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里话担杖
仲夏五月,田野里麦浪翻滚,一片金黄。田间小道上,妇女们挑着篮子,领着手提壶浆的孩子,顶着炙热的太阳和火辣辣的南风,给正在忙着收割小麦的青壮劳力送饭、送酒水。这就是白居易《观刈麦》中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岗”的劳动情景。这妇女们肩挑用的工具,就是担杖。
这担杖,大都用槐木、柳木、榆木等韧性好的木材精制而成,比扁担小巧玲珑,两边呈弧形,表面光滑,两头固定着铁链子组成的钩子,担起东西来,轻便省力,特别适宜妇女从事肩挑之类的劳动,成为千家万户得心应手的生活生产工具,在人们特别是女士们的肩头上,担着艰辛、欢乐,担着劳动成果和生活的希冀,流传颤悠了数千年。
这担杖颤颤悠悠的流传 到了老家的村子,不管穷和富,户户都有一根。每天家家户户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把一天人喝的、猪狗鹅鸭喝的、洗刷用的等生活用水备足。天刚蒙蒙亮,星星还眨着眼睛,各个院子里就相继传出了担杖钩子的哗啦声和水桶的咣当声,狗儿也跟着叫了起来,全村的一天就在这样特有的晨曲里拉开了帷幕。婶婶、大娘、嫂嫂们担着水桶,走出家门,到井上去打水,挑了一趟又一趟,直到把家里的水翁盛的漾出来。
大家去担水的井,同村子一样古老,是村里唯一的水源,深有十几米,下口大,上口小,呈圆锥形,用青砖砌了上来,并用青石和青砖建成了高半米的井台。井里的水面离地表,约有十几米,始终没有干涸过。这一方井台,数百年来,你挑着水走了,她又挑着水桶来了,井沿上的石板,被井绳磨出了深深得豁沟,担水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这担杖却和井结下了不解之缘,始终如一的在这井台上展示着它的魅力。
但每年的大年初一是个例外。在辞旧迎新的爆竹声里,担杖静静地躺在墙上,或倚在门后面,享受着一年中的唯一休息日。到了年初二,人们又用它挑起水桶,来到井上,放上一挂鞭炮或几个爆仗,然后开始打水。担杖也就结束了它的假期,在新的一年里,又在人们的肩上颤悠起来,开始履行起它那不变的职责。正月十五闹元宵的晚上,家家户户把萝卜切成小方块,把做成的棉棒蘸上豆油,插在上面点燃后,从大门口隔几米放一个,一直放到井台上,为担杖照亮一年的征途。
这担杖颤颤悠悠的流传到了我家,因为父亲在外工作,成了母亲的专用。每天清晨,母亲早早起来,摸起担杖,挑起两只能盛五十多斤的水桶,就参入到了挑水的队伍。她用井绳把水桶送到井里盛满了水,用力地提上来,水桶里就有了闪烁的星星。母亲担起这两桶星星,来回两趟,把院子里的水翁盛满,然后再一趟,倒进隔壁我二爷爷家的水瓮里。这二爷爷只有他和二奶奶在家,这担水的活儿就有我母亲自动承担了。水井离我家有三里多,母亲早晨挑水,一挑就是几十年,花开花落,三九严寒,从未间断过。屈指算来,母亲用这担杖挑着两桶水,颤悠行走了比绕地球一周还多的里程,挑来了数不清的星星,迎来了数不清的太阳,挑来了全家的欢乐兴旺和幸福。
每年的谷雨过后,在布谷鸟的催促声中,全村的青壮劳力都挑着自家的担杖和水桶,把几里外湾塘里的水挑到北岭上秧地瓜,也就是栽红薯。二十几个青壮年,排成一字长蛇阵,挑着水,一路小跑,你来我往,把水源源不断的送到地里,一挑就是十几天。为了挣一个正劳力的工分,那时尚年轻的母亲,自愿加入了挑水的行列,在挑水的队伍中,是为数不多的女将。她脸上带着笑容,头上滴着汗水,挑着两桶水,来回驰骋在那长蛇阵里,不亚于青年小小伙子。母亲和那些青壮年用担杖,担出了满岭绿油油的红薯。
六月,骄阳似火,多日不见雨水,原先嫩绿的玉米,耷拉下了叶子。母亲起得更早了,用担杖挑起水桶,先把家里和二爷爷家里的水瓮担满水,然后再挑水到相隔五里多远的承包田里浇玉米,一瓢水一棵,回家吃了饭接着干,中午也顾不得休息,汗水沁透了衣衫和肩上的担杖,数不清挑了多少担水,流了多少汗,直至把三亩玉米浇遍。母亲看到玉米又恢复了旺盛生长的样子,手里抚摸着担杖,呐呐地说,多亏了这好帮手啊。
为了减轻担杖对肩头的压力和摩擦,母亲用碎花布,缝制了一个厚厚的多边形披肩,披在肩上,肩上就开了一朵花,挑起水来,漂亮而舒服。大娘、婶婶、嫂嫂、大姐们也都使出了自己的针工绝技,缝制出了花色多样的披肩,挑水时每人的肩上就都盛开了一朵花,随着担杖的颤悠而晃动,挑水也就变成了美的表演,美的比赛。
由于受母亲和乡亲们的感染,我从小就喜欢担杖,特别是大一点后,从书上看到,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一天深夜,炊事班的一位志愿军叔叔碰到了一群美国兵,他灵机一动,边喊着别动,你们被包围了,边用力的晃动着担杖,美国兵听到哗啦哗啦的响声,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什么武器,怪怪的举手投降了。从此,我经常以担杖为武器,扛着它在院子里玩,并像志愿军叔叔那样摇的哗啦响,吓得鸡飞狗跳,吓飞了树上鸟儿。后来曾尝试着到井上去挑水,但被母亲大声呵斥住了。对小孩子来说,井这地方是禁区。奶奶曾告诫我:“那井直通海里的龙宫,有鱼精把守,小孩子去瞧,被捉了去,可就回不来了”。奶奶的话使我对这井的好奇心更重了,便偷偷的跑到井台上趴下,很小心的把头伸到井里向下瞧,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别的什么也没看到。我向水井里的影子扮了个鬼脸,很失落的回了家。
大点以后,我第一次摸起担杖,挑起水桶到井上打水,把水桶挂在井绳的钩子上,放到井里后,左晃右晃,水桶就是不听使唤,进不去水,急得满头大汗。这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你这样子可打不上水来”,是邻家叫桂花的姐姐,头上甩着两条大辫子打水来了。她接过我手中的井绳,稍往上提了提,左右用力晃了一下,猛然往下一松,水桶一下子翻了过来,口朝下到达水里,很快就满了水,她用两手往上倒腾着井绳,很麻利的就把一桶水提了上来。在桂花姐姐手把手的指导下,我练习了几次后,就把水打上来了。挑起两桶水往回走,桶里的水直往外溅,桂花姐姐说:“你个书呆子,挑水要小步快走象小跑,让担仗两头颤悠起来,才不会向外溅,不会觉的重,我给你挑回去,你学着点”。说着,挑起了我的两桶水,就象一只轻盈的燕子,向前飞去。我紧跟在她的身后,感到桂花姐姐不是在挑水,而是在舞蹈,身姿洒脱美丽极了。以后,我不管在学校里还是参加工作后回到家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每天早晨,拿起担杖,挑起水桶,代替母亲到井上去打水,每次都把水翁打得满满的。
进入二十一世纪,国家出大头,个人拿小头,村里家家户户通了自来水,耕作浇水也都实现了机械化,在人们肩头颤悠辛劳了数千年的担杖也就得以退休了。我家的担杖就挂在老家的耳屋里十几年没用过。每到过年,母亲就把它拿下来擦的干干净净,并深情地一再嘱咐我们,把它保存好,做个念想。这担杖也就像那辛勤付出,已经弓腰驼背的耄耋老人,躺在墙上,听着自来水哗哗的歌唱,闻着自来水煮出的袅袅茶香,想着过去那辉煌光彩的时光,为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而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