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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4-13 06:40
鄌郚总编

庞岸丨消逝的莒国城墙

  消逝的莒国城墙
  庞 岸
  一
  二十年前,我在县城的一所学校里复习,准备高考。
  在此之前,我在公社党委当一名农民通讯员,干了两年多,目的就是想弄到一个吃国库粮的铁饭碗。但看看确实也没有指望了,便听从了在县教育局工作的一个本家叔叔的劝告,走进了这所高考复习班。为了生存,为了一张说明个人价值的户口证明,也为了自己积蓄了很久很久的文学梦想,带着一种涩涩的怅然,也带着一丝留恋,无奈走进自己并不想走进的--而且也是被自己深恶着的禁锢人性的考场。我的心里有一丝苦涩,生活难道就是这样的吗?寒窗如一道墙,将我暂时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我也只能暂时收敛一下我的文学梦想,在这个“城墙”里面,当一回“范进”罢。
  这是县师范办的一个高考复习班。师范就座落在莒县古城墙外的护城河边。到城里去便要翻过高高的残墙断壁,象翻过一个高高的小山包。那是一个干旱少雨的冬季,古城墙的缺口被人们已经踏出了一条土灰浮动的小路,在缺雨的冬季里,犹如踏在干石灰堆上。宽宽的古城墙下,错落而缺乏规则的民宅,在冬日的黄昏里,生出袅袅的炊烟,烟雾在暮霭里弥漫开来,望着这种景象,一种寂寞无度的情绪便油然而生。站在古城墙上,就可以看到我们复习班的教室,看到教室里复习的同学。
  冬日的阳光很明媚,明媚的让人想入非非;古文老师课讲得很认真,也很细腻,细腻地让人有“绿肥红瘦”的感觉。讲诗经,讲《左传》,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当然也讲“君子好逑”。有时候也颇出一点儿格,讲浮来山银杏树,鲁隐公某年在大树下与莒国国王会盟。莒县人很信服这一条,莒国虽然是一个子国,但当时的军事力量却很是强大,经常参与调解一些诸候国的纷争。鲁隐公到浮来山与莒子会盟,足以说明这一点;讲公子小白避难莒国,讲乐毅伐莒,七七四十九日不下......讲到动情处,老师便会昂起头,眯起眼,微微的摇晃着脑袋,沉浸在他的艺术氛围中。尤其是他讲到莒子在银杏树下与鲁隐公会盟,便生出无限自豪。似乎他就是当年的莒子,他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追忆自己过去辉煌的历史。我们知道,莒子以一个子国的小国君主,能与一个大国的鲁国国王会盟,大国的君主不以自己的大国之尊而行几百里的路来到莒城边上与其会盟。无论是从内容上,还是从形式上,这都是一个小国的胜利。这一切都会使莒人由此生出无限的遐想。老师一定体味的很深。后来我常常揣摩,也许因为他当了大半辈子教师,刚刚从知识不被人们看重的时代走过来,他更看重人的被尊重的缘故罢!讲起这些,他就显得特别激动。窗外的阳光很温和,透过玻璃,十分柔情地将和熙的金辉洒在他那清瘦、缺少血色的灰白的脸上。我曾好多次仔细地端详过那张脸,那张脸无疑的留着他那清苦生活的深深痕迹。他教了二十多年书,正在为了家属的户口不能转非而苦恼。但这一切都未能影响他对于历史、对于古文的特别钟情。这就是知识分子,中国特有的一代知识分子!我心里这样想。随着他那抑扬顿挫的音调,我的思想也常常跑马,侧过脸看一眼校园外莒国的城墙,思想中一阵儿恍惚,便走进了历史的年代。
  二
  从老师的脸上移开,我的目光转向南窗,窗外不远处,高高的城墙便横亘在我的眼前了。
  第一次认识城墙,是在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季。那时我刚上初中,第一次去县城,是学校组织文艺宣传队去县城看革命样板戏。我是坐在体育老师的自行车前车梁上进入县城的。在那个交通工具短缺的年代里,老师要让他的自行车发挥最大的边际效益,在后车座上,还坐着一位女生。那是深冬,萧瑟的田野一眼可以看的很远。走过了沭河大桥不远,从稀疏的树林中就可以看到横亘在眼前的土丘。巍然肃穆,象一条僵卧着的黄龙。上面似乎还栽着什么果树之类。我问老师,那是什么。老师说那是老城墙。我说,城墙怎么全是黄土,老师喉咙里咕哝了一句,我没有听清。也许老师本来就说不清的。
  七、八年之后,我坐进了县城师范的教室,换一个角度看这城墙。这时三中全会刚结束不久,人们的创造力象压抑了很久的火山一样,想的就是用什么办法尽快富起来。因此,这偌大一座城墙被砖瓦厂当成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库。几家大的砖瓦厂日夜不停地烧制着砖块,而有的政府官员们也认为这城墙限制了县城的发展,任其利用。此时的城墙已经被看作发展的障碍了。上上下下都在为经济高速发展而不停的运转。有水快流,城墙作为一项资源,一下子被人们发现了它的价值,而且这还可以一举数得,将城墙去掉,还可以为城市的发展开辟了空间,何乐而不为?
  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就有许多愤激的想法。毕业几年了,在公社拼命的干,却最终仍然不能成为一个国家正式工作人员,我心里充满着悲哀。我的潜意识里把这个城墙当成了扩大城乡差别的一个天然堡垒。我曾象鲁迅盼望雷锋塔的倒掉一样,企盼着这座城墙尽快倒掉。我还写过不少小诗,写城墙倒掉的意义。并为城墙的消逝而歌唱。但那些小诗后来也就象这城墙一样,灰飞烟灭了,它们也真的从我的记忆里消逝了。
  回过头来看历史,才突然感到,有时候,历史原来也不过如此简单。灰飞烟灭是什么?莒国的城墙几年时间里便迅速消逝,就是一个例证。一座城墙,存在了几千年的城墙,就在这样一个特定的环境下灰飞烟灭了。几乎找不到一点点的踪影,这是历史的无情,还是历史的有意?不过物质不灭,历史的古城墙变成了青砖红瓦,变成了农家小院,变成了城市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古老城墙的黄土,不过变成了另外的一种物质,装点着另一个时空里的莒州大地。变成了另外的一道风景线。以此时的繁荣,来消蚀着古代先民们创造的灿烂文化。写到这里,我的心不由颤栗起来,脑子里呈现出一片空白。
  三
  地处鲁东南蒙山东麓的莒国,沭水发孕于它的北部山区,经过它最富庶的平原地带,缓缓地向南流去,在进入苏北以后又向东流入大海。在莒国最为辉煌的时候,这一片广阔的土地,为莒国所拥有。莒国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公元前11世纪,周王朝建立后,分封诸候。《重修莒志》载:“武王十有三年,封少昊之后兹于期于莒”。莒国的国都最早建在介根,本都计斤,在今胶州西南,因此,莒被认为是东夷人。历史记载它的国君以好斗、奢杀而闻名。从周武王十三年到周考王十年(公元前431年)被楚所灭,共经二十三代君主。事实上,真正有史料记载的是从周平王三十年开始的,即鲁隐公二年。在此之前,莒国都城几经变更,但却缺少文字的记载。经过长年飘忽不定的游移,最后它选择了浮来山与屋楼山之间,沭河中上游这片冲积平原上。它的疆界北接齐国,南接琅琊郯国,西接鲁国,东到大海。古城就座落在浮来山麓的沭河岸畔。史料记载,莒国古城原与浮来山隔河相望。这一河之遥,使莒国城中之民对浮来山多了许多神秘,后来,1668年的一次大地震,使沭河改道。沧海桑田,莒国的城墙仍然坚强的存在下来,历尽几千年的风风雨雨。从春秋时期的莒国到清末一个州城,再到建国以后的一个县城,莒国的古城墙经历了辉煌与衰落。当苏州被人们称之为具有2500多年的文明史的时候,莒城却在当代静静地保持着它的咸默,我不知道我们应如何面对莒国的这段历史。
  《左传》记载,周“平王三十年,隐公二年夏五月,莒人入向”。向指向国。关于向国,它在历史上位置很明确,春秋时,共有三个向国:一处在今河南境内,二处在今山东境内,《重修莒志》考,这里的向国,当在今莒南县大店镇的仕沟村一带。莒子娶向国女向姜,向姜嫁莒后,不安心在莒生活,经常住在娘家而不回莒,这使莒国君主感到很不体面,于是莒人乘机灭掉向国。我们解读历史,可以这样来理解:莒定都以后,早就看中了身边更弱小的国家向国,把它做为扩张的第一个目标,向姜常回娘家不过是一个理由罢了。如果向国在现在的莒南仕沟附近,离莒都不过30公里左右,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灭掉向国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入向”是莒国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历史大事之一。在“入向”之前,莒迁都怕是有些时日了。到了隐公二年的时候,才爆发,这表明,莒国已经完成了从迁都到扩张的前期准备工作。在迁都之后经过若干年的时间,到隐公八年九月与鲁隐公会盟于浮来山,正是莒国大兴土木,进行建城堡,搞扩张的一个重要时期。莒国为什么要大肆进行城墙的建设,这也是当时政治、军事斗争的形势所决定的。在周边大国强大的军事压力下,在这块冲积平原上,莒国建构自己的城堡,不甘心当一只被大国任意宰割的羔羊!
  隐公八年的这次会盟,从一定程度上抬高了莒国在其他子国中的地位,也使莒国赢得了发展的机会。直到周桓王二十年六月,鲁桓公与杞侯、莒子盟于曲池(在今天的宁阳县境内),莒国在这一时期,一方面展开了外交,一方面加紧备战,赢得了时间,建起了一座坚固的城墙,而使诸候们开始刮目相看了。
  四
  鲁隐公八年,公元前715年, 是莒国历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年,一个文明礼仪的国家的君主鲁隐公来了。我们可以不去研究他是如何来的,但他毕竟来了,他来与莒国这个小国的国君会盟来了。至于这次会盟为了什么?沧沧茫茫的历史很有点儿残酷,它消磨了历史的无数个细节,让考古家们绞尽脑汗。于是莒县一些地方考古、考据家们便不断地进行挖掘和搜集,寻找历史的迷结。他们认为:莒鲁两国有疆土之争,但正是由于莒国城墙的坚固,鲁国对于这个不起眼的子国也莫可奈何。经过多年的争斗,鲁隐公只好屈尊来到莒国的城下讲和,以化干戈为玉帛。这个故事的另一层含义,也就是间接地说明了莒国城墙的历史。但因为鲁隐公与莒子会盟于浮来山,在以后莒人的眼中浮来山的银杏树就陡然增加了它的历史的厚重感,使莒国的后人们把浮来山银杏树的历史向前大大的推移了。
  如今,在浮来山定林寺的银杏树下,有一块碑,碑文是清代莒州太守陈全国所写。其中还有陈全国题的一首诗:“大树盘龙会鲁候,烟如笼盖任浮丘。形分瓣瓣莲花座,质比层层螺髻头。史载皇王已廿代,人间仙释几多流。看来今古皆成幻,独自长生伴客游。”其实诗写的并不怎么样,只不过是顺口溜而已。官做大了,做到了知州太守的位上,总得要舞文弄墨,附庸风雅。但有一点,诗虽平庸,思考的问题却发人深思,人生如梦幻,人生的短暂与大自然的永恒这一对矛盾,被这个太守揭示出来。游人大都是匆匆的过客,在观光旅游的同时,也求神拜佛,求财,求官,最重要的是求得长生,这首诗潜在的满足了游客的心理,也就扣住了游人的心弦,所以很为游客所称道。每每我陪外地的朋友来浮来山,每一个解说员都用同一个版本向游客叙说着浮来山的历史。陈太守的这首诗成了证明银杏树树龄的一种考据。解说员们说在鲁隐公八年的时候,银杏树已经是参天大树了,那起码得有几百年的历史,由此推来,银杏树至少也得有四千年的历史。说明银杏树树龄的间接考据,还有定林寺南、“文心亭”旁的大石上有一个镌刻的彖书“象山树”三字,底下有一署名:慧地书。据历史学家郭沫若考证,此题字应为《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刘勰当年出家在浮来山定林寺,法名慧地,这当属他的遗迹。这是后人的附会?还是真的是刘勰所书?同样是一个很难证明的问题。但无论如何,它却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浮来山的银杏树之大,树龄之长。
  研究莒鲁会盟,我们不能绕过鲁隐公这个人物。事实上,鲁隐公是一个悲剧性人物。他之所以出名,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左传》记事是从隐公元年开始的。他的父亲鲁惠公在其夫人孟子死后,续娶随孟子陪嫁的声子,声子生下鲁隐公。因为声子是随嫁的,随嫁的女子称“媵”,没有地位的,就象后来随大户女子陪嫁的丫环。因此鲁隐公自然没有继承王位的权利。到后来他的父亲鲁惠公娶了宋武公的女儿,生下了鲁桓公,鲁桓公就成了法定的继承人。鲁惠公在鲁桓公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年幼的鲁桓公无法主持国家大事,就由鲁隐公暂时在王位上,居于摄政王的位置。鲁隐公十二年,大夫羽父想担任太宰一职,就向鲁隐公请求杀掉鲁桓公,鲁隐公明确告诉他:将把权力交给桓公,自己告老退位。羽父是一个投机分子,听了鲁隐公的话后,害怕自己的行径被披露,便恶人先告状,到鲁桓公那里说了不少隐公的坏话,并请求杀掉隐公。经鲁桓公同意,羽父就派人刺杀了隐公,从此鲁桓公成为鲁国国君。
  在鲁隐公执政期间,正是莒国开始扩张的时期。这里有一些大事可以看出它扩张情况:鲁隐公二年,莒人入向;隐公四年,莒人伐杞,取牟娄。在这一时期,莒国通过蚕食等手段不断向外扩张,向周边小国发起攻击。鲁隐公八年的秋天,他以大国国王之尊,来到莒国城边的浮来山上,与莒国会盟。《左传》记载是“公及莒人盟于浮来,以成纪之好也。”“成纪之好”,是会盟的目的。纪国是一个小国,与莒国相邻,但势力与莒国相比要弱得多。莒国常常与之发生冲突。纪国为了寻求依靠,就与鲁国联姻。在莒鲁会盟的前六年,也就是鲁隐公二年九月,纪国国君派大夫子帛到鲁国迎娶鲁隐公的女儿做纪国的夫人。正是因了这层关系,鲁隐公才来到了莒国的浮来山,与莒国的国君会盟,调解莒纪两国的关系。
  浮来山是历史的见证,也是莒子与鲁隐公会盟的见证。可以想见,浮来山上苍松翠柏,给温文尔雅的鲁隐公与怀有勃勃雄心的莒子都带来了较好的兴致。他们可以弹琴,也可以吹箫;可以击筑,也可以舞剑,他们或许会手挽着手,走上浮来山山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但在那笑容可掬的背后,都包藏着一些看不见的弦机与杀机。从莒子的角度看,他是一个胜利者,他赢得了一个大国对于他的的尊重,不管这种形式的背后是什么,他都不在乎!一个大国国君,亲临自己的城邦之下与自己会盟,有了这城下之盟,这已经足够了。他的踌躇满志,可以表现在他的脸上,他的刚愎自用也自然会表现在他的行为上,他在高兴地时候,或许可以让鲁隐公站在山头上看他坚固的城墙,这是他的资本。但在鲁隐公看来,这是一个暴发户,一个咄咄逼人的暴发户。现在,他只能与这个暴发户和平共处,使他不对自己的女婿国纪国动武。至于那棵银杏树,是否进入他们的视野,我们都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他们也绝不会想到,在几千年之后,他们的会盟却使这棵银杏树增添了巨大的神秘,而银杏树也会给他们的会盟增添了文化的神秘。也许正因如此,才使后人有了更大的想象空间,更大的发挥着对于历史的无尽的演绎与演义……
  这些考古家们在证明银杏树辉煌历史时,却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大自然所生产的河流、高山、树木,虽然与人类的劳动结合可以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虽然也可以包容人类在社会活动中所创造的文化并形成独有的文化现象,甚至会成为人类祖先崇拜的象征,但它毕竟又有其自身的特点。它们不会是、也决不是人类文化自身生产的产物。银杏树虽然可以说明浮来山当年的辉煌,可以作为一种历史的解说,作为历史见证,但它与人类自身创造的文化又有着根本的区别。莒国古城墙是莒先民在历史的社会活动中创造的独特文化,它是真正的莒文化的象征。
  五
  历史常常表现出惊人的相似之处,1952年,北京的城墙也面临着莒国城墙的同样命运。当时一位世界级的着名的建筑学家,为了保护北京城墙,而奔走呼吁,但没有成功。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梁思成,戊戌变法的重要代表人物梁启超的儿子,他曾和他的夫人林徽音为中华人民共和国设计了国徽,同时也是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者。
  早在北平解放的前夜,中共的军队包围北平时,毛泽东周恩来派人专门找到了他,就北平解放,如何保护北平的古迹,让他画了一张草图,标明那些地方是历史的古迹,不能轰炸。后来国民党的傅作义将军起义,接受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收编,北平和平解放,从而使北平避免了一场战争,北平的文物古迹也避免了灭顶之灾。傅作义将军作为有功之臣,在建国以后被安排在政务院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任水利部部长。上推到1945年,二战即将结束时,美军为向广岛投掷原子弹也接受了梁思成提出的关于保护东京奈良的文化古迹的建议。
  但是,面对1952年那一场北京城墙是拆除还是保护的抉择,梁思成却无能为力,他心急如焚,沤心沥血地提出的保护北京古城墙的建议不被采纳,政府一声令下,北京城墙几乎在一夜之间被拆除了。梁思成可以世界文化名人的身份向联合国盟军提出保护东京奈良古迹的建议,并得以实施,日本人民由此长久地铭记着他的大德,世界人民由此而衷心的感谢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永远铭记着他的功绩。但现在他在自己的祖国,在中国的这片土地上,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北京,却无法保护北京的城墙。在权力和政治运动面前,建筑学家声音就显得如此的弱小和无能为力,据说,他曾因为城墙不能被保留而伤心的吐血。我们可以想见一个建筑学家的那种心情。建筑学家无法保住北京城的古城墙,无论他如何呼吁,无论他如何为北京城的建设设计出更加美好的建设方案,都抵挡不住拆除北京城墙的一声号令,北京的城墙在顷刻间便消逝的无影无踪。
  城墙的消逝是一种复杂的社会历史现象,人们当时拆除这古城墙的心情也是复杂的。即使在几十年之后,我们也很难准确地把握当年人们对于历史,对于历史古迹的心态。与北京城墙相比,一个小小的莒国古城墙又算得了什么!五十年代初期,北京城墙还有梁思成为它而奔波,但几十年后,莒国的城墙消逝的时候,却没有人为此而呼吁,城墙的倒塌与消逝,也就毫不奇怪了。
  城墙是高于文字的历史。我们现在看到的莒城墙被时光撕成了文明的碎片。我存有莒县政协编写的《莒县文史资料》,封面上,是一座古城门,巍峨雄伟,颇为壮观。这是否就是莒国故城的城门?如果是,那现在却只是一个虚无的存在,那城门,早已化做历史的烟云,飞入蓝天,飞入大海,散入莒国大地上,与莒国的土地溶为一体,化作了不可触摸的历史虚无。
  六
  当我们站在历史的此处,回顾发生的一切,我们便会感到阵阵的揪心与疼痛。历史不可以假设,人也不可以 再次回到历史的原点。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 同一条河流。但人却是一个愿意回顾昨天,愿意回顾历史的怪物。 有时候我就执着地回顾着莒国城墙的历史。在我心灵的空间不断展示莒国城墙历史的辉煌。
  莒国的城墙有两部分组成,一是内城,一是外城。外城又称郭城。郭城面积较大,它的南北长度为5.5公里,东西长度为4.5公里,总长度为20公里。如此算来,它的总面积大约为24.75平方公里,这一块面积我们称之为郭城。春秋时期,在经济极不发达的时代,莒国在几十年之内建起这样的一座城池,会耗费莒国人民的多少血汗与财富?在这2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居住的是官吏和普通百姓。这里可以作为这一地域的商贸流通的重要空间。我在《风采照人的莒人形象》这篇文章里,介绍了十五岁的少年王孙贾振臂一呼,领导莒城人民杀了淖齿。莒城的这场暴动,应当是在郭城发生的。他们杀进了内城,从而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政变。
  郭城之内,则是内城。 内城的长宽均不足2公里。总面积3平方公里强。内城里则是居住着国君与贵族。对莒国故城比较早也比较确切的说法是《水经注》,明确记载是“内城方12里,郭周40许里”。周代实行分封制,对分封的诸候,根据等级要求,城郭的建制限制的相当严格。春秋时代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惯例和规定。莒国的外城与内城在建制上都大大突破了周代的规定,这一方面反映了周代中央王权的衰落,对各个分封国已经失去了制约的能力,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莒国在这一时期咄咄逼人的野心。随着后来的封建大一统的国家的出现,莒城墙逐步缩减,莒有“三尊莒州”之说,元代缩一子城,明代在子城墙上用以砖砌。一直保留到20世纪。
  我第一次坐在自行车上看到的如僵卧的黄龙般的莒城墙,那是郭城墙的一部分。莒国的郭城墙全部是用黄土夯筑而成。它依其自然的地形而筑,总的来看,是比较规则的。莒城墙经过了几千年的风风雨雨,从历史中走来,一直走到了20世纪,留下了残垣断壁,留下的是断断续续的记忆。寻找它的原貌,已经是一个梦想。它只能留在有限的文字里,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而这一切也都是有限的。有一天它会消逝殆尽。
  七
  鲁隐公什么时候离开了浮来山,他在浮来山上呆了几天,史书上没有记载,但这一切并不重要了。他看到了莒国的城墙的坚固与巍峨了吗?我想只要他登上浮来山山顶,那么他一定会俯视莒国的一切。巍峨的城墙一定会给他以启示。但这一切对于莒国来说都已经不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来了。这是一个小国的胜利!浮来山的银杏树下的欢迎场面一定隆重而又热烈。莒子不会将其简单草率的匆匆收场。一个暴发户与一个贵族之间的交往,各怀各的心态。那个踌躇满志而又显得有点儿凶悍的莒子与这个老实木纳,办事有点儿犹柔寡断,比较诚实,在政治上也不太成熟的鲁隐公,有着鲜明的对照。鲁隐公想的一定很复杂。如果让我来推测他的心理活动,我倒是这样为他考虑:鲁国是在平原上建立起国都的,鲁国周围是一马平川,怎样来防御敌对国的进攻?莒国的城墙能不能给他以启示?但历史不可以假设,他没有想到,在四年之后,在他筹谋向他的同父异母的弟弟--鲁桓公--交权的时候,一个投机的小人,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使他陷入了灭顶之灾。
  此后,莒国在历史进程中不断翻新出许多值得记载的事件,距莒鲁会盟31年后,即公元前686年,历史上有名的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小白)避难于莒国,第二年从莒国回到齐国,开始了他的霸主生涯。庄公十年,即公元前684年,谭子奔莒。以后还有庆父奔莒,正是莒国坚固的城墙,使莒国成为当时和以后一段时期着名的逃亡者之城。到鲁襄公23年,公元前550年,齐庄公伐晋袭莒,由此发生了且于门之战,从而演义出了杞梁妻哭倒城墙的故事;公元前431年被楚国所灭,再到乐毅伐莒,少年王孙贾率莒人起义杀淖齿,都与这莒城墙发生着密切的联系。
  八
  历史是什么?我曾反复地问我自己。就我们个人经历来说,昨天对于今天,而今天对于明天就是历史。历史就是我们消逝了的昨天,就是我们昨天的那段经历。当我们站在今天,回顾昨天的时候,有时候我们会这样问自己,我们的昨天存在过吗?如果这个存在化作了云烟,化作了一个无法证明的非存在,那又有谁来证明我们昨天的存在?即使我们面对着眼前的存在,如果要从哲学上来证明它的存在,也并不容易。美国现任财长鲁宾的父亲--一个美国某大学的哲学教授,他让学生证明眼前桌子的存在,许多学生就无法证明。就象那座城墙,谁又来证明它的存在。因为这座城墙已经彻底消逝了。但是对于我们的文化史来讲,它依然辉煌地存在着。存在于我们的记忆里,存在于我们的文字里,存在于我们的竹简中,存在于我们的泥土里,存在于我们的陶罐里,存在于我们的血液里,存在于我们的空气里,甚至存在于我们的观念里,存在于我们的行为交往中,它并不会随风而逝。
  是的,历史的存在不会如云烟一般地随风而逝。它有时会象昨天一样似乎刚刚发生。那个冬日的夜晚,我们就躺在校园潮湿而寒冷的通铺上,闭上眼睛,默默地背诵着那些枯燥的历史年代,历史大事,地理位置,数学公式,英语单词……,那些东西,如今在我们记忆里也如同这莒国的城墙,在莒县的空间上消逝了一样,它们也已经从我们记忆的空间里消逝的无影无踪了。有时候,我们会被宿舍里弥漫着的汗臭味、咸菜味、还有臊臭味从抽象而又枯躁的精神世界里拉回到现实世界,睁开眼睛,便会看到一缕清冷的月光从窗子里透过来。城墙上,如泣如诉的箫声吹得我拥衣而坐,刚刚记忆的一些东西被这如怨的箫声吹的踪影全无。那位吹箫者就是我们班的同学。他报考的是艺术系,他执迷着他的箫,每天弄箫到深夜。在幽静的夜晚,听这如怨的箫声,我又仿佛回到了蒲松龄所处的年代。我就是这样的感受着这座城墙,感受着这座城墙的古老,感受着这座城墙的森严,感受着这座城墙的无奈,同样地感受着这座城市的城墙的历史的,盼望着这城墙的早一天的毁塌。
  莒国的历史给莒人以自豪,但历史同样创造着一个悖论:当你得到它给予的东西时,而你所得到的这种东西,却恰恰与你付出的相等,这付出的东西,也就是你失去的东西。这里边包括你的青春,你的活力,你的不拘一格的创造,和那应该更属于你自己个性而环境却不容许你发挥的东西。而你得到了的那些东西,却又极可能限制了你内在个性的张扬。
  历史就是这样,一方面,表现出它的轻灵,一方面又表现出它的沉重。有时候,人不能承受历史之轻,因为人本身就是一个十分脆弱的思想的芦苇,在历史的长河里甚至不能承受历史的轻风与细雨,一个偶然的小小变故,往往会改变人类社会的整体思维方向,往往会对自己的历史做出重新审视。这个时候,过去所创造的东西,往往就容易被毁灭,而人在毁灭它的时候,会有诸多的理由,他们自认为这种破坏是合乎历史发展的规律的;有时候,人倒是能够承受历史的重负,面对灾难,面对痛苦,面对血与火的洗礼,面对着生与死的考验,却能够决绝的留存下来,在艰难困苦中保留着祖先所创造的文化。莒城墙在保留了近2700多年之后,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莒人以十分决绝的态度使其消逝了,我不知道这是历史之重,还是历史之轻?
  多少次,我还在回想起我坐在教室里复习准备高考的那个年月,回想着城墙被拆除的岁月,回想着我对于历史本身的思考,对于城墙的思考。那也许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结束,同时也象征着一个时代的来临;象征着莒人将彻底地与过去告别,象征着莒人彻底地从封闭的古堡里走向世界,象征着莒国的这块土地将会有一个明丽而辉煌的明天。我相信那个透明而充满苦涩的时代会给我们更多的启迪:无论城墙存在与否,我们都得继续走自己的路。尽管有些存在可以变得虚无,我们创造的历史也许会和这城墙一样,最终都会被毁灭,但人总得在创造自己的历史,人的生存过程,也就是创造历史的过程。城墙不可能再生,即使再生,那也不过是一个复制品。而复制历史,从本质上说是一种倒退。与其复制,不如创造着新鲜的东西。即使这新鲜的东西有缺陷,但却充满着生机与活力。城墙既然消逝了,我们没有必要再为它而悲伤,在这大自然的空间,在我们思维的空间,在太阳底下,一切都是新的。人的有限的生命,在无限的时空里显得是多么的短暂,但人类的新鲜创造却使人类延续了生命。那些新鲜的东西,对于明天,就是人类历史的存在,也是人类存在的证明。
  我们应当为创造新鲜的东西而努力!
  2000年10月16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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