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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2-17 10:23
鄌郚总编

张克奇丨与自己对弈

    与自己对弈
    昨天晚上突然梦到了恩师郝湘榛先生,醒来后一阵怅然,再也难以入睡。
    屈指算来,先生自2003年驾鹤西去,已经十四年了。十四年的光阴岁月,淡化了许多悲伤,却浓郁了深沉的思念。
    人的一生,事后看看只不过是弹指一挥,但这个过程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变数。纵观郝老七十四年的人生历程,有过短暂的辉煌,更多的则是坎坷辛酸。他二十刚出头就凭借《残缺》《王家湾》《一个家庭的变迁》《方向》等一批小说引起文坛瞩目,赢得广泛赞誉。然而造化弄人,正当他鼓足劲头向文学艺术高峰冲刺时,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将他重重打倒在地。从28岁到50岁,一顶右派的帽子他一戴就是22年,也一下子抠去了他生命中原本最富活力和创造力的宝贵时光。正如临朐诗人于振海在为郝老撰写的《墓志铭》里所说:正白杨挺拔入云,雷电横飞当腰殛断。这是多么地残酷,又是多么地让人绝望!
    戴上右派帽子的郝老,受尽了百般折磨和屈辱。一个已经声名鹊起的作家,从此被绑上石头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日日呼啸的凛冽寒风,在那张年轻的脸庞、那颗年轻的心灵上划出了万千沟壑。个中滋味,外人只知皮毛,唯有郝老自知——有谁能看到他那颗滴血的心呢。一次有几个小伙子为教训他这个“右派”,轮番扇他的耳光,其中一个家伙扇得最为疯狂。此时的郝老一边忍受着屈辱和疼痛,一边还在心里琢磨:他怎么扇得比别人狠呢看来他对扇耳光很有研究,我要把扇的细节写进小说里。有一次我到先生家玩,忍不住想跟他谈谈当年遭的罪,为他鸣鸣不平。没想到我刚一开口,他就端起茶杯邀我:喝茶,喝茶!茶喝了杯又一杯,他根本不接我的话题,依旧只谈文学。我心不甘,继续发问,他摆摆手:不谈过去,不谈过去。依旧要我喝茶。整整一个下午,每次触及往事,先生都以喝茶回避,我不禁有些悻悻然。先生去世后,我曾跟他的几位得意门生说起这件事。他们告诉我:先生不愿谈及那些惨痛的往事,不只是对你,对任何人都这样。
    尽管处境艰难,朝不保夕,郝老却始终没有停止思考和写作,只不过要偷偷摸摸地。文革期间,郝老写的不少作品都产生了很大影响,其中《半边天》还被拍成了电影风靡全国,他创造的“半边天”从此成为妇女的代名词,被收入《现代汉语词典》。作品是他写下的,却没有署名权。就像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却不能喊自己一声娘。很多人都替他感到委屈,他却反过来安慰大家:这没什么,这没什么,只要还能写就行。
    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后,郝老的冤案得到了平反,人已五旬的郝老终于重见天日,带着遍体鳞伤开始了第二个创作青春期。他的小说《人之初》《腰杆儿》相继获《山东文学》优秀作品奖,并被《小说月报》等转载。1992年,郝老的唯一一本小说集《人之初》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共收入15篇小说。集子虽不厚,却是一个辉煌的总结,集中展示了他的文学追求。他晚年抱病创作并发表于《大家》杂志头题的中篇小说《鼠人》,代表了他一生创作的最高成就。
    我常常想,文学这事情,不能只从短时间内看,要有大浪淘沙的观点,几十年,甚至过百年,那才是真功夫,我相信郝老的作品,有不少是能够经得起时间检验和历史鉴定的。因为他的作品,写的都是人性深处的东西,自有一种可以穿越时空的力量。
    晚年的郝老,虽然仍坚持进行文学创作,但大部分精力用在了培养文学新人上。他从1985年起主办的文学讲习所,每周举办一次辅导培训,大多是由郝老亲自主讲,偶尔也会邀请外地名家前来授课。对于青年作者和那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文学爱好者的每一封来信每一篇习作,他都认真阅读,并且都认真地一一回信,把自己几十年的创作经验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他们。读着郝老的回信,他们也许并不知道,许多信都是郝老在病榻上写成的。他教授过的学生,足有上千之多,他也因此被尊为临朐文学的“老墩头”、“祖师爷”。临朐的文学事业之所以能后继有人、长久不衰,郝老功不可没。前些日子临朐文学讲习班创办,首期就邀请了县内德高望重的著名作家冯恩昌老师授课,在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时,冯老师居然说郝湘榛也是他的文学引路人,让人大为惊讶。
    就在郝老的人生境遇刚刚有所好转时,一条绳索又悄没声地使劲勒在了他的脖子上。那一天,先生正在给学生们上课,一个噩耗突然传来:他的大女儿大女婿双双因车祸殒命。听到消息,郝老阴沉着脸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接着授课。事后不少人问他为什么不立即去看女儿和女婿,郝老红肿着一双眼睛说:人都已经死了,早去一点晚去一点又有什么呢,再说,我去了,那些学生怎么办他们撇家舍业、大老远地跑来听一次课不容易啊。闻听此言者,无不泪流满面。承受着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年逾六旬的郝老又默默承担起了抚育外孙女的重任。郝老虽然对人施恩多多,自己却有着不愿开口求人的秉性,再苦再难他也不会向组织,向自己的朋友学生伸手求助。不像一些人,付出一点点就想让对方涌泉相报。郝老认为那是最可耻的。他的孩子们受他当右派的影响,没有一个成为“公家人”,平反后凭他的资历和成就,只要开开口就会有人帮助,可他思前想后,怕给别人添麻烦、增难为,就是张不开那个嘴。他的两个儿子,于是一直在家务农。
    沉重的生活背负,让郝老一辈子都过得很艰苦,可以说是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他家的青菜,大都是在傍晚去菜市场上买的,图的就是一个便宜。他家的一点肉食,不是鸡头鸭脖,就是猪肝牛肺,也是因为这些东西价格低廉。因为愁苦,他好喝酒,喝得都是最便宜的劣质酒,他好抽烟,抽的也都是最便宜的劣质烟。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心里都会泛起潮湿:一位受人尊重的大作家,生活竟然如此不堪。我经常想,假若郝老的生活质量稍微好一点,但凡上帝略微给他松松绑,让他活得稍微轻松一些,他应该活得更长久一些吧只要多活一年,他就会创作出更多的作品来啊。
    对于郝老来说,生活和命运的确是残酷的。他在自己的小说集《人之初》的作者简介里,也坦言自己“命运不济”。面对这一切,他除了默默地隐忍和承受,又能怎样命运这东西,你不承认还真不行。但令人敬佩的是,即使背负着如此沉重的重重枷锁,郝老也没有被击垮,仍然顽强地活着,顽强地创作着。更为重要的是,他内心里那些最美好的东西,包括待人对事的宽厚仁慈并没有一点改变。他自己身处黑暗和寒冷,却给予了很多人光明和温暖。以至于时至今日一谈起他来不少人还是泪眼朦胧。
    莫道狂风吹不停,吹尽黄沙始见金。在与命运深沉而持久的抗争中,郝老用自己的精神特质、高尚品德和创作成就,为自己树立起了一座巍峨的丰碑。还是如于振海所说:望东镇之伟,可瞻先师之风姿;聆弥水之韵,能解大家之流觞。
    一个人的内心不管多么强大,总会有脆弱无奈的时候,何况郝老所承受的,远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到的。那么,他是靠什么支撑起自己的顽强斗志的呢从阅读中寻求精神力量,从写作中获得生命支撑,这当然是最主要的。但是一个人再喜欢阅读、再执着于写作,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阅读和写作,在阅读和写作之外,郝老是怎样度过的呢因为我知道,对于郝老来说,内心深处的孤独、寂寞一定是如影随形的。那可是一种大孤独、大寂寞啊。
    1997年,承蒙时任临朐报社社长孙秉明兄长的厚爱,我在《临朐报》开辟专栏,以通讯报道的形式介绍本县文艺界的知名人士,第一个要写的就是郝老。那天我去他家,家人都出去了,透过窗玻璃看到郝老一个人坐在小小的卧室兼书房里。我轻轻推门而入,郝老竟没有察觉,他的面前摆放着棋盘,原来正在专心致志地下棋,真没想到郝老还有这等雅兴。我说:“郝老,您在下棋啊。”郝老这才回过神来:“有时下下棋,怪有意思的。”我问:“为什么不找个人下啊”“其实自己跟自己下就很有意思。”郝老眨巴眨巴那双虽小却充满光亮的眼睛,朝我笑笑。
    那一笑,意味深长。
    联想到郝老命运多舛的人生际遇,“与自己对弈的人”这句话突然闪现在我脑海里。后来,我就以此为题作了一篇小文。文章的最后,我写到:“在文学创作和品德上,郝老达到了一般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但在生活上,他普通得就像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普通得一转身走进人群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他。”“郝老的一生都在跟自己下棋,赢与输他都不在意。他只在意是否认真,是否执着,是否真诚。这是下棋之道,也是为人之道。”
    郝老魂归故里后,为表达心中的缅怀之情,我曾多次和文朋诗友们到他坟上进行祭奠。每次面对那一堆黄土,我们都感慨万千:人活一辈子图什么从物质上说,郝老的一生都是贫困的,在很多人看来甚至有些潦倒,有些失败,但在创作和精神上,他又是极其富有的。他留给世人的,不仅是高水平的文学作品,还有高尚的师德风范。记得巴金老人在给冰心先生的信中曾写到:“有你在,灯亮着。”每次想起或跟人说起郝老,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这句话。的确,郝老就是一盏明灯,照亮了很多人的心灵和人生。
    如今,十四年的光阴荏苒而过,每次想起郝老,历历在目的,除了他那熟悉的音容笑貌,诲人不倦的场景,再就是他跟自己对弈的情景了。那情景,让我心痛,也让我心安——郝老,终究有自己的方式。芸芸众生,每个人的命运际遇和人生道路都是不同的,但相同的是每一个人终究都要独自上路——不管这条路有多么难走,背负有多么沉重,不管要遭遇多少的风霜雨雪、坎坷沉浮。再仔细想想,人的一生,看上去是与各种艰难困苦作斗争,其实从更深层次来想,不也是一个跟自己对弈的过程吗在跟自己的无数次博弈中,人才会懂得越来越多的道理,明白越来越多的是非,才会逐渐变得既柔软又坚强,既不断进取又有所舍弃,把内心修炼得平和安宁、波澜不惊,在命运的起伏跌宕中安妥好自己的灵魂——这才是一种真正的强大啊。

    张克奇,男,1974年生人,做过教师,现供职于临朐县委宣传部,任县文联、社科联副主席,作协主席,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潍坊市首批签约作家。已在《散文》《雨花》《散文百家》《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北方文学》《四川文学》《黄河文学》《中国铁路文艺》《文学港》《文学报》《中国文化报》等近百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1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外文摘》《中外书摘》《读书文摘·经典》《中华活页文选》《读者》《小品文选刊》《当代文萃》《半月选读》等广泛转载,收入《散文中国精选》《山东作家作品年选》《齐鲁文学作品年展》《读者杂志十年典藏》《读者乡土人文版十年精华》《滋润教师心灵的情感美文》等多种选本,多篇文章被选入中学语文试卷或语文配套阅读教材。出版散文集《在黑夜里醒着》《和一棵树说了一下午话》。获《读者·原创版》最受读者欢迎的文章、山东省五一文化奖、山东省优秀散文作品奖、齐鲁文学作品年展奖、山东散文30年创作新锐奖、潍坊市文艺工程精品奖等多项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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