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07-18 09:39
鄌郚总编

一、闻事变流亡兖州 改初衷再回益都

  
  芦沟桥事变爆发不久,学校就放了暑假,我仍然住在益都师范附小自己的房间里,忧虑、恐惧和愤怒。在心情上受到一场震惊之余,和几个留校未返的同仁经常推断局势的发展,和个人今后的动向。当时的报纸,除了满篇都是日军在平津一带扩大侵略范围,二十九军全力抵抗外,中央也调集兵力物资作全面的战鬪准备。但山东方面则因韩复榘的立场不稳,敌人想以不战而获的手段取得齐鲁,故尙保有一个短暂的稳定时期,一直到八月底我们开学后,还上了一个多月的课。在此期间,久已停止活动的本党同志,不断作私人方面的接触,硏究对于大局的看法和应付的对策。可惜近三、四年来,山东党务,由于韩复榘兼任省党部常务委员,其最重要的措施,就是一通命令,把县党部及其以下的各级组织全部解除,不得作任何活动。只留省党部少数工作人员,作为应付中央的摆设,致使基层干部和组织脱节。中央也没有特别的指示,维持党的秘密联繁。就在这样只有党员没有组织的情况下,拖到大局的骤变,丧失了领导作用。反观那些共党份子,平日装聋作哑,每到夜晚,都到处展开活动。有的利用关系,拉拢地方团队;有的远离城市,到偏僻山庄去联络八路军。我们的同志却在学校里长吁短叹,商议流亡之策。那些中间份子,则正邪不分,毫无主见。像敎务主任于勋忱之流,每看到一则蒋委员长庐山训话的新闻,就拍案大呼:「蒋委员长眞有办法,没有他,怎能抗战呢!」但另在大公报上见到一则毛泽东声明放弃阶级鬪争,服从中央,共同抗日的消息,则又敲着桌子大叫的说:「毛泽东这个人眼光确实远大,他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伟大,伟大!」这种没有头脑,缺乏思想的人,遇到这种非常时期和特殊环境,怎会不为共党所争取呢?后来学校解散,他回到寿光寇家坞老家不久,就给土八路马保三当了政治部主任。
  十月初的局面已很紧张,师范部徐轶千校长决定率领全体师生到大后方去。我们附小的同仁,只是随着行动,至于目的地何在,谁也不欲问闻。除了不愿随校流亡、自行回家的同仁外,都是毫无成见的跟着团体行动。一切交通工具,生活安排,当然都由师范部的总务人员预先筹划。一个淸冷的傍晚,大家步行八里到了益都火车站,整个团体大槪有四百多人。熟人凑在起,也都相视不语。各人找个地方,蹲在平板车上,任由火车开动,谁也不知道大后方在什么地方。这种平板车箱,旣没有边栏遮挡,也没有把手好握。又怕睡着了,被震动到地下去,变成个落伍的鬼魂。提心吊胆的一夜到了济南,算是流亡途程中的第一站。大家虽然没有得到许可到市区去看看,但也传来了不少的新闻。有人说昨天日机曾在东门外靑龙街一带丢了两个炸弹,有的说日本飞机一连几天都在省府上空丢下皮袋子来,也有人说韩复榘的第三路军,只有李汉章的七十三师主张抗日,其他的单位都在准备投降了。谣言充满了整个省城,表面上显示着一种不合时势的寂静,骨子里却隐藏着不测的风云。我们这个流亡团体,原车开过津浦铁路,继续南行,一路走走停停,又经过一个夜晚,才到了鲁南的名城兖州府。这里我于民国十七年至十九年在汶上县党部工作的时候,曾多次经过,住宿于此。街巷虽不甚熟,地方尙不陌生。下车后就住在城里一所因局势动荡而停了课的学校里。究竟是在这里临时落脚,然后继续前行,还是看风使舵,听听局面的变化再说?很少有人打听这些。反正是旣来之则安之,全部信任学校,叫上那,就上那,没有一个人有自己的意见。这种局面,谁也没有经验过,行动上没有主宰,心理上也充满了矛盾,一面流亡,一面又牵挂着家乡。此一远离,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没有任何人敢去预料。但大家都有一种共同的信念,毫无怀疑的相信总有一天必然会胜利归来;只是对于时间的迟早,各人容有不同的看法而已。由下列的几件事实,可以证实当时一般人对于抗战胜利的坚强信心。第一件是我们师范部的敎务主任赵雨琴先生,原籍东北吉林人,是九一八事变后来校任职的。当初他曾多次以公开讲演方式,详细讲述东北的森林矿产大豆高梁山川沃野对国家民族的兴亡关键,使全校师生和社会人士为失此国土流了不少的眼泪。在他这次的二度流亡时,给师母和两个女儿的三口之家,留下了两百块现洋,作为一年的生活费用。他吿诉家人说:「一年后,我准可以胜利回来。」想不到后来他竟在成都病故,永远没有和家人见面的机会了。至于师母在家里生活的情形,容后再作槪略的揷叙。第二件是附小的几位同事像于介甫等人,自毕业任敎,就每月向邮局储存三十元。他们在事变后的八、九月份,还照常去邮局付了应存的金额,一直到了九月底,邮局奉命冻结存款,自己连流亡的路费都无法筹措时,才跟着邮局撤退到鲁南的临沂县城。其信任政府的态度,和对抗战必胜的信念,就可以想见了。第三件是关于我个人的事,也是那时一般人具有的共同观念,在我读前期师范的时候,有一位满洲同学赵常春,同桌共读,感情至笃。当初经常到北城他家过周末和星期假日。他的父母哥嫂姊妹,都对我像自己的家人一样。东北沦陷后,他去了日本,读完广岛师范,就到热河任承德小学校长。七七事变后,又回来益都老家。一天,他来附小看我,正値我们收藏无法带走的书籍用物。他吿诉我说:「老人家叫我来把你的东西搬回北城家里存放。」以他的环境和当时的社会地位,我深深知道日本鬼子是不会加害他们的。最先我只说:「没有什么値钱的东西,不必多此麻烦,那里値得雇车运到北城去。」他以和我非等闲的关系,坚持为我搬取的时候,我只好带着几分火气的口吻向他实说了:「你的好意和老人家的用心,我不是不知道。但将来战争结束,大家复员回来,别人的东西都丢光了,我的东西却由你家好好的搬回来,叫我什么脸面向同仁交代呢?」他没有再勉强我,便扫兴的回去了。我仍然把东西放进小厨房的一角,用砖块泥巴糊了起来,一张临时毕业证书,也塞到住室的天花板上,希望战后回来,仍然继续担任我那六年级的级任老师。事实上,在战后曾三度进城,却没有想起,也或许是没有这份心情去察看一下我的存物是否仍在。这种胜利的信心,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旣无事实凭藉,也没有理论根据,看起来信心的本身,就会产生出一种绝大的力量来。
  话再说回在兖州的逃难情形。局势越来越紧张,敌人的飞机竟也到兖州来投弹了。情况虽不是怎么严重,但每天总要发出几次警报,上午九点左右,常有两三架敌机前来作扰乱性的空袭,人心大为恐慌。我们这羣刚刚步上流亡之途的人,一起床就忙乱的吃过早饭,不分什么次序,像羊羣似地走到西郊野外,找个合适的地形,坐着聊天晒太阳。多半都顺路买上两三毛钱的酥脆花生,兜在蓝布大褂的前襟里,很够剥一个上午的,甚至也就代替了午饭。生活方式几乎天天如此,烦躁、苦闷也都在麻木中慢慢的消失了。驻军为了维持地方治安,天天巡查各处,盘问行人,连我们这个敎育团体的住室行李也不轻易放过。有一天在担任师范部文书的商拙亭先生提包裹,翻出了一件什么特殊东西,那位队长竟以极端惊异的口气,也可以说是一种令人畏惧的吼叫,粗声大嗓的嚷道:「你们敎育界的人竟也私藏这些东西,眞是岂有此理,带他到司令部去!」当时我也不知就里,还以为商先生私藏军火,惹下乱子了呢!大家都在围观,十分紧张之际,校长徐轶千老师半笑半喊的大步迈了过来,内心紧张而口气轻松,以他宏亮的声音,慢腾腾的说:「官长!请你不要误会,这都是因为小孩子太多,迫于无奈的办法。这个年头,谁愿意带一大羣子女在外面流亡啊!我想你一定会同情这种不得已的苦衷吧!」那位带班的队长,火气顿消,也没有再说什么,回头就领着他们的士兵回去了。大家都赞佩徐校长的急智,同时也证明当那个时代,他已经对计划家庭的需要萌生了一种新的时代观念。拿现在台湾的情形来说,学校的女护士奉了卫生局的委托,亲手拿了这些东西,分送一些年轻的男老师;回想三十多年前,因此而引起的风波,眞是岁月变迁而无法以道里计了。
  国历的十月,正是农历「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的节令。早晨晚上,单衣已不能防御北风的侵袭,流亡生活又不能多带行装。随着气候的变化和时局的紧张,愁思越浓,情緖益乱。有的人不吿而别,也有人重回老家。团体的行程,是以四川为目标,并决定于十月下旬开拔。我当时的心理,十分矛盾。平素对学生讲课,说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说什么舍身为国牺牲小我。参加革命组织,十年至今。五三以后,也曾受过党的训练,和主义的熏陶,且又亲身担任过县级党务工作的负责人。当着今天强敌侵凌,国难当头,怎么又拔腿逃避,毫无目的的远去康川呢?但再检讨一下自己的身体,自幼体弱多病,不利远行。平素课余假日,连校门附近都懒得出去走动,同学好友像郭德心、崔道生、丁庠千等都在铁路小学或东关小学任敎,经常邀我前去游叙,但这一段不过八里的步程,我都很少应约。身体的无法支持,是一种实际的推辞理由,也确蒙好友的开诚谅解,都是到附小来迁就我的房间闲聊终日。当时我曾有一种生命上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活过三十岁去,进入人生的壮年,免被别人笑谓:「某人二十几岁就死掉了。」眞是对不起父母兄弟,国家民族。也曾在暗中许愿,无论如何,不能死在父母的生前,因为那种丧子之痛,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得了的。为人子者,不能侍奉汤药,已属不孝,又怎可先自少年病故,给老人家凭添一层终生的悲痛呢!平素在学校和同事相处,他们看我身体虚弱如此,当然都知道我不是一个能长寿的人。我自己对于生命的要求也很低浅,只要拖过三十岁去,随时都可准备结束,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当时所遭遇的不是单纯生命的年限问题,是由此而说明我的身体如此衰弱,拿什么力量来适应战时生活,去和敌人展开拼鬪行动呢?恐怕连着走上几夜平坦的路程,也就累垮了,还谈什么爬山越岭,急行快赶那些长途上的必要动作!想到这里,与其葬身川康,变为孤魂野鬼;倒不如随时倒毙,就地埋葬算了。由是我随着团体流亡的念头,又于焉终止。
  我向徐校长表示了我的这一想法,希望就近能找到一个参加抗战的机会,开始实际工作,不愿再远途跋涉,无止境的流亡了。蒙徐老师的加意爱护,指示了我一条十分方便的途径。他说:「彭畏三老师在七十四师李汉章那里当政训处长,我给你写一封介绍信,你去找他为你安排一份工作好了。」彭畏三老师曾在我们益都师范担任过英文课程,但我没有跟他上过课。记得那天是十月二十几号,我带了徐老师的介绍信,离开了这个逃难半个多月的滋阳县城。乘坐津浦铁路火车北上,在长淸县境找到了七十四师的政训处,也很顺利的见到了彭老师,他很欢迎自己的学生来同他帮忙服务。马上向师部要来了一张委派命令,职称是中尉政治指导员。彭老师吿诉我说:「军服是公家发给,但不一定合身,武装带要自己花钱购买。」驻地距济南没有多远,我赶去省垣,先改剪了那套又肥又大的军服,又买了一付武装带佩在身上,挂上阶级。身体虽然瘦弱,但居然也变成了国家正式的陆军军官,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七十四师中级以上的干部,连李汉章本人在内,都曾受过中央的轮调训练,也多蒙 蒋委员长的召见敎诲。年来也都逐渐换发了新的武器,是韩复榘第三路军中最具思想、战力最强的部队。我能在这样的国军中担任一份职务,得以参加抗敌救国大业,眞是再好也没有了。过了几天,出入营区,感到无事可做,成了军中的闲员,便建议彭老师说:「我想在军中展开工作,给士兵们加一些政治课程,他们的带兵官都藉词前方情况紧急,调动繁忙,无法勉强进行,我看还是把工作目标移向地方。在驻地的各乡鎭中举办一些临时训练,或召集附近民众,予以精神讲话,使他们了解目前的局势,和对付敌人的方法,如何作到军民配合,那不也是一份抗战的力量么?」彭老师颇为赞许,就立刻商准师部,规划实施。经过半个月的推行扩展,成效极高,师长有一天也亲自到我们工作地点来慰问我们,说我们这些政工人员能使地方民众团结,作军事上的后盾,其功绩不亚于前方执戈的将士。我们听了,都高兴的跳起来。彭老师更是喜不自胜,认为从此以后,不会像以前他们都看政工人员是一羣吃闲饭的人了。半个多月的军中生活,已感相当习惯,,地方上的工作,也都日在开展之中。乡鎭首长,地方领袖,都和我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都认为有七十四师担任济南的左翼,堵住黄河的南岸,日军揷翅也难越过雷池一步。平津以南,一片原野,无险可守,敌人也就大胆地展开攻势,战局迅速恶化,中央虽然派兵增援,也难阻止敌人的锐气。但黄河天堑,易守难攻。三路军若能决心抗战,集合地方力量,接受中央支持,利用这一条天险力守,保障齐鲁半壁的安全,使中央从容不迫的安排京沪一带心脏地区的防御,都是毫无问题的。但连日谣言纷纷,地方人的态度也明暗不一。有的人说日本人土肥原已与韩复榘取得联络,得到日方的谅解,济南可以保持中立,日军则不从山东境内过黄河了。也有人说三路军的将领,意见并不一致。有的主张听从中央命令,抗战到底,有的主张和日本妥协,保持实力。这些情形,都有可能。韩复榘那个东西,一脑子军阀思想,只知拥兵自卫,割据称雄。自民国十九年当了我们山东主席,就闭门造车,自作主张。对中央的命令,阳奉阴违,把持一切。对地方案件的处理,生杀予夺,完全凭一时的好恶,把人命案子,经常当做儿戏,致使寃狱高垒,枉杀时闻。其中为大众所周知者,不下百件之多。今以和我个人有关系的,特举两例以明之。沾化县党部常务委员马丹庭,是我小学时候的要好同学,并且受过党的训练。他是昌乐县都昌街人,和我住村相距只有五里之隔。为人忠义爽直,党性坚强,不为邪恶所屈。他在沾化工作期间,领导地方民众,团结地方力量,着有成效。因此,恰为当时的贪官污吏所深忌。民国二十一年四月,韩复榘到该县察访地方政情,竟听信其自己委派的县长片面揑造,以威骗的手段加以逮捕,且不以正式法律过程公开审理,而以麻袋封装,秘密丢入徒陔河,从此尸骨不见,寃魂永沉了。再一件是我在汶上县党部工作时期,农民协会干事长张省三、干事郭天寿,都是我的要好朋友,也是当时民运工作的基本干部。为人公正无私,热心地方公益,也同样是当时那些贪官污吏的眼中钉。在我离开汶上又回到益都师范母校读书的民国二十二年夏天,不悉为了何种原因,韩复榘竟将张郭两人抓解到济南,不交司法审理,自己也不讯问,紧缚双手,置于烈日之下,站在省府广场,连晒三天。最后臂骨发黑肌肉腐烂。他们后来获释,张省三截去双手,郭天寿锯掉一臂,都仅仅保持了一条残缺的生命。当我看到他们的来信报吿不幸的遭遇时,使我不禁放声大哭,其他像在省府广场,自比包靑天审案,以犯人的面形态度,分列生死两行。竟把不知就里,沙参议派来送信的一位勤务兵,也列入死囚而被枪决。又在高密火车站上,一件岳母控吿女婿不孝的案子,问了没有三言两语,当面就把被吿枪毙在路旁。使那位原吿老太太悔恨交加,破口大骂。他临上车的时候还理直气壮的嚷着说
  「这个老太婆可恶透了,打赢了官司还要骂人。」在韩复榘当政山东的六年期间,遭此惨酷命运的齐鲁之士,还不知尙有几千几百呢!当他兼任了省党部常务委员的时候,为了放任地方官吏公开贪污,不使有什么顾忌的力量存在,竟把县党部以下的各级组织取消,禁止所有的一切活动。中央的税收,先支后报,甚至挪用不报,完全饱入私囊或扩充了自己的势力。蒋委员长西安蒙难期间,他不响应全国愤怒声讨背叛国家、刼持领袖的张杨,竟以第三者的身份,发表漾电马电,主张和平解决。而今国难当头,统率大军,不图抵御外侮,挽救民族,竟反屈膝敌人,保持中立。眞是碎尸万段,都不能解消国人内心的愤怒。其后他被中央军法处斩,也正是他作恶多端,应得的报偿。
  我记得那天是国历十一月二十日左右,我们那羣政工人员,正在防区中工作着很起劲的时候,忽然接到移防的命令,第一个目标是先开到临近河南边界的曹县、菏泽,显然是放弃了这一条黄河的防线,不战而把整个山东拱手让给敌人。我想从此便脱离了地方民众,随军到处播迁。当一个政工人员,旣不能对军队思想有所贡献,自己又不是军人出身,无法直接拿起武器,攻击敌人,那不等于脱离了学校团体,而又跟着军事团体到处流亡么?在此去留之间,难以抉择。事变以前,我曾看过一本游击战术的小册子。在这段流亡日子里,也在报纸上常看到各方面的有关资料,对今后在敌人占领区里,展开袭击扰乱等破坏活动,得到了不少的启示。可惜我当时没有机会受到这一类的调集和训练,也和任何有组织的敌后工作人员取不上联络,甚至还不知道政府是否有这类的组织在沦陷区成立。就凭个人的一股子牺牲精神,总觉得留在地方上,利用人地关系,随时可以找到机会,尽上一份救亡图存的力量,何必跟着这种不打敌人的部队到处移动呢!决心旣定,遂向彭老师表示了个人的想法和做法,得其同情和勉励,在部队开拔的前夕,蒙准离队。又脱下了军服,换上了初冬的便衣,在一夕数惊的济南城里住了一夜。那时敌人已迫近黄河,间有稀疏的炮声,淸晰可闻。韩复榘的部队,旣无积极抵抗的行动,也还看不出有马上撤退的迹象。而七十四师先向曹州一带撤离,究竟是根据中央命令,还是韩复榘本人退却的先声,外人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当时省会方面,除了谣言大作、市面萧条之外,也还看不出马上就有剧烈的变化。
  济南旣非久留之地,我又直接回了益都,仍然住在我那间六年级级任的房间里。只有那位老校工还在自食其力的看守着门户,毫不放弃他的职责。很大的一所校院,空荡无人。到师范部那边看看,也只有一个守门房的陈中以惊异的目光迎着我,谈长道短,并且问我说:「日本鬼子来了,学校里这么多的东西怎么办?」陈中还以为日本人可能是一些过境的人寇,短时间的战乱,不会拖延得太久。如果器物遭到破坏,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我说:「将来地方秩序紊乱,就怕先被肖小刼光。如果时间许可,就把重要而有价値的东西分存在附近的住户里,也要造一份简单存册,以免日久忘失。笨重的器物,那就不必管他了。」这时的陈中,对我有如家人。整个师范学校,就像我们两个人的私产。我在街面上不熟,无法为他存放东西,揷手帮忙,任由陈中自己去找时间处理了。三、五日之后,有些住在城关的同学同事,听说我又去而复返,都来附小相晤,硏究今后的生存之道。也有一些胆量特小的熟人,存着一种「给谁家为民不是为民」的荒谬想法,准备应付未来的局面。因此竟不敢和我见面,深恐有什么嫌疑染到身上,于将来的处境有所不利。我于此时,正在苦闷、愁烦,焦急着没有出路可图。但他们都认为我中途返回,必有所为,急着要想在我身上找个办法出来。一个人在外无支持,内乱方寸的情形之下,也只有把自己的一套空中楼阁,讲了又讲,作为大家临时的画饼,暂且满足精神上的饥饿。我说:「大难当头,国破家亡,还计较什么生死安危。在强敌的铁蹄之下,希望得到生命财产的安全,等于痴人说梦。只有人人醒觉,全面参加抗战,才是救亡图存之道。救国不一定到大后方去,留在家乡抗战,更适合我们的现实环境。我们利用与生俱来的各种关系,可以联合抗战,也可以个人抗战。在城外可以抗战,在城内也可以抗战。杀敌人是抗战,必要时造个不利于敌人的谣言也是抗战。只要我们有决心,不怕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机会,这次是轮到我们身上来了。」这套理论,只是当时和一羣旣不能远走高飞,又不甘心附敌苟安的熟人无事闲聊的。自己孤掌难鸣,又没有个团体组织可以接触推展。说眞的,事实上仍然无法找到一条可行的途径。
  从事变开始到农历年底这一段不太短的时期里,县长杨九五也还在调集上万的民夫,挖掘城洞,修建背墙,(在城墙的内缘,再建一道厚壁,和原来的城垜,形成一条夹道,以掩护敌机的扫射。)地方团队始终维持着城关的治安,表现着冷冷淸淸的宁静景象。我为了无事解闷,便到住在城关附近各熟人家中,访谈终日,和各家老幼讲些救国救民的大道理。自信这些不着边际的空虚理论,也就谈着玩玩罢了。但总比整天呆在屋里,生闷气、急躁出病来好多了。却没有想到由于这些唇舌所留下的影响,竟成为日后在城外抗战,推行特敎、开展县政的一股子庞大力量呢!此时这一隅落的宁静与和平,当然是大乱前夕的暂时沉寂;没有理由长久的支持下去。韩复榘眞的投降日本,胶济铁路自然是敌人的囊中之物,沿线城鎭很快的就会沦为奴役区域。如果第三路军不战而撤离山东,那就等于是东北事件的重演,这种不流血而丧失国土的现象,何以都发生在我们这一时代呢?我个人的决定是等敌人眞的来了,再出城到偏远的山乡,待机而动。多数的好友都希望我先在乡村中建立一个秘密的活动处所,作为联络中心,日后再看敌人占领中的情况,和我随时决定工作的方法。在我个人方面,老觉得有一种心虚胆怯的情緖纠缠着,我旣没有外力的接触和支持,自己的身体又是那么衰弱不堪,胆小如鼠。多年以来,生活范围只限于城关车站,连这座古城的垣墙,都从未走完过整圈来。今后竟要到人地两生的乡村去实现抗日救国的意图,那不是欺人自欺是什么?但在那种大敌压境,苦闷欲死,一个自由之身,马上就要沦为奴隶的前夕,纵然对救亡的理想有些夸大,在口头上先出出内心里积存的闷气,对朋友也算不了是一种轻诺寡信啊!我也深深的了解,无论在环境上的陌生,人事上的无缘,和心身方面的脆弱,都可能遭到「壮志未酬」的结局。但在我本身的实际情况来说,这也不能不算是一个光明的归宿。就这样把大前题决定了,开始和益都城西山地间的同学学生加强联络,届时好有一个奔向的目标。在这段时期里,鼓励我去乡区打游击的,除了附小的一些同事如季祚忱、张辉庭、尹石苹等之外,尙有一位早年党中的女同志赵湘因字该南的,也积极主张游击抗战,劝我早天到山区去展开活动。她虽然是一个满族后裔,但参加革命组织很早。十七年五三惨案之后,我就和她在益都党训班中同期受训。那是省党部由临时省府所在地泰安派来逄化文、尹树生及郭治宾等高级干部负责筹办的。以后我在泰安受训期间,她在曲阜师范揷班读书。十八年秋我在汶上县党部工作,曾介绍她担任该县女子小学校长。旣热心敎育,又有作事能力,很博得各界赞佩。可惜时间不久,就因胞弟淹死在黑龙潭中,接到急电去泰安处理善后,并回家侍奉老母,再也没有回校。母女笃信耶稣,悲欢离合,全都听任主的安排。她的丈夫王德森就是因了信仰不同,影响了他们的家庭生活。以后爱女夭折,内心更感悲凄。事变前的几年中,担任我们师范部的女生指导员,距她参府街的家门,近在咫尺,往返非常方便。她曾吿诉我说:「这个不死不活的局面,维持不了好久,常住在城里,总不是个办法。你应该到乡间去组织游击队,实际参加抗战的行列。在沦陷区里偷生,不是我们这种人所能过得下去的。」我最初误以为她旣然是一位满洲女子,不宜轻易和她接近,谈些有关抗日的意念。绝想不到她也具有我们相同的看法,其决心更有过之。在我出城的半个月之前,她就离开益都,去了大后方。
  在国历十二月下旬一个短短的时间中,尙有一段小小的揷曲出现,只是又像昙花似的消失了。那是我们师范部南院的训育老师盛伟航先生,忽然也从外地返回,仍然住在师范南院他原来那间宿舍里。匆忙的找到我和几位尙未离开益都的同学谈话。他说:「我已经和杨九五县长硏究妥了,他决定留在此地领导抗战。各地的警察分局都由我们同学接收,作为扩军的基本力量。」大部份都是比我较晚的同学,其中只有师六的刚传习和我最熟。谁负责什么地方,都已预作分配,并指定我担任火车站的一队。当天晚上,带我们去见了杨九五,谈了许多抗战的计划。最后并嘱咐我们稍候几日,听命令行事,我们最初感到十分兴奋,以为这回可遇到机会了。私下各自议论,天天交谈。期盼那些未来的活动,能够早日展开。不过我们等了多日,始终没有什么动静,杨九五也从没有再召集我们谈过话。可是我确实看见盛老师自己有一把簇新的二十响匣子枪,知道他一定有其组织上的联系和使命的。所以我们就很放心的等待新局面的发展,致把我对乡间的联络,躭误了不少的机会。可是如能参加这个现成的组织,也是一件可喜的事。时间可能是二十七年的一月上旬,那天正是农历的腊月初六,消息突然紧张起来。城里的团队警察,调动频繁,来去匆匆。街面上的店户行人,也都显得有些慌张,我们等候组军抗日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是日晚上,盛老师急忙的叫我们几个去,很失望的吿诉我们说:「杨县长变卦了。他们今晚就要带着县属各机关和地方团队,放弃县城,退到南临沂去,我们的计划也吹了。大家先各自躱避一下,以后再找机会联络好了。」我们正在期盼着有个抗日团体作为依傍,听了盛老师的说明,如同浇了一盆冷水,失望、伤心和悲愤,只有各自星散了。但后来他们退至莒县境内,卽遭遇到种种困难,因而解体。杨九五带同部份亲信,携带大批现款,悄然离去。益都团队由王葆团率领,饿着肚子跑回来,暂在山区存身。警察部队,则田局长、李桂登带到自己的原籍安邱县,组织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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