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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3-25 20:05
鄌郚总编

烙饼

  烙饼
  偶然走过一家小吃摊前,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白面的焦香,那是被灼热的鏊子烙出后的味道。抬头一看,招牌上写着“烙饼”俩字。
  一张张圆圆的单饼整齐摞在一起,其实不用去看,我也知道那就是烙饼的味道,因为这种香味深深地根植在我的记忆中,只需某个偶然相遇。
  我一直喜欢烙饼的那种淡淡的焦煳香,还有咬起来的那种韧劲,纵使现在美食琳琅,也无法取代烙饼在我心中的位置。母亲知道我爱吃烙饼,过些日子总会给我捎些白面的单饼来。
  吃单饼用得着就菜吗?我是一点也不用的,因为任何的菜肴都会坏了单饼的味道。当然,吃北京烤鸭除外,但那品的是烤鸭,薄薄的单饼只是佐料。我吃单饼一定会捣上一蒜臼的蒜泥,蒜泥里要倒些酱油,淋点麻油。将单饼叠成二分之一的扇形,将蒜泥均匀涂上,再将饼慢慢卷成筒形,同时底部要折叠进筒内。吃时,旁边最好配上一杯凉开水,因为饼香加蒜香会让人无法住嘴,可那份辛辣又实在是让两颊难以承受,于是凉开水就起了灭火的作用。我往往是一边唏嘘不已,一边又大口朵颐,直吃得额头冒汗。这就是烙饼的魅力吧。
  我对于烙饼的情愫起源于儿时,七十年代初期,玉米面还是主粮,这还是家庭生活较好的,我家沾了做民办教师父亲的光,许多的家庭还在吃着瓜干面。其实在我们家,玉米面也仅是我与弟弟吃得最多,父母亲吃的也大多是瓜干面。母亲就常常说,玉米面的窝窝头蒸出来,她尝着尝着,一个窝窝头就没了。可我对于窝窝头却是“深恶痛绝”的,那时的窝窝头没有多少的白面掺在里面,所以黏结性并不好。傍晚放学到坡里剜猪菜,一个窝窝头掰成两瓣,里面放点虾酱,我转着圈地用窝窝头蘸里面的虾酱,虾酱吃完了,剩下的窝窝头也就没有了用处,只好装进口袋。男孩子贪玩,边剜猪菜便玩打仗,坷垃砖头满天飞,口袋里的窝窝头就全碎成了砂砾,一跑“沙沙”地响,仿佛带了一口袋的子弹。等回家将口袋翻过来也倒不净,连缝里都是,简直烦死人。
  我不喜欢玉米面,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易散,更是因为它的粗粝,无论做饭还是熬汤,滑过喉咙时,你都会有很明显的那种被摩擦的难受感。
  一直到现在,我依然对于玉米面没有一点好感。多年前,据说某处的窝窝头制作得特别好,小米面、玉米面、豆子面等好多面掺在一起,传得都快赶上慈禧老佛爷的点心了。于是,妻去买了五六个,拿回家一看,黄橙橙的,只是这一眼,我就全没了食欲。
  而白面烙饼,天哪,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现在满桌的山珍海味也无法比拟我当年对于白饼的那种向往。我的曾外祖母是村里的接生员,替谁家接生了小孩,人家自然会酬谢曾外祖母,白饼加红颜色的鸡蛋肯定是少不了的。我去曾外祖母家,有时她就会给我一张白饼,里面再卷上一个去了皮的鸡蛋,只是看着那金黄雪白的鸡蛋平铺在白饼上,口水也就流出来了。白饼卷鸡蛋,咬一口,又筋道,又香甜。天哪!那就是天下最美的食物了吧?如果那时有人问我古代的皇帝吃啥,我一定会说白饼卷鸡蛋。
  那时,农村人要吃到白干粮是件很奢侈的事,因为小麦面很少。只有家中的老人,或是小孩病了才会吃到。可也有例外,那时还是生产队,农忙季节,在田野里劳作的农人中午是不回家吃饭的,由生产队负责送饭。可生产队只负责供应面汤与咸菜,饭则有各家自备。那时的我就特别爱跟着父亲去地里干活,我的爱去,不只是因为田野里有碧绿的蚂蚱、彩色的飞鸟、肥硕的田鼠,更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家的箢篼里有白色的叠成扇形的饼子和酱红色蒜泥。我最喜爱午饭的时间,父亲会给我一张卷了蒜泥的白饼,我一边吃一边看父亲捉了一只蜥蜴,他左手将蜥蜴的嘴捏开,右手把一片红辣椒一下放进蜥蜴的口中,然后放开,蜥蜴一边跑一边甩头,好玩极了。
  我对于白饼的喜爱也让我爱上了我家的小饭棚,那所用木棍支起的三面敞开,一面靠墙的茅草棚子,是各种美食的来源地。棚里面有灶台,灶台上有一口五印锅,旁边还立着一柄鏊子。
  火是件神奇的东西,许多的食物经过它的炙烤,味道就会变得让人欲罢不能。我想最早的人类一定是闻到了天火焚烧过后的食物的香味,才决定告别茹毛饮血的生存方式的。
  母亲做饭时,我最喜欢烧火,看着火苗在风箱的鼓动下起劲地舞蹈,我就很快乐,火苗映红了我的小脸。五印锅内飘出香浓的味道,其实,炉膛也是美食的制作地,比如可以预先将一块地瓜放在炉膛一侧,当然也可以是一只被打死的老鼠,一边烧着火,一边专心地翻动着它们,最后饭终了,再将地瓜们埋进未烬的炉灰中。
  用手剥开烤焦的地瓜皮或是已碳化的老鼠皮,那种地瓜香或是被烤熟的老鼠腿的肉香,真是贫穷年代的一种享受啊!
  当然,最让我愿意坐在火边的还是为母亲擀饼烧鏊子,因为我一直在说饼的味道,我不能跑题。烧鏊子的火不能用硬火,这与烧炉膛不同,所谓的硬火指的是木柴等燃烧的火苗,这种火苗温度高且燃烧持久。烙饼需要文火,最好烧小麦穰,这种火软,因为单饼薄,火急了饼会外面变焦而里面却夹生。
  我很喜欢母亲烙饼时为她烧火,因为我不但可以烧火,而且还可以翻饼。我翻饼的技艺也很是娴熟,用翻饼杖子翘边,翻个儿,旋转,再翻个儿,压边儿,再旋转,最后再快速翻个儿随即挑起上盖垫。这一套手法我早已是驾轻就熟。母亲只管在面板上用擀面杖擀出一张张圆圆的面饼,烙熟的过程就由我来负责。
  我喜欢闻火苗的味道,我喜欢看火苗探出鏊子四周时的样子,一副好奇且要逃逸的调皮样,我只需一根枝条就能将它们调教得服服帖帖。何时拨灰,何时续麦穰,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望着盖垫上越摞越高的白饼,嗅着浓浓的烙饼的焦香,看着傍晚下工回来的父亲在院中“哗哗”用太阳晒过的温水洗脊背,小小的我便感到了烟火下家的温暖。
  母亲烙饼会烙两种,一是单饼,二是油饼。现在的母亲只知道我爱吃单饼,但她不知道其实我更爱吃油饼。油饼厚重,味道更加香浓,无论擀制还是烙翻都更加复杂,甚至是烧火的火候也更难掌控。所以,烙油饼时,我只能旁观。
  烙油饼需要事先切好葱花、姜丝,葱花、姜丝再改刀成末,末一定要切细,然后撒上盐拌匀。旁边还要准备食物油少许。先将面团擀成饼,饼的厚度要是单饼的二至三倍,将食物油倒在饼的中心,依次捏住饼的四角向中心折叠,目的是让食物油均匀分布在整张面饼上,再将葱姜末洒满整张饼面。第二个步骤是从饼的最下缘往上卷起,一直将整张饼卷成一个筒形,将筒的左端捏严,右端也捏严。第三个步骤是左手按住左端不动,用右手提起右端慢慢按顺时针旋转,直到将整张饼旋成一座宝塔型。旋转的层数越多,烙成后饼的层数就越多。第四步是用双手慢慢将塔尖反复向下摁压,直到压平。最后一步就是重新用擀面杖擀开,再将它还原成一张饼的样子。不过此时的饼就有了内涵,再经过鏊子的烙制,那味道又与单饼迥然不同。
  油饼的制作如此复杂,所以通常都会放在烙饼的最后完成,就如同演出,大角都是最后出场。烙油饼的火候很难掌控,即使烧麦穰也不能续得太急,油饼厚,需要从外到里慢慢烙透。无论转动、翻个儿都要慢,仿佛武术里的太极。母亲烙饼很多年,可一旦到了烙油饼,我就只能观望。
  油饼的厚重,让它的制作都显得庄严。
  烙熟的油饼外焦里嫩,颜色微黄,用刀切成四块,捧一块放在口中,热热的、咸咸的、透着葱花与白面的熟香。天啊,吃上一口,夫复何求!
  母亲还记得油饼的味道吗?母亲烙起油饼来手法还会那么熟练吗?母亲还能准确地掌控烙油饼的火候吗?
  我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说起小时候烙油饼的事,母亲很高兴,她说她也是多少年没有烙过油饼了。她知道我爱吃单饼,所以,她常常会捎给我一些。其实她不知道我更爱吃油饼,只是因为油饼制作繁琐,我从没说起过。
  我又详细问了母亲一遍油饼的制作方式,目的是我想亲手烙一次油饼。可没成想刚过几天,母亲竟专门烙制了三张油饼,一张送给了我,一张送给了弟弟,一张自己留着。
  饼还是被切成四块的扇形,用笼布包着,热热的。我拿起一块,首先是放在鼻子下嗅了又嗅,我已是几十年没有吃过母亲烙得油饼了。我咬了一口,味道淡淡的,没有那么咸,葱花的香味依旧,可是筋道不足。我舍不得吃,只是放在鼻子下使劲嗅着,终于我嗅到了最深处的那种不变的油香。在那份油香中,我又变成了一个少年,一个坐在鏊子前烧火的少年。
  古稀之年的母亲还能制作出久远的油饼的香味吗?我从这张饼中读出了母亲的岁月,母亲的白发,母亲已迟缓的步履。
  再一天,再一天,我一定要烙张油饼,还要烙上几张单饼,亲自给母亲送去,让她也尝尝那个曾经烧过火的儿子,烙的饼是个什么味。
  我希望在那份饼香中,母亲也能记起她的年轻,她的岁月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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