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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2-17 10:32
鄌郚总编

来永峰丨坊茨小镇

    坊茨小镇

    彩霞满天的傍晚,胶济铁路老坊子站沉浸在一片绚丽的霞色之中。站台南侧德式票房楼上高高的烟囱,旁边生满蒿草的水塔,站台上已经脱落了油漆的旧站牌,都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形成错落的光影。我沿着轨道一直往前走,在通往二十里铺的标志牌下,看到了灿烂霞光衬托之下的两幅剪影,近处是一位长发少女,支着画架用油彩渲染天空的越来越红的鲜艳色彩,稍远处有一位老者坐在枕木上拉着二胡,他的身旁有几只羊在啃着稀疏的青草。胶济铁路改线后,这段铁路已基本废弃,站内岔道上停留着几节锈迹斑斑的车厢和机车头,轨道枕木之间生长着高高的野麦草,铁路向着夕阳的方向延伸,铁轨在拐弯处呈弧形曲线,反射着夕阳的光亮。
    当沉沉的暮色升起,坊子站就会有幽幽的路灯亮起来。老坊子的街道都称马路,这个称呼可能是从德国人在这里开煤矿修铁路时就有了。这条东西走向的街叫一马路,长不过千米,宽也就只有几步。依旧是昏黄的路灯,婆娑的树影,我在街上走着,试图找回那种熟稔的感觉。记忆中这里是非常热闹的,有火车铿锵驶过,有通宵达旦的灯光和忙碌的工人,马路上车来人往,成群的孩子从这里到火车站跑来跑去,火车驶过来时有震耳的汽笛声。而现在,一切归于沉静。
    一马路的路南,法桐树下的一座平房,那是我大舅的家。从火车站向北,经过煤货场,再沿着窄窄的柏油路走一里地,是我大姨家。第一次到这里是我七岁的那年,我记得是叶子变黄的深秋时节,有一天母亲给我换上新衣裳,搭乘林场运木材的车到益都火车站,坐火车去坊子。那是一趟慢车,走走停停,坐车的人并不多,我在车厢里跑来跑去,最后跑累了,就在母亲的怀里睡去。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母亲叫醒我,说到坊子了,大舅来接我们了。一下火车大舅就抱起我,用满脸的胡子扎我的脸。
    在大舅家小住的日子,母亲和舅母常去大姨家,我就和三表哥华子到处玩。华子表哥比我大三岁,个头也是很高,他骑着自行车载着我满街跑,到朝云表哥上学的学校等他放学和我们玩,去八九医院看解放军出操。我们俩滚着铁环从一马路一直跑到四马路,也去煤矿爬上高高的煤矸石山,有火车从远处缓缓驶来,华子就说,往东跑的火车是去青岛的,那是一座更大的城市,有大海和轮船,还有很多飞来飞去的水鸟。我向东面望去,只见到云烟飘渺的田野,秋天大块大块的云,在天空慢慢飘移。
    在坊子火车站,我大舅是出了名的豪爽仗义。他个头大力气大,最重的盐包,别人搬一袋都很吃力,他却一手一包,往腋下一夹就走,踩得搭到车厢上的长木板直忽闪。我大舅的大铁锨,在坊子火车站很多人都认识,是铁匠铺专门给他打制的,小簸箕一般大,很沉重但钢火好,锨把是枣木的,早已摸得黝黑发亮。我大舅仗义的名声,是他不怕邪恶,保护弱者。火车站的货场不是完全封闭,总有一些贪便宜的人来偷东西,有一帮地痞来偷棉花包时被他抓住,就带了人来报复,结果五六个人一起上都不是他的对手,败在他的硬拳头下。我的三个表哥都和大舅一样身强力壮,这些人都知道拿大铁锨的老王厉害,不敢惹他。以后只要我大舅的大铁锨往货堆上一插,就没有人敢动。那个年代生活困难,工友谁有难处,他都是慷慨相助,老家这边也有人投奔他去,他也一定倾力帮助。我舅母是坊子本地人,和大舅一样生就一副热心肠。在那个年代,老家贫瘠的土地,养活不了那么多的人口,陆陆续续就有人来谋生活,我三舅从老家来投奔,大舅和舅母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倾其所有,千方百计帮着他成了家。之后我四舅又来投奔,四舅比较文弱,大舅和舅母就到处托人让四舅学手艺,想不到我四舅非常聪明,在一家百货商店练就了打算盘的绝活,能眼看账簿上的数字,两手同时打算盘,最后看两个算盘上的数字是否一致,若一致就证明是正确的,很快他就有了铁算盘子的称号。商业委的一位领导听说后,带一麻袋账本子来考他,他接过来以后眼看着账本,两手打得算盘啪啪响,如行云流水一般,直把那位领导看直了眼,过了不久就把我四舅调到市里。到我四舅退休的时候,已经是很有名气的会计师了。
    我在师专上学的时候,每到周末,只要没有事就坐上二路车到大舅家,陪着他说话,看着他喝酒。朝云表哥虽然工作很忙,也经常来这里吃饭,我们都喜欢这种一家人在一起的热闹气氛。我大舅对孩子的规矩很大,大表哥在国企当总会计师,二表哥在机关当干部,回到家里后,不用舅母说话两个嫂嫂就炒菜,兄弟俩和面蒸馒头,蒸大舅爱吃的烫面包子,吃完饭后兄弟俩就拿扫帚推小铁车扫大街,一直扫到火车站。三表哥华子在石家庄当兵,只要回家也是这样,脱下衣裳就干活,这早已成为一种习惯。
    胶济铁路改线后,坊子站的管理机构都搬走了,这段铁路作为备用线,周围一下子冷清了起来。留下来的住户,都是我大舅的老街坊,他们在一起友爱相处,互相照应。一马路的最西端有一处养老院,我大舅退休后经常去那里,陪着孤寡老人打吊瓶,和一些老朋友说说话,帮着他们干些活。不算太长的一马路,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
    坊茨小镇最有名的,是这里的一百多座德日建筑,这些建筑年代久远,外观设计非常漂亮,建设非常精细,特别是一马路以西的德国军官公寓,外观设计和内部设计都堪称完美,现在经过整修已成为坊茨小镇的核心景区。我对这些建筑的认识,是小的时候经常跟着朝云表哥来这里,他喜欢这些建筑物,拿着画板一画就是大半天。
    朝云表哥家住在坊子站以北的第四地质勘察队,那一带都是红砖建成的新楼,楼顶都是平的,远没有这里古老建筑的精细。这些老楼屋顶都有精美的小窗和烟囱,墙壁上爬满了青藤植物,周围有高大的塔松或法桐树。住在这里的大都是煤矿工人和铁路工人,朝云表哥每次来画画,都有大群孩子围着他,进了这些老楼后,他总是仔细看里面房间的布置,能叫出哪里是酒柜,哪里是壁炉,这些孩子更崇拜他。事实上朝云表哥多才多艺,在学校里很有名气。他长得帅气文雅,随手拿支铅笔就能给同学画出神似的头像,给学校画很多宣传画和宣传栏,拉得一手好胡琴,学校里唱样板戏都是他拉琴伴唱,写得一手好文章,篮球乒乓球又打得很好,所以高中读完就被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区委做秘书工作。退休之后他反而比以前更忙了,打球拉琴画画不说,又迷上了雕刻,把家里弄得像杂货铺子似的,惹得表嫂老埋怨。去年他到景德镇自己画制了一些瓷器,我选了一件图案是坊子老火车站票房楼的大笔筒,放在书房里,让我时常记起这个地方,以及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亲人。
    夏季风从远处的田野徐徐吹来,昏黄的街灯之下,树叶轻轻摆动。一马路上的住户大都已经搬走,一种陈旧而苍凉的气息在这里漫溢。大舅和舅母都已经过世,我站在大舅家的门口,看着漆黑的窗,思念着两位历尽艰辛漂泊一生的亲人,一种酸酸的感觉,让我的眼泪滴落。我给大表哥打电话,他说今天刚刚来过,天气预报这几天有暴雨,他赶在雨前修葺了屋顶,疏通了排水道,用毛巾把我大舅的大铁锨擦拭得黝黑铮亮。我借着暗淡的灯光看到,一马路上十分干净,是的,今天有人刚刚打扫过。
    目光尽处,山色浅蓝
    小城的长途车站,即使是流火的七月,一样人流如织。许许多多的人,顶着热辣辣的阳光,从这里流向不同的目的地。我终于看见你从出站口出来,穿着多年不变的海魂衫,提着沉甸甸的行李箱向我走来,握手还是那么有力,目光中也多了一些坚定和沉稳。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专程从省城赶来,是要告诉我你此次去上海所做的设计获得大奖,也给我送来妹妹托你带给我的一些点心和衣服,以及她事业做得很好,全家都平安幸福的消息。
    走过这片阳光,你甩下一路沟壑,
    此时,夏天的叶子已经绿透,
    透过叶子缝隙的光线很柔软,
    往来的行人,是否注意到,
    你凝望远方的眼神,
    是浅蓝色的山脉和映着云朵的湖泊。
    你已好久没回来了,去拜访了几位让你牵挂已久的师友,回城时已是满街灯火。在这个夜色阑珊的夜晚,我们坐在弥河之岸,看满河的灯光在水波之上浮动,断断续续说着我们的老家,说小时候的一些事。
    妹妹捎来的蟹壳黄点心,是她去延平路吴苑饼铺排队买的,我给妹妹打电话,此时她正在外滩,游轮刚刚从她眼前驶过,黄浦江上灯火荡漾。我知道妹妹经常想家,大爷大娘的身体是不是壮实,一直是她的牵挂。我说老家还是一样,每到浅秋时节,毛子岭上总有大片的荞麦,开着洁白的花,羊群在对面的山上,云彩在对面的山上。
    妹妹从小不多言,小的时候看上去很柔弱,但非常聪明。母亲去世的早,我在九山教书的时候,就一直带着她,让她在离我最近的小学里读书,下课后我煮好面条,看着她吃完满满的一碗。晚上她写完作业,常常用黑黑的眼睛看着我,不肯早睡。在我工作的乡村学校,下午放学后校园里非常寂静,我的宿舍里灯光会亮到很晚,我在为参加次年的高考而做复习准备。寒风呼啸的午夜,我会喝一碗自己煮的面汤,然后轻轻地合上书,踏着厚厚的积雪,沿着弥河之岸走一段路。
    在青春的沼泽地里我总是艰难跋涉。我终于要离开这所学校,去外地上学了。那一天天空下着细细的雨,我走在大街的法桐树下,偶尔掉下的雨滴落在我的脸上。我和关心帮助过我们的同事一一答谢告别,把我那间小小的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之后我带着妹妹到坊子,找到大姨家的朝云表哥,把妹妹交给他照顾。那天晚上,三个没娘的孩子抱头痛哭,第二天我走一步她跟一步,一直跟着我到十三公里站。哥哥,哥哥。她揪着我的衣角,一声声地叫着我,生怕我走丢。大哥和大嫂拉着她的手,她满脸泪水,看着我坐上公交车远去。
    直到有一天,我刚刚起草完一份文件,忽然接到妹妹的电话,她很平静地告诉我,自己刚刚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大哥和大嫂在家里包好了水饺,等她去吃。那一刻我看到窗外水杉树上反射着午后嫩绿的阳光,我知道,阴霾和雨季已经过去,蔚蓝的天空之上是洁白的云朵。
    我的兄弟,今天晚上在弥河之岸,我们一起说着这些往事。生命中的苦难是磨刀石,它让我们变得锋利,坚强,以及忍耐。那些年你为了生计和梦想而到处流浪,背着轻轻的行囊,穿着单薄的衣裳,行走于广州深圳和东莞,打过各种各样的工。城市华灯初上的傍晚,你一个人走到郊区的大桥,在寂静的暮色中遥望着北方。我挂念着你,给你电话,你说自己很好,工作还可以,南方的云霞很美丽。其实那天你正疲惫地走出人才市场,明天的工作和吃饭的钱都没有着落。
    今夜的风很凉爽,
    我们的心如这平静的湖水,没有波澜。
    永远感激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
    永远宽恕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
    把一切经历,都当成财富,
    让它成为我们幸福生活的源泉。
    我们的老家在这条河的最上源,村西有一座暗青色的页岩堆起的山,河水在山脚蜿蜒流淌,河岸生长着高大的柳树与枫杨,石板桥下有戏水的孩子和洗衣的女人,荷锄的农人走过窄窄的田埂,远处的田野一片葱绿。很多人来到这里,行走在山水之间,挖野菜,捉螃蟹,采蘑菇,他们看到的是这片土地的古朴与淳美, 惊奇于这个浮躁的世界里竟然还有这么一片净土,以及未被商业泯灭的人内心的纯真。那些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兄弟,如今都在哪里。老家的房子大都成了空巢,有许多生意做得好的,但更多的兄弟,常年漂泊在外,从事着简单的体力劳动,勉强地养家糊口。有一年冬天我去莱州湾畔生产大理石板材的夏邱镇,沿路几十里都是简陋的厂房,几乎在任何一个厂里都能找到老家本村和邻村的人,许多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他们从轰鸣的石材切割机下走到我的跟前,用冰凉而粗糙的手使劲地握着我。找到我童年的伙伴,拿出从老家带来还带着身体温度的烧酒,在四面透风的工棚里就着辣椒,喝得满头是汗。老家贫瘠的土地无法负荷生活成本和人口增多的重压,能领到工钱回家过年,他们便会让沉寂的山村热闹起来,让除夕的鞭炮此起彼伏,让小小的窗户飘出酒和肉的气息。
    你离我远去,不需要说出理由。
    河道里的枯蒿,挡不住漫天的雪。
    寂静的黄昏,那条沙土小路,
    只有你匆匆的脚步声。
    那一天你离开家乡,踏着暗黄色的霞光。
    从此背井离乡,从此知道深秋雨凉。
    忽然想起那年秋天的半夜时分,我们顶着满天的星星,在山谷的梯田里,光着膀子用镢头刨地,有野兽和鸟在附近号叫,我们用玉米秸点起篝火,我依然记得火光中我们暗红的肤色。我们喝下几口烧酒,唱起儿时的歌谣,火光在山谷跳跃,声音在山谷回荡。冬天的夜晚,外边下着纷纷的雪,我们在没有炉火的小屋里读书练字,冷的时候就点燃写过大字的报纸取暖,虽然生活艰辛,但抵挡不住青春生命的成长和对艺术、对理想执着的追求。
    走了许多的路,多少次望着沉沉落下的夕阳,自己也在总结和思考。男人是什么。男人的身躯不在高大,本领不在多强。男人的高大在于梦想的高远,在于在生活重压之下的坚韧,以及始终敞开的宽广坦荡的胸怀。注定了我们的成长要付出更多的艰难;所以我的兄弟,你从珠三角到青岛港,用大铁锨装卸整车皮的煤,对岸繁华的城市灯火与你无关。夜晚你回到租住的房子里,读你喜欢的艺术设计书籍,累了就练字,让淡淡的墨香在小屋里洋溢。再艰苦的日子,都没有动摇过你对艺术和对梦想的追求。命运总是垂青有梦想并矢志不渝的人,终于有机会成就了你,让你有了施展才华的舞台,成为艺术设计的天才。你依然谦虚好学,即使昨天夜晚,你在第十六层写字楼上修改完最后一份文案,俯瞰万家灯火和大街上穿梭的车流时,你的目光和心情,都平静如水一般的夜色。
    风从远处吹来,河面水波涌动。我们回忆一些关于童年和青春的往事,总有说不完的话。成长的岁月,我们互相鼓励,多少次在山穷水尽之时,互相搀扶的力量会让我们迎来雨后第一缕温暖的阳光。老家的院子里,这个雨季之后一定长满了杂草,屋檐下会生出青苔。我已经与朝云表哥和妹妹说好,找一个晴朗的日子我们一起回老家,开窗透气,扫去尘埃,用多年未用的炉灶,再做一锅香甜的米饭。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将登上故乡的山,俯瞰村庄农舍和纵横的阡陌,浅浅的炊烟以及远飞的候鸟。那些山脉一样青翠,河水依旧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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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永峰:1966年出生,毕业于昌潍师专中文系。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发表多篇散文及文学评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临朐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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