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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7-25 14:01
鄌郚总编

高密刘汲丨山花烂漫时

  山花烂漫时
  刘汲
  深秋的胶莱平原上,多数草木行将褪去绿装准备过冬了,然而有一种称作决明子的植物却依然延续着夏的绿色和美丽,在微微的秋风中,它把?圆形的叶片像凤凰抖羽一样展现在人们面前。在它的簇拥下,碎金似的黄灿灿花片儿透过晨光显得格外晶莹鲜亮,让人心醉。单独一种花草让古人用诗赞美虽有但屈指可数,而决明就偏偏沾上了大诗人杜甫的文气:“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决明不选地界,长在岭坡,长在沟崖,长在茔边,长在旮旯,长在一切可以长的地方,以自己俏丽的英姿为零落的秋天平添一丝光彩。也许这正是它被诗人喜爱的原因。
  在靠近胶莱平原沈海高速公路东侧一个公墓里,就有决明子娇妖的身影,她以自己的芳芬陪伴着一个既普通又特殊的坟茔的主人。这块墓地,是胶莱镇南王珠村集体墓园,在墓地西北角有一处非常普通的坟茔,它普通得就连墓碑和碑文也别无二致。但是,这里面埋葬的却是中国第一起“枪下留人”大案、时任胶州检察院检察长宁相进和他的老伴韩淑珍。让宁相进老人不会想到是,在他去世55年后,在他在世时并不太关心的小女儿的爱人却要提笔写到他。
  10月末的胶莱大地,满目秋色,《青海湖》杂志社组织胶州、黄岛、平度、诸城、高密、莱西等地的作家30余人到胶州市胶莱镇釆风,我闻讯后积极报名参加,因为那里是我爱人的老家,是我未曾谋面的岳父和岳母曾经为之奋斗的地方。在那里,曾经发生过一个传奇的故事,时至今日只要在百度输上宁相进的名字,一段发生在66年前的往事就会跃于人们眼帘。
  那是1955年底的一天,辽阔的胶莱河沿岸北风呼啸,寒风凛冽,宽展的河面结了一层白花花的冰茬子,芦樱顽强地摇曳在寒风中,辛劳一年的庄稼人收抬完农活正在享受土改带来的“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欢乐。此时,胶州检察院助理检察员刘明智正奉命押解一名唤作安乐三的死刑犯赶赴刑场。途中死刑犯安乐三遇见其舅舅,便下跪大哭呼唤冤枉,这引起刘明智的注意,他及时报告检察长宁相进。经核实、鉴别,这是一起错案。检察长宁相进果断拍板及时纠正,杜绝了一起冤案的发生。事后安乐三专程挑着两篮鸡蛋感谢检察长宁相进和助理检察员刘明智,被他俩婉言谢绝。这是新中国第一起在监督执行死刑中平反、枪下留人的冤案,此案被作为典型案例载入史册。故事中的主人翁之一宁相进后来就成了我岳父。
  我岳父生于1921年,与中国共产党同龄。也许正是这冥冥之中的巧合,让他生就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而且这个故事渗透着彻痛的泪迹。在那个激荡的年代,他奋不顾身投入到党的怀抱,投入到时代的大潮中,时代在他身上留下深深的印痕。他的人生正像古老的胶河水以平度姚家至窝铺为分水岭一样也分为前后两部分,胶州专区的撤消标志着他后半生的开始。1956年,胶州专区撤销并入昌潍行署,35岁的他从胶州检察长到寿光任检察长,1958年底去北京政法大学学习,学习一年后被安排去潍坊二十里堡烟厂担任厂长。因后来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他被错误对待,随后调入高密生产资料公司工作,从此他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在我爱人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不善言笑的人,患病后的他经常拿着一只斗笠到离家不远的田地里转。也许他在回忆烽火年代在广阔的胶莱平原与日伪军周旋的战斗经历,也许他在扪心自问和检视强加给自己的错误结论,也许他不能接受对他的不公。1968年,47岁的他不幸过早地离开了他曾经努力改变的世界。他去世后,就埋在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山东胶州胶莱镇南王珠村。春天,坟茔边的迎春花早早开放,用她的鲜艳告诉过往的人们这里埋的曾是一员驰骋沙场的猛将;秋天来临,决明子接替迎春的黄色,像在为坟茔主人的早逝而泪涕。
  岳父去世后,撇下从7岁到15岁的4个孩子和60多岁的老母亲。岳母靠着自己30多块钱的工资养活一家6口人,其生活困苦可想而知。据我爱人说,那时家里没钱买粮,只好把粮本上的细粮指标向别人换成粗粮,这样既可以少花钱,还吃得少,可以节约粮食。粮食不够吃,冬天就买来地瓜充饥,半年地瓜半年粮。尽管岳母知道知识对子女的重要,但由于家境实在困难,内兄15岁只好辍学当了童工,我爱人和姐姐也只上完初中就参加工作,只有我内弟才勉强坚持上完高中。11届3中全会后,我岳父被平反昭雪,全家人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们采访团驱车先去胶莱镇宋家屯村。胶莱镇地处胶州、平度和高密之间,自古属三不管地带,有一鸡鸣三地之说。正是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早年革命活动家尚鲁民就以算命先生为掩护,于1927年选择宋家屯村建立了胶州历史上第一个共产党支部,从此革命的烈火便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燃烧起来。我岳父在革命的感召下毅然投入到推翻封建半封建的大潮中,并于1943年光荣入党,从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成长为一个优秀的抗日骨干,实现了他人生质的蜕变。后来,上级党组织根据斗争需要,把已经暴露身份的党员和积极分子组成革命武装,我岳父就参加了抗日武装胶高支队。抗日队伍扒铁路,炸桥梁、端岗楼,打伏击,打得敌人四处奔波,晕头转向,有力地配合了正面战场的抗日战争。据尚健在的96岁赵以孝老人说,那时他是胶高支队的一名战士,他所在部队在平原上游击作战非常艰难,不像山区有山峦、山林可以利用,他们就因时利势用秋纱帐、芦苇层、草地和沟壑、坟茔作掩护。抗日武装来自于人民,为民族独立而斗争,冬天去堡垒户隐蔽,充分利用三县交界的有利条件与敌人周旋,与敌人斗智斗勇。斗争环境残酷,但革命武装始终保持一种乐观向上的战斗精神。据当时在胶高支队的战士、后来担任高密火车站党委书记李德义的老伴、现在88岁的姜翠玉老人说,抗日革命武装昼夜奔袭在胶莱平原,虽然条件艰苦,但始终保持着革命的乐观主义,军民一家,官兵一致。那时她老伴是战士,我岳父是排长,干部和战士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仅在于鞋和衣服口袋上稍微不同。她说,干部穿的鞋比战士的鞋底纳得密一点,做功细致一点;战士的衣服口袋是平布袋,干部的口袋是“贼布袋”。她解释说,贼布袋就是在布袋中间打两个折,可以撑起来多装东西,当时人们就形象地叫它“贼布袋“。由于我岳夫立场坚定打仗勇敢,后来被提拔为副连长、连长。
  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与胶莱镇毗邻,严格意义上说都属于胶莱平原。在莫言的笔下,这片土地不仅有绿林好汉,更有抗日将士。那时我岳父所在胶高抗日支队就活动在这一带。抗日武装风餐露宿,以青纱帐、芦苇荡、堡垒户为掩护,与日寇和蒋伪军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1938年4月15日发生在高密东北乡孙家口的一次抗日伏击战,就是抗日武装与当地民众所为,这一战毙敌39名,其中击毙的日军中将中岗弥高,缴获各种枪支50余只,子弹1万多发,同时俘虏10余名伪军。此战一时震动了胶东半岛。在孙家口战役鼓舞下,1945年3月11日,我岳父所在的抗日武装在胶州胶莱镇麦丘村伏击日军,击毙日军分遣队队长及日兵5人,俘虏日兵6人、伪军41人。此战进一步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大长了中国人民的志气,鼓舞了胶东人民全民抗战、长期抗战的信心与决心。从此日军孤守在据点不敢轻举妄动,直至投降。
  我岳母老家就是伏击日军战场的麦丘村。岳母年轻时是革命积极分子,1948年加入共产党,家是堡垒户。那时我岳父所在渤海军区胶高支队就活动在这一带,这使岳父母早就相识,后经南王珠村妇女主任陈桂兰牵线搭桥,两人结为伉俪。日本侵略者投降后,中国人民又面临反内战反压迫、解放全中国的局面。在新形势下,胶高支队一部分编入28军参加了轰轰烈烈的解放战争,转战南北;一部分留下来建立革命政权,为迎接新中国做组织准备。我岳父便留在地方任胶州大区书记直至胶州检察长。
  10月下旬,山东半岛秋收已过,田野显得开阔辽远。我们釆访团穿行在这片广阔无垠的平原上,这里不仅是我岳父母的故乡,更是岳父和他的战友们驰骋战斗的沙场。这里曾经留下过岳父战斗的身影,留下过他行军的脚印。以前,我也曾来过这里,但那时只是陪爱人探访老家,现在当要对这里进行采访并在之前做了一些必要的功课准备重新走进这片土地时,心中对这片土地自然比别人多了一分亲近和牵挂,一种心心念念的情愫缠绕在心头。当我们走进胶州第一个党支部的诞生地宋家屯,面对那个古拙的石碾和那几间土墙草屋,最初的革命党人在1927年革命最艰难的时刻毅然投奔革命的景象跃入眼前,是革命的初心在激励着他们,才使他们面对白色恐怖不屈不挠坚持斗争。事隔20年后,正是有他们为榜样,岳母才敢于冒着被“还乡团”反攻倒算的风险,送情报和支前样样跑在前。艰苦的环境锻造了岳母的坚强意志,在失去丈夫后,她并没有因丈夫遭遇不公对待而对党对生活失去信心,她挺起腰杆顽强生活,直到迎来丈夫的平反。
  我们乘坐大巴行驶在村际公路上,岳父不会想到,当年他打游击的沟崖河道,现在村村已经通上了水泥路,村际公路纵横交错,平直宽阔,即便我们的大巴车行驶在上面也绰绰有余。当年武工队赖以藏身的芦苇荡,现在已很少看见,即便有,也已成为点缀在规整水渠边上的风景线。
  我们的车在田间路上走着,秋阳正好,阳光射进车内使人温暖,当年岳父和他的战友们赖以打游击的坎坎坷坷的田野,现在己经变成精耕细作的良田,举目望去,田野里长着大姜等疏菜,有的裁种园林花木,有的秋收后种上了小麦,有的干脆什么也不种,撂荒歇地,等来年早春种经济作物。当我们来到宋家屯村,正看到农民们晾晒玉米,一个个黄灿灿的玉米像一个个金元宝撒在晾地上。丰收的喜悦挂在人们的脸上,一位大爷咧着笑不拢的嘴说:“今年又是好收成,我不等钱花,不着急卖,等有个好价再卖呢。”
  过去,这里地处偏远,农民文化低下,上学都是上私塾,而且只有家境好的子弟才上得起。上学往往要走一二十里路。那时,岳母曾说,岳父所在的部队有个高小文化程度的人就拿着当成宝贝疙瘩。当我们来到沽河小学,眼前的景象不仅让我们震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可以与任何大城市相比的现代化学校。据校长介绍,在市镇两级政府的支持下,他们把分散在四乡五里的五处设备落后、校舍破旧的学校集中起来,集中学生和师资力量,投资1.2亿建成了拥有教学楼、办公楼、后勤楼和活动楼的现代校园,同时配备了清一色的黄色学生通勤车,学生们上学统一接送,从此学生们告别了冒风雨顶烈日、徒步五里八里上学的历史。
  在莫言笔下,解放前这片土地民风淳朴而强悍,但同时也存在许多陋习,有抓不完的土匪,赌博抽大烟更不足为奇。随着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当我们走进石门子口村,看到的是王法伦老人以一己之力办起了怡宏斋家庭阅读室。据老人说,他的阅览室有藏书一万多册,内容涵盖学生读物、国防教育、医药卫生、青年文摘、故事汇编、书法绘画等。农闲时,村里的人们就来这里看书学习,结合时事热点和农事交流心得。这里俨然成为村民们的活动场所。
  岳父的家乡南王珠村也在这次采访之列,当我们走进村,一幢三层楼房迎面而立。村党组织成员宁有奎接待了我们。以前我见过他,他是我爱人的本家,他应该叫我表姐夫。据他介绍,这座楼是南王珠新村的综合楼。在新村党组织的领导下,这个村开展了“传承好家风,弘扬新风尚”大讲堂和好家风加油站活动,传递平等意识、勤俭意识、尊老爱幼、诚实守信等道德操守,村里定规范、家中定规矩、人人守规则蔚然成风。走在村内,水泥地面干净整洁,路边立有宣传牌,及时表彰好人好事。分布在路两边的农舍全是大瓦房,一律被刷成黄色,窗明几净,整齐有序,一片社会主义农村新面貌。我想,如果岳父能活到现在,当他看到家乡天翻天覆的变化,再回忆起那个灰灰蒙蒙、死气沉沉,几乎没有一间瓦房的村庄时,他一定会绽开笑脸,为家乡的美好而高兴不已。
  我们一行在宁有奎的引导下来到路南的“敬老食堂”,食堂干净卫生,操作间和就餐间分开,宁有奎介绍说,村里凡是70岁以上的老人都可以在这里免费就餐,而且,如果子女回家探亲也可以共享免费就餐的待遇。看着眼前的一切,听着介绍,让我们惊叹不已,一个富裕而文明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展现在我们面前,这难道不就是父辈们艰苦斗争要实现的宏伟理想吗?
  汽车继续拉我们在村路上行进,忽然,前方出现一条笔直的路,抬头看,路上空用钢丝拉成过篷,上面挂着一个个葫芦。秋风中,一个个葫芦摇头晃脑,样子甚是可爱,像在欢迎我们一行。原来我们已经来到胶莱镇南王疃地界。这里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不仅土壤疏松肥沃,流经此地的大沽河与胶莱河也为其农业灌溉提供了优质丰富的水源,是青岛十大无公害、百万亩绿色蔬菜生产基地之一,同时也是国家节水灌溉示范区蔬菜标准园。汽车前行不远向左一拐,停在两个人工大棚之间的空地上。我们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进入一个大棚,只见大棚高七八米,宽约50米,长200米。大棚为钢结构,顶部施以透光材料,棚内明亮如昼。眼下虽是深秋,但棚内春意盎然。无土栽培蔬菜长势喜人,更让我们啧啧称奇的是,生长在南方的火龙果、百香果、香蕉、柠檬、芭乐等也在这里生根开花结果,我们仿佛置身温润的南国。记得前几年两次去寿光参加过全国蔬菜博览会,当时就被他们大棚无土栽培技术感慨至深,至今不忘。不承想,当时还认为那些只是概念的东西,今天在这里已经全部变为现实。南王疃人不但将现代农业生产变为现实,更巧妙地利用这一产业,借助紧邻莫言家乡的优势,开发出农村观光旅游业,摸索出一条从传统农业走向现代农业和观光业相结合的振兴农村的发展之路。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他们的农业观光业完全可以与台湾南投县清镜农场和台东县池上乡的伯朗大道观光相媲美。我岳父不曾想到,在这片可歌可泣的土地上,农村的振兴正如长江之水浩浩荡荡,以一日千里之势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这里是一片英雄的土地,这里有英雄的人民!
  我们来到大棚尽头,一片浓浓的绿色挡住我们的去路,细看,间杂其间的丛丛黄花格外引人注目,花团锦簇,惊艳透亮,婀娜妩媚,有人用百度识图认出这是一种生在南方的花叫决明花。决明子非决明,但两种花极其相似,它不禁让我想起长在岳父坟茔那片决明花,黄黄的,亮亮的,艳艳的,像一群群翩翩起舞的蝴蝶。我想,如果岳父知道我今天在他曾经战斗过的大地上釆访,如果知道那片他为之奋斗的土地正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他一定会在那片决明花中高兴得合不拢嘴。此时,一首短诗跃入脑际,不禁诵出口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2021、11、11于北京
  作者简介:
  刘纪,亦名刘汲,笔名七月流火,1958年生于山东高密市,祖籍山东荣成市,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山东潍坊市作家协会会员。早年毕业于山东昌潍师专中文系,习影后毕业于北京摄影函授学院。1978年开始创作,后辍笔,2018年重又拾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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