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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12-27 14:30
鄌郚总编

傅绍信丨祖母六记

  祖母六记
  祖母为什么一夜白发苍苍?
  因为独生儿子早亡。
  祖母为什么瘦成这样?
  是孙儿吸干了她的血浆!
  祖母为什么这样坚强?
  她对孙儿充满了希望。

  一  顶 梁 柱
  顶梁柱的本意是又粗又壮能顶得起梁的柱子。许多支撑家庭的男子被称为家庭的顶梁柱。家中有根坚实的顶梁柱,就会为一个家庭撑起一片蓝天。顶梁柱不仅关系着一个家庭的温暖和幸福,甚至关系到家庭的存在与倾覆。
  从我记事起,我家的顶梁柱就不是坚强的男子汉,而是个瘦弱的老女人,她就是我祖母。我知道祖母是十分不情愿做这根顶梁柱的,但由不得她。
  在我不足七岁那年,祖母的独子、我的父亲因病去世了。我家的顶梁柱折了。在父亲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之际,祖母相信阎王爷是一定要从我家抓走一个人了。她死死地攥住我父亲的手,拼命地呼唤着我父亲的名字:“……儿啊!你不能走,你走了,咱全家没法儿活!儿啊,你等着,娘替你死!娘替你死!”祖母猛地向墙上撞去,她昏过去了。父亲也没有醒来,还是撒手走了。
  这一天是一九四六年夏历二月二十三日。我二十六岁的父亲在病魔的折磨下,告别了他年迈的老母,撇下了四个童稚的儿女和年轻的妻子,走向另一个世界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我父亲是乡亲邻居帮助埋葬的。
  数次昏厥的祖母又一次苏醒过来之后,发现我母亲因为过度悲痛浑身抽搐而休克时,她挣扎着爬起来,但只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又倒了下去。
  我辈悲苦嚎叫,哭爷,叫娘,喊奶奶。
  祖母再次醒来,看到乱作一团的孙辈和命悬一线的儿媳,她似乎明白了自己肩上的担子。就从这时起,白发苍苍的祖母成了我家的顶梁柱。她虽然愿代子亡,而不愿做这根顶梁柱,但命运却是这样做了安排,不容商量。祖母流着泪和我们一起将我母亲拖到床上,一边呼叫着进行拍打。
  “奶奶,我渴!”
  “奶奶,我饿!”
  奶奶看了看我们这些幼稚的小脸和干裂了的嘴唇,晕晕地扶着墙去灶下为哭哑了嗓子的幼孙们烧水去了。
  待我辈长大后,祖母曾回忆说:“那时候,我觉得天塌了,自己不能活了,但听到你们哭叫,觉得自己死也死不成。”
  就这样,祖母和母亲一起成了我辈挡风的墙,御寒的衣,和能以糠菜果腹而得以生存的依靠。
  瘦弱的祖母岂止是顶梁柱,她是我家的擎天柱,为孙儿们撑起了一片天。

  二  寒 食 祭
  父亲病逝不久,转眼到了寒食,明天就是清明节了。
  我老家有寒食祭祖之俗。这一天,祖母格外思念死去的儿子,人逢佳节倍思亲嘛。祖母呆呆地坐在屋门口檐下,她想像不出自己的娇儿在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祖母知道人们祭坟都是带着供品什么的,据说摆供品是供死人享用的,在坟前把纸烧成灰是供死人花钱的。没有人给死者送这些东西去,死者就只有在阴曹地府挨饿受穷。祖母挂念儿子,那是她唯一的心头肉。她想去坟前祭子,跟儿子说说话,但恐怕一提这事,又引起我娘和我们这些娃儿们的一片哭声。我家三代淌的眼泪已经够多的了,祖母不想为祭子再惹得全家大哭。
  其实,我娘又何尝不思念我父亲呢!她也知道今天是祭坟的日子。她想去坟上看我父亲,但她不敢向我祖母提,她怕提这事有如用钢针扎我祖母的心。她希望祖母先发话,只要祖母发了话,她便领我们去坟前祭奠我父亲。
  祖母一直没发话,我娘也始终不敢提祭坟的事。
  我们看看祖母呆呆的,娘也呆呆的,我们便也呆呆的,谁也不敢说话。小弟才要说什么,懂事的姐姐采了他一把,又指了指呆坐着的祖母和母亲,向他丢了个眼色,小弟也不敢说了。小妹要哭,姐姐赶忙抱起了她。
  天快近午了,街上有人在说话,似乎是在说祭坟回来了。
  我娘忍不住了,终于向我祖母说:“娘,今天是寒食。”
  “嗯。”祖母不经意地应了一声,身子一动没动。
  我娘看了看我祖母,以为祖母这些天疼儿子疼痴了,什么也不记得了,便又说:“寒食日得祭坟。”
  祖母又应了一声,身子还是没动。
  我娘越相信我祖母是想儿子想痴迷了,她或许根本就没在意我娘说什么。“娘,去给他祭坟不?”我娘终于提出来了。
  祖母似乎早已想好了,说:“不祭了,他这么年轻,没把孩子拉扯大就走了,让我这么小的孙子去给他祭坟,他没脸享用。”祖母做出决定的同时,眼窝里淌出两行泪水。
  我娘又呆坐了一会儿,把我和三岁的弟弟叫到跟前说:“你俩跟我去碾上压面子。”又叫过我姐姐,“你守着奶奶,看好小妹,等我回来给你们做糊糊喝。”
  祖母还是坐着没说话。
  那时候,泡在泪水中的我们都是极听话的。我领着弟弟跟母亲出门去了。
  我们傅家的石碾在西边。娘没有领我们去村西,而是绕到了村前的小铺。她将准备压面子的粮食放在铺里,请店主给看着。又赊了店家的饼干和烧纸,就喊我们一起直奔村东我父亲的坟头来了。
  远远望见我父亲的新坟头,我娘就泪流满面了,但没有出声。来到坟前,娘一边流着泪,一边教我们两个娃儿如何在坟前摆供品,如何烧香烧纸,如何磕头,……她要教会我们今后给父亲祭坟。
  母亲陪我们跪在坟前,紧紧抓住两把坟土,哽咽着说:“……我和孩子看你来了!”母亲又是一阵抽噎,“你撇下我们走了,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过?……”母亲哽噎得说不下去了,我和弟弟也大哭起来。娘抽噎了一阵,又说,“……咱娘疼你,想你,都快想疯了!我和孩子是背着咱娘来看你的,怕惹得她老人家更加伤悲,没敢跟她说,……你在九泉有知,可一定保护咱娘,她老人家年龄大了,……”
  我娘正说得伤心,忽听背后一声唤:“孩子!”接着一个女人扑下身子,抱住了我母亲。我们一看,是祖母来了。
  原来祖母听我娘说要去石碾压面子后,以为这正是瞒着儿媳和幼孙,去坟前看儿子的好机会,于是让我姐守护好正待举步的妹妹,自己出了门,就奔我父的坟头来了。她想不到,我娘已领我们早跪在了坟前。她听到了我娘的诉求,知道了儿媳的悲苦用心,情不自禁地扑下身子,紧紧把我娘抱住了。我娘侧身也抱住了祖母,叫了一声:“娘!”接着泪如泉涌。
  “娘啊——!”我娘终于有了释放悲苦的机会。
  “孩子——!”祖母也悲声大放。
  我和弟弟扑在她们肩头,齐声嚎啕。一时悲声遍野,天地昏暗。

  三  吃 树 叶 的 日 子
  父亲没了,祖母把希望寄托在孙儿身上。不到七岁的我是长孙,祖母最盼我快快长大,好支撑门户。她每天都几次看我的身高,看我长大了没有。我躺在床上睡觉时,祖母有时说:“这孩子的身子也不短了!”那意思是离她的希望不远了。但当我站起来时,她又觉得我还是那么矮小和幼嫩,只得叹口气说:“孩子,快快长,你长大咱就好了。”祖母昼思夜盼,巴不得我一夜长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有人说,给孩子吃好饭,就会长得快。
  可是自从父亲没了,我们家能不挨饿就已是万幸了,哪还有什么好吃的!坡里的麦蒿、蓬蓬菜、苦菜,我们都采来下锅。荠菜是最好的野菜了,在野地里常常采不到几棵。偶尔寻到一棵,便惊喜地叫一声:“我这里有棵荠菜!”挖出来以后,摔一摔荠菜根上的土,就急不可待的送进嘴里嚼起来。
  挖野菜的活儿都是祖母领着我们,就像是一只母鸡领着一群雏儿。母亲没有时间领我们去挖野菜,她要下地干活,要从那几亩薄田里收获点粮食。
  野菜也填不饱肚子,就只有吃树叶。好歹我家园子里有几棵榆树,每逢春天就会长出串串榆钱,那是很好吃的,采下来不用蒸煮也可以吞咽。我家榆树多,可以采榆钱维持几天,甚至十几天。榆钱落了,又长出嫩嫩的榆芽。采榆芽蒸着吃,也是我家常吃的饭。
  采树叶需要上树,那是有危险的活儿。祖母是绝不准我们攀树的。而不攀树便采不到树叶,谁来攀树呢?祖母自己要攀。祖母是个缠足女人,从没有攀过树。她先是搬来梯子,踏着梯子上。而她也从来没有登过梯子,刚登上两个阶梯,就两腿打颤,只得赶忙下来,坐在地上定定神。眼看着攀不上树是采不到榆钱和榆芽的,祖母颤抖着双腿再次攀上梯子,试了几次,她终于上到了树杈,便双手用钩子将长满榆钱和榆芽的树枝搬折下来。我们便在地上将树叶采进篮子里。低矮处的树叶采 光了,就只有采更高处的了。梯子够不到了,祖母便 搂紧了树干往上攀登。她不会攀树,常常是攀着攀着又滑下来了,衣袖划破了,手和两臂也划出了血。祖母呆坐在地上。我们一起扑上去:“奶奶,你的手……”奶奶长出了口气,苦笑了一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别怕!奶奶不要紧。”定了一下神,奶奶又往树上攀去。奶奶知道,这树叶是必须采到的,不仅我们这些雏儿们要用来填肚子,在坡里刨地的母亲中午回来吃什么呢?白发苍苍的祖母必须为全家搞到吃的。否则就只有挨饿。祖母是我家的粮囤、伙房和饭碗。
  每当她将采来的树叶蒸熟后,为我们盛在碗里,看我们用小手捧着往嘴里填时,她又落泪了,说:“让孩子吃这样的饭,还能长身子吗?”
  我看奶奶难过,便一边吞咽着树叶一边说:“奶奶,我能长。”
  奶奶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孩子,奶奶无能,让你们受苦了!”她的泪水滴在我脸上。我伸出手为奶奶抹去泪水:“有奶奶,我们不苦。”
  奶奶抱紧了我:“我孙儿懂事。”她的泪水又落了下来。

  四  守 护 幼 孙
  孙儿是祖母的希望,祖母将孙儿养在心上。
  那时候我家特别困难,这不仅是因为我父亲的去世。在我父去世的前两年我家不慎失火,烧掉了三间草屋和大部家具。虽说父亲在死前拼全力将房子又盖了起来,但家中是仅徒四壁了。
  那时,夏天的飞蚊特别多。我家原来是有蚊帐的,自从失火,蚊帐烧了。没有蚊帐遮挡,飞蚊于夜间便拼命叮人吸血,我们幼嫩的身体常常被飞蚊叮起几个大包,又疼又痒。祖母心疼我们,便搞来些蒿草,熰烟驱蚊。这一来,飞蚊是少了些,但蒿草的烟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们直咳,眼泪也出来了。祖母只得将蒿烟灭掉。屋里的烟没了,飞蚊又来了。我们几个睡熟了的小人身上经常同时有几只飞蚊在叮咬。祖母无奈,便摇着扇子为我们驱蚊。用扇子驱蚊需要不停地摇动,只要停下扇子,飞蚊马上又会光顾。没有好办法,祖母只有整夜地守着为我们驱蚊。她疲倦极了,常常摇着扇子睡着了,直到手中的扇子掉在地上了,这才猛然醒来。于是又摸起扇子继续驱赶飞蚊。祖母夜夜如此,为孙辈耗尽了精力和心血。
  在平常的日子里,祖母苦熬。遇到特殊情况,就更难了。
  有一天,我病了,发烧不退。祖母很害怕,和母亲整夜地守护着我。那时的乡下,医生很缺。祖母不知我患了什么病,好不容易去外村求过一个医生,也抓了点药,但不见效果。祖母更焦急起来,担心让庸医把我的病给误了。母亲也很着急,商量祖母,背我去舅舅家,请舅舅帮忙给找医生。舅舅是早年教过书的文化人,他懂得的事情多。
  我家去舅舅家只有六里路,但等到找过医生,给我服过药后,天下起雨来了,外祖母畄我和母亲住下,以观察我服药后的情况。
  这一夜,祖母在家睡不着觉,她放心不下我。外边屋檐的滴水如雨打芭蕉般敲打着她的心。待到半夜,刚进入朦胧中,她似乎觉得我依然高烧不退,一个激灵醒来,再也没有睡意,一门心思地想我的病,她揪心得火烧火燎。于是悄悄起了床,唤醒了我姐:“秋桂,你起来!我去你姥姥家看看你弟弟,你要看好弟妹,看好门。”
  姐姐理解祖母的心情,说:“奶奶,外边下着雨,天又这么黑,……我跟你做伴吧!”她不放心奶奶一个人半夜里外出。
  “不行!你是大孩子,你得在家照看弟弟妹妹。”祖母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两个小人儿。
  九岁的姐姐知道自己是家里的重要成员,只得应着。
  祖母要上路了,家里却连雨具也没有。祖母找了个破了顶的苇笠顶在头上,便出了门。临走叮嘱我姐将门关好。
  外边漆黑一团。泥路上到处积了些小水汪。刚出村头,祖母就滑倒了。她爬起来,很后悔没从家中带根拐棍。这已是秋天,地里的玉米都长起来了。祖母摸索着折了根玉米秸做拄杖,又继续往前走。
  那时,农村基本没有人穿得起胶鞋,尖足胶鞋更是罕见。祖母穿布鞋,泥水很快就灌满了鞋子,她全顾不得。祖母曾去过我舅舅家,她以为纵然是夜间,也走不错路的。但是,摔过几次跤后,在一个路口处爬起来,她竟然走错了方向。
  祖母走进了一处村庄,她以为那就是我舅舅家所在的纸坊村。她在泥泞的小巷里转了一遍,却没找到我舅舅家的门。祖母以为是在黑夜里没有看清,于是又转了两遍,甚至摸过几处大门,但总觉得不是我舅家的门。
  秋夜里本来就有些凉意了,秋雨又浇透了祖母的衣衫。她打了个寒战,站定在一家门口,想定定神再仔细进行辨认。
  这家院子里的狗也许嗅到了门外有陌生人,一个劲地狂叫起来。
  主人也许担心夜里有盗贼,便起来察看。待敞开大门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瘦弱的老太婆。我祖母不等他询问,忙解释说,自己到纸坊来,是要去孙儿的舅舅家,并说出了我舅舅的名字,请他帮助指认我舅舅家的门。
  那人一听,说:“老人家,你走错路了。这里是朱堡,不是纸坊。”他要我奶奶去他家暖暖身子,待天亮了再去纸坊。
  祖母心焦,婉言谢绝。
  这位好心人将我祖母送出了村口,并指认了去纸坊的路说:“一直走,还有一里路就到了。”
  鸡鸣时分,祖母终于摸到了纸坊,也找到了我舅家的门口。她附在大门上听了听院里很平静,似乎觉得我的病没有出现异常。她又怕惊了我舅家人睡觉,便坐在 了大门口一端的青石上。
  天刚蒙蒙亮,我姥姥便起床开门来了,她向来都是不睡懒觉的。姥姥发现了我奶奶,惊呼起来:“亲家,你怎么在这里?”
  我祖母说明了来意。我姥姥又是一声叫:“天哪!这黑夜里你是怎么走来着?”她打量我祖母:脸色惨白,几根稀疏的白发被雨水打湿在头上、额上,湿衣全贴在身上,身子越显单薄瘦弱。
  姥姥扶我祖母进家。祖母什么也顾不上,就急急问我的病情。
  我母亲也起来了,告诉我祖母,说我昨天服过药后,夜里睡得很好,身上的烧也退了,黑夜里又喝了水,估计再用点药就好了。
  祖母直奔床前,看了看还在熟睡着的我,摸了摸我的额头,附下身子亲了亲我的小脸。
  “婶,你来了!”我舅舅听说我祖母来了,也从厢房赶了过来。
  祖母拉住我舅舅的手:“幸亏了你!俺娘儿们没有办法了就来找你。”
  “婶,看你说的,我是孩子的舅舅,有事不找我找谁去?”他让我祖母坐。
  姥姥要家人快去烧水做饭,让我祖母吃了暖暖身子。
  祖母没有坐,说:“不坐了,我得赶快回去,给那仨孩子做饭吃。”
  母亲看我祖母太累,说:“娘,我回去吧。”
  祖母不准,说:“你把孩子守护好,比回去做饭更要紧,还是我回。”
  姥姥和舅舅畄不住我祖母,她拖着那双泥鞋,踏着地上的泥泞,又上路了。
  我娘找了根木棍,赶了去:“娘,你拄着它。”
  祖母又一次叮嘱母亲:“别忘了给孩子多喝点水。”
  祖母上路了,在秋风细雨中,她拄着拐棍艰难前行。
  这事过去多少年后,姥姥还经常告诉我,要我好好孝敬祖母。
  祖母却是要我好好孝敬舅舅,说:“那次你生病,多亏了你舅舅,万不可忘恩啊!”

  五  祖 母 的 肩 膀
  祖母的双肩十分瘦弱,但是许多男人担不起的担子,祖母能担起来。
  祖母不仅拼全力保护我们这些孙男孙女,也同样努力保护我们年轻的母亲。每遇到艰难危险,祖母都是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我母亲觉得她年龄大了,常常与她相争。祖母说:“这事只有我去。你必须得好好的,孩子们才有依靠。”
  “你年龄大了,我和孩子们得保护你,……”
  “年龄大了,受点伤呀什么的不要紧,这把年纪死了也不可惜!只要你和孩子们好好的,我心里就踏实。”祖母把每个人都看得很重很重,却从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那时候,种庄稼用的是土肥。没有肥料,庄稼是不打粮食的。为了地里能有点收获,祖母背起粪筐去捡粪。当时没有女人捡粪,更没有年轻女人捡粪。祖母不准我母亲去干这活儿,她怕自己年轻的儿媳被人讥笑。而她一个白发老太婆背着粪筐捡粪,就没有人笑话吗?为了孙儿们的生存,她那能还顾得这些!
  秋天的黄烟烤出来了,需要卖了换点钱,以雇几个短工来帮助收割耕播。卖烟需要到五里外的烟叶收购站去。卖烟的人多,许多卖烟人都是天不亮就来到收购站前排队。祖母也背了包黄烟于天不亮就去收购站。途中要过一条水沟,沟中水势汹汹。沟上有一条较长的独木桥板,男人们稳住了身子,从独木板上颤悠悠的可勉强通过。我祖母是小脚,何况又是黑夜里,还背着一包黄烟,这桥怎么过?过不了桥又怎么去卖烟?祖母终于想出了办法。她将烟包放在桥板上,自己伏下身子用头顶着烟包,往前爬行。人家几步就能迈过的小桥,祖母不仅费了好大时间,而且是拼着全力,提心吊胆,唯恐一不小心,人和烟包就一起掉下去,被浸泡和冲走。
  用烤烟换来的钱可以雇短工了,谁去雇工市场寻短工呢?还是祖母。几里外有个雇工市场,必须一大早就去将短工寻下,然后领回家来,若是去晚了,短工就被人家领走了。祖母是天不亮就往雇工市上走。她不准我娘去,担心年轻女人一大早出门会遇上坏人。然而她自己又何尝不害怕呢?经常是走到村头上,被一群狗围住了,她摸根枝条,拼命搏打。但将这只狗打退了,那只狗又窜上来了。她的衣服也被狗撕裂了。她说过:“遇到那个情况,都是惊出一身冷汗。”但是下一次寻短工,她还是不让我娘去。她觉得这样的事,只有她去干。
  卖烟难,寻短工难,砍桑更不易。那时,家家户户养蚕。我家地里也有一排老桑树,可以养蚕。但是家中没有壮劳力,砍桑成了大难题。尤其是春蚕上蔟的前几天,吃桑叶是最多的。祖母别没有办法,还得自己干。她扛一架高梯子,搭在桑树上,然后攀上梯子砍桑。这正是初夏时候,经常有雨。桑树下 的麦田里全湿透了。祖母拼着全力,才搬得动梯子,两只小脚却又陷进了泥里,迈不动脚步,一用劲,人和梯子一起扑倒在泥地里了。祖母的脸上抢满了泥。她爬起来,顾不得脸上的泥巴,还得拼命搭起梯子去砍桑。砍桑本是顶壮劳力所干的活,祖母拼着命去干了,她脸上泥水和着泪水同流。
  祖母知道,没了儿子,又要保护儿媳和幼孙,就只有拼老命。满头白发的她,十年不曾置一件新衣,有一口可吃的,也要吐给孙儿,自己宁可饿着肚子支撑。每遇到难越的关口,她都想到儿子,曾偷偷地流过多少泪,但她瘦弱的肩头没有垮,只是身上的血被孙儿们吸干了。

  六  要 孙 儿 读 书
  祖母不识字,连钞票也难以辨识,去赶集卖鸡蛋时,因为不会算账,常常遭人骗。她深知没有文化的苦头,决心让孙儿们读书。她的说法是:“再穷,也得让孩子们念两天书,识两根字(她从不说识几个字),能算个账,免得赶集上店被人骗了。”大概是因为自己不识字的缘故,祖母对孙儿学文化的要求并不高。
  母亲也很同意我们上学,但她看看家中的窘况,又担心我们读不成书。
  转眼是一九四八年春天,家乡解放了。村里办起了小学,祖母送我去上学。教室是闲置的民房,用沙灰在土墙上抹了块黑板,桌凳是各人从家中带来的,大小高低不一。老师是本家的一位叔祖公。学生没有课本,老师在黑板上写:人、手、足、刀、牛、羊……。我们跟着念,学着写。
  过了近两个月,老师说,县新华书店来了课本,每人交五角钱,明天上午我去给你们买书。大家都很高兴。
  我回家把这过消息告诉了祖母和母亲。母亲微微摇了摇头,她知道家里没有五角钱。
  第二天吃早饭时我又问祖母。祖母说:“我攒了十七个鸡蛋,大约能换五角钱,本想今天赶集把鸡蛋卖了,再去买盐和火柴什么的。这样,就什么也先别买了,先给你买书就是了。”祖母说要到中午,她赶集回来才能给我钱。
  “奶奶,老师说上午就去买书的,中午交钱,就误了买书了。”
  祖母也怕误了给我买书。她放下手中盛菜糊糊的碗,说:“我先去你三爷爷家借五角钱给你买书,等我赶集回来再还他。”说完,她就转身去了。
  我眼巴巴地等着。
  一会儿,祖母回来了。果真借来了五角钱。我很高兴,拿了钱就要去学校。奶奶也提起了盛鸡蛋的篮子准备去赶集。
  我们刚走到大门口,三奶奶来了,拦住我奶奶说:“二嫂,你三兄弟借给你钱了?”
  我祖母不知出了什么事,说:“借了,这孩子要买书,我去卖鸡蛋怕来不及,我现在就去卖鸡蛋,回来就还你们,……”
  三奶奶不等我祖母说完,就抢过话说:“可是,俺今天赶集还等着用钱呢!”她那意思很明白,是想把钱要回去。
  祖母一怔,难住了。
  我母亲已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急忙赶到了大门口,说:“三婶,俺娘不知道你们赶集要用钱,难为你们了,这钱你拿回去吧!”母亲将我手中的五角钱抽去,还给了三奶奶。
  三奶奶抓过那五角钱,一边说着:“刚才我在那边忙,也没听到你三叔借钱给你娘,俺今天真的是赶集要用钱的。”她掂着一双小脚去了。
  祖母欲哭无泪地呆站了一会儿,长叹了口气说:“我去卖鸡蛋。”
  母亲领我回屋,说:“你三奶奶大概是怕我们还不起她,不要怨人家,怨我们穷。”她很无奈地坐下了。
  我哭了,姐姐也哭了。我们尝到了被人看不起的滋味,朦胧中懂得了世态的炎凉。
  大约过了三十年后,祖母已经作古了。我去了县城工作,母亲跟我一起住。有一天,那位已经八十多岁的三奶奶去她女儿家,顺便来找我母亲聊天话家常。中午,我以丰盛的饭菜招待她。她很高兴,说饭菜好吃,又说我有出息。
  她走后,母亲说起那五角钱的事,我说:“娘,我没忘。我想,那时三奶奶家也许并不宽裕,就当是情有可原吧!”
  母亲很高兴,说:“儿啊!你能往宽处想事,不跟人计较,娘就放心了。不要忘了你奶奶说的那句话,‘饥了给一口,胜过饱了给一斗’,咱经受过困难,一定多帮助有难处的人。”母亲大概是怕我忘了,特地重复了祖母的话。
  十几年前,母亲也作古了,但祖母说过的这句话,至今响在我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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