纸在柜内盘旋着,发出呜呜的声音,为老宅的最后时日悲鸣。
  一阵风,一张原书纸刮到了领口处。我用手一扯,刚要扔掉,几行隽秀的墨迹吸引了我,我平展了开来,于是就读到了他的诗。诗的题目为《醒酒》:
  昨夜归来月影斜,惹人沈酒是梅花。半窗红日眠初觉,小女新烹碧乳茶。
  这是谁的诗。他的《醒酒》,唤醒了迷茫的我。我的心猛的跳了一下。我来到了破柜边,用手将仍在飘摇的旧书纸一一收了起来。
  柜子的内壁是用宋锦来糊裱的,可以隔潮。经糊裱过的陈年宋锦已残破,多处张着大口,从一破口处,我看到,柜底还有夹层。
  凡有夹层,必有宝物。我将破锦全部扯了下来。柜底虽没有想象的金银,却有从破口处漏下的用纸捻装订的两本手抄小册子。
  这两本小册子,一本是他的诗集,没有名字;一本是我家的流水账,咸丰三年的。
  这天晚上,我抄阅了这本不足二十页的诗集,整理了残破纷乱的一堆旧纸,共得到了他的诗作六十余首。
  他走进了我的生活,但他对我是个谜。
  二
  他是谁?我苦苦的追寻。
  既然与我家的流水帐本在一起,首先考虑到的,他会不会是我的先祖。我查阅了家谱,《东岔河吴氏家谱》时至今日,共修六次,谱载,有贡生、有秀才,写诗者不多,以诗留名者更少,况有诗作存世者,其诗词格调,与他大相径庭。
  不是我的先祖,当是先祖的亲戚,抑或是朋友?然先祖之亲朋,谱中载之不详,后代传之无久。
  反而在他的诗中,有三处提到了亲戚。一为舅氏。《诸舅氏失骑归后戏成四绝却寄二、三表弟》:
  “与君把袂任盘桓,临着归鞭意转难。天为主人留客醉,廉纤密雨湿征鞍。”(之一)
  “马首欲东竟不回,倩驴送我过林隈。长鞭短辔人争笑,云是华阴道上来。”(之二)
  ……
  四首诗中,无一处提到舅氏及表弟之姓名、住址。
  其二为他的表伯王容之。《家大人命代挽容之王四表伯(丙子冬)》:
  “与君结契更联姻,廿载交情老倍真。一自相遇浑似故,从兹过访动经旬。昂藏性识疏狂性,潦倒人逢落拓人。无那潍流清一带,顿教两地隔音尘。”(之一)
  王容之何许人?也无佐证。只知道是诗人的表伯,去世后父亲让他写诗代为挽悼,其中“潍流”二字,依稀让我们感到是潍河边人。
  三为表兄。有诗名《谢东溪表兄惠柑》:
  “珍重双柑腊蕊黄,倩人遥寄一笼香。为君酿作寻春酒,好听莺声醉绿杨。”
  “东溪”按诗人的行文方式,当是表兄之名,而非地址。
  他有个要好的朋友,名王雨村。诗中多次写到,时有唱和。有一首《访雨村不遇》,很有些味道:
  “踏雪遥相访,到门日影斜。披帷人已去,空锁半房花。”
  还有一首律诗《春晴野望》:
  “和风习习日迟迟,恰是新晴缓步时。镜里岚光山倒影,画中烟气柳垂丝。莺花随地多缘分,诗酒凭人话醉痴。邀得雨村归去晚,海棠榻上一枰棋。”
  雨村的身份已无从考。但家父告诉我,老宅过去确有一榻,雕海棠形如意回纹,材质花梨,文革时破旧鼎新,被劈为木柴,焚于炉底。
  是谜的,还有他生存的年代。他的诗中,仅《家大人命代挽容之王四表伯(丙子冬)》一诗,标明了写作的时日。依同时发现的“咸丰三年(1853年)”流水帐作据,前后两个丙子年分别是1816年(嘉庆21年)和1876年(光绪2年)。他的诗,无涉史事,亦无记事,确切年代更无可考,只能推知他是生活在清代嘉庆至光绪年间的诗人。
  尽管对他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用他的诗,来解读他的人生。他,一个清代的无名诗人,向我们走来,打开了一介书生无尽的情怀。
  三
  这是一个满腔热情的人,唯其热情满腔,于是事事都有了诗。
  他的表兄冬日送来两个柑子,他深感雅意,吟“为君酿作寻春酒,好听莺声醉绿杨。”(《谢东溪表兄惠柑》)以示感谢。他到舅家醉酒失骑,归家,不存懊恼,反而诗兴大发,作《诸舅氏失骑归后戏成四绝却寄二、三表弟》:
  “衣冠重整谒严亲,非为迟归始怒瞋。警问伤乎不问马,恐儿竟作坠驴人。”(之三)
  “感君雅意借君驴,带醉归来意自如。读罢随园诗句好,倩人遥寄一封书。”(之四)
  他为新进秀才,又作新郎的朋友放歌:
  “朵朵宫花压鬓高,衣冠本色倍风骚。襕衫着体天然称,不借人家旧蟒袍。”(《戏赠新进归娶四绝》之二)
  “宝马香车款款来,旌旗掩映锦成堆。隔壁妇女声声羡,指点新郎是秀才”( 《戏赠新进归娶四绝》之三)
  他为长在深闺,精于女工的新娘欢唱:
  “簇簇桃花拥绣车,笙歌几曲闹喧哗,绿柳深处人遥指,翠阁红楼是妾家”(《新嫁娘》之一)
  “此日风流百倍加,小姑新拜转相夸。开奁取次看针线,笑指罗裙并蒂花。”(《新嫁娘》之四)
  他为弃妇哀怨,为嫠人悲伤:
  “桃花红处赋于归,嫁得萧郎爱绿衣。帐绣同心成底事,鸳鸯有翼不双飞。”(《和王雨村闺怨四绝》之一)
  “伤心几度暗咨嗟,枉说侯门是妾家。密嘱双鬟扫空榻,胆瓶休插并头花。”(《和王雨村闺怨四绝》之三)
  就连邻家讨人爱怜的小女,他也从不吝啬,倾情为她唱出质朴无华的赞歌:
  “最是邻家小女儿,笑语绰约足丰姿。愧无瓜果堪持赠,折取盆梅碍眼枝。”(《邻家小女》)
  四
  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因为热爱生活,生活中的一草一木,都变成了诗,富有了情意与哲理。
  他沉迷于白莲的恬静:
  “秋雨过横堤,秋风荡小溪。月明香瑟瑟,双鹭梦魂迷。”(《咏白莲》)
  他慨叹松下凌霄的自在:
  “何必参天傍斗杓,但存劲节即凌霄。有花不眩时人眼,聊为松阴破寂寥。”(《咏松下凌霄》之二)
  他为年老失宠的鹦鹉伤感:
  “绿衣无复旧时鲜,巧舌如簧尚宛然。多少聪明都使尽,来生准备做暗蝉。”(《鹦鹉》之二)
  他为腊梅绽放无人欣赏而惋惜:
  “寒梅几朵影横斜,乞向前村处士家。笑我寒酸兼落魂,一枝聊着应酬花。”(《腊梅》)
  甚至,小桃红开,爽心悦目,邻家少妇,折取花枝,都令他伤心不已:
  “料理闲花傍短篱,小桃红放影差池。杜鹃未过谁啼血,桑扈能来怕窃脂。自有丹心倾白日,漫来东园媚西施。邻家少妇无情甚,偷折迎人第一枝。”(《小桃红》)
  他,一介寒士,却心有大爱,雪夜,他记挂着客在他乡的亲朋,就连初雪后的寒梅,也凝有他的牵挂。
  “萧萧初送雨,旋见六花凝。声碎半窗竹,寒侵五夜灯。他乡人是客,孤枕冷如冰。睡起呼僮问,梅花冻未曾。”(《雪夜偶成》)
  五
  他喜欢清幽,或秋宵独坐,或春晴野望,都留下了隽永的诗作。
  “拂石终宵坐,清樽对浊醪。院明萤逗竹,松响鹤归巢。秋意凉如洗,乡心醉转抛。漏声听未已,新月上林梢。”(《秋宵独坐》)
  “和风习习日迟迟,恰是新晴缓步时。镜里岚光山倒影,画中烟气柳垂丝。莺花随地多缘分,诗酒凭人话醉痴。邀得雨村归去晚,海棠榻上一枰棋。”(《春晴野望》)
  他也曾远游,来到了济南府大明湖,留下了绝句四首。这是他诗中除潍水之外,唯一表明的去处。
  “铁公祠畔觅扁舟,短棹轻帆自在游。极目烟波三四里,蒲风萧瑟半湖秋。”(《泛大明湖》之一)
  “得鱼沽酒兴如何,频把芳樽泛绿波。忽听邻舟拍牙板,女郎竟唱采菱歌。”(《泛大明湖》之二)
  可惜,这样能体现他行踪的诗作太少了,也许他写了不少,但我们能看到的,却仅仅这一些。
  也不可惜。有多少像他这样的诗人,像《泛大明湖》这样的诗作随风而逝。他这样的诗人,这样的诗作,二十年前能因吴氏老宅拆迁这一机缘面世,应是幸运。
  书之流传已是不易,更何况一位无名诗人诗作的流传。难怪,他在诗中喟叹:
  “旧帙常留太古香,探奇何必入曹仓。人传数代心仍赤,纸阅千年色尽黄。圈点怕污名士墨,订裁不效美人装。名山有客须珍重,莫付长安子胄藏。”(《咏旧书》)
  真有长安子胄,又能藏传几位诗人的诗集,更何况是他这样的无名诗人?!
  六
  他会写诗,但无心作诗人;他写了不少的诗(我们所见决不是全部),却没有让诗流传的机会,甚至他自己都未对诗作进行整理,哪怕是一本稍稍像样的诗集。
  他经常选前人的诗,当为授徒。这是我的揣测,如果揣测无误,他应该是一位私塾的先生。从他的七绝《偶成》中,约略可以得到一些消息。这是在能见到的他的诗作中唯有的小序,尽管只有了了数语。
  “余选前人诗,每以红纸贴记,抄毕辄吹去,适案头红梅盛开,彼此交映,直使人眼花缭乱也。
  碎裂红笺点点赊,贴来诗卷斗横斜。有时吹向轩窗下,错认盆梅乱落花。”
  就是这样一位私塾的教师(姑且这样称谓),他与朋友唱和的是诗词,把玩的是围棋;他读着圣贤的经典,品鉴着松竹梅兰,并写下了与松竹梅兰一样散发着幽香的诗篇。他喜爱兰,写下了他诗作中(仅限所见)唯有的一首词《卖花声》(又名《浪淘沙》):
  楚客杳难寻,月满空林,偏君幽谷访遗音。写出风流高格调,一曲清琴。  春色画堂深,诗骨仙心,香多不上美人簪。露冷书帷醒客梦,顿豁尘心。
  这是一首难得的咏兰佳作。可是,我们却难识这位如幽谷之兰、有诗骨仙心的诗人。
  七
  2002年初冬,我乔迁了新居。对我是一个喜庆的时刻,对他则是一个悲伤的消息。
  搬迁了新家,什物零乱。整理书籍旧物,却再也找不到他诗作的原稿。他和他的诗作又躲进了黑暗里。
  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就是轮回。
  轮回就轮回吧。
  所幸我还有整理过的手抄本子,我要依靠这个抄本,把这位无名的诗人和他的诗作,一同曝进阳光里。
  也许在我是谜一样的诗人,在您那里,已洞明清澈。果真如此,请您告诉我他的消息。我替他说一声:诗人有福。
  他向我们走来,在诗中,我们认识了他。
  他离我们而去,消失在芸芸众生中,湮没在了茫茫诗海里。
  他就是这样的一位诗人,没有留下诗名,却留下了诗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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