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慈鉴:
近况如何?至以为念。
临近中秋,尚不知能否回家一聚,心渐忧郁。在烦闷数日之后,我终是坐在了书桌前,写下了这封家书。我只是一介愚笨书生,学识浅薄,对“家风”二字,本无半点独到见解,自然不敢妄言。但又心有不甘,想借济南市“传承泉城好家风好家训故事汇”活动这一契机,记录一些家中的平凡小事,向您说说心里话。如能对“家风”二字作出丁点的诠释,如能博得您欣慰一笑,便不枉此次行文了。
窃以为,家风不可凭空产生,欲寻一家之风,应从源头寻起,从老人身上寻起。那就从您说起吧。
您是教育家王国安先生的遗孀,本人也是一位退休人民教师,桃李遍布天下。然而,您的居所,却是时下难得一见的土坯房,也便是咱家祖屋。祖屋走过的岁月,比您脸上的皱纹还要漫长。石头垒砌的基层墙上,厚实的土坯一直到顶。墙面被风雨长年侵蚀,早已沟壑纵横,如您的双手般,斑驳着岁月的手艺。您的子女们并非不孝之人,也曾多次央求您搬进城市,安享晚年,却屡遭您义正言辞的拒绝:祖屋还能住人,生活尚能自理,不想进城享福。
事实上,您的勤俭朴素远近闻名,几近苛刻。就拿您的厨房来说吧。它坐落在小院的东侧,说是厨房,其实不过是间低小的茅草屋,因而您称之为“小棚”。黄泥糊就的墙面,茅草搭盖的屋顶,使它显得极不起眼。小棚没有装门,所以从外面便可以一窥究竟。除了一进门口的两座小泥灶外,小棚的大部分空间都堆积着柴草,繁多却不显杂乱。泥灶是您和着春泥捏出来的,柴草则是您从村落的角角落落捡回来的。您便是凭借这样的一间厨房,酝酿出一道又一道美味。
然而,我知道,每一顿美味的背后,都隐藏着您的辛劳。由于小棚的门口不大,空间又小,即使冬季在里面做饭,也会热得出汗,更不用说夏季了。每次生火,小棚里面必是烟熏火燎,灰烬弥漫。您便会戴上一顶老式军帽来遮挡散落的灰烟。您常常在右肩上搭一块手帕,每添一把柴,便拽下手帕擦一把汗。时间长了,那顶老军帽被熏得褪了颜色,您的手帕更是被擦破了四五块。
事实上,儿女们为您置办的厨房电器并不少,却被您闲置在祖屋的角落里,与土坯墙显得格格不入。大家常常劝说您改用电器做饭,省时省力。您却总是摇摇头:“我又不是烧不动火了,用电不是浪费吗?”
得益于自己的勤劳,您的餐桌上,青菜常年不断。那是您在小菜园里的收获。所谓菜园,不过是小院里一块两丈见方的土地。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缓缓地爬上祖屋的屋檐时,您便戴上斗笠,拿上铲子,迈进菜园,一边铲着杂草,一边挑选出当天的食材。
若是赶上子女回家探望,您便会尽收菜园里的青菜,赶做水饺馅料。您的手很是灵巧,只需小半个上午的时间便能包出两盖垫水饺。包好的水饺,多半会被您晾在大灶上。大灶并不在小棚里,而是平卧在祖屋外室,内与里屋的土炕相通,那是您下水饺与蒸馒头的专用灶台。中午,老风箱绵远悠长的曲调响了起来,烟囱口氤氲缭绕的炊烟飘了起来。直到炊烟里渐渐弥漫出了麦香,您才会心满意足地走出祖屋。您会倚在土坯墙上,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呼呼地喘,恰如那年迈的老风箱。
除了新鲜的青菜,咸菜也是您餐桌上的必备品,当然也是您自己腌制的。每年的农历九月,是您忙着腌咸菜的时节。您会挑选出个头肥大的芥菜,削掉叶子与根须,洗净备用。再托人专程跑一趟盐场,称来几斤圆滚滚的大盐。一切准备就绪后,压水机便欢快地响起来了。一桶接一桶的井水被倒进瓮里,一把接一把的大盐被撒进水里。白白胖胖的芥菜疙瘩争先恐后地滚落到盐水中,溅起一连串的水花,像您绽放的心花。小时候,我曾与您在祖屋住过多年,也曾不止一次地抱怨咸菜难吃。您却吃得怡然自得:“想当年,你爷爷和我就是靠着这咸菜来维持全家生活的。现在生活的确是好了,那就贪图享乐吗?当年吃的苦得记着,人不能忘本咧!”
时光荏苒,您怀着一颗勤俭朴素之心,在乡村平静地度过了几十载。我对您的情感,也渐渐由当初的不解不满,变为了后来的由衷敬佩。成年后,我心中也渐渐凝聚起了丝丝缕缕“家”的概念,对身边的人、身边的事,也慢慢有了自己的体悟:您之所以如此度过余生,是要以身作则,担起“树家风”的责任。试想,作为一家之主的爷爷早逝,当时子女无一成人,倘若无人为这些孩子们做榜样,这个家庭的前途岂不堪忧?从这个意义上讲,您正是我们这个家族家风再兴的中流砥柱。
值得欣慰的是,您的子女们如今都已成长为居家过日子的能人巧手,纵使生活富足安定,也不敢贪图享受,铺张浪费。更有趣的是,您腌制的咸菜疙瘩,被搬上了我们每一家的餐桌。每当咀嚼起这咸菜,即使您不在身边,也会品出家的滋味。我想,那或许就是“家风”的味道。
情长纸短,不尽依依,再祈珍重。
王氏长孙万胜再拜
庚子年七月廿九
作者系昌乐县鄌郚镇人,现居济南,为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大学城《清泽年华》杂志荣誉主编、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闪小说专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