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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11-17 14:46
鄌郚总编

汶河,一世情缘

    汶河,一世情缘
    (小说)
    人家背地里都叫我奶奶“地主婆”。我要是听到会打掉他的门牙,但他们都精得很,没有当我面叫的。
    但是现在想想,奶奶还真有点像地主婆:上穿大襟褂子,下穿大腰裤子,用一绮缡子(1)系腰,裤脚用缠腿布子一圈一圈裹起来,脚被裹得变成了畸形,像一把前尖后粗的“锥子”,这就是所谓的“三寸金莲”。关键帽子用平绒布制成能包住前额、后脑勺和耳朵的式样,夸张地把绿色扣子用针缝在帽子前额的正中间。两只小脚走起路来,呼呼生风。
    我小时候,冬天格外冷。麦草房檐挂满了长长的冰凌子,村内村外的湾塘都结了冰。村前的藕湾是大孩子的乐园:大哥和二哥用块木板在下面钉上两根铁条,制成一条“划子船”。用铁钉镶进木头,制作成两个锥子。然后人就可以盘腿坐在“划子船”上,用两个自制的锥子助力。“船”在冰上像闪电一样转来转去。很像今天公园里的碰碰车,但没有“划子船”好玩。李格庄和冯庄的孩子都在各自的藕湾冰冰上玩,玩够了就找点刺激的,两边开始打仗,这边扔那边一块冰,那边扔这边一雪球。憨憨的大哥躲闪不及,连人带“船”划入薄冰地带,掉到水里,棉裤湿透,在“敌人”嘲笑中落荒而逃,回到家中,都不敢向家人声张。
    大雪冰封的夜,格外漫长。天不黑,就早早地吃了晚饭。那时候的饭,多是大锅煮地瓜,为了省火,上面蒸“扒古”(2)。就着咸菜,喝碗黏住(3)便是一顿饭。积(4)屋房子面积不大,除去一盘炕,只能按下一张桌子,横在当门(5)一条长板凳,可坐三四个大人。农村的炕,是多功能的:晚上睡觉;白天遇到特别的日子,如逢年过节或家中来客都隆重的在炕上按张桌子,请客人到炕上吃饭、喝酒。
    冬天的炕头,通过蒸扒古煮地瓜,烧的热热乎乎的。点上煤油灯或者豆油灯,奶奶把豆油倒在一个小铁碗里,用棉花捻成一根芯子,放在豆油里,用火柴点上。灯花如豆,柔弱的光像泛黄的岁月。我很佩服奶奶,手很巧,从珍珠岭挖了一种红泥,手工做了一个火盆,很精致,不比东皋营的泥盆子逊色。里面装上烧火燃尽了的木炭,通红的木炭,发着红色的光,散发着热量,把大人小孩都引腾到火盆周围。父亲、二叔教我们做游戏:用一菓筜瓤(6)扎成一个马扎(7),用火一烤,腿断,利用席葿(8)助力原理,马扎蹬出老远,惹得众人或惊或奇、或笑或嘻。堂哥嘴馋,鼓捣些豆粒放入火盆中烧烤,有的掏不及,烧焦了,冒一阵黑烟,有的烤炸了像马扎一样蹦裂出火盆,惹得孩子们一窝蜂地抢,从火盆中掏出一个个豆粒,香得孩子们都唏嘘不已。
    孩子们闹够了,长夜无聊。大人们开始扒瞎话(9),父亲讲《聊斋》的故事,小孩子们被里面的鬼怪吓得不敢下炕,更不敢出屋上栏(10),总感觉有个长发垂腰、青面獠牙的女鬼,挥舞着长长指甲的双手,悄悄跟在你的身后,随时咬你一口的感觉。但大多数会讲故事的大人,是不屑哄孩子玩,于是孩子就赖着奶奶讲,奶奶讲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我们小孩听不懂,有时也不屑听,总觉得没有打鬼子的故事过瘾。但奶奶讲的故事,扒得瞎话,像是在讲自己的故事,又不像。奶奶在孩子们的吵吵闹闹中打开了话匣子:
    50年前,俺还为闺女,俺爷(11)开了一个酒坊。酒的好坏,完全靠酒曲,这酒曲是麦子、棒槌子(12)、秫秫(13)、糯米、地瓜干制成的,经过发酵,还拌上熟糠壳子,最后就蒸出酒来了。俺爷不让俺们闺女们看酿酒的,更不让我们到村里村外乱转,整天像鸟儿关在鸟笼子里一样,我和你们大姑妈妈、三姑妈妈整天绣花、刺绣、裹脚,实在无聊了就抽袋烟。俺爷总把手倒背在身后,吆喝着酿酒的师傅、账房先生或管家:
    “肖三、刘四,把家巴什收拾利索了,张专员要到府上。”
    伙计们都恭恭敬敬,答一声“是,老爷。”
    不久,我们姊妹们从纸糊的窗户缝中看到,一队人马,头里有十来个抗大杆子枪,中间一顶轿子,下来一个头顶礼帽,下穿袍子的做官的,笑嘻嘻地跟俺爷去了堂屋客厅,不一会儿功夫,官人从堂厅出来,手上拿了一包袱:
    “赵兄,果然极明事理。在大敌当前之年,粮食不能浪费,这酒能不酿就不酿,至多也是少酿,节约粮食打坏蛋。”
    “坚决拥护号召。”
    “赵兄,告辞!”
    张专员前脚刚走,俺爷就号召师傅们把酿酒的家什都找出来,扩大生产。这时你老爷爷李和仁,骑着毛驴子驮着酒篓来了。那时我不认识,只知道是李格庄谐和斋二当家的。
    “李掌柜来了?有失远迎。兄台每月初一、十五都来照顾买卖,甚是感谢!”
    “赵家酒坊,头灶酒是我山东名誉,离得了女人也离不得了它啊。”
    一阵客宣,打酒而去。
    大姐在十七岁那年,长了一场病,去世了。
    俺十九岁那年,俺爷告诉俺,给俺找了个婆家。像我们这么大户的人家,都找男人小三岁的。到底未来男人是个什么样?是长长的,还是团团的,就不知道,只知道十六岁。那些日子,总怀着忐忑不安和对未来不知所措的心情。听娘讲,出嫁那天一定要少喝水,适当吃两个鸡蛋即可,因为新媳妇入了洞房,是不能随便解手上厕所的,也不能随便出屋。那时规矩大,结次婚就像上一次刑场。
    好歹等到入洞房,摘下烛头红的那一刻,才看到未来的新郎官,人长得挺白净,个子高高的,像一个学屋(14)里的学生,还算顺眼。
    李格庄的人都是土财主,穿着土气,男人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媳妇生得如花似玉的,欢喜的不得了。
    天地真小,第二天拜见公婆,跪下磕完头,抬头一看公公是那个爱打酒,爱喝酒的李掌柜。婆婆就更意外了,竟然没有自己大,也就十七八岁,乡下干农活的闺女的样子。
    当时户门大,见过公婆,又见过老婆婆、大婆婆、三婆婆、四婆婆、五婆婆。唯独印象最深的是老婆婆,朱家埠人氏,当地财主朱万贯的闺女,是谐和斋的“老佛爷”,因男人早亡,独自撑着这么一个几十口人吃饭的大家,那是一言九鼎,极有权威。
    “他二嫂,今天到了李家门上,就讲妇道,这三纲五常的咱就不说了,都知道。你公公死了媳妇,才又续了贤。这女人就如同墙皮,去了一层还有一层,你的婆婆也不比你大。将来分家,老四家看中你家培孝人品和学问,将来你们就过继(15)给老四家。好了,赏钱。”
    我磕头谢过老婆婆,又跟随婶子们、婆婆们去了“仁德堂”、“贵义堂”、“瑞祥斋”、“泰祥斋”给本家的长辈们一一拜见叩头,领喜份子。
    刚结婚那会儿,我问男人,“咱家有多少地?”
    “你从这里往东南走,拉屎保准拉不着别人家的地里。”
    好日子不长,我出嫁第一年,赶上老婆婆朱氏病故。临终之前,把我叫到炕前,再三嘱咐,“他嫂子,我就喜欢你干事麻利、干脆,有心眼,有眼力,我去了那边,你家大伯(16)培名和三小叔子培利都未成人,只怕那后娘不肯管,你就多多照应。”
    一大家人,叮嘱完了,然后分了家,把俺和培孝过继给四叔李和祥。李和祥在家中就是一副浪荡公子,不读书,不学字,跟着后街李武林学武术,也像模像样的。他却偷偷去冯家庄妓馆找媳妇,抽大烟,染上了病,后来就皮包骨头,眼看着就快死了,掌柜朱氏赶紧派人说媒提亲,冲喜。婆婆姓窦是汶河南窦家庄人氏,一进门,刚拜完堂,还没入洞房,公公和祥就一命呜呼了。
    分完家,朱老婆婆也就去世了。出殡那天,天下大雨,一扎厚的楸木棺材,十几个大劳力,竟然差一差没抬出门。
    我和培孝过继到老四支后,家财虽然没有大家时多了,但是几十亩地,几头牛、马,场院、牲口棚都有。
    老大支和老五支更是会过。老大的媳妇们点灯,灯油都限制,咸菜瓮都用泥泥起来,不让媳妇们吃,因为吃咸菜,吃饭格外多。老五家,更是过日子,过出了笑话:五老爷用煎饼卷葱叶子,舍不得吃,吃一口,还把葱叶往下拉一拉,被一路人看见了,五老爷自圆其说:“哎呀,好辣来!”
    三老爷是位中医,在乡里颇有威望。一母生百般,独二公公,不改本性,喝酒有瘾,一天三顿,赌博成性,原先有老婆婆那会,还收敛些。老婆婆去世了,没人管得了他,很快就把家产输光了。
    一没钱,没得吃了,就到俺家找培孝,要钱要粮,要了再去赌,后来俺过继婆婆不乐意了,才不敢明目张胆的到俺门上连噘带骂的胡咧咧了。
    第二年俺生了个大胖儿子,男人说:“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就叫李忠远吧。几年后俺又生了第二个儿子,叫李忠书。二公公家的婆婆,也生了个儿子和忠远同岁,叫“培兵”。以后又生了两个儿子,分别叫“李培农”、“李培学”。
    大伯培名和小叔子培利,以前还是大家少爷,虽然没娘,还有奶奶呵护。现在奶奶走了,父亲又有了新的家庭,加之家中经济一落千丈,要吃没得吃,要住没得住,只有当兵是一条出路,可以吃饱饭。同一年分别加入了国民革命军。
    走的那天,二公公眉开眼笑。培孝办得酒席。三兄弟喝着喝着抱头痛哭,我看不惯男人唧唧歪歪,就说:“哭什么哭,大男人不怕丢人,不就是去当个兵,又不是什么生死离别。”然后,我给了兄弟俩每人十块银元。
    谁知道,这一去,就不见了音信,唉,谁知道是死是活!
    在他弟兄俩当兵的第二年,我到村里的小集上买点点心,这时有个慌慌张张的女人,上穿红花褂,下穿绿裤,脚穿绣花鞋,跟着我就来了家,一进门口就噗通一声给我跪下了,我慌忙问原因:
    “这位小姐,为何慌慌张张跟随俺?”
    “大姐,俺叫孙恋梅,是汶阳街人,俺爷叫孙马匹。”
    “莫不是孙保长家的千金小姐,快快起来。”
    孙恋梅就从头至尾讲述了她的不幸:
    俺娘去世还不到一百天,父亲就又娶了个小婆,生了一个男孩,叫“法财。”俺爷拿着这个“法财”真是捧在手里怕漏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因为自打俺娘去世,没有俺姥姥家的经济支持了,所以日子相对紧巴了些,于是俺后娘和俺亲爷就打起了俺的主意。这一天,俺正在后院子里和邻里姊妹们踢毽子,于二妮子说:“快看,有个大官,骑着个毛驴,驮了一大包东西,肯定有好吃的,”
    这时,俺爷就叫俺:“恋梅,你过来趟。”
    我很高兴,以为要分糖吃,于是就蹦蹦跳跳地来到堂屋。屋里的气氛突然像凝固住了,那个所谓的大官,看到我目瞪口呆,就像狼见了小羊羔一样,仿佛要吃了我。尤其他那个破脏的毡帽头子下面的那张脸,像被人扭了一下,极不端正。那张见了小羊要吃的嘴,列哈着,流着斜涎。两只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像一只饿狼马上要扑过来。我又羞又怕,逃一般地跑出了屋,随后听到一阵淫荡的笑声。
    “小妮子,还很羞惭啊,哈、哈…”
    “高大保长,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这叫一分钱一分货。”这是俺爷的声音。
    “那咱就,成交!”
    俺爷,过后和俺说,要把俺嫁出去。俺说:“俺不嫁,俺才十八岁,俺要自由恋爱,俺可不莫名其妙地,嫁给个歪瓜裂枣的主。”
    “放肆,就你整日里疯疯癫癫,既挣不来吃,又挣不来喝,光知道吃了拉,拉里吃。”父亲大怒,“你看你,就凭你这大脚板子,有人稀罕就不错了。”
    我预感事情不妙,就到俺娘的坟头上,烧了烧纸,祈求俺娘保佑俺。
    果不然,没几天,俺爷要把俺嫁给一个汉朱街的大官。
    俺坐上马车的那霎,俺想俺娘,哭的已成泪人。看热闹的街坊四邻,都以为俺恋家,是个孝顺闺女。
    等到了汉朱街,虽然烛头红蒙着脸,但还是感觉喜气洋洋,人来人往。贺喜的、送礼的,迎来送往非常热闹。忽然听到一队马铃声,由远及近。我好奇,偷偷掀了掀红盖头,只见为首的一名模样像书生一样英俊,又一身军装,腰挎手枪,骑一匹红色高头大马。只听报喜人员大声喊道:“李长官,驾到!”
    “新娘,驾到!”
    里面主事人员就安排专人把我接过去,进行了一系列程序。什么下轿蹲福,根据算的卦贴上的要求面朝什么方向。但到了拜完天地,拜完高堂之后,要夫妻对拜时,听到新郎官怎么咳嗽不断,尅尅卡卡,像一个糟老头子的声音,又是那么熟悉,我心里一惊,头脑嗡的一声,心底那种绝望的害怕终于迸发出来,我等不及入洞房了,我故意一低头,把红盖头从头上掉下来。
    “哇,真俊--”
    来看喜的四邻八乡,亲朋好友,无一不叫绝、惊讶。赞的是新娘的漂亮,惊的是这个闺女不安套路来,怎么能把盖头掉下来?我清楚地看到新郎官果然是前几天在俺家堂屋里见到的那个糟老头子,还是那副德行。一想到,我马上就跟这么个主进洞房,控制不住一腚坐地上大哭起来:
    “娘啊,--”
    亢奋的围着瓮一样的人,像吃了春药一样兴奋。被我一声嚎叫,像沸腾的水,点上了凉水,立即鸦雀无声,我爬起来,脱嫁衣,有人制止,我也脱了下来,老家伙急了:
    “你要干什么?”
    “我要回家!”
    “今天,你过了我们高家门就是高家人…”
    我把脱下来的衣裳朝老家伙的脸上扔去。
    “不但是高家的人,就是死了也是高家的魂。”一把把欲跑的我拽住。
    “我不结婚,我要回家。”毕竟,老家伙年级大了,竟然没有我的劲大,被我拽了个趔趄,这时四五个凶神恶煞的人把我架住。我真得很绝望,朗朗乾坤,一个柔弱女子,竟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我就是跑回家又如何呢?亲娘不在了,父亲的心也被另外的一个人占有了。偌大的个世界,老天爷怎么这么吝啬,不能给一点点爱,哪怕一点点,就一点点。
    “想回家,没门。”老家伙又开了腔了。
    “我用一匹驴,一头牛的银元换得,说走就走,想找小白脸?贱货!”忽然感到脸上被老家伙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像千千万万只蚂蚁吞噬着我的脸,我挣不开,只想死。我试图向老家伙撞去,同归于尽,被老家伙採着头发,连噘带骂,痛打了一顿。
    “小浪货,现在我就把你入洞房,看看小白脸厉害还是我老高厉害!”
    我犟得像头牛,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嘴里冒出来的,满脸又是泪又是血,老家伙也恼羞成怒,採着我的衣服,继续扇我耳光。
    “住手!”一声斥喝,是李长官。恶煞们把我放开,老家伙也放开了我。我像在大海中遇到了一根稻草,抱着他的腰,死死不放。李长官掏出手枪,顶在老家伙的下巴,咬牙切齿说:“尔等如若再欺负这弱女子,我一枪崩了你们!”
    李长官用袖子擦拭我脸上的血:“别怕,有我在。”我死死地抱着这个男人。不敢松手。像一松手,就掉到乌黑乌黑的地洞里去了一样。
    我第一次和男人这样近,感受到了父亲,不,是哥哥?又不像,是恋人?我忘记了疼,这种感觉无比踏实,又让人欲罢不能。
    后来俺爷把彩礼退回了高家。从此,汶阳和汉朱成了仇家,相互不再来往,俺爷也把俺开出了家门。俺没有去处,四处打听,这位李长官原来是李格庄的李培利,俺就打听着找到这里来了,俺还要嫁给他,给他当牛做马,为他生儿子。
    奶奶一边抹着泪,一边拨弄着火盆。堂哥又吵吵起来了,“不好听不好听,我给大家抛个谜猜吧?”虽然大家对堂哥的谜也不感兴趣,无非就是那几个老掉牙的燎壶、锁、鸭之类的毫无新意的谜。但是堂哥自顾自说“从南来了个黑老汉子,刚有鷐子没蛋子,是什么迷?”大家对二哥的谜毫无兴趣。我满脑子都是那个穿红花袄的大闺女,来到奶奶家,以后怎么啦?叔家娟娟也眨巴着眼盯着奶奶,大概也想这个问题,我拽着奶奶的胳膊。祈求地问:“奶奶,那个大姐姐来到咱们家,以后呢?”
    奶奶笑道:“还大姐姐?那个大闺女和我差不多年纪。”大家对我又一阵嘲笑。
    奶奶叹息道:不囊老里嘛,这一过就是几十年了,这恋梅来到咱家,我领着他去见了婆婆窦氏。婆婆也觉得她可怜,就安排把东厢房收拾干净,让她先住在家里。婆婆、培孝也觉得这闺女不错,虽然结过婚,有这么不光彩的事儿,但是也是大家闺秀和咱们培利,还是很般配的。既然这闺女自己找上门来,非要嫁给培利,就成全了他们。培孝把这事给二公公家一说。二公公虽然只顾自己的小家,但培利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发话:
    “现在论咱们家的条件,有大闺女找上门来,这是好事儿,剜着篮子里就是菜。可有一样,我没钱,培孝你看看,你这当二哥的,给简单的办理下吧,唉!”
    培孝回来后就和婆婆、我商量。当即决定把家里那头老驴卖了,给培利结婚。
    一天,傍黑天儿,村西的云彩被日头晒得像染上了血,红彤彤的,落进西山后,忽然刮起了一阵风,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群野老鸹,呱呱的叫,叫得人瘆头皮。
    “砰、砰、砰!”三声枪响。
    村人赶紧关门闭户,吓的藏了起来,十有八九是土匪绑票,不知道今晚又要绑谁家?以前,朱老婆婆在时,都通过仁德堂的大当家的汶阳社社长李殿楼,给官员和乡绅送钱送礼。土匪们路过李格庄前大街,都绕道而行,从来不敢对李格庄的大户人家有非分之想。但是这都是以前的事儿了,现如今仁德堂也破败了,国军也时不时地变换大王旗,整个世界乱糟糟的。
    “开门、开门……”大门外一阵乱叫,大黄狗疯了一般地朝门外叫着。我赶紧把忠远紧紧抱在怀里,钻到了房屋里的桌子底下。
    “砰!”得一声。让一个爬上墙头的土匪把大黄狗一枪打死了。然后一群土匪把大门踹开了,恶狗一般,群涌冲入院内,用枪靶子和脚用力砸、踹屋门。吓得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破门而入的土匪把哇哇嚎叫的忠远一把夺去。我一看孩子让人抢去了。像心被人挖去了一样,我使劲把桌子砸向土匪,这些土匪都蒙着脸,其中一个被桌子砸中了腿,疼得抱着腿乱转,都没敢叫一声。这人恐怕就是邻村的、或是本村的,或者是“钩子”。
    孩子被土匪抱着就跑了,一个劲儿的喊娘。我的心像被土匪牵着无数根线一样拽着,疼啊,疼……
    我要和土匪拼命,培孝拦着我。婆婆和恋梅也被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记得为首的土匪,也不知是哪里的口音,反正不是本地人,说:“限你们三天之内,咱也图个吉利,把八百八十八块大洋送来,赎孩子。否则,每过一天先把孩子的耳朵送来,然后再送眼睛、脑袋……哈、哈、哈!你们看着办吧!”说罢扬长而去。
    培孝说,破财免灾,婆婆也说救人要紧。于是四处托人卖地、卖家财,那些“经纪”趁火打劫,不想出大价,只想捡便宜。这样,三天过去了,地还没有出手。
    这一天,晨起来,我一开大门,一只耳朵吊在大门口的正中间,血淋淋的,连惊带疼,我头一蒙,就不知道人事了,昏死过去了。
    后来听培孝说,那个纪庄一只眼的刘经纪,很快就来了,坚持低价买地,婆婆说“财去了还能来,人去了就回不来了,卖、卖!”
    一大二箢子银元,送去。孩子送回来了,我抱着哭,又端详了端详,耳朵没有少,看着什么也没有少,我的心才落到肚里。
    出了这事后,本村不远的本家仁义斋的不肖子李栾仁,腿,莫名的瘸了半年。刘经纪很神秘的说:“栾仁,钩子。不过孩子没有受苦,土匪雇了奶妈看着,藏在一个大地瓜窖子里。”
    几十年的家业说没有就没有了,如今一贫如洗。给恋梅准备结婚的驴也没了。培利自打去了部队就一直没有回来过,培孝托人捎信给他。回信说,自从上次大闹婚礼现场,被长官罚了。现在,在牲口棚里喂马,当“弼马温”。恋梅说:“喂马、喂牛,俺都不嫌,俺就看中了这个男人。”恋梅一心要去县城找培利。大家也没法儿,凑了些铜板,托本村去羊口贩虾酱的老李头,用驴车捎她去城里。过了一集,恋梅从城里回来了,我赶紧迎上来:“恋梅,见到三了?”
    “嗯!”
    “瘦了没?”
    “更俊了,哈…”腼腆的恋梅,脸红的像盛开的桃花。
    “他对你真好?”
    “真好!我不放心问,那天你为什么救我?你猜他咋说的?”
    “这臭小子,动了英雄救美之心吧?”
    “不是,你猜他咋说的?他说----因为我们都是没娘疼的孩子!”
    恋梅嘻哈着,没心没肺的从城里捎了几件小耍物,去哄忠远和婆婆去了。我心里却很沉、很沉,可怜的孩子!
    恋梅自打从城里回来,就像变了个人,每天都嬉笑花生,干起活来,也麻利练利,时不时的哼着小曲: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爱呀爱呀郎呀
    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
    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爱呀爱呀郎呀
    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异呀异表春
    小妹妹似线郎似针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爱呀爱呀郎呀
    穿在一起不离分
    地没有了,钱没有了。俺和婆婆、培孝、恋梅,还有那个小皮孩,早起晚眠。俺和婆婆、恋梅给人纳鞋底,缝衣裳,做衣线活,补贴家用。培孝去村外开了块荒地,种了些豆子、秫秫之类的。攒些闲钱,几年之后又置办了几分薄地。
    有一天,才吃了饭,怎么不见了恋梅,我就四处找她,发现一个人在栏里,哇哇呕吐,我进去一看:“哎,那个,恋梅,你可不是怀上啦?”。
    “嫂,可别说。我说怎么这两天吃不进饭去,喜欢吃酸辣食物,又懒洋洋的,要是真怀上了那可怎么办?”
    “就是啊,还没结婚呢。”
    “那可怎么办,丢死人了…”,恋梅又哇哇的呕吐起来。
    我赶紧给他倒了杯热水,漱了嘴,喝上。我又把她扶到东厢房躺下,她痛苦地问:“嫂,你说这孩子万一生下来,不成了小私孩子吗?”。
    “对呀,会被人家看不起。你以后,也会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怕落个伤风败俗的恶名。”
    “嫂啊,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什么名啊利啊的,我也不管了。我的命是培利救的,我要给他生个一儿半女的,也算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又过了几个月。培孝去给土埠沟老丈人家帮工去了。恋梅突然疼得打滚竖脊立,在床上翻来覆去,可能就要生了。婆婆赶紧去请村里的接生婆。我去烧了一大锅开水,接生婆还没来。恋梅“哇”的一声尖叫,羊水破了。坏了,孩子的胎位是先出腚。我就用热水给恋梅擦身子,她疼得像在杀猪,嗷嗷直叫,幸亏把被子塞在嘴里,否则能把自己的牙咬下来。
    我当时也吓坏了,要是生不出来,可咋办?也在恋梅疼昏过去的时候,接生婆赶到,原来接生婆去汶阳街赶集去了,婆婆请来本家的一个小伙子,去汶阳找来的。还是接生婆经验丰富,不一会儿孩子终于出来了。婆婆递过来剪子,接生婆在火上烤了烤,把脐带剪断,然后又用热水给艳梅和孩子清洗了一遍。唉!女人生个孩子,那简直是从地狱里走了一遭,那受多少罪!
    这个孩子生得白白净净,四脸大腮,一看就是培利的模样,恋梅整天欢喜的了不得。因为孩子爱哭,生性活泼,恋梅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宝贝”。
    培孝从郚河集回来,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国民党在郚河大集处理土匪,不过手段有点残忍,包括李格庄的李栾仁在内的二十几个土匪,被五斩铡草用的大铡刀,分拨铡下了脑袋,血流如注,瘆得人夜里睡不着觉,白天吃不下饭。第二个坏消息是日本鬼子打进了山东,鬼子来了,老百姓要遭殃,培利和培名可能要和鬼子打起来。
    果不其然,刚过了年,不长时间,正月十三、四。那晚的月亮虽不是最圆,但也很亮。月光照在地上,白得像下了一层霜,吃过晚饭不长时间,各家都已入宿。这时听到街上一匹马蹄的清脆响,然后听到一个男人压低了嗓子,在东厢房外面喊:
    “恋梅,恋梅,是我啊!”
    恋梅听到声音赶紧打开大门,把男人接进院里,我赶紧叫醒刚刚入睡的培孝,隔着窗户纸往外看。培利自打当兵就没来过一次家,这次偷偷摸摸的回来,估计公务在身,也不敢贸然去问,更不敢去管。但到了家里总该去见一见,我才要拉培孝出去,培孝道:
    “等一等,让人家团圆团圆,莫打扰”。
    只见不一会儿培利就从东厢房抽身往外走,我和培孝,赶紧出去。恋梅撕扯着不让他走。培利一见到我和培孝:
    “二哥、二嫂。”单腿跪地行大礼。
    培孝说:“三弟,你这是咋?快起来。”
    月光下,看到培利擦着眼泪,握着他哥的手:
    “二哥、二嫂。日本鬼子马上就要到了,今晚就集结去战斗。”
    “什么,去打鬼子?”
    “嘘,小声点,我是部队赶赴前线,偷偷买通营长出来的,让人知道了,会枪毙的。”
    “那咱屋里说话?”大家吓得压低声音。
    “不了,时间不早了。这次我去有可能有去无回,恋梅和孩子就拜托给二哥二嫂了”。培利又双腿跪地向我俩磕头,我们赶紧拉他起来,叫他不要这样。
    恋梅用胳膊挽着培利的胳膊,不让他走,培利一抹眼泪,转身冲进厢房,抱起孩子瞅着,月光下时间仿佛定格了。然后用脸和孩子的熟睡的脸,轻轻的,轻轻的亲了又亲,恋恋不舍把孩子放下,
    “二哥、二嫂,恋梅我要走了!”
    大家也不敢强留。培利的胳膊从恋梅依依不舍的弯着的胳膊里抽出来,毅然而去,回首抱拳,
    “保重----!”
    “培利……”恋梅压低声音地喊。
    “我等你---”这三个字,从恋梅实在压不住的心中喊出,划破长空,打破冰冷的月光下村庄的宁静。
    培利翻身上马,拽起马缰,鞭打马腚,飞身而去。
    孤街上,剩下凌乱的恋梅在北风中哭泣。
    过了不长时间,在村中就流传着,培利战死在台儿庄战役中的故事。据说他一个人打死十几个鬼子,最后与鬼子同归于尽。
    恋梅一天天把泪哭干,儿子“宝贝”一天天长大。
    培利走的那年,忠书又降生了。
    宝贝这孩子,越长越老实,都八九岁了,出去和小伙伴儿玩,让人家打的,不敢出门。我说,你怕人家什么?他说:
    “我出去,人家光叫我小私孩儿。叫我娘叫烂方瓜”,
    他委屈的哭着问:
    “二大娘,什么叫私孩子?”
    “别听他们胡咧咧。”
    宝贝十来岁的时候,咱家的地也被队里入了社,我们家生活更是艰苦了。家里经常吃不饱饭。房子也被充公了,只给咱留了两间小西屋,给恋梅娘俩分了间牲口棚。区里让培孝在大队里干会计,他就是个榆木疙瘩。评成分的时候给咱家评了个“富农”。那天冯庄三姑来出门儿,还委屈说:
    “李格庄的富农都比冯家庄的地主富。也是,幸亏仁德堂、贵义堂,和那些比咱地多的主平均了一下。也幸亏忠远,给咱送出一大二箢子银元,要不咱还不得成了大大地主”。
    二公公早就把家业踢蹬了,还成了贫农。有次身披大红花在大队召开全村社员会议,表彰为最光荣的人。
    恋梅娘俩属于国民党反动派,在村里更是被人侮辱。每到队里集体出去干活,生产队长就叫恋梅干最沉的,最累的,说什么“地、富、反、坏、右”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有一次,村里大队集体到汶河截潜流,也就是把汶河的水拦起来,然后开一条水沟,流到咱们村家后的小水沟,然后再流到冯庄、太家庄,这样很多地就可以灌溉。本来这是好事,可是大队部的副总指挥“斜眼”叫成分高的,到带有冰碴的水里截水,叫贫下中农到岸上挖沟。数九严寒天,下水的人都犯悚,卷起裤角,光着脚伸进冰凉的水中。“斜眼”见都不敢下水,就把恋梅当靶子:
    “孙婆子,就你这身贱气,还怕凉水?”
    恋梅不屑还牙,知道“斜眼”是村里有名的地痞无赖,不过是会讨好区里领导,区里给他个表现的机会罢了。这时“斜眼”想用手把她推下水,恋梅反抗道:
    “凭什么叫我们下水?为什么不是大伙儿一块儿下水?”
    “凭什么?凭你是反革命!”“斜眼”用手指头把歪了的帽子往上戳了戳,贼眉鼠眼的挑衅道。
    “俺娘俩不是反革命,是打鬼子的。”恋梅强词夺理。
    “呸!国民党反动派还敢犟嘴。”“斜眼”恼羞成怒,
    “啪!”给恋梅一个巴掌,血顺着嘴角就淌出来了,吓得那些不敢下水的人都纷纷跳到水里。我赶紧去劝恋梅,向“斜眼”说了一堆好话,我才把恋梅扶到家里去,这时小宝贝被小玩伴儿打到家里来了。把恋梅的家当成了鬼子的碉堡,一群调皮捣蛋,摸石头,找坷垃一起打向恋梅家,并高喊着:
    “打倒狗特务!”
    “打倒小私孩!”
    “打倒烂方瓜!”
    咸菜瓮都被打破了,小宝贝要去跟这群孩子拼命,被恋梅拖过来打了一顿,孩子被打的嗷嗷叫。恋梅也边打边哭,仿佛世间有一股仇恨在传递着。幸亏我给拉开,不然宝贝就叫恋梅打死了。看到这对可怜的娘俩,我摸起一根棒槌秸,就去找这帮狗仔子们算账,吓的这群“坏蛋”一窝蜂跑了。
    我劝恋梅说:“他三婶,要不。你再找个男人吧,要不这孤儿寡母的,这日子可咋过?”
    “二嫂,我觉得培利一定能回来,我和孩子一定等他回来。”
    “可培利他……?”
    “不管是死是活我都等他!”
    这一年,临朐县调查组在区干部陪同下来我们大队,调查培利的有关事项。在大队办公室的一个单独房间,调查组叫进了二公公和仁进行调查。
    之后,大队书记李有义对培孝说:“你那个爷啊,真是个好爷来!”
    培孝说:“这话怎么讲?”
    书记说:“调查组说,四八年在辛寨战役中,被打败的国民党反动派的一个自称叫李培利的,潜伏在柳山的一个村庄做了农民,后来被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发现了,现在需要我们大队去领人。你爷却说,我没这么个儿子,我的儿子早死了,可能是重名吧。调查组人员说,这个人都能叫出你们家每一个人的名字,怎么会错呢。他脖子忘记是左边还是右边有块红痣。他如果不是特务被家人领回家改造改造。如果没人领啊,那可真是潜伏的特务,会被政府枪决的。你猜你爹怎么说?”
    “怎么说?”
    “我是贫下中农,没有这种反动派,不信你问问李有义书记,李培利他脖子上绝对没有痣,况且他已经罪有应得,早死了。”
    “我大哥培名,脖子右边有块痣。”
    “可这个人说是培利。”
    过了几天,大队就收到信,那个自称叫培利的人,被依法枪决。
    有年生产队里割麦子,晚上点上汽灯,生产队里的女人就去场院轧(ya)麦秸,把镰刀插在一块木板上,把麦秸的麦穗头子割去,留下麦秸,扎成一个个麦个子,多劳多得。恋梅就想多割几个麦个子,留着修理修理那个牲口棚的家。回家晚了点儿,锅底下还冒着火,里屋点着小煤油灯,活宝在炕上肚子疼,疼的竖腰弯脊。恋梅就赶紧到我们家,然后培孝去敲起赤脚医生家的门,一伙人摸着黑到了恋梅家,等我点上罩子灯。一咕噜一跌的到了那里,还没进屋,就听到宝贝撕心裂肺的喊:
    “娘啊,我肚子疼!”
    一阵阵喊叫,大夫按都按不住。
    培孝去生产队借小推车,要送宝贝去公社卫生院。还没等车来,宝贝就在疼痛的折磨中离开了人世。
    恋梅三天汤水未进,像丢了魂一般。痴痴呆呆地瞅着那夜宝贝给恋梅做的饭,眼泪一直流一直流,直至流干。那会儿,你叫她她都没反应了。
    我和培孝看到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培孝赶紧去汶阳找到恋梅爹,把事情经过一说,她爹现在也属于伪保长改造过来的人。虽然家里也已经一贫如洗,但还是同意恋梅回汶阳。培孝把生产队分的麦子拉了拉面,用面袋子盛了十斤面。用小推车一边放着面,一边让恋梅坐,从李格庄推到汶阳街。
    我上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一个在县城上班的姓蒋的干部慕名来到我家,要和我父亲下棋,这个人老家是汶阳街人,跟我父亲讲起三奶奶回到汶阳以后的事情:
    孙恋梅和我们家是一墙之隔。那年她回到汶阳以后。她爷和她的后娘嫌多了张嘴,就急着托媒人把她嫁出去。后来找了个贫农。是北都公社钟家后沟的,她这个男人是个无浪荡,嗜酒如命。她的这个命,才可怜来,自打嫁到北都,就没过个好日子。给姓钟的生了三个儿子,眼看着孩子一天天大了,由于她属于二婚,不被男人和庄里的人待见,还由于她成份高,更是被瞧不起。也没有个闺女给孩子换亲,眼看着孩子三个光棍,说不上媳妇了。这个姓钟的,营生没营生,挣钱不会挣,喝上酒,脾气还大。一投不着心眼儿就打老婆,
    “臭娘们儿,老骚货。要不是沾俺贫下中农的光,你现在还不知道死哪里了。咹?给我拿酒来,给我倒上洗脚水!”
    “别喝了,积点德吧。”
    “敢不给老子酒喝,大了胆儿了,反了。”
    钟赤着脚,把桌子一掀,随即摸起一把笤帚疙瘩,摁着恋梅的头就是一顿乱打。
    小时候,七八十年代,村里传言有很多人拾到过,台湾气球运到大陆的小电器、饼干、传单。传说饼干是压缩饼干,一小块就顶一个煎饼,而且非常好吃。可惜只听说,没拾到过,也没吃过,也没见过。从台湾飘来一些大气球炸开以后,一些精美的传单,会纷落到大地的各个角落。印象最深的是那些铜版纸的传单,我在自家菜园子里就拾到过。上面介绍的都是台湾人的幸福生活,什么漂亮公园;什么台湾电视每年产量多少;家家户户都有电视住洋房,还有泳装性感美女等等,使得我们村人对台湾象天堂般的无限向往。
    我上初三那年,是非常美好的时间。我们家有四亩地,一亩种棉花,一亩种花生,两亩种玉米。还有四分小菜园:里面种满了茄子、辣椒、豆角、大葱等等时令蔬菜。暑假里我就帮母亲到花生地里拔草,晒干了,用机器打成糠,掺和着玉米面喂猪。那时生活条件还不行,每次炒菜奶奶都会拿出,一个小四鼻子罐子,从里边舀出,一匙子豆油,有时候也可能是猪大油,放在小铁锅里,切上葱花,倒点酱油,炒一大碗芸豆之类的菜,一大家五六口人围在一个,矮矮的小方桌吃这一碗菜。主食当然是煎饼多,偶尔吃个饽饽或饼,那算是改善伙食了。奶奶为了改善生活,时不时地做出一些令我们惊喜的菜:比如炒个咸菜,最难忘的要数鏊子窝闷咸菜,奶奶和母亲摊完煎饼,鏊子底下的灰还没有完全烧透,于是就把吃剩的咸鱼头、骨放到泥罐中,然后再放上辣疙瘩咸菜,然后埋进灰中,等彻底燃尽,高温降去,把罐子从灰中扒出来,擦干净,取出咸菜,那滋味咸中透着海腥香。入嘴即酥,余味绕梁,缠缠绵绵,回味无穷。
    奶奶为了让难以下咽的煎饼吃下去,自制了一种辣椒酱。先把红辣椒晒干,放鏊子或铁锅熥(teng)热,熟至暗红,用蒜臼子加入炒干的花生米,放盐捣细。这种纯天然的辣椒酱,又辣又香,叫人还没感觉到吃饱的情况下,两个煎饼就下去了,特拉饭。但是也害得我整天上火,我记得初中三年,我里眼疖子长了,消了,消了,又生。
    初三暑假的一天,我正在屋里看书。就听见大门响,有人高喊:
    “二婶子,你看看是谁来了?”
    父母和奶奶闻声跟来人赶紧出去,只听:
    “这是俺三叔培利,从台湾来的”。
    “二嫂!”一个男人呜咽地叫。
    “培利,真是培利?”
    “二嫂!”
    “培利!”
    在这个偏僻的农村,一对历尽苦难的老人,也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顾忌,更没有叔嫂的不敬,居然抱头痛哭。
    “培利,我对不起你啊,我没有照顾好孩子和恋梅!”
    我透过窗户看到爷娘也抹起了眼泪。那个来人是我的一个本家三叔,一家人都搬到潍坊居住了,三爷爷是从台湾经香港转青岛,到潍坊,联系到三叔,才来到了安丘老家李格庄。
    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三爷爷培利被枪毙了,今天居然从台湾回来了,在当时也无疑是一件很惊奇的事情。台湾人在当时给大陆人的印象就是个个是富翁。有一个台湾亲戚那简直就是无比自豪和荣耀的事。在五六十年代,如果有海外关系,人们会避之不及,但是在八十年代末。有一个台湾亲戚都会锦上添花的盘附而来,都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三爷爷在父亲的陪同下,到了各个亲朋好友家转了转,也到旧村去看了看,旧村已经今非昔比,屋去村无。都整体搬迁北岭。当然,三爷爷记忆中的老围子墙、炮台、老母猪炮、小护村河、藕湾、大宅院、高房、老槐树、关帝庙、土地庙、泉子崖等等都已不复存在了。
    晚上三爷爷和父亲一个房间睡觉,基本一夜说话声,几十年的心里话,没完没了,中间还听到三爷失声大哭,
    “恋梅,你说等我回来,你说等我回来的,我回来了,可是不见你了……!”
    奶奶赶紧派二叔忠书去北都钟家后沟接三奶奶和三爷爷团聚。
    二叔马不停蹄,骑车子去了北都,打听着,到了后沟,又问了几个人,找到三奶奶家。破旧的三间麦草顶,青砖墙的老屋。一个不高的反砌门楼,一个瘦瘦的老婆婆正在木板子上用刀剁一些草,喂鹅。
    二叔刚一进门被两只大鹅围着乱咬,幸亏被老婆婆拿一根木棍子,连打带吓唬才把大鹅赶进栏子里。鹅在栏里还不住地咯咯叫着。地上连草带粪,二叔踮着脚走近老婆婆:
    “您是姓孙吗?”
    “俺是姓孙。”
    “你娘家是不是汶阳街?”
    “啊,你怎么知道的?”老婆婆疑问道。
    “三婶子,你还认识我吗?”
    “不认识,你是谁?”
    “三婶子,我是汶阳李格庄,忠书啊。”
    “你是?忠书……忠书?,”
    三奶奶紧握着二叔的手不放,像回忆很遥远的事儿,然后就不停地哭。
    忽然感觉有个身影一晃就躲了起来。
    “忠书,你咋这么老了,俺都不敢认啦。你咋找到这个穷山沟里来的?”
    “三婶子,俺三叔,培利,从台湾回来了!”
    “什么?培利?”
    “是啊,俺三叔培利。”
    “哎呀,俺那娘……”
    三奶奶攥着二叔的手,瘫软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又像突然记起了什么,然后跑到屋里洗了把脸,找了个花包袱。包了几样东西,就急急火火地,
    “忠书,我这就跟你走,我要去见培利。”
    “别,等和钟叔说说情况,咱再走吧?”
    “不,我盼星星盼月亮。我白天盼,晚上盼,好不容易盼到这一天,我这就走。”
    这时一个身影从影壁墙的后面窜出来,抢过三奶奶的花包袱扔在地上。
    “你个老破鞋,我还活着呐,你还敢去会汉子,你看我敢砸断你这条腿。”
    说着就从墙根儿摸起一根棍子,朝三奶奶打来,二叔赶紧去拉仗。
    “你是谁?敢上俺家来,挑拨离间。”钟老头挑衅着。
    “你听我说……”
    “俺不听你说,你这就给我滚,滚回你的李格庄。”
    “俺有个事要和你商议。”
    “呸,不就是那老相好的从台湾回来了,你想把俺这个家挑弄得妻离子散,滚,俺不听你胡咧咧!”
    这时几个孩子也从街上回来了,见到二叔很不友好,好像是因为二叔的原因,才让他们哥几个打光棍似的。一起朝二叔围攻起来。三奶奶看事不好,用剪子剪下一把头发,拉着叔说,
    “你先回去吧,把这个拿上,明天我就去李格庄找培利。”
    二叔被钟老头和几个孩子用棍子撵出了村,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家。
    二叔回到家里,把经过一说,奶奶直抹眼泪,害怕三奶奶割发,又要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第二天没有听到三奶奶的消息。第三天,奶奶就派二叔再去后沟看看。二叔有点儿害怕,就悄悄来到三奶奶村,远远就看到有白公事,像是三奶奶家有人去世了。二叔打听村里的人,才知道三奶奶一心想见培利,家里人阻拦,爱恨交加,一气之下,上吊自杀。把那种人世间的爱恨情仇都带的无影无踪。
    三爷爷瞅着这把头发整整的一上午没说话。
    朝思暮想的故乡,河还是那条河,岭还是那座岭,地还是那片地,陌生而又熟悉,村里的人来来往往,熟悉的没有几个。三爷爷在父亲忠远地搀扶下到村前的汶河,珍珠岭的汉冢转了转,然后乘飞机回了台湾。
    奶奶84岁那年,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对我们说: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只是有一件事儿啊,还得你们留留心。”大家不解,毕竟父母都已过世了。“这是你们三奶奶恋梅的一把头发,我用盒盛起来了,还有年轻时恋梅送给我的一件红褂子和孩子“宝贝”的一双小布鞋,一定藏好,收好,等你三爷爷回来,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三爷爷最终活过九十岁。根据三爷爷的遗愿,骨灰寄回老家。二叔把三爷爷的骨灰,三奶奶的头发,红花褂和小布鞋埋在了汶河岸畔,魂归故里。
    注:1、绮缡子:布条。
    2、扒古:应该带米字旁,窝窝头。
    3、黏住:粥。
    4、积:泥土拓成的方块,盖屋垒墙的材料。
    5、当门:房间内的空场。
    6、菓筜瓤:玉米、高粱秸的中间芯。
    7、马扎:蝗虫。
    8、席葿:玉米、高粱秸的皮。
    9、扒瞎话:瞎话就是故事,扒瞎话就是讲故事。
    10、上栏:栏是厕所,上栏就是上厕所。
    11、爷:汶河人对父亲的称呼。
    12、棒槌子:玉米。
    13、秫秫:高粱
    14、学屋:学校。
    15、过继:拾出去。
    16、大伯:丈夫的哥哥。
    本故事纯属编造,情节来源于网络,如有雷同请与编者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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