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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0-08-26 16:28
鄌郚总编

郄锡奎丨仓上行

    仓上行
    昌乐县城东南方向,大约30公里,有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叫仓上村。志书记载,明初,张姓一族移民驻足于此,名曰“河周村”,因白浪河、潴河两河曲抱,三面环水而得之。后建明朝官府粮仓若干,遂更名为仓上。
    一
    在一个烈日炎炎,白云飘飘的日子,慕名前往踏访。
    之所以说是“慕名”,主要是先父曾经跟随国民党的队伍,在仓上村驻过几年。那已经是70多年前的事情了。正因为此,多年来,心目中对仓上村有一种神秘感、好奇心和敬仰之情。儿女们不知道,先父曾经挥洒过青春热血的那片土地,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先父也不会知道,多年以后的一天,他的后人,会到这个看似普通而又不一样的地方拜访。
    以此行,了却心愿。
    在导航的指引下,驱车四十多分钟,便到了村东,一块断裂的石碑,与碑座已分离,半埋在土里,拂去上面的尘土,隐约可看到,记载着村子的来历。如今的村民,似乎大都不注重自己的“根”,对传统文化毫不关心,漠然处之,祖辈的东西流传甚少,就连这铭刻着历史记忆的村碑也任意毁坏,令人无语。
    眼前是一座五孔石桥,每孔宽近十米,拱顶高三米左右,想必就是白浪河桥了。桥头北侧,一座小关帝庙,一人多高,留了仅几平方米的“院落”,院墙高不过膝,应该是近些年新修的。想必在原址,应该有一座关帝庙。旧时,崇尚神灵的年代,尽管物资缺乏,但所建庙堂之高大、之巍峨、之宏伟,足见古人对神灵、对自然的崇仰之情。而如今,区区一座小庙,让神灵蜗居于此,实在是委屈了他们。但周边仍有进香和发送纸钱的灰烬。居住条件差了,还得担负保佑一方百姓平安发财的职责,你也求保佑,他也求发财,真不知关老爷该关照谁好!
    庙旁,一棵老柳树,身子倾斜,树干粗壮,枝叶茂密,底部有枯洞,足以容纳一个顽童钻进去。仔细一看,树洞口结了一张大大的蛛网着,一只大蜘蛛盘踞在中间,不知道蛛网“封锁”的树洞里,尘封着多少悠悠往事。
    道路两旁,是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树上的鸣蝉,声嘶力竭,不知疲倦地唱着欢乐的歌。穿过村庄,到达村西,沿一条土路南行,至河岸处,修建于2006年的一座五孔滚水桥,名曰“幸福桥”,同样是五孔,可仅仅是五根直径一米的水泥管而已,河水枯竭断流,可见已无必要造大孔的桥了。水源紧张,靠近河流的农田干渴难耐,真不知道今后的岁月里,我们,还有我们的子孙的幸福何在?
    沿河堤东行,在村子的东南角,白浪河拐了一个弯,径直北去。眼前的河,已不是那条白浪滔滔的河了,曾经的母亲河变成了干瘪的河床。倒是两岸栽植的树木郁郁葱葱,以前鱼虾生存的地方,如今成了一片草原,一队羊群在树荫处悠闲地进餐,偶尔有几只鸟,从草丛里飞出来,你追我赶,相继窜入密林,不见了踪影。继续北行,在村子的东北角,一片更加开阔的河床。村民告诉我,这是潴河与白浪河交汇处。想当年,河水浩荡,潴河水由西而东,注入白浪河后,河水继续向东北方向挺进,出昌乐,经潍坊,入北海。潴河里,也已经没有流水,河床大约一百多米宽,所谓的河滩,已成了一片杨树林,像一条绿色的丝带,由西向东,飘逸在村子的北侧。
    仓上村三面环水,村西的田野一望无垠,大片的花生、玉米、大葱,显示了一派生机。历史上,官府之所以在这一带建设粮仓,也告诉我们,仓上周边土壤肥沃,水利条件好,物产丰富,粮食产量高。而当年,国民党的队伍驻扎于此,兵马需要大量的粮草,选择此处,一方面缘于地形好,三面环水,便于防守,往北有一条暗道直通胶王路,往南有条大沟可通到大湖田,一旦遇到不测,便于转移。同时,地广物丰,粮草供应充沛,恐怕也是必须考虑的因素之一。
    近午,烈日当空,汗流不止,尽管如此,还是有村民在抗旱浇田。生产路旁,四名村民挥动铁锹,正在刨什么东西。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找“界石”,两家的农田界限有了争执,想找到多年前调整土地时埋设的石头,进一步确认一下地界。
    当年日本侵略中华大地时,铁蹄也曾经踏到了仓上村周边地带,当地的军民曾奋起还击,留下了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记忆。寸土不让,对土地权益的维护,是千百年遗留下的习惯,农民之间尚且如此,更何况面对外侵者了。
    二
    站在仓上村南的高坡上,放眼北眺,40公里的地方,目不所及处,寿光市田马乡有个官家庄村,同样是张姓村民居多的一个村落。把历史的指针回调,1938年,正是日本铁蹄踏上中华大地时日不久的时候,从官家庄走出的一名汉子张天佐,来到了仓上村。
    张天佐(1906-1948),字仲辅,1927年考入山东省警官学校,毕业后任利津县警备营连长、自卫团中队长、警察分队长。1932年考入山东省地方行政人员训练所,结业后任坊子分局、武城县、昌乐县公安局长。
    抗战期间,张天佐先后两次进驻仓上。
    1938年1月9日,日本鬼子占领昌乐县城。是月末,县长王金岳弃城南逃,张得知后追至临朐,除留下部分盘缠之外,把逃命县长所携带的其他钱财予以扣留。回昌乐后,先后在钓鱼台、船底等村逗留。
    在地主郑曰让家居住时,郑告诉张天佐,附近的仓上村有个叫张乐德的,有一定的军事才能,社会交往广,家里有田有粮有住房,要发展壮大,他可是最好的帮手,张听后心有所动。于是,在郑曰让的引荐下,张天佐便与张乐德拜了把子,进驻仓上。
    进村后,张招兵买马,并设法添置枪支弹药,向山东省第八区行政督察专员厉文礼及时汇报队伍发展及建设情况,很快就被任命为国民党昌乐县长,兼山东省第八区游击独立第五团团长,任职后,张进一步发展武装,组建抗日队伍,组织成立了“昌乐县动员委员会”,实力迅速扩大。
    是年秋后,张天佐在仓上乡大吉阿村设立了“昌乐县立联合小学”,次年春,创刊《昌乐日报》,又开办了“昌乐县立初级中学”,校长杜晓初,此即现昌乐一中的前身。战乱年代,教学时断时续,但也掀开了地方教育事业的新的一页。而仲辅没有想到的是,兴办于战乱年代的学校,在其主政期间颠沛流离,几经周折,得以幸存,最终发展为山东省重点中学。时至今日,昌乐一中培育学子数十万计,桃李满天下,英才遍全球,工农学商兵,人才济济,文脉绵长。
    彼时,正是日本鬼子兴风作浪最为猖狂之时,张天佐被逼无奈,于1939年春转移队伍,离开仓上。后来,在白浪河的发源地打鼓山,以及附近的纪山一带与日本鬼子进行了一场恶战,伤亡惨重。此后,张化名道一,并安排二营营长张震寰主持工作,与敌人周旋。而此张震寰,据说是张天佐的堂弟。那时的张天佐,恐怕是最为艰难的时候,既有自己的雄心壮志,又对鬼子心有余悸,还不忘对我军的时刻提防。可“内忧”外困下的张天佐,仍然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仓上的确是张天佐的“福地”。在辗转多处后,1943年,张天佐再次选择了仓上。为了增强防御功能,借三面环河,村西开阔的地利优势,动员民工,大兴土木,修筑工事。据有关史料,“围绕仓上村挖了一条上口宽十米,底宽二米,深五米,长约一千七百米的大壕沟。在壕沟里侧,筑起一座高约八米,上宽约四米,底宽约七米,长约一千六百米的围墙。在围墙的墙身里面,修建平屋五百多间,每间平屋高约二米,长约三米,宽约两米半,构成住防一体的防御体系。又按各段围墙所处的地形,防守的难易程度,分派各有关连队进驻围墙里面的平屋内。命令各部:兵不离营,营不离墙,各负其责,严密防守。……共建起了大小碉堡十三座。”除此之外,还设置六道防线,添置设备制造军火,加强盘查和防卫。据村民讲述,当时围绕圩子墙有五个门口,平时只留东门出入,到了晚上,还把壕沟上架设的吊桥拉起来。可以说,在当时条件下,仓上是一处“固若金汤”的军事要地了。
    战火云集的仓上一带,如今早已灰飞烟灭,早先的圩子墙已经被村里一拨又一拨的大兴土木毁掉了,唯一的吊桥所在之处,仅剩桥墩一座,而张天佐所寄居的张乐德家宅,大部分已不见了踪影,仅存一座房屋的东山和北墙,摇摇欲坠,后人不得不在墙后垒了一排墙垛,让人不禁想到当年国民党的政权。
    日本投降了,张天佐的职务已成为国民党山东省第八区行政督察专员,兼山东省保安第一师长,仓上的一方水土,已无法容得下这一“要职”和他的队伍了。兵败如山倒,潍县城里的日本鬼子,一窝蜂挤上济南方向开来的列车,和进犯中原地带,甚至更加广袤的中华土地上的强盗们一起,沿着胶济铁路纷纷逃窜而去。张天佐的队伍,也如滚滚北去的白浪河水,告别了仓上村,一去不返。
    三
    1943年季春,一位21岁的年轻人,和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同伴一道,从陕西西安出发,乘上火车,前往安徽阜阳。随着长长的汽笛声响,火车很快驶离出了西安城。年轻人回眼望了望,身后是他曾经刻苦学习锻炼的黄埔军校七分校所在地,毕业前,经胡宗南、王超凡介绍,加入国民党。在他们一行人的行李包里,每人有一套军校统一配发的新军官服,一幅有斜肩带的宽腰皮带,更为难得的是,每人配有一支蒋介石赠送的宝剑,剑柄刻有“黄埔志工无往不胜”字样,另一面刻“校长蒋中正赠”。更为重要的是,刚刚走出校园的年轻人们,心里都怀有一颗赤诚火热的心。
    那位年轻人就是我的父亲。
    火车行驶到华阴,一行人便下了车,黑夜坐闯关车过潼关,躲过了日寇的大炮,再坐火车到洛阳,后徒步奔向阜阳方向。报到后,年轻人和另外四名山东同乡滕建麟、赵世业、李洪爵、刘德元被安排到沂蒙五一军。随后,一行人又辗转到山东。到达老家潍坊后,一行人找到张天佐司令部,想问问五一军的驻扎地点时,被告知五一军调防,已经前往津浦线以西了。求贤若渴的张天佐,正是缺人手的时候,送到门的专业军官,他求之不得。于是,便连夜向上级打报告,留下了几名黄埔生。
    从那时起,仓上村便成了父亲从军校毕业后的第一站,而那时已经是张天佐第二次进驻仓上了。
    到部队后,父亲和李洪爵先被安排带领修建圩子墙,既要白天晚上地干,还要防止日本鬼子的骚扰。想当年,父亲和无数民工一起,加班加点,风吹日晒,车推肩扛,为了修筑工事,不知流下了多少汗水。
    父亲善学上进,会写能文。之后不久,便被张天佐安排在参谋处工作,任职参谋,不用再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
    仓上村东头,曾经安置吊桥的地方南侧,不远处就是张乐德家的宅院,房屋已不知去向,院子里种了一片杨树,一户养鹿的承包了早已属于村集体的院落。能看到的,是留下的断壁残垣。看到眼前的一切,似乎看到当年的父亲,刚刚毕业的青年军官,曾经也是胸怀壮志。白天,办公室里有他忙碌穿梭的身影,起草文件、传递机要、参加会议;微暗的灯光下,父亲挑灯夜战,读书学习。无论春秋,不管寒暑,父亲,还有一批同样的年轻人,在这里,写下了自己人生中难忘的一笔。
    部队举办军事训练班时,父亲就担任军事教官。父亲在军校时,步兵操典、射击教范,阵中勤务令、骑马、体操等都学过,他所在的七分校培养的学生,据说是黄埔军校各分校中作风最顽强、军事最过硬的,父亲在校时,蒋介石曾经到王曲检阅了七分校。
    如今的仓上村西南角,有一片地,村民叫作“马趟子地” ,该地块位于老圩子墙之外,南邻白浪河滩,地势开阔,平整,就是当年的训练场。如今,训练场早已成了大片的庄稼地,一片杨树生长茂盛,那一排排、一行行,似乎就是训练有素的士兵队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父亲就是其中的一员,还有那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马趟子地里,大片的玉米、花生、大葱等作物,多日无雨,土地干旱,特别是中午骄阳似火,大地一片炽热。几位村名正在浇灌庄稼,白浪河和潴河水,早已不能指望,只能抽取地下水维持作物生长的需要。一位村名说,听老人讲,以前国民党队伍在村里时,和村民一样,天热了就跳进河里洑水,平时还训练怎样渡河。他还告诉我,他的父亲和张天佐处得不错,有一年过年,张天佐还给他家里送猪肉吃呢,过年时,部队会组织跑龙的、踩高跷的,沿着村前村后跑半天,很热闹。
    1945年秋天的一个早上,父亲起床后,在院子里散步,有个战士说:“日本鬼子投降啦!”父亲半信半疑。不一会,张天佐从房间里走出来,大声喊:“日本无条件投降!”顿时,驻地沸腾了、整个仓上村沸腾了,人人眉飞色舞,兴高采烈,谈笑风生,连蹦带跳,欢喜到极点。当天下午,《昌乐日报》分发下来,大家都争相传阅,喜形于色,纷纷鼓掌庆祝。
    不久,父亲随张天佐等一起,乘上了开往潍县的汽车,离开了生活工作了两年多的仓上村。
    从上午到下午,从村东到村西,采访近二十人。可惜,对于从前的仓上,从前的张天佐队伍,了解到的只是一些碎片,而对于父亲,更是无法寻觅到蛛丝马迹。
    尽管如此,仍然感到不虚此行。读了仓上的沧桑,虽然心里有些许遗憾,但穿梭于大街小巷,相信我的脚下,一定踩到了父亲曾经留下的脚印,我看到了七十多年前父亲的身影。
    马上要离开仓上村了,风呼呼地刮着。回头看,村庄上空,云卷云舒,一阵阵南风吹来,身后的杨树林里沙沙作响,仿佛又看到一列列正在操练的士兵,那响彻九天的呼喊声,激起了仓上的历史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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