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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12-20 16:31
鄌郚总编

临朐张玉奎丨箭山之下

  我的故乡在沂蒙山腹地,典型的山区,山沟沟里是我的村庄,坐落在箭山之下。箭山周围没有一点平地,沟沟坎坎,穷乡僻壤,人们一直以来穷困度日。1946年以前,我家的日子特别困难,兵荒马乱,更加重了那年月的灾难。
  我祖上的日子过得还算好,据说爷爷那时积攒了些土地,不用雇人,没缺着吃没缺着喝,那点积蓄到了俺爷这辈子,早早地就败光了。俺爷人长得帅,俺娘是上过学的,那时算是有点文化的女人,看中了俺爷的长相,跟了俺爷却是苦了一辈子。
  俺爷很聪明,从小不务正业,一辈子贪玩,庄稼地里那些事情,他从不热心,也不参与。我爷爷生了他这么一个儿子,托在手里怕掉地上,含在嘴里怕化了,过份娇惯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知道庄户日子的艰难?俺娘看中了他的帅气,过门来也是光接就他,他依旧不改坏习性,俺娘时常被他气哭了。俺爷爷当年管不了他,俺娘也别想改造了他。日子尽管过得不好,还是少爷脾气,竟然动了怒就打俺的娘。俺娘一个小脚女人家,哪有力气跟他打架?常常受他欺负。爷爷奶奶过世了,俺姊妹们相继出生,这个家庭用度越来越大,吃穿都难以为继,任凭俺娘干了家里干坡里的,里里外外一把好手,没白天没黑夜地干,养不过家来了。
  这片土地是战火焚烧的土地,日伪时期、国民党时期,哪个时期都少不了土匪,遇到天旱歉收的年份,庄户日子就没法混了。俺娘为了我们几个硬咬着牙过日子,她说,要不是我们几个孩子,她早就上吊死了,这哪里是人过得日子,简直就是地狱!
  八路军、新四军都来过,这帮队伍走了,那帮队伍开过来,国民党的队伍跟共产党的队伍展开了拉锯战,老百姓不得安生,整天心里慌慌不安。俺的爷这回找到饭碗了,好歹不是跟了国民党的人,跟着共产党的军队走了。俺爷这人很聪明,他看到队伍上有文艺团队,男的女的,又唱歌又跳舞,他就加进去,一学就会,干什么像什么,唱得好,跳得也好,红绸带腰上一围,两手甩起来,舞步翩翩,哪一样也不落后人家。他上过学,那年月缺少有文化的人,在部队里他成了香饽饽,哪个文艺团队都喜欢,都愿意他参加。他还自编歌词,编得人家都爱跟着他唱,歌颂共产党,歌颂土改,歌颂人民政府,他更来劲了,革命热情蓬勃高涨。
  俺家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吃了上顿没下顿,俺娘嘱咐我们几个,好生在家不要乱跑乱动,他就领着俺哥出去要饭,要回饭来给我们几个吃。俺娘也领着俺姐出去。有一次,俺姐带回一件东西,手里掂掂挺沉,俺娘也叫不上是什么东西,俺姐说,国民党省政府迁移到了沂源那一带的山区里,引来日本鬼子的飞机大轰炸,一个地主家的院子炸得稀巴烂,她跟俺娘要饭到了那里,在一面倒塌的墙龛子里发现的,准是贵重东西。姐姐当宝一样揣在怀里,生怕丢失了。
  一天,俺娘跟俺姐到了很远的一个村庄里要饭,那一带住满了队伍,全部都是新四军,各个庄头都插着红旗,路口有穿灰军装的兵站岗,村庄里来来往往都是当兵的人,那些当兵的唱着歌,有帮老乡挑水的,有往墙壁上蘸着石灰水刷标语的,共产党的军队到了哪里,哪里就有朝气,就有无限活力。
  在一个村庄的打麦场上围坐了好多军人,像演戏一样,台子上一帮人在演唱,又歌又舞好不热闹。这些文艺兵中有个不穿军装的小伙子,扭唱得特别带劲,那就是我的父亲,俺爷!俺娘一眼就认出了他,已经好几个月见不着俺爷的影子了,俺娘不但不为他出色的表演高兴,反而气得脸色紫青,控不住情绪,把姐撇一边去,挎着要饭筐子就上了台,直接钻进表演队伍里,拉着俺爷往外拖,死拖硬拽下了台。下面那么多军民,一个个都看直了眼,有的站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腰里别着小枪的军人,也许是个官,跟着就过来了。
  把俺爷拖下戏台,好歹俺娘没气的当场打他脸,责问他“你心里还有俺娘们?,还有那个家吗?孩子在家都快饿死了,知道不知道?!”
  那个当官的跟着过来,问明了情况,看到俺娘俩衣衫破烂,讨饭为生,领着俺娘去了伙房,给俺拾了满满一筐子干粮,让俺带回去,还提着俺爷的名字说,他对革命很热情,积极从事文艺工作,是个好同志,不要扯他后腿。并且说,为了解放全中国,为了天下劳苦大众都过上好日子,要支持俺爷的工作,那就是对革命工作的奉献,值得赞扬。人家态度好,和颜悦色,一直把俺娘说消了气。
  俺姐见到了俺爷,爷俩挺有感情。俺姐把那件宝贝拿给俺爷看,俺爷看了看说,你从哪弄来的?这可是件值钱的东西,是以前大户人家的女人佩戴的,金子做的,好生保留着吧。俺姐听了很高兴,心里想,还是俺爷有见识。俺娘生俺爷的气,俺姐不生气,这是亲爷,见着了亲还亲不够。俺姐问俺爷,哪天回家?俺爷摇了摇头,他知道马上要随队远下去了,迟疑着说,等革命胜利的那一天吧。这样笼统地回答,俺姐听了也高兴,心里总算有了个盼头。谁知道革命哪一天胜利?俺姐是绝对知不道的,俺娘不知道,俺爷他自己也不知道。
  全国解放后,俺爷一直没有下落,自从俺娘俺姐要饭遇到那次,再没有他的音讯,只知道他跟着队伍走了,连封信也没有写来。俺家里权当没有他这个人一样,不再挂念他,反正我是这样的,不知道俺娘想不想他。
  1956年,一位早年参加革命的老乡从上海归来,他是南下时期的干部,参加过渡江战役,据他说俺爷早就重组了家庭,也在上海,生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总共四个孩子。俺娘听得五雷轰顶,当场就晕了过去,半天没醒过来。这些年来,虽然俺爷不顾家,俺娘心里一直装着他,并没有把他忘记,每天每天,她心里总有个盼头,盼着俺爷回家,也许睡一觉醒来,都以为俺爷回家了。这消息彻底毁灭了俺娘的念想,她是怎么都想不到的,想到他死,也想不到他会重组家庭。那么多年没有音讯,想到他死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我都怀疑过。
  之后俺娘就打不起精神,心中的支柱到了,病病殃殃。一日她叫我到跟前,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您姊妹们你最小,我想看到你出嫁,看来等不到那一天了。我走了后,听你大哥的话,这些年来,咱家多亏了你大哥,他就像家长一样,支撑着我们这个家。他老成、能干,肯吃苦,我放心。他从没有提到我爷,爷伤透了娘的心。
  俺娘走后俺哥当家,他就像个男家长,随着我们都年龄大了,俺家的日子好过多了。俺哥到了征兵年龄,响应祖国号召,参军去了。那天要走了,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草绿军装,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穿得这么整齐,他很漂亮、很帅,怎么看怎么像我的爷,遗传基因太好了!他高兴,我高兴,全家都高兴。真正分离的时刻,哥舍不得我们,他哭了,他是个汉子,这条汉子憋不住哭了,他不放心我们几个在家。我哭了,哭得好伤心,控住不住感情。俺爷是那么一个人,从不顾家,俺娘又不在了,哥哥这一走这个家谁来支撑?二哥?他不行,从来不主事,他能担起这个家的责任吗?
  事实上,一切都是多余的,哥哥当兵走了,自然而然,二哥负起了这个家的责任,他更加勤苦,更加疼爱我。这个时候,大姐已经嫁了,嫁到十几里地外的一个山村,跟了个教师,生下一个男孩,日子倒也说得过去。我想告慰我的母亲,九泉之下,您就放心吧,我们生活得还算可以,没有天大的困难,一切都可以自然应对。我知道我的母亲走时舍不得我,放不下心来,对我、对她身后的这个家悬着一颗慈母心。
  哥哥在部队一个月有六块钱津贴,哥哥一分钱都舍不得花,全部寄回老家,他来信说,部队管吃管穿,生活很好,不用花钱。俺的哥哥呀,他心里满满的都是这个家,再怎么说,“国有大臣家有长子”呢!对这个让他走到哪都牵挂着的家,他时刻尽着家长般的责任,甚至是一个好父亲应尽到的责任。
  哥哥当了三年兵荣退,他长高了,更壮实了,他是工程兵,打隧道,艰苦的工作锻炼了他,浑身都是力气。回到家,哥哥到山上背石头,一个冬天背了那么大一片石头,建房子不用犯愁了。第二年春天,冰消雪融,暖意融融的时节,我家盖起了三间房子,独立一个小院,哥哥结婚的地方有了。
  哥哥还在部队里的时候,村里人介绍,处了一个对象,三皇山村的青年团支部书记。嫂子长得很漂亮,有工作能力,过门来一定是把好手。俺娘要是看到准会开心得无法形容,可惜他老人家走早了。天府里的娘,您儿子有福,处了个好对象,您将添上个好儿媳!
  哥嫂结婚的那一天,一大群喜鹊围绕着俺家不散,一大早叽叽喳喳,都说是个好日子、好迹象,预兆着将来大富大贵过一辈子好日子。俺听了满心里喜欢。哥哥这样能干,嫂子又是团支部书记,将来日子锦上添花,这是大有希望的。俺就盼盼着他们快些过上好日子,俺就想看看到底过什么样的好日子,俺坚信人家说过的吉利话。
  哥嫂都能干,哥带着新媳妇,又上山找石头,有时下河滩里捡,哥嫂说了,张罗着为二哥盖房子,没有房子,怎好娶媳妇?经过一年多时间的努力,我们家终于又给二哥盖上房子了,这都是哥哥嫂子的主意,他们俩是家的顶梁柱。我想,要是俺爷在家里,他也不是那样的人,尽不到一个普通父亲的责任,顶多也不过如此。俺哥并且尽了父亲的责任,他是伟大的。我很尊敬哥,我的目光里,他不但是哥哥,还是一个完美父亲一样的家长。
  二哥结婚后,我们的家族成员多了,我们也是一个大家庭了,那时国家也不富裕,我们农村山区工厂企业近乎没有,想出去干活补贴家用也没地儿去,忽听说公社里新建了一处石英厂,哥哥兴奋得有些激动,哥立马跑去报了名,而且给我们几个都报上了名。哥哥说,从此我们都有工作了,都有固定收入,远比在家里窝着种地要强。这像春天里的希望,这是要翻身的日子呀,我们不能永远一直过穷日子。
  石英厂有几年红火的时候,一度发展得不错,大集体路子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厂子连年亏损,工人开不出支去,干部贪污,以至于要垮台了。那时社会上刚刚兴起承包制,要把这个艰苦创业建立起来的石英厂承包出去。全厂三百多名职工没人出头,没人承包,地方上也没人出头,都认为这是个烂企业,永无出头日,承包了只有亏损,没有盈利。
  我哥不这么认为,他是建厂的第一批员工,认为亏损的原因多是管理不善,产生了个大胆的想法,出面承包,他的承包费是一元钱人民币,一块钱承包了个烂厂子,等于白拾。领导也不图多少钱,有个人承包下去就行,一下签订了二十年合同。
  俺哥有福,也有能力,当年就赚了个钵满盆满,富得流油。有了钱的日子好过,俺一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真为俺哥哥的伟大而感到自豪。穷日子要翻身真快,时来运转呀,仅仅过了一年的时间,哥哥钱多得花不完,搬到镇上去住,住进了二层小洋楼,真是气派,而且是镇上的名人了。谁都知道一块钱包个厂子发了家,成了个奇迹,名声远扬,有车子有司机,那年月里的奇人了,出人头地。我去看了看,哥家的住宅整理得像个皇宫,什么客厅呀,卧室呀,厨房呀,我有生以来还没有听说过这种叫法,连上茅房都不出屋,气派!俺娘要是还活着多好,他的儿子出息了,挣大钱了,您老人家过了一辈子穷苦日子,也该享享清福了,可惜,您老人家去了天国,走的太早了,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方,远远离开了我们。
  娘啊,九泉之下您就放心吧,我们几个都好,已不是您在世的日子了。娘啊,俺爷不顾家,她没良心,最对不起您了,拖累着我们好几个,您受尽艰难,您哪里享受到一天的好日子呀!娘啊,您走了这么多年,看到坟头的荒草年年发、年年枯,年年寒冷着孩子们的心,我们永远忘不了您的抚养,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在世的日子没过好,另一个世界里,愿您老人家安祥!娘啊,每每想到您,孩儿以泪洗面,您可知道呢?娘啊,最艰难的日子里,是您把我们一个个抚养大,那是多么艰苦的日子呀!我这一辈子,只要活着,就永远想着你。娘啊,我多么想念跟您在一起的日子呀,有娘多好!有娘的日子,再苦也是幸福的!
  我哥哥起家了,成了一方有影响的人,如今是响当当的人物了,俺一家都跟着光荣,比如我也身价倍增。到了谈对象的年龄,不少人给我介绍对象,咱也有了身价,既要长相好看,又要具备一定经济条件的,差不多也是讲究“门当户对”。本着这个原则相处了一些,总感觉不配我。因此人家都说我难玩,说我条件太酷,甚至说我不务实。“挑肥的捡瘦的,选来选去选个卯臭的”,先人的话没有错说,这个臭的让俺选上了`。
  蜜月期一过,我就发现他很多毛病,时日延伸,继而有了更多的发现,最令我不能容忍的,他竟然嫖赌,五毒俱全,仗着家里条件好,父母都是干部,衣食不缺,胡作非为。这样的好家庭长起来的孩子,是不知道苦日子怎么过的,不知道疼人。我们经常吵架,他竟然动手打人,我打不过他,常常受欺负,委屈的眼泪流不完,我将对谁诉说?若是娘在就好了,连个诉说的人儿也没有。
  哥嫂见我瘦了不少,满面憔悴,询问之下,我便说了出来。我说,他从小娇惯坏了,我实在没法接就他,而且经常挨他拳打脚踢,实在活够了。哥哥义愤填膺,他最有主意,说是落在那家人害苦了我,早晚都得离婚,早离强得晚离,他马上为我离婚做准备。哥哥有熟人,哪个部门都说进话去了,离婚好打,说打就打,我们离了。
  箭山挺拔,白云悠悠,俺的村庄依旧,安然处之,箭山河静默地流淌,河边洗衣服的村妇们依旧欢声笑语,我的经历在被人家谈论,使我羞得出不了家门,躲在早年的闺房里,泪湿衣襟。
  娘啊,您的小女,我的苦楚您可知道?过去怨我们过得穷,如今不穷了,可知我依旧度日如年,比过去还要苦,我的娘!
  娘死了,埋在箭山之下,箭山河之阴,当年栽下的两棵柏树亭亭玉立,长得如伞如盖,已是两棵大树了。娘的坟上长满草,都说‘女人上坟,家里没人,’因此女人不上坟。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要见见俺的娘。
  趴在坟头,我泣不成声。这世上,哪个替代了娘!女儿永远是娘的心头肉,女儿祈求娘的护佑。
  箭山之下两个苦命的女人,前一个是娘,过世了,后一个是我,被痛苦折磨着,愿我的头顶早日云开雾散,重现光明。人,应该是没有过不去的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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