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07-18 09:10
鄌郚总编

三八、闻恶耗慈父见背 渡洪流返里奔丧

  
  农历六月中旬,又因事去了省府,在敎育厅里住了不少的日子。商玉符也因益都政局的不景气,活动受了限制,早就回厅来,大家都为我们的工作,突然受挫,同表惋惜。我把近期的活动情形,和有计画的基层布置,向厅长作了很诈实的报吿。连日和厅里的熟人如刘德轩、张隶生、时润生、李伯朋、赵愼吾等,聊了许多地方情形,家乡现状,他们都对张品三接长益都以后的县局变异,摇头不已。李伯朋畅谈其「吹拍威吓」四字的人生哲学,是我们晚餐后的捧腹一乐,含有恢复疲劳,康乐活动的深长意义。他还有八个字的实施方法,那就是「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经他详加浅释。足使大家笑上半个小时。战时的山区,抗敌的情势,生活艰苦,精神紧张,几乎没有任何娱乐节目,人人都在等待一个远景,这个美丽的远景,是要由大家最枯涩的生活,有坚强的意志,甚至是洒鲜血,抛头颅才能培养出来。所以我们睡前听听李伯朋的四字哲学,博取一笑,也就心满意足了。在我个人来说,由于实际情况的演变,临时成了一只没有窝巢的孤鸟,把已往那种急于回县的心理,大打折扣。此来一住经月,大有乐不思蜀之感。这次来厅,究竟作了什么,又接触到那些厅外的熟人,何以连半点印象也没有了呢?由此可以证明是躱灾、怠工、消磨时间的成份多,而接洽什么公务,参加什么活动的成份少了。否则一个县级工作人员,忙碌终年,却又在省会圈子里停留这么长的一段日子,而在脑子里竟变成空白?不管是为何而来,也不管为什么迟迟不归,但在农历七月中旬,我居此最后的一日,则是永生难以忘怀的。消息是由昌乐县政府用电报转来的,只说父亲病重,嘱吿急返。我心慌神乱,知道事不止此,恨不得揷翅飞回家中,那几天正遇上连绵大雨,本不适于远行。但我心焦如焚,不容稍延。敎育厅王膺甫科长的公子也正好要去安邱南逑读书,让我带他同行。并雇了一头靑驴,驼载行李,也可轮流代步。当天下午,走到弥河西岸,雷大雨急,浊流汹涌,河宽数百公尺。平素水稳,本可佣人背渡,但今天水大,村人不愿冒险,并劝我们停留一天,明早再行。我为了急着到家,耐不住时间的煎熬,决定涉水而过。材人好心帮忙,指点我们应走的路线和前行的方向。我和王生及赶脚的驴夫,交臂成列,齐步迈进。脸前汪洋一片,水纹回璇,转动不已。使人眼花撩乱,双腿也感急荡扭曲,步履失节。有时踏进坑涡,水及眉梢,几至没顶者数次。驴子牵在身后,仰首急喘,气声粗大,只露一个嘴巴。我在最危险的时刻,曾仰天呼祷:「我是为父亲的病急而归,上天有灵,不要让我孝思未酬,遗恨水底。」王生身个较小,把他夹在当中,走到深处,我和佣夫还要助其一臂之力。这一段艰苦的水程,原只有三百多公尺,但顺流斜渡,足足走了六百多公尺的距离,才算到了对岸,眞是天幸。路上住了一夜,第二天的中午,我们在张品三防区的柳山寨分手。驴夫仍送王生东行,我则折北进入昌乐县境,找到特务营,在腾霄二叔那里住了一个夜晚。他怕我支持不住内心的悲哀,没有吿诉我父亲病危的实际情形。早晨,天未亮就起来赶路,那天的日子可能是农历七月十三日,正是我们乡中朱刘店的集期,路上行人较多,容易掩护过路。所以一口气走了四十里,傍午赶进朱刘店的集场。事情就那么凑巧,一眼看见十多个鬼子兵,迎面走了过来。幸亏隔着一层人羣,买的卖的,各忙其需。我把一袭临朐山区中编制的白草蓑衣,快速的放在一个邻材熟人的菜筐上,那是我们家乡很少看见,而在鬼子兵眼里却很注意的东西。另有一个不太大的行李包丢在旁边一个看来有点认识的摊子上。这时我和他们连半句话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像木偶似的躱在一旁休息。他们也都会意了当前的情景,各做各的事,谁也没有理谁。等到那些鬼子兵从我跟前转回头去,向着火车站方面走去,他们才以严肃的面孔向我说:「总算赶回来了,那就早一步回家吧!」听口气就知道他们对于我家的情形十分了解,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我什么也明白了。心里只有难过,却没有来及哭下泪来,因为闯越铁路的一关,还在前面几百步的距离等着呢?我的包裹由一位邻村的瓜贩早在前面担走,另一个不太相识的人给我一个钱搭子背在肩上,经过车站东首的鬼子岗兵面前,非常安全的越过了一道心理上最感危险的关卡。等我走进自己的村首时,许多父老凑过来安慰我说:「回来就好了,回家吧,老人家还等着你呢!」我只不断的流下眼泪,仍然忍着一口气,没有哭出声来。许多人都随我来家,连家里的亲友,和上下帮忙的人等,把东西两个院子都站满了人羣。我两眼昏花,神情木然,几乎分辨不出亲友的称谓来了。但我唯一看得最淸楚的是父亲还躺在正房中间,我知道那是专等我回来,作最后的诀别。一口漆好了的棺木,停放在西院里,发着悲戚的闪光。我睹此情景,再也无法忍耐了。千感万触,都包括在放声一哭的哀痛之中。哥哥弟弟都凑过来,同声号哭,许多亲友女眷,则到父亲的身边哭成一团。只有母亲流泪而没有出声。很悲伤的说:「总算等到你回来了。」我急不可待的要冲向父亲身旁,而许多邻人都拉我先到东厢稍停,作个短暂时间的冷静。父亲已经去世四天,只因等我赶回,未曾入殓。就这样算是父亲看到了我,而我也看到了父亲。他爱护我、敎养我、挂念我,达三十年之久,而我却在他逝后四天,回来见了他最后的一面。所谓养儿防老,百行孝先,我自己又将作何解释?我跪在父亲的身边,拿了一把扇子,摇驱着蚊蝇的侵袭,痛哭悔恨,交织在一起。我向父亲认罪,我也埋怨庸医的无知,我当然更恨敌人的侵略,使我们国土沦陷,父子分离。我就从这时候开始,才把「叔」的称呼截止,大声哭着叫「爹」了。父亲活了六十多岁,养育了三儿两女四十多年,在人世上却从未听到有人喊他一声「爹」,而在死后别去时才享受到这个亲切的称呼。我这次赶了回来,算是尽到了一份「亲视含殓」的大礼,到现在却连个出殡的确切日子也记不起来了。如果不是万恶的共人叛乱,父母的生辰冥诞、丧亡殡期,原是家庭的一椿大事。可是现在的情形,国破家亡,老幼离散,活着的还不知究在那里,死了的又将如何查证。岁月空流,何堪回首。
  父亲出殡的日子,很可能是在农历七月十日以后,二十日以前的五天中的一天,或者就在七月十九日那天,已不能确记。抗战期间,生活在乡村,除非发生重大事故,对国历的记忆,更感困难。至于殡葬的准备和坟墓的修砌,大哥都有周全的计画。家庭虽非富有,仪节必须尽哀尽礼,不可稍有欠缺不周之处。只是环境险恶,未便在形式上过事铺张而已。丧事刚过,亲眷尙未完全离去,我和母亲、二姊睡在东屋里,正値深夜,忽然气温骤降,冷不可耐,继之浑身发抖,缩成一团。通常在这刚入初秋,湿热闷人,蚊蝎猖獗的季节,那里来的这么一股子怪异现象。最后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母亲找出存放已久的棉被,为大家盖在身上。又亲到各个房间嘱咐一遍,特别照顾孩子们加添铺盖。第二天一早,大家对这种反常的天气讲个没完。早饭后太阳高照,我站在庄前的田边眺望,发现地瓜的嫩梗垂地,全都偃奄了。野外的大片烟草,都是叶网黑皱,像吊死鬼一样的悬挂在茎干的四周。其他谷子高梁,正在花落米成的时候,还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迹象。几天后,大哥邀我到田间看看自己的农作,发现粟粒变色,壳红米不红,算算时间,早该收割了。及至把高梁穗子摊在晒场上,母亲挑选种穗,才发现上千达万的粟穗之中,竟无一穗可以应选。这种反常的气候变化,给农间带来愁容悲戚,到了嘴边的食粮,竟遭受了惨重的损伤。人祸天灾碰在一起,令人如何能承受得了。父亲去后,大哥完全承担了这个家的责任,日后要在慈母的意旨下,应付内外,操作农事。一天晚上,大哥特意在母亲的身边,向我和弟弟讲述田亩的位置:庄南一块几亩,靠着水沟,挨着林园;庄北一块几亩,顺着大路,顶着坝崖;西坡有几段,东坡有多少。意思是让我和弟弟了解一下家庭状况;田地是父亲的遗产,属于我们三人所共有。写到这里,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然泪沾衣襟,不能自已。我从小虽是身在农间,却没有做过半天农事。我何幸运,得天独厚,父母兄姊把我从许多病魔的手中夺回一条生命。繁重的农活不让我动手,自幼吃饭挑啃,常是美味独享,歉年也不例外。六岁进塾,八岁改读学堂,十二岁避乱昌城,进入县立乙种蚕业学校。十五岁就和靑州古都结下了不解之缘,先是读书,而后敎学、抗战,前后二十多年,几乎没有长时间离开过益都县境。多少年来,家里供给我上学,补充我公费和收入的不足,我却没有拿回分文贴补到这个家庭里,还有什么资格过问家产?三弟生不逢时,学龄期间,正値遍地烽火,乡学停课。十三岁开始启蒙,以其成熟聪明过人,越级苦读,十七岁就考入了省立莱阳乡师。今虽战火频传,仍要急去后方升学,继续深造。以后他能以优异成绩,就读山东省立师范学院,实在是他克苦努力的结果。所以三弟对于这些农作田亩,也就早已置之度外了。大哥生于农家,长于农家,学到不少的耕作知识,具有农事专长。这时的大哥,三十有六,正在壮龄,继承这一份遗产,有足够的精力,管理经营,足可维持家计,六十多岁的慈母,庶可无忧。看目前,想将来,我和三弟都可能变成乡外游子,东飘西荡,居无定所。纵然在法理上有我们的一份家产,我们也有理由奉送大哥,总承祖业,替我们全尽子道,对老母安享余年,对亡父多添纸香,聊赎罪愆于万一。大哥讲述的虽极详尽,但我对于那些甲亩的东西南北,仍是毫无所知。至于车辆农具,骡马牛羊,我只有看着别人驾御的本领,自己连动动手的机会都没有记得过。三弟寒暑假多半住在家里,体格又极健壮,更有一份勤劳的本性,帮忙许多家事,所以对田间的常识,还算略知一二。最后母亲给大家作了结论说:「现在先不谈这些了,整年回不来一次家,知道田地在那里又有什么用。将来等我过世以后,用得着的时候再说吧!自己不能下力,有地也是白看着。」尤其遇到这种年头,生产少,负担重,民间的痛苦,眞是一言难尽。不过都把希望放在战胜日本,风调雨顺,总有个国泰民安的时候。
  大礼过后,本想早日离去。家距敌人车站,近在咫尺,每天看着火车往返,凭添许多伤感。街头上旣不敢任情说话,生人过往,还要闪躱避嫌。对爱护村跑车站的代表,也须勤施小惠,希望他们在敌伪面前少说闲话,免生事端。但人心究系装在自己肚子里,谁也难测谁的眞情实意。所以虽然自感友多敌少,但久留家中,终非良策,总免不了有惴惴难安之感。可是每逢想到自己的工作,对于张品三这位县长的处境,也是一桩令人困窘的难题,我又何不借着父亲之丧,多在家里住些日子呢?就在此一念之差,招来了滔天大祸,险把一条性命像鹅毛似的飘失了。我素不迷信,只是叙述事实:一天夜里,做了一个恶梦,第二天在晒满高梁穗的场院里,吿诉母亲说:「我梦见一只凶恶的大野狼向我猛力扑来,吓得我大声呼喊着说:『日本鬼子的飞机没有炸死我,想不到这一回被你这个畜生吃掉了!』正在万分危险,两只利爪就要抓到脸上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只大黑狗猛力迎鬪,把那只凶狼吓跑了,醒来满身都是大汗。」事隔三十多年,记忆犹极淸晰。当时母亲也很惊讶,但仍然安慰我说:「遇险得救,总还算是好梦。谁也会常常做梦的,有好的,也有坏的,不过这种年头,很难遇到好梦。」我睡觉确是梦多,不做梦不算睡觉,一直到现在仍然保持着这种习惯。我早年有长期失眠的痛苦,夜里睡与不睡没有显着的分界,只有一入梦才知道是睡过浓觉了。但都是随梦随失,人一醒就把梦境里的经过忘光了。不过这一次梦中遇险的事,不但醒而不忘,并且刻画如眞。记在心里,念在嘴里,稍一闭目,全景重现,整天未尝忘怀。傍晚,我牵了两头安哥拉奶羊,在园边吃草,那是三十年秋,我在黄峪养病,有一位城里的特敎同志,特别交托季云书牵出来送我的。品种优异,奶大乳多,色白如雪,十分可爱。病愈后,环境逐渐恶化,缺乏专人照料。我又很想以此雌雄两羊,加以繁殖,再转送好友,也是一乐,遂辗转送回家来,妥为饲养。但那只公羊角长力大,生性凶悍,经常在外惹事,致田间男女,望之生畏。乡人又不喜欢飮用羊奶,想不到很美丽的一对动物,竟成为全家的累赘。据说大哥曾经多次提议将它们转让或宰杀,父亲总以为是我心爱之物,未经我的同意,不好径行处理。我这次回来,原畜尙在,有空便牵它们在草地里走走,意在消遣。我也深知它们都不是农家的骄子,难与栏饲的土羊为伍,不容易靠到胜利的来临,再由我重掌它们的命运。因为那将是一段难以预料的长远时间,而父亲又已不在人世,我这次回来,恐怕是和它们唯一相聚的机会了。我正在牵羊吃草,来了一位邻妇,交我一个杯子,索些奶乳,又复徜徉而去,可能是还有更急的事先去处理。我把杯子夹在腋下,两手正在解开牵连的绳头,单独拉过母羊准备挤奶时,突然跑来一只野狗,向我右腿咬了一口。好在只是触到裤脚,没有伤及皮肤。但却吓了一跳,把腋下的杯子掉落在地上,摔成两半。恶梦未忘,野狗又来,眞是令人沮丧。回家拿了一个类似的杯子,把羊奶挤好送去。接着日落天黑,心情更感焦躁。吃着晚饭的时候,又把下午发生的故事,向家人详述了一遍。大家虽也认为稀奇,但也没有理由向坏处影射。晚上谈些家常,对梦里狼扑和野狗碎杯之事未再提及。(未完,待续)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历史大观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