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没儿子的老头潇清妩玉
我们那里把没有儿子的人家称为绝户，而我们家只有俩闺女。当时，这样的男人在农村根本抬不起头，我觉得父亲嗜酒与这也有关系吧。
父亲出生在1950年，新中国建国之后，他的名字很有那时候的纪念意义，名延安。父亲8岁的时候，正是困难时期，爷爷太饿，吃了很多谷糠，导致大便不通。听说蓖麻子润滑，吃完却中毒，饭都吃不上更没钱去医院，就这样没了。
那年奶奶才38岁，伯父14岁，姑姑16岁，本也轮不到父亲承担家庭的艰辛。然而世事难料，没过几年，19岁的姑姑因为别人家有饭吃，就跟人家结婚了。
结婚第一年，还没来得及怀孕却开始生病，头疼，后来怀疑是脑膜炎。婆家人不管她，不知道是怕花钱，还是确实没钱？
姑姑只能回娘家，娘家孤儿寡母，饭都吃不饱，能有什么好办法？花朵似的姑姑最后死在了奶奶的怀里。遭此变故，奶奶生不如死，身体也差了很多，家里的担子都落在了伯父的肩上，1年后，18岁的伯父也不堪重负，去当兵了。
12岁的父亲只能辍学回家干农活。开始先给牲口牵头，原先耕地都是用牲口拉犁，前面得有人牵着牲口，掌握方向。一般是妇女小孩牵头，后面有技术的爷们扶犁，掌握耕地的深度，还得监督前面的牲口不能偏了，保证耕地的直线度。
慢慢地开始干其它的农活，家里的担子就落在了父亲身上。他性格要强，聪明能干，当时村里一共4个生产队，他18岁就当了2队的副队长，这在我们附近几个村都是最年轻的。
父亲说，他不会拖着村民一直干活，一般都是早点吃饭去上坡，不到中午大热的时候就回家，这样不会挨热，活也不少干。
其他的生产队都是吃了早饭后太阳很高，才上坡，一直干到中午，却不出活。大热的天，都有点消极怠工。后来不当队长了，我们家自己单干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安排。
父亲性格豪爽，比较正义，大公无私，不会因为自己的亲戚朋友就让他们占便宜。为此伯母多次骂他，他却依然如故。
为此父亲在村里的威望极高，村里红白喜事都找他安排。后来当了正队长，又当了几年村主任，据说一共干了25年村干部，那天问他，却说记不清了。
其实父亲两次与儿子擦肩而过。生了我之后，那个年代就开始计划生育，而且特别严，迟迟不给指标。父亲着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虽然伯父家两个男娃，却不是他的。从此，游击战打响，母亲开始东躲西藏，可怜的我只能跟着奶奶。实在想得不行，父亲会带我去瞧一眼母亲，还是隔着墙头。
就这样，好不容易熬到娃待产，正巧是姥姥的忌日。母亲喊肚子疼的时候，大姨和二姨商量着不会这么快，先去给姥姥上坟，一会回来接生正好。
那时走路全靠步行，坟地离家虽然也就2里路，然而两个小脚女人能走得多快呢？奶奶倒是在母亲旁边守着，她刚信了耶稣，就是基督教。正狂热的时候，母亲疼得吆喝，她却不喊人帮忙。
其时我们邻居正在盖房子，外面人来人往。奶奶只是不停地跪着祷告，亲爱的主啊，保佑我们赶紧生个大胖孙子吧。
那时通讯不发达，估计亲爱的主太忙，还没来得及接通呢，娃的脚就出来了，站生。奶奶继续祷告，娃出到肩膀之后，头卡住，怎么都出不来。
后来，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劲，去喊了村里的接生婆。接生婆刚迈进屋门口，估计亲爱的主也接通了，娃掉出来，然而已经没了呼吸。
大姨二姨也回来了，后悔晚矣。气得大姨好几年没给姥姥上坟，可怜的姥姥招谁惹谁了，平白遭受这不白之冤。父亲虽然心疼母亲和夭折的孩子，抱怨奶奶的迂腐，但自己的亲娘，能有什么办法。
等母亲身体恢复之后，继续游击战。终于又怀孕，艰难地熬到孩子8个月份，却不料在姨家被计划生育的人逮住。只有一个下场，流产，过后听人说，又是个男娃。
父母懊悔了很久，修身养性，毫不气馁，继续作战，成功生下妹妹。父亲大失所望，想把妹妹送人，当时很多人都这样，女娃送人，继续生，一直到生男娃。懦弱的母亲这次却不再听话，父亲也只好认命，看来这辈子没有养儿的命。
我上学之后，学习尚可，父亲才有些许骄傲。直至高考，只考个大专，还是委培的，委培的定义就是由教育主管部门委托大中专院校代为定向培养学生，毕业后回原籍就业的一种教育培养方式。
委培费是由学生家庭负担，加上学费，开学一共得交8000元，这对当时入不敷出的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父亲当时和我商议，如果想去，他砸锅卖铁也会供我上学。
现在好后悔那时的任性，复读一年也许就没有委培费了呢。可惜年轻的我想不到那么多，不想再经历高三的压力，很想去上大学。
这家200元，那家300元，最多的也就是500元……就这样，父亲不知借了多少人家，才凑够那笔巨款。本来处于村里一般偏上的我家，一下子回到解放前。
我大学毕业后，家里的欠款已过万。想我真是罪人，一下子让家里负债累累。那些年，父亲为了还债，还做了些小买卖。
冬天闲着的时候去卖蘑菇，可惜耿直的父亲却不是做买卖的料。母亲说他忙了几个月，就赚了那几个装蘑菇的麻袋……
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年初贷款耕种，年末还几家急需用钱的人家。这样年复一年，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熬过来的。
我1996年毕业参加工作，工资一个月100多元。我自己都不够花，更不用说替家里还债。记得最难的时候我都是从家里捎煎饼，然后买一箱方便面，用热水泡着吃，一袋方便面泡一个煎饼就是一顿饭。
那几年企业还不景气，经常放假，工资就更少了。1998年我开始恋爱，把父亲气得不行，找个农村当兵的，还弟兄三个。辛辛苦苦供我跳出农门，却又要回去。
父母苦口婆心，我不听。派阿云来劝说，我仍旧一意孤行，当父母的当然拗不过儿女。结婚几年后父亲才告诉我，自己就是父母包办的婚姻，他不满意。因为母亲比较笨，他根本没看上，所以不再阻挠我。
父亲和母亲到老公家里，了解情况。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不停地唠叨，我不卖女儿，不要彩礼，你们三个儿子要一碗水端平。
我老公弟兄三个，两个哥哥当时已经买楼结婚。父亲的话不言而喻，我不要彩礼，你们给他们买楼吧。那时候我们村闺女出嫁很多要彩礼的，最该要彩礼还债的父亲却不要。
2000年我买楼结婚一共欠了4万多元钱，人家是从零开始，我们是从负数开始。买楼的时候，父亲给我们添了4000元。2001年我怀孕生子，知道我没钱，父亲又给我1000元钱。
母亲说老头乐坏了，之前一直担心我生闺女。因为我们村有家人4个闺女，第一个闺女谈男朋友时，后来人家反悔。理由是她家不生儿子，老生闺女。
于是父亲就怕了，渣男不过是随便找个分手的理由，他竟然放在心里，时刻担心他的闺女不生儿子没人要。
后来老公揽工程自己干，家里的欠债终于还清，我以为父母终于可以享福了。世事难料，2007年腊月的时候，父亲肚子痛，在县医院治疗没管用，又去了市人民医院。
竟然查出是结肠癌中期，如晴天霹雳，我的脑袋嗡的一下，瞬间泪流满面。一直以为父亲壮如牛，怎么就生病了呢？还是这样要命的病，感觉天都塌了。
天天以泪洗面，吃不下，睡不着，体重一下子减了10斤。白天还得笑着安慰父亲，没啥事，好好治疗，回家过年。本村有一个哥哥在市医院，我问他父亲还能活多久？他告诉我这个说不准，也没必要化疗，回家好好照顾，看他的造化吧。
我们一直瞒着父母，跟他们说是肠梗阻，没什么大病，坚强的父亲竟然挺了过来。戒烟戒酒，刚动完手术人家说他脸白，大中午的在外面晒，一两天就把脸晒得乌黑。
这个可爱的老头，还是那么要强。后来身体慢慢地恢复，比以前胖点，生病之前父亲嗜酒，一直很瘦。过了几年踏实的日子，父亲又开始喝酒。
2015年9月，父亲肚子又痛，去医院检查，是刀口疝的缘故。医生说加两片膜就好，不然只能越来越严重。并且医生信誓旦旦，表示治愈率80％，花个三万两万的就行，一周左右就能出院。
可悲的是我们居然就信了，父亲本不想动手术，但是禁不住大家的劝说，最后同意。悲催的是术后几天就开始肠瘘，幸运的是肠瘘口在外面，没有流入肚子里，父亲艰难的日子又开始了。
医生说，流一阵漏口自己就长死了。我们虽然不信，仍然期盼着，结果在医院待了一个月，情况依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钱花了八九万不说，我们4个人也熬不住了，我往床上一躺就头晕，全身跟用什么东西碾压过一样难受。医院让我们出院回家慢慢养，后来用了造口袋。
因为肠液腐蚀皮肤，造口处的皮肤整天红红的，有的时候还出血，父亲晚上疼得睡不着，只好吃止疼药。
越吃越多，越多越不管用，造成了恶性循环，流了两年多。期间大大小小四五次手术，一直没有成功。我带他去过济南、南京，都不行。
最后还是2018年初在本市人民医院治好，坚强的父亲又挺了过来，但是记性是明显不行了。
记得当年送我去学校，他怕自己一个人不行，拽上了大城市居住的伯父同行，结果伯父反倒不如他记路。父母当年登记的时候拍了张照片，背景是天安门，然而没照全，天安门两边的字被遮挡。
我给他们放大一张彩色地挂在墙上，每次别人看的时候，他都要不厌其烦地解释一下。那些字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我告诉他人家都知道，他总是乐呵呵的当场答应得挺好，过后却依然外甥打灯笼－照旧。
在医院陪床的时候，别人都说，得亏是俩闺女，儿子的话早就不管你了。他笑眯眯地说，是啊是啊，闺女孝顺，女婿也孝顺，沾了闺女的光了。
还告诉别人，闺女带他玩了很多地方，去过烟台看海、海底世界。爬过泰山，去过南京、济南趵突泉，村里人都不如我去的地方多，这辈子知足了。
我说，那才多点地方，咱们中国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你赶紧养好身体，我带你去玩。
那个聪明帅气又能干的小伙子彻底地成了一个糟老头，眼花了，耳朵聋了，背也驼了，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从年轻起就爱听书的爱好一直没改，没事就躺着，或者坐着喝茶，听书。杨家将，岳飞传，听了不晓得多少遍，反正听过就忘，所以一直反复听，不厌其烦。
我现在让他坚持锻炼身体，答应他等有机会带他去北京玩，看看他最敬爱的毛主席。看看天安门、长城，还要让他坐坐飞机。可是因为疫情，到现在未能如愿。
听母亲说最近老头很勤快，早上不到6点就起床，去村前遛弯，半个多小时后才回家。然后烧水，做饭，表现不错，我狠狠表扬了他。
父亲这一生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只是为了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
愿时光再慢些吧，父亲不要再变老了。唯愿余下的时光，我能陪你走过那万水千山，风景都看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