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琦(三十二首)
琦，字用韫，号琢庵，惟重重孙。万历丁丑进士，改庶吉士。历官礼部尚书，赠太子太保，谥文敏。有《北海集》。
(《明史》本传：琦在吏部，莅政勤敏，力抑营竞。因灾异陈言，最为恳切。南京守备中官请给关防征税，琦执不可，神宗以御前牙关防给之。时士大夫多崇释教，士子每窃其绪言，鄙弃传注。琦极陈其弊，帝为下诏戒厉。明习典故，学有根柢，数陈谠论，中外想望丰采，帝亦深眷倚之。已简用内阁，为沈一贯所阻而止。《诗选传》云：尚书天资瑰伟，擩染家学。入翰林年才十九。肆志学问，日有程要，尤究心历圣典谟。洎先臣条奏，讲求有用之学，前此于文定公博通端雅，表仪词垣，尚书继之，声实相望。人之云：亡于二公，有深恫焉？当时士大夫入史馆者，服习旧学，犹以读书汲古为能事。学有根柢，词知典要，二公其卓然也。陈卧子云：宗伯经术湛深，其诗虽未冥搜，亦能象合。王文肃锡爵《文敏墓志》：公公诗以情真为宗，次传声调，长篇感激沉壮，类老杜；五七言律和雅会心，绝不以浮音亢节自喜。公文介鼐《冯文敏行状》云：
公幼喜为诗，有著作之诗，如杜子美者所谓著作之诗也。故其长篇诸什，往往以用世之志自见，意盖原本杜氏。近体和雅，不为亢厉峭急之语。今所存者，犹为未竟之业。而即其所造与模拟，形似流连光景者，固不可同日而语也。安静子云：冯文敏公琦，太夫人故艰于产，公将诞之期，连夕不下。太公与厅事中凭几忧思，夜不能寐。恍惚中有一男子，衣冠甚伟，曰：“我宋韩魏公也，特来相访。”觉而后房呱然，报举子矣！遂名之曰“琦”。文敏立朝大节，忠言谠论，固无愧于魏公，惜年未及艾，不得竟其用云。于文定慎行云：北海冯公古体渊源汉魏，而轶出于唐。近体沈浸盛唐，而致力于杜。即墨周如砥侍郎《青藜馆集·送冯琢庵学士归省诗》云：鲈鲙书来忆闭关，彩衣亲乞五云间。一林烟月韦贤老，千里干旄司马还。天上恩纶荣鹤发，海边清梦绕龙颜。春明二月遥相待，为领青宫侍从班。陈给谏田按：用韫早达，留心经济。时讲筵久辍，与同官余继登共进《通鉴讲义》，傅以时政。尤究心当代掌故于祖宗典谟、先臣条奏，能举其要。谓魏相条上汉故事，可为师法。骎骎响用登揆席，为沈一贯密揭而止。文章尔雅，诗兼长各体，论
者谓与东阿于文定并为海表人望云。)
寄怀伯舅
结庐城东隅，寂寂无车马。泉流既纡徐，榆柳亦潇洒。
出门上高原，悠然见四野。鸟声高树颠，人影深林下。
白云自往来，吾意为一写。人生行乐耳，郁郁何为者。
述怀
女弟才四岁，举步一何娴。向人辄下拜，颇识嗔喜颜。
伤彼蕙兰花，零落清霜寒。畴昔多欢悰，一一成悲端。
余亦慕弘达，不能割此难。焚汝身上衣，碎汝指上环。
九原长决绝，抚膺独泛滥。
壬辰书事，赠别钟淑濂张伯任
世事亦何常，惨舒递相荡。今日非昨日，回首一惆怅。
圣人久在宥，君子始用壮。漫同贾生哭，实恃汉文量。
日月岂不照，雷霆未敢抗。其日风尘昏，黄云自飞飏。
侍臣尽改服，缇骑纷持杖。矫矫山阴公，尺牍还内降。
庭蓄留侯策，帝厌王陵戆。赤舄将去国，白麻别命相。
省垣及选部，一时尽屏放。就中谁最贤，钟张尤倜傥。
两生躯干小，气欲排峦嶂。新从上谷来，胆落临边将。
豺狼尽已屏，藜藿谁敢傍。古来直节士，大半投炎瘴。
至尊多优容，忍使居一障。视汝舌尚在，幸汝身无恙。
莫忘国士遇，宁同庶人谤。所惜正士去，满朝气凋丧。
从兹天厩马，静立含元仗。居然言路塞，兼虞祸机酿。
传言半疑信，蓄意多观望。稽首辞九庙，尚欲徼灵贶。
国本苟不摇，宁使臣言妄。謇予非诤臣，执经侍帷帐。
吏隐类方朔，谏说慕袁盎。威颜尚不接，肝胆终难谅。
知无匡世资，三山行将访。
(陈给谏田按：万历二十年礼科给事中李献可疏请豫教元子，帝大怒，摘疏中误书弘治年号，贬一秩，调外。六科给事中钟羽正、张栋等，各具疏救，大学士王家屏封还御批力谏。帝愈怒。家屏引
疾乞罢，诏驰传归。羽正、栋均谴。此诗“矫矫山阴公，尺牍还内降”、“省垣及选部，一时尽屏放”，纪此事也。是时，帝宠郑贵妃，子福王几倖逾次立，赖诸臣先后力争。越二年，元子始出阁讲学，如东宫仪。)
去妇行，送别陈南滨侍御
戚戚复戚戚，去妇长太息。欲去难为别后心，不去宁堪眼前掷。
不须逐去妇，妇去何须逐。昨日尊章偶不欢，今朝娣姒笑相目。
等是君家妇，妾命偏难住。风雨何凄凄，不见嫁时路。
郎君如浮云，云暗复中开。贱妾如流水，水去何当回？
水流到东海，千里始一曲。妾行无所归，一步一踟蹰。
留妾身上襦，忍名曰合欢。携妾机中丝，念君衣裳单。
去妇行色何草草，人情反复谁能保。束緼虚劳邻母问，
织缣自有新人好。新人貌，旧人心，妾命自薄君恩深。
君恩深，妾何止，休言嫁妇不出里。倘君别后能相理，
与君同生亦同死。
双林寺歌
长安春风能几许，阵阵化作秋来雨。苍狗白云那可辨，古今荣瘁宁堪数。
君不见玄明宫，君不见双林寺。双林寺主迹如扫，路人犹说繁华事。
忆昔金貂近帝枢，转日回天倾上都。九列有时关进退，五侯无敢同驰驱。
纵横五鹿客，交结霍家奴。城中甲第连白虎，城外浮图下赤乌。
浮图矫矫凌云际，乘豹骖狸斗神异。天中画栋盘龙螭，阶下丰碑蹲赑屭。
天子亲为降敕书，宰相不惜书名字。布金刻玉神亦妨，衅血涂膏鬼所忌。
从来执权如抱虎，黄钺一下无处所。半夜雷霆飞赤霄，百万金城归少府。
罪厚难侥帝释意，谴轻未霁君王怒。大第深沉别有人，野寺凄凉已无主。
试看今日蓬与蒿，试看旧日石与牢。豪华意气竟何在，寂寞楼台空复高。
黄金台前车已覆，黄金坞中满已扑。何处流人泣向隅，何人贵近欣当轴？
一度花开一度春，一年世事一年新。惟有寺前松柏树，年年长对往来人。
(按《谷城山房集》：万历初，大珰冯保营葬地，造寺曰“双林”。双林，冯之别字也。)
结交行，呈杨公亮，时公亮止酒
寒不作，堂上燕，饥不作，韝上鹰。韝上威稜岂不峻，一饱即掣非人情。
亲极难为疏，贵极难为贱。长平未罢宾客去，何必贵贱交情见。
灌夫虽骄亦自雄，江州终能立异同。卫客谈剑如灸輠，恐亦此术用之我。
世事悠悠安足论，豪饮高歌无不可。君不见步兵厨，君不见浚冲垆，长安车马夹道趋。云雨翻覆无时无，君今不醉胡为乎？
新吾大参遗我古镜，因作古镜歌赠之
古镜不知何年治，得之洛阳古城下。背面隐隐盘双龙，土花半露青芙蓉。
独敛光华抱耿耿，何不拂拭照人影。此物曾经对古人，此时不用空委尘。
愿公持照流亡屋，亦自不减光明烛。
送董巢雄比部谪官之上谷
君王神武被遐荒，苑西校射临长杨。内殿亲军天厩马，三千貂锦黄金装。
董君叩阍气磊落，风霜尺疏纷相薄。大内为停龙虎军，仙郎暂谪芙蓉幕。
迢遥上谷接燕然，穷边一镇称孤悬。塞上河山通大漠，辕门戈戟拥胡天。
胡天大漠并幽地，安边自合多长计。破虏谁论一战功，和戎未必千秋利。
一官落落亦王程，壮志何妨更请缨。但愿君王长耀德，孤臣不敢厌谈兵。
送见尧业师南还
别离无复道，天地意如何。
愁入征云暮，心惊飞鸟过。
忧来千虑少，归去一身多。
行止皆无策，相宽一放歌。
宿栖云阁
曲径穿林入，高楼水面开。
鸟将云并宿，客与月同来。
竹色四时雨，泉声半夜雷。
乍惊衣袖湿，露下泛舟廻。
秋夜
天宇澄秋序，凉风夜色微。
为怜明月好，不掩白云扉。
远火孤村径，邻灯寒女机。
砧声欲愁绝，几处赋无衣。
婉儿怨戏柬敬承
今夕是何夕，双星已渡河。
人间悲织素，天上怅停梭。
春色帘栊隔，秋风枕席多。
恐君疑妾妒，未敢问修蛾。
送懋忠年丈使秦
相知苦不早，相送已沾襟。
雨后初秋色，灯前欲别心。
青山经洛远，紫气入关深。
良会知何日，瑶华好嗣音。
寄李太仆
自是弹珠误，休嗟按剑频。
蛾眉原易妒，龙性复难驯。
事去无知己，愁来忆古人。
长安旧父老，犹自说埋轮。
宿法藏寺
妙谛闻龙藏，清谈过虎溪。
更从双树杪，借我一枝栖。
法界心常净，名琴手自携。
曲终人境寂，残月竹房西。
(按《长安客话》：慈寿寺傍有庵，曰“摩诃庵”。不甚大，洁净特胜他庵。殿前后多松桧，四隅各有高楼，叠石为之。登楼一望，川原如织，西山苍翠，欲与人衣袂接。右即法藏，庵为摩诃别院。
僧无铉所创。无铉善琴。)
送郑大司马经略西边(二首)
暂借尚书舄，高临大将坛。
五兵屯细柳，万旗蹙楼兰。
已罢和戎议，休言出塞难。
武功知可奏，文法近来宽。
太白高如许，今年大破胡。
夏卿恢将略，天策借兵符。
嚄唶今犹在，疮痍立可呼。
莫教青海曲，仍住小单于。
送王大理兼宪职阅视延绥
迢递延州路，风沙古战场。
地当左冯翊，塞直右贤王。
飞将催骄虏，悬军出大荒。
那堪分士马，辛苦戍渔阳。
送庄冲虚太史册封靖江王
为分桐叶去，远向桂江头。
遥想日南国，还同关内侯。
客程遥度岭，归计欲经秋。
珍重三都赋，鸡林已见求。
小楼漫成
砧声不断暮烟收，雁度晴空人倚楼。晏子旧居元近市，蒋生新径故宜秋。
露滋碧草寒犹薄，云湿青山翠欲流。清兴杳然何所寄，凭栏东望是沧州。
居庸关
五年不出居庸关，今日重来感旧游。
紫气遥瞻龙虎地，青山近接凤凰楼。
平临星斗三千丈，下瞰燕云十六州。
但使此关长镇静，不烦杖策取封侯。
(按《方舆纪要》：靖难兵起，燕王曰：“居庸关路狭而险，北平之襟喉也。百人守之，万夫莫窥。必居此，乃无北顾忧。”永乐二年，置卫，领千户所五，以为京师北面之固。)
邢太保破倭功成，以大司马筦留钥过家省觐
云霄汉阙颁新命，丰镐周京奠旧邦。
九列独高苍玉佩，六师争拥碧油幢。
横戈绝域春浮海，击节中流夜渡江。
圣主忧先根本计，留侯筹策况无双。
登显灵宫阁
极目长宫雁影南，千峰当栏落晴峦。
清秋斜日窥金象，古木寒云锁金龛。
地迥楼台三岛接，天低烟树万家含。
虚疑缥缈缑山顶，时有箫声驻鹤骖。
(按《燕都游览志》：永乐间，有周思得者以王元帅法显京师。元帅世称灵官，天将二十六居第一位。文皇祷，辄应，乃命祀，于宫城西。宣德初，拓其祠宇，署额曰“大德显灵宫”。后有东西二
阁。)
恭陪圣驾步祷南郊纪事
龙虎新军罢，勾陈御路开。
红尘都不扫，留待雨师来。
(按《累瓦编》；万历十三年四月十七日，上以天旱，祷于郊坛。自宫中步行而出，祷毕，仍步还宫。)
题万玉书房
本是潇湘人，最爱潇湘竹。
何处邱中琴，历历潇湘曲。
送孝与东归(二首)
万里苍烟海气通，欲从何处望东蒙？
斜风细雨长安道，赖得分携是醉中。
素衣不惯帝京尘，出郭看春已暮春。
我自倦游君未遇，杨花如雪送归人。
新春寄怀懋忠中丞
天外风烟接塞垣，山中芳草忆王孙。
可怜夜夜相思梦，只在云门与雁门。
题三娘子画像三首
氍毹春暖琐芙蓉，争羡胡姬拜汉封。绕膝锦褴珠勒马，当胸宝袜绣盘龙。
塞北佳人亦自饶，白题胡舞为谁娇。青霜已尽边城草，一片梨花冷不销。
红妆一队阴山下，乱点驼酥醉朔野。塞外争传娘子军，边头不牧乌孙马。
(按诸葛元声《两朝平攘录》：三娘子，俺答长女，哑不害所生女也。生而骨貌清丽，资性颖异，善书番文，通晓事务，盖虏中女品之绝代者。笄时已受袄儿都司聘，俺答先通焉。未几生子，遂夺取之。俺答宠甚，事无巨细，咸听取哉。隆庆五年初，封忠顺夫人。万历壬午，俺答殂，长子兴克都隆合黄台吉袭封顺义王，复欲烝三娘子而配之。三娘子嫌其貌陋，拒之，率众远遁。黄酋引部落追之。此时正当互市，逾期虏使不至。镇巡疑有背盟。后半月，三娘子已就黄酋。夷使忽来完市事，镇抚宰牲谢天焉。黄酋袭封仅四年，三娘子佐之，贡市惟谨。万历十四年，黄酋殂，长子扯力艮袭封，复烝三娘子而配之，其宠幸无异二酋。十五年六月，扯力艮同三娘子拥众十余万骑入边，云有马八千匹，要朝廷用价买之即退。时值浹旬雨不止，边墙多圯，巡抚郑洛甚以为忧，惟好言喻虏使。且令人传语三娘子，无忘香火旧情。七月，虏卒听平，三娘子之力也。万历二十年，宣镇史车二酋叛盟入犯。时边久无警，闻变错愕。抚台以中领军常鹤貌伟才雄，举之使虏，觇动静。常挺身入虏营，让虏王扯力艮。与三娘子极言中国嘉，虏三世向化，岁颁丰赏；今二酋殂，坏市好大不利；今非俘二酋献阙下，必不能复侥太师恩矣。虏伟中军状貌，闻其言心动，即擒二酋，仍召熟夷以安。独石中军素善绘，因密图三娘子及受封三王各像，为图说以献于朝，故备得其详如此。此文敏题像诗，《北海集》《宗伯集》《山左明诗抄》均未录。因关胡虏事，实足资掌故，特采之。可与文定《题忠顺夫人像》、徐文长边诗并传也。又按《石渠宝笈初编》：蒋文肃廷锡花鸟写生画轴题，文敏公诗云：“种自金华省，分来竹素堂。蟠枝凝瑞露，接叶逗清光。掩映轻霞放，参差碎锦妆。三秋花烂漫，相迟到重阳。”《北海集》及各家选本皆不收，故附录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