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看星
陈 正 宽
长夏烈日，昼暑酷毙，饭不思，觉难睡，形容消瘦，度日如年。盛夏昼永，漫漫无际，尽头何时。知堂先生说，浙南人，尤其是爱美女人，喜欢入夏前上秤称体重，秋后再称加以对比，以试苦夏况味。夏日虽说难捱，要说好过，也是眨眼间事。从炎炎长夏，到凉凉新秋，其间陡变，晚唐诗人杜牧，用他一首绝句，写出一种极致——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夜凉如水，银河横天，卧看双星，缓缓渡桥，潇洒蕴藉之至。其实，大内禁地，乏者自由。所以此诗，不止写“天凉好个秋”，更写“宫女性苦闷”——这方是诗人关注并挖掘的深湛主题。牛郎织女天河隔，总有七月七夕会，然而宫女呢？中唐诗人元稹说，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女性自古受压抑，那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老例哩。
神话传说讲，玉皇大帝的孙女——织女，心灵手巧，织得云锦天衣，而天衣无缝。唧唧复唧唧，天孙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孙叹息。叹息啥子哩？渴望爱情呐。终于，天随人愿，心想事成，织女觅得牛郎，比翼连理。男耕女织，儿女绕膝，共享天伦乐，和美无极矣。可惜事泄帝怒，王母钗挥，划出一道天河，阻断夫妻情，儿女爱。故世间一到七月七，往往多下连阴雨。那是被一水相隔的牛女之泪呀。路不平，众人踩。《古诗十九首》出来，为牛女鸣不平了——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濯素手，扎扎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美满夫妻，不能共枕；儿女小小，难以绕膝。血缘之情不得融，谁之过？于是乎，哭：泪飞徐作潺潺雨。
天象也使然，南方有黄梅雨，北方有六月阴。谚云，有钱难买五月里旱，六月里连阴吃饱饭。六月连阴雨，接上七月七，如同开春南方黄梅雨一般无二，成月不开晴，淅淅复沥沥。小闺女听妈妈讲，不不不，那不是连阴雨，那是牛郎织女的苦泪珠：不得相见时，是悲恸的泪；鹊桥初渡时，是欢喜的泪。民间风情七月七，一个是姑娘们“乞巧”，是夜祈天，祈授女红；一个是，戏台子上演牛女戏。戏院子在七月七当天贴海报：本院应时上演《天河配》，准带“真牛上台”。却似乎不知道，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理。舞台上演戏，道具讲虚拟。牵一头活牛上台子，你想，老黄牛，脾气犟，牵它上台它不让。锣鼓响，帘子敞，牛郎牵牛要出场。人已出，牛更杠，后台众人推，牛屎不提防，拉了一台子，叫人气非常。看客一瞧，牛郎真哭了——叫牛气的！
神话，是现实之扭曲的再现。牛郎织女天河配，一宣扬了劳动可贵，二赞美了自由可爱，三鞭挞了拆散可鄙。中国古来诗歌，呼唤女性自由者不少。李商隐是抱怨：《嫦娥》诗云，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谁叫你嫦娥不找安生来？偷了侯羿的不死之药吃了飞天，呆在广寒宫里永受寂寞。杜牧则是思考：卧看牵女织女星，是说大内固然潇洒，但少自由；无法“行”牛女七夕相会之“实”。所以，宫女性苦闷的问题，也总是一个难解的疙瘩。天孙织女，心灵手巧，所织天衣无缝，七夕故名乞巧节。《醉翁谈录》说，北宋京城汴梁七夕风俗，于潘楼之前，有卖乞巧之物的街市；而乞巧楼上，则有妇女“七孔针于月下穿之”的“现场直播”。说这种乞巧的针，有七个眼儿，在七夕无月之夜，七孔皆可穿过线，你说这女孩子，手艺巧不巧？《红楼梦》里王熙凤，有个独生女大姐儿，生日正在七月七，不大吉利。凤姐请刘老老改名，刘老老说，“以毒攻毒”，就叫巧姐。后来应验，巧姐沾了刘老老的光，由于下乡，得免锦衣军查抄荣府被收监之劫。此非“巧”乎？
中唐诗人白居易，有长诗《长恨歌》，写唐玄宗李隆基与杨贵妃的爱情因果。后来，又由清代洪升，以此改写为长篇传奇《长生殿》。名字由《长恨歌》诗句来，即：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专制皇家，帝王后妃，男女事者，多性发泄，并无爱情可言。但到得诗人白居易笔下，则把帝妃间的情致，写得缠绵悱恻，人间味俱足。情思到这等地方，皇帝味儿，淡了，民间味儿，浓了，忍俊不禁。
秋天是收获农稼的季节。秋天也是收获爱情的季节。种了爱情而不得在秋天收获，当然是一大缺失。《楚辞》作者之一宋玉长叹，“悲哉，秋之为气也”。夏天酷热，不好，但有的是，热烈；秋日凉适，好，却也让在爱情上失意的人，难以入梦。中国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先生有《西施》一剧，写范蠡把美女西施献给吴王夫差，用美人之计以灭吴事。西施者，一介民间女子也，而申明大义。吴王宫中，寂寞逢秋，独有唱词，倾吐胸臆：水殿风来秋气紧，月照宫门第几层？这与杜牧诗，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总有不谋而合、异曲同工之妙。两者所表现的，都有性苦闷，而西施不同。只缘，西施女更怀有忧国的一层，也就是有种丽日临空、大江流夜的境界。
（2006年7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