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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1-09 23:06
鄌郚总编

赵 笋丨娘如古书始读懂

  娘如古书始读懂
  赵 笋
  我在城里工作,母亲在乡下老宅过活,已二十余年。
  母亲不识字,仅能识钱购物,买些简单好算的物品。她从来不敢触碰家用电器,好像“过敏”似的。电视看不懂,一看就打盹。听见人家的伤心事,她总是用手不停抹眼泪,一脸的伤悲。看见别人的喜庆事,她也跟着一起高兴,心情快活大半天。有时,我就感慨,母亲就是一件老古董,与现代文明已格格不入,简直成了家中的“傻子”。
  今年正月十五,母亲意外摔伤。我急匆匆回到故乡老宅,照顾她的身体和生活起居。半年后,待其痊愈,回望老娘,追忆这段日子。再熟悉不过的母亲,犹如刚刚认识。诸多发现意想不到,令我难掩内心的激动与羞愧。

  1、
  所谓故土老宅,就是兄弟俩分家时,父母分给我的家产。一套老式四合院,半土半砖。庭院里,三棵树,一棵杜仲,两棵银杏一雄一雌,都已长成参天大树,夏日一院荫凉,秋后满眼金黄。北屋窗下,红梅一株,暮春时节,胭脂花色,先于叶开,没过窗台。靓丽粉红没几日,一阵风过,便落英缤纷。自我离家进城工作,父母就一直居在老宅。父亲离世后,固执的母亲哪儿也不愿去,厮守料理着老家的院落。
  春末夏初,母亲身体已无大碍。午后的宅院,已绿荫满地,院子中间的石桌旁,我和母亲一边喝着自家炒制的杜仲茶,一边拉着呱。
  恰在此时,城里的儿子打电话来。说是,刚接到公务员录取通知书,明天就去单位报到。待母亲知道这事,简直大喜过望,满脸开花似地笑,一个劲地说:“刚好,刚好,还是跟着公家干事,有出息啊!”
  “年轻时,俺心也刚野,也想跟着公家干事啊囔!……”母亲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就此打开了话匣子,一段陈年往事喷涌而出,我从没听说过的故事。
  “那年,俺19岁,刚解放。中秋才过,满坡彤红,一片片高粱地。乔官区公所招收女兵,说是去大西北‘支边’,俺刚恣啊!当时就报了名。没几天,在区公所报到,俺穿上了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坐上了大卡车,准备往县城火车站赶。你姥姥突然哭着喊着,硬是把俺从车上拖了下来。说是,路远,又兵荒马乱,不是死在外头,就是一辈子回不来,死活不让俺去。哎哟了!……”
  母亲一个劲地摇着头,不停地叹息,停顿了一会,又欲言又止。她的情绪显然有些激动。
  我忙变换话题:“后来呢?”
  “后来能咋囔?俺脱下军装,回了家。哭了三天,半月没和你姥姥搭腔,差点气煞俺。”
  “再后来呢?”
  “后来闹土改,越穷越光荣,嫁了你爷个穷光蛋,就熬了咱这家人。”
  “娘,这些事,我怎么从没听说啊?”
  “哎哟了!这些伤心事,谁愿意提啊!见面正事都说不完,哪有工夫,提这些不济事。”
  我呆呆地凝望着母亲,不知说啥是好。母亲忙用衣袖擦拭眼角,我分明看见,她那干瘪的眼睛里泪光闪闪。也许,重温当年屈从家人,被迫无奈的人生抉择,让她情不自禁,怨悔难当;也许,时过境迁,人生暮年,突然提及往事,让她愈发感慨不已。
  然而,那句“年轻时,俺心也刚野,也想跟着公家干事啊囔!”,犹如一道闪电,从我眼前倏然划过。让我依稀看见,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母亲美丽的青春背影。

  3、
  盛夏暑热,院内树上的鸟叫与墙外的蝉鸣此起彼伏。世界真是奇妙,蝉为鸟之食,却隔空对唱。万物真乃相生相克,又互悦共荣。树荫下,我和母亲依旧闲聊拉呱。她慢慢说,我静静听。
  城里,树是刚多,都是公家的。咱家多好,一出屋门就有荫凉,树下,铺个席子,打个盹,没人管。墙边,春天挪上一棵丝瓜,栽上两棵扁豆,一夏一秋吃不了。城里的老汉,用笼子养鸟,还满大街显摆。咱家树上的鸟多的是,数都数不过来,天明“开会”,天黑“集合”,整日唱着好听的歌,——母亲把鸟雀一早一晚的吵闹与鸣叫,说成是开会和集合。
  我也发现,我家的院落里,鸟雀成群结队,飞来飞去,麻雀黄鹂居多,从不怕人。黄腰柳莺是春夏的常客,年年在树上搭巢下蛋孵化后代。喙似黄蜡,腰肋红黄的蜡嘴鸟,秋后才来,冬至离去,每日三、五成行栖落杜仲枝头,啄食树籽,飘然而至,扑楞楞飞走。然而,我家树上的鸟,为啥特别多,是树高叶茂,还是另有原因,个中因由,我也是刚刚知晓。
  北屋门口,有一青石槽子(先前喂猪的食槽,后来不再养猪,石槽墙根闲置),里面养着四条金鱼,两条赤红,两条乌黑。喜欢养鱼是母亲的爱好。前几天,我偶然发现石槽周围鸟屎颇多。原来养鱼石槽,还是鸟雀饮水之处。
  眼见成群结队的鸟儿站满槽沿点头翘尾,一起汲水神态可爱的样子,我说,这鸟儿是实在,真当自己家了。
  母亲接着说:“是啊!都十多年了。鱼儿来咱家时,我怕鱼儿蹦跳出来,就用竹筛盖住槽子。有天,我在院里端水浇菜,飞来两只麻雀落在竹筛上叫唤。鸟儿看看我,低头看看筛子,叫唤两声,又看看我,再低头看筛子。好像是和俺说,干渴了,想喝水啊!俺就拿走了筛子。果不其然,它俩喝了一顿水就叫唤着飞走了。从那以后,俺就收起了筛子,来喝水的鸟儿就越来越多了。唉!都是性命,天旱河枯,鸟没水喝还中?”
  我还知道,母亲爱把吃剩的饭粒,煎饼的碎屑等。凡是家人不再食用,鸟儿喜欢吃的东西。她都收拾起来,摊凉在石槽周围。待鸟儿来吃食喝水,她喜笑着看着,一脸的惬意。
  一日午后,隔着玻璃窗户,我瞥见,席子上摊晒着小米。奇怪的是,赶来的鸟儿根本不吃席子上的小米,只吃席子周围地上洒落的零星米粒。鸟儿叽叽喳喳,蹦蹦跳跳。一旁的母亲,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彼此对话。
  莫非,母亲真懂鸟语?抑或是,鸟儿真通人性?日久天长,已和母亲心有灵犀。当然,这只是猜测。我能肯定的是:不识字的老娘,无论如何也讲不出众生平等、天人合一之类的大道理。但她却用自己真实朴拙的人生故事,践行并诠释了普世之大道。

  4
  去年中秋,我和家人一起回故里和老娘过节。
  夜幕降临,皓月当空,光泽万家。饭后,树下,石桌旁,品茶赏月,拉呱叙旧。母亲有说有笑格外兴致,言其一生大字不识一个,刨了一辈子土坷垃。人脸前,最引以为豪的就是自己省吃俭用,也供备孩子读书上学,得以进城安家工作。
  这令我突然记起,贫寒岁月里,孩童时,母亲常说,城里的生活才是人过的日子。好好念书,进城做个有出息的人。然而,现在的母亲却不愿住在城里。每次接她进城。呆不上几天,她就吵着回乡下。嘴里念叨着:“城里住不惯,还是乡下老宅子舒坦。”
  今夜,困惑的我禁不住追问老娘:“娘,您不是说过,城里的生活才是人过的日子。现在怎么住不惯呢?……”
  娘开口直言了:“咦!城里是年轻人闯荡的地方。俺这把年纪了,就像天井的老树,挪不得了。在城里,我吃了睡,醒了吃,住着别扭,心里闷得慌啊!年里节里,俺去趟城里住几天,就觉着刚恣刚有脸啊!”
  母亲停顿了片刻,接着又说“楼上的地板,俺老觉着滑溜,站不稳当,不敢走。还是老家走着实落。”
  倏然之间,我的眼前浮现出,母亲在城里与乡下走动的别样身影。
  虽说,城里楼上的地板防滑平整,但母亲每次来到,走起路来总是担心摔倒,像是在玻璃上走,两手扎煞着,看上去很别扭,一副紧张害怕的样子。
  乡下老宅里,树根把院子的地面哄得高低不平,但老娘走起路来,却自然轻松,踏实而有节奏。且看,母亲每日早起,从北屋门口走到大门外的步履行态。
  黎明晨起,娘左手开门,右腿迈下台阶,走三步,右手扶持银杏树稍站,环视庭院一圈,神色安泰。行四步,至柿子树下,顺势坐在靠树栽竖的碌碡上,仰头朝南看天,说一声,好天,好天,背倚树身一脸舒坦。片刻,起身向前六步,右手扶一把迎宾墙角,转身又迈五步,终至大门外右侧,安详坐定在芙蓉树下的原木树墩上。过往的街坊邻里驻足寒暄,拉呱聊天,母亲一脸的喜悦。
  世事沧桑,时代变迁,我突然感觉老娘对乡下与城里的情感,委实是复杂变化,甚至是纠结的,——过去,生活困难的时候,视城里人间天堂;而今,她渴望的是,儿女们在城里发展,自己却不想享用,甚至不再喜欢了。娘的生命、身体、生活……早已融进了老家故宅,人宅一体了。天井走着踏实,石凳让她安歇,树身扶她前行。灶台铁锅中,升腾着过往记忆;故居庭院里,酿藏着旧日故事。一切的一切,老来的母亲愈发感到熟悉又亲切,咀嚼更有味,难以割舍,无法分离。或许,这就是母亲这辈人独特的故土情怀。我能做到的就是,娘愿在哪,儿就陪她在那。
  中秋月圆,月光如水,树影斑驳。凝望面南端坐的母亲,朦胧恍惚,形似尊佛。我心入静,遥想当年:儿时懵懂无知,淘气顽皮;学生时代,为学业,为高考,只顾读书考试,两耳不问窗外事;成家立业后,一味工作,整日忙碌,全然不顾过往的风景和人事。今夜月明,初始觉悟,娘如古书渐自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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