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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12-12 08:15
鄌郚总编

郭建华丨咸菜瓮

  咸 菜 瓮
  郭建华
  我们家乡的方言,缸一概叫瓮。农家有各种各样的瓮。仅就质量而言,就有泥瓮、砂瓮、瓷瓮不等。泥瓮以胶泥烧制,属黑陶,多用于盛放米面粮食。砂瓮也是陶器,红泥中含沙,色淡红,较泥瓮要大些,结实些,多用做水瓮。瓷瓮里外都上了釉,不怕硷,所以用来腌咸菜。
  咸菜瓮是每家都有一口的,只是大小不等而已。秋后收了芥菜疙瘩和萝卜,家家就愁着买盐腌咸菜了。供销社的食盐大约一毛钱一斤,腌一瓮咸菜,要十几斤或几十斤盐,需花费一块钱或几块钱。这几块钱搁在庄稼人手中就沉甸甸的,掏不大起。日子窄巴的庄稼人就宁肯等上十天半月,买盐贩子的私盐。那私盐又黑又脏,但于腌咸菜妨碍不大,价钱却便宜得多。
  腌上咸菜之后,一家之主就长长地出一口气:面瓮里有面(多为地瓜干面或玉米面),水瓮里有水,咸菜瓮里有咸菜,一年的日子有指望了。是呀,庄稼人一年能炒几回菜?放学回家,看见母亲用三块砖头支起两耳铁锅,汗一把泪一把(被烟呛得)地炒菜,我头一句就要问:“咱家来客人了?”不来客人又非年非节,炒菜似乎成了有违生活逻辑的事情——一日三餐,猪肝样的高粱面饼子,或者钢盔似的地瓜面窝窝头,从来是靠咸菜相伴下咽的。家中长者,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在蒸窝头的锅里捎带着蒸一碗咸菜丝;或者在煎饼鏊子窝里烧一个咸芥菜疙瘩,烧煳了,烧成了灰烬,用两个指头捏住往嘴里抹。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这餐桌上的奢侈品,口中唾沫直往肚里咽。祖母教过这样的童谣:“人家过年咱(也)过年,人家吃肉咱不谗。红黏粥(即高粱面粥),就白盐,喝一口,咯嘣甜。”吃肉是有钱人的专利,穷人有咸盐吃足矣,何况还有咸菜呢!祖父常讲这样的故事:早先,碌碡顶了场院门儿,咸菜瓮就用泥封了,直到第二年开春才启封。我纳闷,问:“怕冬天冻坏了咸菜吗?”祖父摇摇头。我又问:“舍不得吃咸菜吗?”祖父又摇摇头,说:“咸菜是饼子的牛,有咸菜拉着,干粮就咽得快,吃得多。冬天又不干活儿,吃那么多干什么?能省一口是一口。”于是我心悦诚服,深感冬天有咸菜吃,实在是今非昔比,一大进步。
  其实,秋后腌的那一瓮咸菜,根本不够一年吃用。庄稼人的咸菜是边吃边腌的。春天到野地里挖来的苦菜子根,刮大风到杏树底下拣来的青杏儿;夏天到瓜园附近拾的西瓜皮,拌黄切剩的黄瓜巴儿;霜后拔园子,洋柿子架上的青柿子,辣椒棵上的嫩辣椒;冬天里的老白菜帮子、白菜疙瘩,以及吃剩下的萝卜头、萝卜腚,随手扔进瓮里,捞出来就是好咸菜。咸菜瓮就像庄稼人的日子,酸咸苦辣,五味俱全。庄稼人就像爱惜他们的生命,爱惜、保护着咸菜瓮。夏夜雨来急,谁听到风雨声,第一个反应都是喊一声:“盖咸菜瓮了没有?”然后光着屁股,冒雨将那口破铁锅扣在咸菜瓮上。就这样,咸菜瓮还是短不了漏进雨水。一漏进雨水,咸菜就要发霉、招蛆。白胖胖的蛆虫悠然地在烂瓜皮或白菜帮子上爬来爬去。祖母说,咸菜瓮里的蛆不脏,用油烹了还能治肚子胀。我就亲口吃过祖母用油烹过的这种蛆,味道蛮不错,香脆可口,而且果然治好了腹胀。祖母的这种观念影响着每一个人。荷锄归来,饥肠辘辘,拿块地瓜面窝窝,在蛆虫游憩的咸菜瓮中捞呀捞,偶尔捞到一块黄瓜巴儿,便大饱口福。有哲人说,幸福是一种感觉。此时此地就着黄瓜巴儿大嚼地瓜面窝窝,较之在满汉全席上举杯逢迎,很难说哪一种更幸福。不过瓮里的蛆虫多了,祖母也不会任它们肆意泛滥。她到篱笆上摘一把芸豆叶子,平铺到咸菜上,不久蛆虫们就自动退却得无影无踪。这法子挺绝。
  全家“农转非”搬进城里,母亲坚持要带上咸菜瓮。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买上一口容量约为一桶水的“狮子头”小瓮,成全母亲的心愿。这“狮子头”小瓮就成了母亲生活中一项颇有分量的内容。这么长的黄瓜巴!这么嫩的白菜帮子!扔了多可惜!这西瓜皮多多脆、多新鲜……母亲一边唠叨着,一边把这些宝贝收拢进咸菜瓮。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不会忘记看看天上的云和星,然后决定是否盖上咸菜瓮。唯一令母亲遗憾的是,她的丰硕劳动成果,很少有人光顾。她老人家只好忍痛割爱,将咸菜瓮底下腌透的白菜帮子之类倒腾出来,一边唠叨着可惜、可惜,扔进垃圾箱,一边腾出瓮来,收拢新的黄瓜巴子、西瓜皮。这是一种缺少经济效益却有精神收获的重复劳动。直到老人家去世,这种重复劳动才停止下来。“狮子头”咸菜小瓮也寿终正寝,永远搁置起来。
  一位朋友的朋友在某县驻京办事处掌勺儿。他说,他接触的该县光顾驻京办事处的食客,最容易伺候的就是县委书记。后读《人民日报》,一篇文章介绍这位县委书记,说他家中至今保留一个咸菜瓮。书记回到家,抓起一个馒头,再到咸菜瓮里捞起一头咸蒜或几个辣椒,转眼工夫就是一顿饭。如今这位书记是我们这个地级市的副市长。我至今无缘与这位领导谋面,对他的政绩也知之甚少。但我一直对他怀着深深的敬意。或许就是因为那个咸菜瓮?
  199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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