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俪生先生侧记
陇菲
我与赵俪生先生,本来并不搭界。赵先生是史学前辈,而我却是乐学后进。和先生相识,是1982年底调入兰州大学历史系之后。现在都叫“历史文化学院”了,我记得的,还是那个“系”。
第一次对先生产生兴趣,是因为一位“知名教授”对他的非议。
那是1983年夏天,全国第一届敦煌·吐鲁番学会在兰州举行。我于敦煌学的切入点,是敦煌壁画描绘的古代乐器和敦煌卷子兼说兼唱的变文。会议之前,阅读了一系列有关变文的历史文献,神往于半个世纪之前讨论变文的热烈。当听说不少经典论着的作者都要亲自出席是会,作为即将入道的年轻学子,自然有一种历史幸会的预期。
当时与会代表之中,有一位知名教授,这位教授早年相关变文的文章,曾经引发了一场热烈讨论。会议前夕,兰大中文系一位先生打算前去拜访这位知名教授,身兼大会工作人员和正式代表的我赶紧带路并趁机随从前往。二位先生谈话之间,我抽空呈上提交是会论文《中国散韵相间、兼说兼唱之文体的来源——且谈“变文”之“变”》,恭恭敬敬地期盼前辈指点。未曾料到,我听到的,不是相关变文,不是相关学术,而是做人策略。我心目中那篇具有历史意义的文章,作者本人似乎已无兴趣。
因为国家领导重视,因为全球学界重视,那次学会非常隆重,非常盛大,用当时的话说“规格很高”。听说我刚刚调入兰大就参加筹备工作并出席是会,教授感叹说“机会难得。”“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参加这样高规格的学会。”“尤其是年轻人第一次参加学术会议,不是都能有这种幸运。”他特别嘱咐我“抓住这个机会,注意与这些大学者搞好关系”。为了提供反例,这位教授说起了当时我还并不熟悉的赵俪生先生:“你们兰大的赵俪生,就是因为和某些知名学者人事关系紧张,至今没有更大的社会名气和更高的学术地位。”和教授预期相反,赵俪生何许人也?反而引起天性叛逆之我的强烈兴趣。
兰州会议之后,得知先生文革之后首次公开示范教学,遂前往旁听。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先生,也是我唯一一次旁听他的课。记忆中,是关于文化史。已经记不清那堂课究竟讲了些什么?能够记得的,是先生口音浓重的德语、英语发音;是高个子的先生俯身板书的样子。
赵俪生先生板书
能够记得的,还有先生上课时所依据的那些“小本本” —— 先生自制的读书笔记,纸薄,字小。
据说,先生有许多这样的“小本本”,就是这些“小本本”,成为先生后来一系列论着基础。当初我还不解:先生为何不做卡片?以我之见,卡片更适合分类、组合、排列、连缀。现在才明白,在那个特殊年代,这种纸薄、字小的“小本本”,更适合暗地里坚持治学,它的信息含量要比通常卡片多得多,也更容易秘藏。
1985年,全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第二届年会在新疆乌鲁木齐举行。依然非常隆重,依然盛况空前,依然“规格很高”。此次,我有幸和先生一起同为兰大历史系与会代表。是会,我提交论文《经说·经传·经变——再谈“变文”之“变”》。已经同事两年有半,此次又同时出席是会。出发之前,前往先生家中拜访,想听听先生意见。先生持重,看完文章,只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打下的先秦底子?”精通先秦子学的先生此问,想来是因我文中先秦诸子引文较多而起。初中毕业之后,即进入音乐专业预科,连高中都没有上过,哪里有什么“先秦底子”?面对先生质询,只好喏喏:“平时好翻书而已。”
这篇论文,在乌鲁木齐学会上引发代表“强烈兴趣”。经周一良先生向季羡林先生推荐,学会临时决定召开一个扩大的、与会海内外知名学者悉数出席的专题讨论会,会上国内外学者展开了尖锐辩难。季羡林说:“今天年轻人辩论很激烈,四十年前的那点劲头又给点燃起来了。”然而,也许因为我的个性太过张扬,也许因为我对美国学者梅伟恒质疑毫不客气的反驳,违背了“预备会”上与外国人交往“要注意”的“原则”,讨论会之后,风云突变。不像是刚刚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倒像是刚刚参加了一个“鸣放会”、“批判会”,好像我在会上发表了什么“反动言论”,好像我因此已经被打成“右派”,甚至致使这篇论文最终未能收入是会论文集。过后,知道这个情况,先生出我意料地主动推荐这篇论文给某学术期刊。尽管先生没有明说什么缘由,尽管最终还是没有结果,我却一直心领神会、心存感激。
一九八五年秋全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第二届年会中与赵俪生先生在乌鲁木齐天池合影
我与先生,没有师生关系,又都和兰大、历史系比较疏离,并不是通常意义的同事。与先生的有限交往,大多都是谈学术、谈读书。主要见面机缘,是先生出版新着之后。先生亲笔题赠的有《顾亭林与王山史》、《赵俪生文集》(六卷本)、《学海暮骋》。先生客气,与我称兄道弟,要我“指谬”、“雅教”、“指正”。我哪里配。
逐渐拜读了先生一些论着。先生之文,见人见性。就是不看署名,我也能很快认出。后来与先生熟悉之后,曾经大言不惭地说:“历史系大概只有你我文字,可以不看署名也不会认错。”先生听了,仰头大笑。
先生之文,大处着眼,小处入手,历史脉络在他那里总是清晰显现。先生之文,既没有汉学的琐屑,也没有宋学的空疏,往往是大题小做,小题大做,发人之未发,道人之未道。所有这些,对我的研究,无形中起了示范作用。
有一次晤谈,赵先生突然说起:不管研究方向多么宽广,总要留心“扎几个大的营盘”。现在回想,“扎几个大的营盘”,不仅是先生的夫子自道,也是对我当时学术研究漫无目的的婉转批评。
先生学术研究,经常转换方向。外人看来,似乎没有什么方略可言。其实不然。他的“亚细亚方式”、“土地制度史”、“农民战争史”、“明清学术史(尤其是顾炎武研究)”、“思想文化史”,以及“西北史地”、“先秦子学”等等,都是先生已经扎就或者计划经营的“几个大营盘”。
我对学术,完全出于兴趣。兴之所至,一头扎进去,忘乎所以。过后,便兴味索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并没有什么明确计划。起初还自以为与先生同道,听了这话,开始反省。受先生启发,后来也开始收缩研究领域,逐渐集中于“文化哲学”、“音乐哲学”、“中国乐史”、“考古训诂”四个方面。如此,扎就了自己研究的几个不大不小的营盘。
我和先生关系,总在不即不离之中。和先生晤面不多,很少谈到兰大,也很少谈起历史系。记得有一次,先生讲学归来,说起外地某高校有意要高规格聘请他去任教,但兰大领导却说:“你愿意去哪里讲学,就去哪里讲学,随你便。不过,最后的追悼会要在兰大开。”先生于兰大,无非一块招牌。先生在兰大,一直不能舒展。说起这些,先生多少有点不快。
先生是长辈、智者、才子、奇人,我尤其敬重先生不屑蝇营狗苟的个性。一段时间不见,总会想念,总会惦记。
本来以为,像先生如此个性,应当不拘小节。接触渐多,也有一些不能适应的地方。
先生虽然是五四后新式学者,却有一些旧式文人派头。先生居所,外屋是客厅,里屋是卧室兼书房。第一次见先生,是在外屋。起初我以为先生待客,都在这里。渐渐熟悉之后,才知其不然。有一次拜访,先生兴致好,高声朗朗:“咱们屋里坐、屋里坐。”牵手引我进入他兼做书房的卧室。这才觉悟,这就是所谓的“登堂入室”。此后,有时屋里坐,有时客厅坐。全看先生兴致、心绪。对此,我曾暗自窃笑。转念一想,先生毕竟是从上个世纪走过来的,小子自当存一份理解宽容之心。话是这样说,登门拜访毕竟因此减少。加之先生年事渐高,家人越来越不愿意他多受打扰,我也索性无事不登三宝殿。
先生执教六十周年纪念会上见面,他奇怪地问我:“近来忙些什么?很少见你。”我也趁机揶揄一句:“夫人常挡驾,侯门深似海。”先生谔然、喃喃:“你来你的。”
赵夫人先走,对先生身心都有影响。老人家辞世之前,已然疾病缠身,多次手术。
今年夏天,七月四日那天,电话问候,先生说今天感觉不错,遂前往探望,顺便送去《胡适晚年谈话录》一册。
书一到手,老人家立即手执放大镜专心阅读,完全忘记自己身上插着的导流管(毛衣右襟下面露出的便是)。我趁机拍了几张照片。
那天,先生长女也为我和先生拍了几张合影。先生耳背,我坐先生一侧,对其左耳大声嚷嚷。
毕竟年迈,毕竟病重,不久,先生便觉体乏,起身捧书进里屋卧读。我与其长女、长孙聊几句家常之后,遂告辞别。
这竟是和先生最后的晤面。这张照片,竟成为我最后一次与先生的合影。
因为某种缘故,错过了先生追悼会,未能和先生诀别,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主编的《国学论衡》第三辑承蒙先生过目,他给朋友信里,写了一段相关的话,朋友转给我看,我很感激他的知音,也很在乎他的意见:
龙菲是个怪人。他一接办,《国学论衡》就顿然变了个样子,…… 提高了一大截。但书太厚、太重,叫我这老人一手擎书,一手执放大镜,看不到几分钟就累了。
如今,第四辑即出,书已经薄了一些,也轻了一些,但先生却看不到了。
先生赠我《赵俪生文集》之时,曾经要我也写一点评论文字。自觉不是合适人选,便婉言推辞说“我不具备资格”,“还是等有资格的人评论之后,看看我还有没有必要再说几句。”先生听后仰头大笑:“你滑头。”
也许,先生真是想听我说点什么。现在先生走了,我又说给谁听?
陇菲2007年12月24日至2008年1月17日
于兰州独弹斋
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
甘肃·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会会刊《国学论衡》第四辑
2007年12月第1版第453-4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