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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2-20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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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桂凤丨连成

— 本帖被 刘文安 从 寿光会员作品选登 移动到本区(2023-07-08) —
    连成
    (寿光)葛桂凤
    那天,我接完最后一班校车的孩子,记录好这个早上的值班情况。一抬头,发现旁边那棵白杨树的叶子,依旧一动不动。门卫老孙他们把那把长方形的红色太阳伞撑好,我擦去前额的汗,想赶紧去办公室凉爽一下,刚走到门口那儿,一股垃圾的臭味儿,硬往鼻孔里钻。
    我知道那个家伙又来了,我回过头去,看见他驾着三轮车,赶着他的狗,迎着灼灼的太阳,不急不缓地来到幼儿园门口。
    门外是一条南北马路,幼儿园的四个蓝色垃圾桶,就摆放在马路东边正冲幼儿园口的地方。此刻,他一声不吭,猛勒一下手里的五根绳子,在前车轮两边跑着的五条狗,立即停住。五条狗都耷拉着长长的舌头,有两条的舌头上,还滴下水来,它们全部抬起头,看向他。他顺手从三轮车上拿起一条编织袋,利索地跳下车,两步就闯到垃圾桶边,掀开一个垃圾桶的盖子,另一只手接着伸进了垃圾桶里,翻找起来。
    从这里路过的人,自觉绕着他的三轮车走。
    这么热的天,这个人,自己不怕热,也不担心狗是不是热?狗既使是动物是畜生,可它们也是像人一样有生命的,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有自我保护的意识?我看到那条身上有黑色圆圈的花花狗,头偏向主人的方向,刚在马路上一趴,像有什么东西戈疼了身体的某个部位,它马上站起来,“哼哼”了两声,耳朵也竖起来了。其他几条狗,刚刚还松松懈懈的气神儿,这会子功夫,也立刻有了花花狗一样的神情,耳朵竖起,身体绷紧了,直直地站立起来。
    我担心他和他的狗,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太长,便折回到太阳伞下,告诉门卫老孙,注意看着他,一会儿提醒他早离开,顺便清理好他翻到地上的垃圾。市里有个检查,大约九点的时候,领导们要从这里走,可千万别在我值班的时候出什么差错。
    老孙不等我走进幼儿园,就去了垃圾桶边,嘶哑着他一 惯的长音对那个人讨好般地说:“连成,你赶紧走吧,别扒拉了。一会儿人家检查的领导要过来,你放心,旁晚老师们打扫卫生的时候,我把好东西给你留起来,你明天过来拿上。”
    连成在听到老孙的话后,停下手里翻动着的活,痴呆呆地看了老孙几分钟,把那个垃圾桶盖子合严,然后来到三轮车边。他跃上三轮车,再将五条绳子握在手里,“嗨,嗨”吆喝了两声,又将手里的绳子一嘞一松,他的五条狗,立即抬头挺胸,“踏踏踏”地向前跑起来。
    五条壮年狗,和刚才一样,被连成分别用绳链套住脖子,五条狗,脖子梗着,耷拉着舌头,脚爪子“踏踏踏“地踢打着黑黝黝的马路,齐心协力地帮着他往前奔。连成坐在三轮车上,脚上的两只青色布鞋,一上一下地交替着。感觉连成此刻的三轮车,像有团火在烧,对此,我特别留心地向连成看去,连成身上穿了一件青年人才穿的红色体恤衫,那红体恤被汗水浸透了上半截,红色的衫,在这样热辣辣的高温下,可不像火在烧么。
    我们这里的人,对连成和他的狗儿的事,早已是见怪不怪。
    听老孙说,那年,连成的哥嫂养的那条老母狗,一下子生了五条小狗崽。在小狗崽四五天的时候,被两邻家来玩的孩子抱去了两只。连成回来后,去狗窝边一看,四五十的人,竟然张大了嘴巴,孩子似地嚎啕大哭个不停。他嫂子一看那阵势,去超市给人家孩子买了好吃好玩的回来,让连成提着,她领着连成挨户给人家孩子送下那些东西,又把两只小狗崽抱了回来。此后,哥嫂再也不敢把狗崽给连成往外送。可那条本就怎么喂都不胖的母狗,真的经不住五条狗崽的允吸,刚出一个月不久,就停止了吃喝,到阎王爷那里报到重新投胎去了。
    五条小狗,倒是比母狗格外出息,它们在连成的细心照顾下,个个肥头大耳,一路健壮成长,长成了壮年,长成了连成再也离不开的伴。
    连成和门卫老孙,都住在幼儿园东边的村子,村子从中间,被一条东西路一分为二地分成了路北和路南两部分。连成的家,在路北。路北的平房,因为不影响新小区的建设,依然完好无损地站立在小镇的版图上。住在平房里的人,也无非是一部分不愿意上楼的人,如连成的哥嫂一样的老年人。连成一直是跟着他哥嫂过日子的,他的两个侄子,在路南人一扒掉了老房子时,随着一块搬进了南边小区的楼房里住了。
    连成那件格外惹人注目的红色体恤衫,真不知是捡的哪个侄子的。当连成火一样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时,我却再也不能平静下来。连成那样的人,还能把狗,照顾成这样子,不能不说是一件神奇的事。
    老孙还说,连成小时候,就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他还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他爷就没了。他娘生他时难产,也早早走了。长他十岁的哥哥,今天找村里的这个婶子来喂奶,明天又找那个大娘喂一次。有时候,村里奶着孩子的女人,听到连成嗷嗷地哭,都觉得这孩子可怜,抱着自己的孩子,也来给连成喂奶,连成是吃着百家女人的奶,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在他五岁的时候,村里的人就说,连成和他哥小时候不一样,他哥很早就会说话,连成五岁了,还不会叫哥哥。
    我很难想象,连成的哥哥,是怎么把一个刚出生就没了娘的孩子养到现在的,而且,他哥哥还给他娶了嫂子,他有了两个侄子,两个侄子的孩子现在都在我们幼儿园上学。连成的家,也算是人丁兴旺了。
    连成的狗,身上的毛,总是干干净净。他隔几天,就会给他的狗洗一次澡。
    那个时候,幼儿园东边的村庄废墟还没有清理,废墟里边的自来水管道还没有被彻底堵死,有的水管还能流出水来。
    他总是骑着三轮车,顺着幼儿园东边的一条还能走的小路往里走。他的三轮车内有一个红色塑料水桶,水桶里有钳子和蛇皮水管。他找到那眼能用的水管,停住三轮车,然后抖搂开套着狗的绳子,狗们于是撩开蹄子,四散跑去。它们或许在废墟上打个滚,或许两条狗、三条狗互不相让地撕咬一番,或许跑出去很远很远……连成只站在水管那蹲着看着,并不理会狗们。当他觉得狗们玩得差不多了,才站起来,朝着空中,“嗨嗨”两声,狗们听到他的声音,无一不从各自玩着的动作中返回来,一起将连成围拢。连成这才从水桶里拿出钳子,拨开木柱子,水立即“哗哗”地流出来。连成把水桶接满水,开始用毛刷挨个给狗拾掇。有人从这里路过,“连成,连成”地叫,他也一声不吭,并不应人家,专心了干活。这时,他的狗,都和连成一个性情,任那人从身边路过,也不哼一声。那人就说,连成,你可真是个哑巴,你的狗也和你一样,你们都是哑巴。
    听老孙那样说的时候,我以为那时那刻,连成是清高的,他清高的像个才学满斗的人。他的狗们,也是满腹才学似的,它们那刻聚集了精神,不让自己受一顶点外界声音的影响,默默地等待同伴被主人拾掇干净后轮上自己。哪怕人们停住走路的脚步对他们加以嘲笑,连成也是不吭半声,他思维里,想着的是赶紧把狗拾掇干净了,让狗凉爽凉爽,好帮他到破烂点卖破烂,这才是连成的职责。
    连成的哥嫂年纪越来越大,他们看到村里有几个光棍,都说上了媳妇,就想把连成送进北边的那个医院去,给他治好后,趁着村里能分楼,给他说上门媳妇,不管是带孩子的也好,不管是瞎眼的也好,总之,只要不和连成一个样的,就给连成说个媳妇,让连成有个自己的家。
    给连成说媳妇的事,在村里已是沸沸扬扬,自然,说什么的都有。
    连成的两个侄子,商量好了似的,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跑到路北低矮的平房里,一夜夜地开导这老两口。
    大侄子说:“你们做什么不好,咋就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呢。你看俺叔那个样,能拴得住人家?别到时候把俺叔的楼弄没了,人也弄没了,你们才死心。”
    二侄子更直接,他凑到连成鼻子跟前,瞪着眼珠子问:“二叔,你都六十的人了,你要媳妇做啥?俺娘和俺爷对你不好?还是俺哥俩不管你?你说说,为啥叫他们给你说媳妇?”
    连成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满眼睛惶恐地回话:“俺有狗——狗,不要媳妇。”
    最后,他像个温顺的孩子似地躲到哥嫂后面去了。
    连成的媳妇终究没娶到家。
    连成的哥嫂总觉得对不住连成。
    当这个村子的所有人都搬进了楼房住的时候,我居住的村子里的人也搬进了高层楼房住,我离开了镇上的那所幼儿园,回到了自己村里的幼儿园。当我那天因有业务需求,去那个园找领导办理的时候,老孙一见到我就兴奋地说:“葛老师,你猜连成现在怎么样了?”
    他能怎么样,还能飞到天上去不成?
    “连成呀,人家连成现在可真过上了幸福的日子,两个侄子争着给他买新衣服,争着给他送好吃的。他的狗被两个侄子分了,都被迁到了大棚那边,给他的侄子看大棚呢。连成的楼房,也被两个侄子分了。他大哥轮流着住孩子们在南边小区里的楼。连成也年纪大了,前两天村里给六十岁以上老年人发钱,他哥嫂也给他领了一份。六十的人啦,也该享享福了”
    立即,我的心里,有一幅图画徐徐升起:连成不再捡拾垃圾,穿着崭新的衣服,和他的哥嫂在他侄子的楼房里,幸福地生活。
    命运这东西,有的时候真是很奇妙,谁能想到连成有一天会这样过日子。喜欢自由的连成,喜欢与他的狗相依为伴的连成,喜欢捡了垃圾骑了三轮车与他的狗一起奔跑的连成,竟也能停下过往的日子,重新来活。
    当我再见到连成的时候,是一个月后,我们假期集合去镇上的幼儿园开会,老孙如往常一样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并按动了大门的按钮。我正想走进去,那种“踏踏踏”熟悉的声音由远而来,我抬起头,看着连成和以前一样骑了三轮车,赶着他的狗由北往南奔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连成和他的狗。连成一身的新衣服干干净净的,他的狗也被拾掇得干干净净的。他们像游客担心误了班车似的,从我面前急匆匆地穿过。我诧异地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老孙见状,嘿嘿笑了:“葛老师,你一定很奇怪吧,连成怎么又这副样子了?”
    “是啊,他不是不捡垃圾了吗。”
    “这个说来话长,没想到连成不捡垃圾,他真就不能活啊!”
    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人生活好了,他反而活不下去?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可老孙说,人家连成在他的狗被两个侄子牵去看大棚、哥嫂又不让他再捡垃圾后,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样,最后,连成终于病倒了。
    那天,连成的大侄子开着卖菜的电动三轮先赶了过来,同来的还有连成的两条狗。他这次想顺便把两条狗都卖了,反正,连成的狗晚上不看门,外人走近了大棚,他叫都不叫,留着它们也是糟蹋粮食。哪曾想,那两条狗,一到连成哥嫂住的楼下,竟然敞开了嗓门高叫。这连成的耳朵也长,听到狗叫,竟然摇摇晃晃地下了楼。那两条狗一看到他,像见了美味一样,“哼唧唧”地围着连成又是伸舌头舔舔连成的脸,又是用头拱拱连成的腿。连成呢,像见到了自己的孩子,摸摸这条狗的头,扯扯那条狗的耳朵,张开了大嘴,喜得“嘿嘿嘿”笑。他大侄子一看,这哪是什么病啊,纯粹“相思病”。于是,他大侄子想把三轮车推进车库去,然后上楼和老父亲商量商量,把他二叔怎么办?谁知,他刚打开车库门,连成就一头钻进了车库,他的两条狗也跟着跑进去。无论他哥嫂怎么哄劝,连成牵着那两条狗,就是不再出来了。
    没办法,家里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把五条狗都还给连成。好在哥俩的大棚都在村北边,既然小区里不让养狗,那就在连成大侄子的棚头上,搭个狗窝,还是让连成照顾他的狗。就这样,连成此后每天骑着三轮车去村北边喂喂狗,带着狗到处转转,捡捡垃圾。连成的活动量大了,心情愉快了,饭也吃得多了,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如从前。
    听完老孙的话,我无语至极,人世间真有这种事,人生病了不吃药不打针不去医院,让他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一个有用的人,他就能够活下去?像连成,他在捡垃圾的过程中,无形中,不是也帮社会盘活了部分有用的资源么,虽然,他的付出微乎其微,但不成为他人的负担,能依靠自己的微薄之力,让繁杂的生活简单化,两袖清风地走到生命的尽头,留给世人一丝浅浅的笑谈,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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