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香油
作者 ｜ 付玉才
红河有个卖香油的老吴，我和他在一起赶了十几年的集。风里来雨里去，互相扶持，相互照顾，亲如兄弟，近如亲戚。老吴是土生土长的红河街店人，为人憨厚忠实，做事一丝不苟。上高中的时候打篮球，让篮球砸中了耳朵，把双耳膜震裂了，从此双耳失聪。人聋心实，看看上学无望，从军没门，如是他辍了学，跟他爹做起了香油的生意。
红河香油坊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民国时期他老爷爷从一个手工小磨开始，一直磨到了他这一代。那棵碗口粗的桂花树见证了老吴家香油坊的发展历史，花开花落，时事更迭，老吴家人始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精心经营着这传统的手工作坊，就像那棵几移地方，仍然生机盎然的老桂花树，年年岁岁，把花香送给了南街北地，全镇村落。
老店家吴老爷子在的时候，还是大集体，那时候不允许个人搞买卖，香油坊都是偷偷做，做好了再偷偷卖掉，老店家让他接手学做香油，不为图卖钱，就怕老辈子传下来的手艺失传了。他也认真，从选芝麻，洗芝麻，到炒芝麻，那一道工序都一丝不苟。特别炒芝麻，火大了就糊了，糊了磨出来的香油就发苦，火候欠了就不香。好的香油清亮浓香，久储不坏，滴一滴唇齿留香。就这样他一干就干了四十多年。
那年我被骗成了穷光蛋，从城里返回了红河老家，生活绝望，情绪低落。一次无聊了，去集上散散心，无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芝麻香味，寻味看到了一个木床，木床上有个锈迹斑斑，但包浆很好的木头箱子，箱子上摆了几个玻璃瓶子，有个老人用提子正往瓶子里灌香油，香油散发出来的浓浓的芝麻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让人特别舒服。我驻足他的摊钱，一根竹篙挑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红河香油”。
我来了兴趣，坐下来和他攀谈，可是无论我说什么，他总是憨憨的笑着，后来才知道他耳聋！再后来我知道了他的故事，随后就放下了自尊，厚起了脸皮，挨着他的香油摊，做起了小买卖。他看我的买卖越来越好，打心眼里高兴，有时帮我出出主意，有时也把他这些年他做买卖的经验告诉我，时间长了，虽说他耳聋，可是我们交流起来一点也不费劲，他看我的口型知道我说什么，他就心领神会的同我说什么，有时候有买香油的客户问他香油的价格，他楞楞的望着人家笑，我就快和人家解释一下“他聋，听不到，他的香油不打折，生人熟人都是一个价。”他的香油的确质量很好，地道，价格也公道。买香油的都是熟人，不用问价，放下钱，拿上香油就走。他的买卖很好，一罐子香油总是早早就卖完了。很多时候有的人给了他钱，忘了拿香油，他就一直等到下了集，看集上没人了才疲惫的骑着三轮车回家，等下一集碰到忘拿香油的人，再给人家，我就奇怪他的记忆咋就那么好。
那个年代，人们的道德底线很低，很多人偷还偷不到，不用说拾了。不过红河人的心眼就是好，也实在，尤其老吴家。他从来不去占人家便宜，在红河北地，他的户门很大，弟兄们也多，侄子侄女一大群，都是在各个行业踢死龙拳死虎的主，但是他们做事公道，做人正直。红河集正是有了北地香油坊的家族，才生意兴隆，人气旺盛。有一次十五大集，有个大娘柱着拐棍，背了十几斤自种的芝麻，要卖给老吴，老吴憨憨的笑着，我跟他说老大娘是来卖给他芝麻的。他说：“换油的？”说了几遍他也没有明白是卖芝麻还是用芝麻换油，急的我用笔写了出来，他这才明白老人的老伴病了，需要卖了芝麻凑钱治病。老吴二话没有说，把芝麻过了称，按市场价付了钱，最后拿出了一斤香油送给了老人，老人千恩万谢的走了。那个卖肉的笑话他，你不压价就算了，还搭上瓶香油。他还是笑的憨憨的，像个慈善的菩萨。记得有年冬天，天很冷，老吴让我给他看着摊子，他去方便一下，不一会老吴慌里慌张的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手提袋，他拉我到一边告诉我，他在垃圾桶上捡到。我们把手提袋的东西倒出来，发现里面有个包裹，打开包裹，我们都惊呆了，里面是崭新的人民币，少说也有五万元。“发财了，老吴”，我说，老吴这次可能听到了，他神情凝重，很严肃的和我说：“这钱我们不能要，会出人命，你和我把钱交给派出所吧，让派出所查查是谁丢的，人家肯定会很着急。”后来派出所通过手提袋上的一个电话号码查到丟款人。这是个银行职员，收了贷款没有上交，赶集时把放了五万元的手提袋放厕所垃圾桶上了，方便完有急事就急急忙忙开车走了。回到班上，才想起来钱丢了，他急急忙忙去找，哪里也没有找到。这是个刚上班的大学生，家里很穷，好不容易大学毕业，考进了农行，分配到了乡镇营业厅，五万元不是个小数目，由于自己的粗心，酿成大祸。他想到了跳楼自杀，又想到了……正当他绝望的时候，派出所打来电话，让他去一趟。在派出所他看到了一脸憨笑的老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袋子，他的心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后来，他拿出了几百块送给我们可爱的老吴，老吴很大度很真诚的拒绝了，说了一句，“小青年别光顾看手机，把什么事都耽误了”。后来小青年听了老吴的话，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认认真真的做到了经理。
如今的买卖不好干了，超市，网店，把买卖都挣了去，尤其农村大集，年轻人都进了城里，集上净些老头老太太，市场变得萧条，不景气。集上我和老吴摆好摊，砌上壶老茉莉，老吴又絮絮叨叨，念念不忘过去的辉煌，他还是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做他的香油，可是香油没以前的香了，芝麻品种不行了？还是进的芝麻让卖芝麻人掺了假？以前一集能卖到一千元，现在一百也卖不到了。听说南街出了个网红，开了直播，也是卖红河香油，一天卖出了一万多，也不知道她去哪里进的货，听说不用进货，货是从一个大厂里直接发货。商标注册的是红河的香油。传奇，让百年老店面临关门，老吴有些失望绝望，孩子们不继承他的香油坊，自己年纪大了，销量又不行了。唉唉……
老吴的老伴病了，香油坊也歇业了。
有一天几个年轻人走进了红河香油坊，领头的是新选上的村书记，还有镇上的包村干部，扶贫的是那个丢钱的年轻人，现在据说在县行里做了个副主任，是他不忘红河人家的善良和真诚主动来红河街扶贫的。老吴憨憨的笑着，一脸的惊愕。他经常看新闻，现在的年轻干部，有文化有素质，更有干事创业的好精神，他虽耳聋但是眼睛明亮，他快把他们让进了屋里。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芝麻香味，香油坊的磨卸了，那包浆很好的钱柜子，摆在条几上成了古董，铜浮子像两个黑色气球，停在擦洗的很干净的设备上。他们看着历经百年的老香油作坊，感慨万千，唏嘘不已。新书记握着老吴的手半天也没有说一句话，说了他也听不到。新书记对来的几个公务人员说，传统的行业不能丢，我们要拯救这些老品牌，让他们重新发光发热。
又过了一些时日，红河香油坊又重新开张了，不过换了牌子，统一换成了火山牌的香油坊，醋坊，酱坊……掌柜的也换成了老吴的儿子小吴。扶贫干部调拨了几十万元资金改造了香油坊的车间和设备，一个传统行业更新升级，焕然一新。镇上还配套了网售，组织了网红直销……
红河香油坊换了牌子后，还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的按照传统的做法做着产品。产品供不应求，一斤芝麻卖出了十斤芝麻的价格。老吴又憨憨的笑了，那是知足的笑，幸福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