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9-14 16:04
鄌郚总编

一代高士郭麐

  一代高士郭麐
  今年是郭麐诞辰200周年。随着历史长河滚滚流过,也许有人不知道郭麐是谁了。但有一首诗歌在白浪河两岸的大地上传唱着:“一百五日小寒食,游冶齐上白浪河,纸鸢儿子秋千女,乱比新来春燕多。”诗歌的作者就是郭麐。郭麐,字子嘉,号望三散人。清代道光年间潍县城里人,出身名门望族,才华横溢,“骑竹缚鹞”少年时,即有诗作问世。精六书,癖金石,傲骨嶙峋,不谐世俗,地方文献里将其记入了“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高士”人物传中。这样一位高士才子,却布衣穷老,落拓一生。然而,他穷且益坚,在风雨多难的人生逆境中,醉心乡邦文献,著作等身,为潍坊这片热土作出了卓著的文史贡献。
  本期撰稿:孙兆颖
  -
  名门后裔
  少年幕客
  《望三散人感旧集》扉页
  郭启翼的著作《松雪堂印萃》
  明朝成化年间,郭礼来潍为塾师,书香传家,世代人才辈出。至明末天启年间,郭尚友官至户部尚书,郭家一时成为县内名门望族。然而,郭麐祖父郭启翼一支却渐呈败落之势。郭麐为庶出,人生开局即遭风雨,少年时被族侄郭熊飞赏识,聘为幕客。郭麐24岁时,郭熊飞猝然去世,郭麐孑然一身回到潍县。
  簪缨世家甲第连云
  郭家南园修竹万竿
  据《潍县志稿·民社·氏族》载,旧时潍县郭姓九族,以郭礼为迁潍始祖的一族,原籍高唐州(今聊城市高唐县一带),明朝成化年间,郭礼来潍为塾师,“设帐授徒”于县城,后入潍籍,“遂家焉”。书香传家,发奋苦读,世代人才辈出。
  至明末天启年间,郭尚友官至户部尚书,进入朝廷中枢机构,一时成为县内名门望族,后世郭一璐曾出任江西饶州太守(知府)。至清朝乾隆中期郭一璐侄子郭伟勣、郭伟业兄弟一代时,依然簪缨传家,显赫不替,甲第连云,花园清幽,此时任潍县知县的郑板桥写下过这样关于郭氏的诗句:“连云甲第尚书府,带宅园林太守家。是处池塘秋水阔,红荷花间白荷花。”
  郭伟勣,乾隆五十五年(1790)被朝廷钦赐翰林院检讨;郭伟业,字贻昆,号质亭,一时结交多为文士名流,为知县郑板桥所推重,县中修城墙、建义仓、赈灾荒等皆“举为总事”。家有亭园“南园”,修竹万竿,清幽蔽日。园中主建筑旧华轩,雕梁画栋,气势非常,郑板桥常借此宴客。郑板桥罢官归里后,仍画出巨幅竹图,并题有诗句“七载春风在潍县,爱看修竹郭家园。今日写来还赠郭,令人常忆旧华轩”,回赠郭氏族人。
  清朝道光三年(1823),郭麐(lín)出生在这样一个累世富足、簪缨相传的家族中,郭伟业即其曾祖。
  祖父一代渐至败落
  父爱饮酒不善治生
  据《郭氏族谱》载:郭伟业终年66岁,生有五子,“或以文贵,或以文显”。然而,郭麐祖父郭启翼一支却渐呈现出败落之势。郭麐后来的诗文中,不无透露着败落起因的信息。
  郭启翼,号莲溪,出任过江西南康府同知。因“忤上官”罢官归里,自此居家23年,不复出仕。郭启翼走上仕途是由科班还是捐班,缺乏考据资料。同知为佐官,依据清代官吏制度,佐官一般由捐班出身的人员担任。如是捐班,需向朝廷付出不在少数的银两,更何况是府级这样的官吏,其捐纳数量可想而知。世家子弟,富贵骄人,“忤上官”或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其居家23年中,正值清代乾、嘉间金石学兴起,郭启翼醉心治印,有《松雪堂印萃》8卷、《代摹印萃》12卷传世,并以此传授儿子,为人治印时,先让儿子“开荒”刻出雏型。正如后来郭麐自谦所说:“鄙陋小民,读书不知务实用”,以至于留给后世遗产可谓身无长物,传至郭麐,只有一只狸斑石“印合”。
  郭麐父亲郭君佐,字献陛,仅为太学生,著有《自娱草堂随笔》1卷,不善治生,年轻时能一次饮下白酒二斤不醉,却往往狂态胥露。后来在宋人白话小说里,读到了一条关于饮酒的谚语:“少吃不济事,多吃济甚事。有事坏了事,无事生出事”,才恍然醒悟,逐渐戒酒,但为时已晚。虽为生活细节,却道出了败落个中原因。郭麐后来拜墓祭奠祖父时写道:“凄风冷露凋白杨,空忆当年松雪堂。我是清白吏子孙,残衫破帽拜斜阳。”
  郭熊飞悯其“穷遇”
  聘为幕客辗转多地
  郭麐为庶出,生母袁氏为父亲郭君佐侧室,在儿子出生几年后,不幸离世。此后,对郭麐呵护有加的同母大姐哀母致疾,也离开人间,自此,郭麐走上了风雨人生的“穷遇”开端。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历史给予郭麐一个走出困境的机遇。
  道光十七年(1837),郭麐族侄郭熊飞升为湖北夔州知州。郭熊飞,字次虎,少年丧父,家境败落,经历了一段苦难童年。发愤苦读,考中进士,渐在宦途中成为“封疆大吏”,深为朝廷倚重。同病相怜,对这位少年族叔的才华倍加赏识,“悯其穷遇”,遂聘郭麐为幕客,自此,这位“望三散人”始客三峡,随郭熊飞辗转多地,走上了“南船北马”的人生旅途。
  这一年的郭麐只有14岁,少年幕客,匪夷所思。但事情确实如此,后来,高密文士单余庆为郭麐诗作《望三散人感旧集》写的书后跋语中记载:“年十三四即以诗为少垞尊人次虎方伯公所推重。”说是幕客,起初只是郭熊飞儿子郭斌寿(字少垞)亦师亦友的伴读兼塾师。14岁少年,离家远行,此情此景,不难设想。其间,曾写下《托族人寄家书》诗作:“天高过雁秋,含泪送行舟。故国三千里,蓬门尔旧游。好传书外语,慎话客中愁。落拓寻常事,高堂双白头。”
  好在郭熊飞慧眼识珠,主宾意气相投,十几年随幕署赴榆林,至武昌,逮苏州,任保定,“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诗酒唱和,厚积薄发,迸发出了光彩照人的诗情才华。岂料,人生风华正茂之际,道光二十七年(1847),郭麐24岁,世事难料,郭熊飞猝然去世于保定布政使任上。平生知己逝去,不啻惊雷轰顶,郁郁难释的心境中,郭麐孑然一身回到了故乡潍县。
  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予成”。咸丰三年(1853),郭麐已移居乡村13年。雨滴荒圃,秋风飒然,忽忆平生知交相继零落,触绪生悲,声泪俱下。于敞方底(抽屉)中捡取丛残,托人抄写,集成《望三散人感旧集》诗作一卷,在自己的学生、郭熊飞儿子郭斌寿的资助下,次年刊行于世,完成了平生的第一部诗卷。在诗卷的《自序》中,诗人写下了成书之因,平日诗作“皆率尔成率尔去也。洎道光丁酉客夔府,因次虎怂恿而有存者”“次虎每出以示人,而海内贤豪亦辄引为匏鼓之司”“自抚生平,弗能无感于次虎”“翻然揭此,假以祭南船北马十五载之沦迹,兼以志二三大人长者之濡沫。鸡肋将弃,辄复停箸耳”。
  “鸡肋将弃,辄复停箸”,在《自序》中自谓“非与郢人较抗堕也”。他不敢以“诗人”自许,正如古诗人孟浩然的诗意境界:“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
  隐居杨峡
  记录家乡
  《春韭园随笔》
  在于家庄小村的杨峡别墅原址
  回潍县后,郭麐购置“瘠田十余亩于城西杨家庄”,建茅屋为居所,名“杨峡别墅”,居宅中有芸香供佛斋、吉祥如意草舍、吉金斋、粮仓等,并有小菜园名为“春韭园”。郭麐在此居住了31年,在此著有《春韭园随笔》,也开始了潍县乡邦文献的研究与著作。
  出脯金买瘠田
  居茅屋置菜园
  或许是十几年的幕客沦迹,使诗人厌倦了波诡云谲的宦海生涯,取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三径就荒”句意,为自己刻制了一方“开径望三郭麐之印”篆印,表明此时的心境。回到故乡潍县后不久,即“出脯金买瘠田十余亩于城西杨家庄,茸舍居焉”,自题其居所为“杨峡别墅”。这里的“别墅”是不能用今天的眼光去理解的。区区“脯金”,是不足以建起富丽堂皇的别墅的,何况还要购置十余亩瘠田做衣食计。主人对古文字研究有着深厚的造诣,“墅,田野小屋”。在“杨陕别墅”的大门上,自题了一副春联:“华门茅屋,祖德贻安初在野;果园蔬圃,山灵去秽又逢春。”可以想见,“别墅”是主人辟出十余亩瘠田的少量田亩构建起的逼仄茅屋。虽然逼仄,出于文人癖好,依然布置得井井有条,梳理主人遗世文献,居宅中有芸香供佛斋、吉祥如意草舍、吉金斋、粮仓等。并有小菜园一处,名“春韭园”。后又葺建新宅“小湄州馆”和纪念祖父郭启翼的祠堂。因距潍县西部主河流大于河不足百米之遥,主人探寻古籍地舆,潍县第一人发现大于河古称渏水,因此,主建筑名为“听渏山房(草堂)”。据现存遗迹证明,“听渏山房”大约有草房七八间。
  在这处“田野小屋”里,郭麐居住了31年,埋首荒村,度过了大半个成年岁月。以植树种菜自给,抽腰镰肩锸之暇,开始了潍县乡邦文献的研究与著作,一发而不可收。
  杨峡别墅在于家庄小村
  舅父前来探亲留下绝句
  抚今追昔,茅檐草屋的杨峡别墅比之郭氏旧第“红荷花间白荷花”的“南园”,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但文人学者爱乌及屋,《潍县志稿》还是把它记入了《营缮志·园亭》中:“杨家别墅,亦称杨峡别墅。在城北二十里杨家庄,清道光时郭麐园,今废。”
  杨家庄,濒临大于河东岸,今属潍城区于河街道,旧时距潍县城西北约十余公里。志书风格的简约文字记载,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历史谜团:“郭麐园”具体在村庄的什么位置?幸有志书中“杨家别墅”条下附录5首小诗,破译这些诗句就会发现,杨峡别墅不在杨家庄,而是在该村西北一个叫“于家庄子”的小村里。
  郭麐自己有诗,他从潍县城一路迤逦向西北写来:“岁次丁未居杨峡,招提西北路双岔。客来但看后街树,一片松杉是郭家。”“招提”,佛家语,没有僧人的庙宇。从县城沿一条乡间大路,过今经济开发区北城街道店子村西的小于河桥,再行三四里,便到了杨家庄村头。这时出现了双岔路口,一条继续西北行,另一条进入杨家庄村中,转过村头的庙宇,北折进入村庄后街,再西行出村半里余,才是“郭家”所在的于家庄小村。新中国成立初期,还保留着旧貌原状,成为杨家别墅在于家庄小村的见证。
  诸城诗人王话农,字叔甸,号石巢,是郭麐的舅辈。他从济南来杨峡别墅看望“阿甥”郭麐了,兴致所至,留下了《杨峡别墅》绝句:“流饭桥连杨峡村,寒鸦古木日黄昏。不识阿甥在家未,冰雪骑驴客到门。”流饭桥是当地一处较大集镇,位于大于河西岸,村头有横跨大于河石桥。向东过桥北折,有沿河堤小路至于家庄小村,便是小路的尽头。再东折穿过小村才是杨家庄,流饭桥是连不到这里的。对于别墅中“听渏山房(草堂)”,主人自己也是有诗的:“独卧草堂夜半中,林风激浪小舟中。却思十八年前事,双棹孤灯滟预东。”杨家庄西距大于河里余,听不到河水的激浪。于家庄小村近在大于河咫尺,夏秋山洪下泄,哗哗流水的声音,响遍家家户户。
  诗无达诂,这样的考据未免牵强。但于家庄旧村中有一土台,占地亩余,上有奇花异草。东西各有一高土埠,夷为平地后多瓦砾。老一代村民于海津见证,有富户人家曾在台上建屋居住。这正合了郭麐诗句中的描写:“小山之下于河东,明府祠堂云水中。遥指凤凰台一座,依稀南面作屏风。”诗句里的“小山”和“凤凰台”,疑似东西两座高土埠。台上抑或是明府祠堂和“听渏山房”共在的地方。如果再仔细梳理文献资料,还会发现,郭麐在自己的著作《春韭园随笔·卷2》开篇页里有明确记载:“余自道光丁未移居杨家庄西北侧杨峡别墅”,于家庄小村正处在杨家庄村西北侧的位置上。
  杨峡别墅在于家庄小村,虽为近几年才被地方文史工作者发现,却当属无疑。
  《春韭园随笔》记载乡风
  遍涉潍县全域趣味隽永
  《春韭园随笔》,郭麐遗世文献之一种,为乡居杨峡别墅期间的随笔散记。全书分4卷,计约3万余字。遍涉潍县全域,大到山川河流,小至花鸟鱼虫,地方风物,风土人情,无不涉及。且考究有加,文笔简约,趣味隽永。粗略统计,特产类涉及高脚青萝卜(即今潍县萝卜)、潍河鲤鱼、苹果、林禽果等。地理类详细梳理了潍县境内的主要河流和山陵。古迹类涉及了玉清宫、千佛碑、徐干墓等。文具类涉及印床、镇纸、装裱字画上下垂纸条“惊燕”等。同时,也反映着作者乡居几十年中与邻里融洽无间的关系。如在论述对联如何按格律撰写时,就曾举例,曾为“南邻刘生”撰写过一副过大年的春联:“菖叶青回,共力弟兄增耒耜;杏花返红,同心妯娌裕桑蚕。”大而言之,是一部旧时潍县的风物全书。
  是书为儿子继大手抄书写,由女儿梦针线装成册,成于清同治十三年(1874)二月。作者有自撰序言:“余自移家渏上,凡有所记录自题为《春韭园随笔》。然纸墨丛残,漫不整齐,直如散钱失串、乱发无梳矣。今春居闲,续儿因为手自搜集,一一而誊写出之。亦寂寞无聊中之快事也。”人生谁无快心之事,以此为快,足见诗人乡梓深情、探寻乡土风物的用心良苦。
  遗憾的是,《春韭园随笔》成书后,由于无力刊行,同时代人很少见到,至21世纪初,才由地方文史工作者整理,以“内部资料”本面世。
  -
  文人雅士
  云集陋室
  郭麐“听渏山房”原址今貌
  陈介祺雕像
  郭麐的隐居生涯击中了文人雅士的某种心境,四方文友多来杨峡别墅,诗柬往来,即景抒怀。潍县“茂才”张昭潜为“听渏亭”写下长达几百字的记文;潍县高士、郭麐挚友韩秀岐来此,二人把酒倾怀,郭麐当即写下了《贫交引赠韩息舟》长歌;陈大花翎、金石大家陈介祺与郭麐成为“忘年交”文字知己。
  四方文友流连别墅
  张昭潜亦写文抒志
  建亭渏上,埋首荒村。也许,郭麐这种“开径望三”的隐居生涯击中了文人雅士的某种心境,抑或是借他人诗酒以浇自己心中块垒,四方文友多来杨峡别墅寻访,流连忘返,诗柬往来,即景抒怀,还有来自主人做过幕客的夔州境内的朋友。
  诸城诗人王叔甸几次探寻,屡有即景诗作。潍县王之翰、王石经等一代名士亦多有诗文描写。正如郭麐自己记述:“几良师益友诗文相赠。”其中,长州一陶姓文友写下“渏水从君得”诗句,以郭麐首先发现大于河古名“渏水”,赞誉郭氏治学的孜孜不倦。潍县“茂才”张昭潜为“听渏亭”写下了长达几百字的记文。文中以渏水借题发挥,慨然抒志:“区区一渏,以为河汉江湖可,以为蜀道流泉、匡庐飞瀑可,即以为天风海涛亦无不可。子嘉倾耳而会于心,抱膝长吟之余,吾知其悠然远矣。”
  张昭潜,字次陶,潍县城里人,《潍县志稿》有传,文才横溢,省域内重大碑记文稿多出其手,曾主讲多处著名书院。然而,科场蹭蹬,平生仅为“茂才”贡生,从某种心境上说,与郭麐同气相求。所作记文正中主人怀抱,郭麐手自抄写后,珍惜地挂贴于春韭园后面的“听渏亭”壁上。
  把酒倾怀抒豪情
  长歌相赠韩息舟
  韩秀岐,潍县城里东关人,字西周。与郭麐同载入《潍县志稿·人物·高士》卷中。同郭麐一样,有着一段做幕客潇然返回故里的人生经历。其熟谙历史掌故,精擅铁笔篆刻,癖好古文字研究。为见到梦寐以求的《石鼓文》,长途跋涉,两次往返京师,费尽贫家银两,从此陷入一贫如洗境地。曾写下一首自嘲小诗:“自笑一裘当被披,夜来风雪冷难支。山妻为爱小儿女,寄语阿翁起少迟。”但其傲骨在项,索性改字“息舟”,闭门谢客。不登富贵之家门槛。名门望族,争相延请,这位“韩生”(郭麐语)绝不以艺术媚人,自持一恒。并为此写下了《衣带铭》:“此带此带,约束勿懈。微独束余一身,并贻后世子孙。”同治十年(1871),陈介祺夫人李氏撒手人寰,59岁的陈介祺悲痛不已,找人铸起厚铜板,盖上夫人墓穴。铜上铭文须找一高手篆刻,有人举荐了韩秀岐。
  韩秀岐却迟迟不至。其东关圩住所与陈家只有一河之隔,竟如同天涯。几番周折后,找来昌乐一位叫阎雨帆的人从中托求,韩秀岐才出现在陈家。到来之后,直奔近前,力透铜背,刻罢大汗淋漓,未踏进客厅半步,扬长而去。陈家备以重礼,送来“蜗居”,答应请其再到陈宅,赠送田亩周济贫穷。韩秀岐一揖长谢,无语送客。哀伤中的陈介祺大为感慨,夫人丧仪结束后,挥毫写下了“踽凉齐饿者 俎豆古遗民”一副对联相赠。
  相同的人生,相同的傲骨,使郭麐与韩秀岐结为了挚友。一次,韩秀岐过访杨峡别墅,把酒倾怀,郭麐诗情豪发,当即写下了《贫交引赠韩息舟》长歌,慨慷吟唱:“归来依旧贫如常,策骞过我橐驼庄。同是依人中道弃,酒酣击筑歌慨慷。”“文章道义相切磋,太行可移交不变。”“吁嗟哉!浮世悠悠谁是耐久交,乘马戴笠不相抛。不相抛,得一韩生亦足豪!”
  借鉴“先君子”君佐公旧事,平时极少饮酒,也许,这是郭麐平生少见的一次酒酣大醉了。
  登门拜访陈大花翎
  友情深厚成为知己
  据《潍县志稿·人物·高士》载:郭麐自居乡后,不入城市者六七年,绅富戚族之门阈,内外无足迹也。独于考证篆籀、辨别碑版真伪时,一诣陈介祺家。
  陈介祺,潍县名门陈大观家族后裔,至父亲陈官俊及陈介祺两代,家族显赫。父亲陈官俊为朝廷大学士,陈介祺少年时即随父在京求学,19岁即“以诗文名都下”。道光二十五年(1845)中进士,自此登上仕途,供职翰林院,官至翰林院编修。咸丰年间,钦赐赏戴三眼花翎,潍县民间称其为“陈大花翎”。广泛涉猎各种文化典籍,经史、义理、训诂、辞章、音韵等学问,皆有造诣。尤酷爱金石文字。不惜巨资搜集文物,在县城建成“万印楼”,仅三代、秦汉古印一项,即收藏7000余方。晚年时以收藏钟鼎重器“毛公鼎”而名满天下,成为一代金石学家。咸丰四年(1854),目睹权丧国辱的朝廷腐败,借祖母夏太夫人丧事“丁忧”返回故里,自此家居专心金石研究,得一器一物,必察其渊源,考其价值,解其阙疑。
  郭麐慕名登门拜访,磋切学问,寻幽探微。惺惺相惜,成为“忘年交”文字知己。陈介祺年长郭麐10岁,对于这位“穷遇”布衣,却时时以“先生”称之。在陈介祺的一则记事手札里,这样记载:“咸丰年间,临朐山中出土铜器一,似盆,内盛黄色贝形似龙骨者甚多。人不知为何物,余见而收之。”“同治庚午十月六日,雨后灯下与子嘉先生观菊上盆言及之,因以其一为赠,而记之如此。”爱乌及屋,在另一则送与郭麐古碑拓片上的附记中写道:“令郎(指郭麐儿子续大)年十三便喜访古,所得‘解家砖’手拓本,滋润生动,张子达虽(拓碑)老手恐不能及矣。此送今年辛未(1871)正月十六日房纷池拓墨一纸,可付令郎闲中细玩之。”登堂入室,深夜交谈。观菊为乐,犹谈钟鼎。并殷殷念及家人,足见友情深厚之一斑。
  对于这段有攀附高门之嫌的友情,郭麐始终洁身自持,金石学问切磋之外,无一缕一丝媚谄求人之态,无不可对人言之事。暮年时,将陈介祺与其信札悉数见示和托付于好友王承吉,坦坦荡荡。穷老中,傲骨风采依然不减。
  --
  醉心访古
  筚路褴褛
  赵执信故居(资料图片)
  徐干(资料图片)
  郭麐醉心访古。他考察典籍,求证地舆,两次跋涉不辞艰辛,终于实现了拜谒“建安七子”之一徐干之墓的愿望。洪福寺内古寺中,矗立着一座千年古碑,郭麐数次沿河而来,手制拓片,赶至城里与陈介祺切磋,终于考释成功。郭麐在寒亭驿站古老的墙壁上发现康熙时人赵执信所作小诗,遂答诗先贤,亦抒悲愁。
  循着记载艰辛跋涉
  寻找拜谒徐干之墓
  徐干,字伟长,汉末杰出学者。自幼勤奋好学,“发愤忘食,下帷专思,以夜继日”,青年时即“《五经》悉载于口,博览传记,言则成章,操翰成文”。先后为曹魏朝司空军谋祭酒掾属、五官中郎将(曹丕称帝前官职)文学掾,进入建安文人集团,被后来成为魏文帝的曹丕记于自己的著作《典论·论文》中,定为“建安七子”之一,极得曹丕赏识,“出则同舆,入则同席”。因专志治学,多次辞官不就,曹丕赞誉其“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矣”。文名鹊噪一时,有重要著作《中论》等传世,史书记载为“北海剧人”。
  北海,今潍坊一带历史地域旧称。建安二十二年(217)春,瘟疫流行,徐干染疾而卒。当地有多处徐干墓冢,仅是民间传闻,典籍记载仅为约略,且互有分歧。对于这位乡邦先贤,郭麐推崇备至。《中论》旧版前有序言一篇,后却湮没罕见,搜罗古籍发现后,郭麐让儿子续大亲手抄写,载于《春韭园随笔》中。考察典籍,求证地舆,开始了徐干墓的寻找。《魏书·地形志》“都昌县”下注说有徐干墓在此。一路风尘,不远20余公里,寻找到了昌乐县都昌镇。不过,这次寻找让郭麐大为失望,后来,他在自己写成的《潍县竹枝词自注》里这样写道:
  汉末彬彬徐伟长,相传有冢在都昌。
  寻来惜不知何处,唯见婆婆丁花黄。
  并自注说:“婆婆丁,蒲公英俗谓也。”
  郭麐没有就此作罢,查阅宋人写成的《太平环宇记》,又发现关于徐干墓的记载:“在潍州东51里,俗呼为‘博士冢’者是也。”“潍州东51里”粗略算来,距离杨峡别墅35余公里路程。乡间道路坎坷难行,荒草蔓生。路途中涉过多条河流。循着这一记载,不辞辛苦,徒步跋涉,终于在一个叫会全庄小村外的坡野里,实现了拜谒徐干墓的愿望。后又多次访古来此,并以诗记载:“鹤书屡却守清贫,文学早超七子伦。每过佳城低首拜,当涂高士汉遗民。”
  千年古碑谜团难解
  研究考释来龙去脉
  自大于河东岸的杨峡别墅沿河北行5公里,有一村名洪福寺村,旧有古寺,村因寺而得名。寺中矗立一千年古碑,地方志书引自郭麐所著《潍县金石志》,真实记载着这座古碑的原貌:“上首阳刻执仙乐者七像,中刻一佛,左右二菩萨,三像莲座。”“前后面计刻佛菩萨并执仙乐者二十一像,左右两侧及后面刻侍佛者男女僧尼九十五像,侍佛从者二十四像。碑文:北魏题刻七十六行527字,宋绍圣题刻十五行155字。(全碑)73字不可辨认。”历经沧桑,苔藓斑驳。多有佛像,俗称为千佛碑。因碑文中有“映房”字样,又称“映房造像石刻”,至于石碑的来龙去脉,却成为了一个千年难解的谜团。
  郭麐数次沿河而来,留连忘返。手制拓片,赶至城里,登门“吉金斋”(陈介祺斋号),与陈介祺相互切磋,凭着碑文中“北海郡”“下密县”等字样,断定“此北魏间物也”,因为再过几十年后的北齐王朝中,下密县的上属改称了“高阳郡”。碑文又载“伪宋沈史君祭酒”,这里的“伪宋”是指相同于北魏王朝时期,刘裕在江南建立的“刘宋”政权。至于宋绍圣题刻,他们断定文中“载”字为“再”字讹写,是北宋再修时“土人羼刻”。同时,还破译了“都维那”为僧人官职名称、“侍佛时”为下等僧人、再下还有“从侍佛时”等佛家语历史密码。通过他们考证,沿用至清朝末年的“潍县儒教乡”,北宋时就有此行政建置,乡下为保,保辖多村。碑文中的“高累村”(今寒亭区高里街道高里村),就是“北海县儒教乡石人子保”下属的一个村庄。
  来龙去脉,真相大白。考释完成,快何如哉。后来郭麐写下这样的诗句:
  映房石出渏东崖,一幅丹青好画材。
  记得阎衣与吴带,大都根底此中来。
  寒亭诗答赵执信
  低首徘徊道悲愁
  寒亭,历代为潍县城北重镇,夏代寒浞在此建都,称寒国,西汉末年王莽“新朝”时,降国为亭,古国皆立亭为标志,始有“寒亭”之称。明、清时期,为县城东北通往莱州府驿道上的驿站,传递朝廷命令文书,送往迎来过往官员。作为有着上下3000年历史的古迹,自然是郭麐访古不能错过的。几百年过去,当郭麐到来时,这里依然鲜花着锦的兴旺,店铺林立,客贾如流,甚至妓院勾栏,灯红酒绿。然而,也有人在这里留了一腔悲绪的愁怀。他在驿站古老的墙壁上发现了一首题壁小诗:“落叶将飞雨,灯下无那听。寒衣添几许,明朝宿寒亭。”为康熙时人赵执信所作。
  赵执信,青州(今属博山县)人,生于清康熙元年(1662),出身书香门第,18岁即考中殿试二甲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后授编修,在京师居官十年。康熙二十八年(1689),佟皇后凤驭归天,竟忘记了是在“国恤”期内,他应好友洪升之约,观看了洪升自己编写的《长生殿》杂剧搬演。这下不要紧,一桩“大不敬”罪,断送了这位风流才子的仕途,时人有“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的说法。罢官当年冬天,赵执信离开京师,写下《出都》一诗:“事往浑如梦,忧来岂有端。罢官怜酒失,去国觉天寒。”自此心灰意冷,浪迹江湖。
  大约,赵执信就是在这种心境中向寒亭走来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低首徘徊中,郭麐以诗还诗,这样回答着这位师辈先贤:
  暮雨银筝听未阑,西风黄叶落将残。
  诗人自是客衣薄,却疑寒亭特地寒。
  背面敷粉,皮里阳秋。他用这样的方式道尽了天涯沦落远客的一腔悲愁之绪。赵执信地下有知,该作怎样的感慨?
  管中窥豹,以上所举仅为郭麐访古之一斑。筚路褴褛,风尘仆仆,足迹遍及了潍县境内的所有古迹之地,甚至带上只有十几岁的儿子续大到过太公堂、茁山、明宗山、麓台等处访碑问古。然而,没有人知道,更沦落的人生命运已走近了这位痴心不改的“探索者”,请看他令人辛酸的“夫子自道”:“柴米那能一一俱,归村三日暂枝梧。山妻连夜催刀尺,慈母小园捡菜蔬。冷雨凄风天气变,残花落叶径庭芜。明朝又欲赴城去,拟卖古琴换女襦。”志书里“不入城市者六七年”的记载,恐是极言之的形容了,生活是容不得郭麐不入城市的。
  -
  乡野搜罗
  笔耕不辍
  郭麐《潍县金石志》(局部),丁锡田小书巢抄本影印内页。(资料图片)郭麐在杨峡别墅孜孜不倦地整理乡邦文献,《潍县志稿·艺文志》中为他开写出了一串长长的写作书目。在郭麐的所有著作中,《潍县金石志》当属压卷之作,《潍县竹枝词自注》以俗语俚谚入诗,相比郑板桥的《潍县竹枝词》,语言更为生动,记述描写细致入微,反映风土人情更为鲜活。
  埋首整理乡邦文献
  呕心沥血编撰不断
  郭麐移家杨峡别墅后,走上了整理乡邦文献的漫长生涯,栉风沐雨地探寻,孜孜不倦地笔耕,真实地考据着潍县3000余年的历史文明,直至他穷而且老地离开了人间。有文献记载他说:“埋首穷乡,不与世接,种瓜剜菜之余,极思搜罗邑中文献于荒冢破寺间。断碑残碣,剥苔剔藓,往往而获然。”历史掌故、民间风俗、古迹地舆、乡谚俚语,无不进入他的著作。后来,《潍县志稿·艺文志》中为他开写出一串长长的写作书目:《潍县金石志八卷》《潍县金石遗文录一卷》《潍县古城考一卷》《潍言四卷》《潍方言八卷》《潍县竹枝词一卷》《望三散人感旧集一卷》《理丧杂纪一卷》《抱瓠老人诗集八卷》。这仅为大概统计,据今人发现,尚有《两汉北海郡国县摘案》《急就新编》等未录入。
  人生苦短,学海无涯,只《潍言四卷》一种,历经春去秋来6个年头才编撰完成。夜以继日地膏油,呕心沥血地劳作,著作等身,耗尽了郭麐的全部生命。仔细梳理这张人生“账单”就会发现,一滴滴灯下写作的烛泪,全都融化在潍县的土地上,浇灌着乡梓文化这一方园地。遍读《潍县志稿·艺文志》,书目之多,研究之专,内容涉猎之丰富翔实,郭麐为志中记载佼佼者。
  《潍县金石志》开先河
  十余年写十余万字
  在郭麐的所有著作中,《潍县金石志》当属压卷之作。搜集记载邑中金石物270余种,历时10余年完成。先是郭麐致力搜罗,四五年间得90余种,全为现存器物中搜罗而来。后经陈介祺补订,完成了这部达10余万字的志书,共八卷。
  《春韭园随笔》中记有这样一件轶事:“陈寿卿(陈介祺字)侍讲,予金石之文交也。不惜重费助余搜集潍上金石遗文,辑为八卷,已抄有成书。又屡以文物见赠,并附题记。”其中所赠古铜洗附记云:“同治乙巳,潍城北玉清宫后郭家庄土中出古洗四,其一作双鱼纹,盖汉制也。时郭君子嘉方辑潍上金石为志。赠之以备之一种。十二月五日壬寅。北海病史陈介祺记。”陈介祺家居不复出仕后,自号“北海病史”。同治乙巳为同治八年,1869年,郭麐46岁,可知此前已经开始了这部《金石志》的编写,同治十年(1871),志书完成。
  书稿完成后,抄本传出,海内文人雅士称许有加。胶州金石学者柯凤荪(柯劭忞,字凤荪,曾客居潍县城)刮目相看,广为游扬。金石学家、户部尚书潘祖荫为书作序,国子监祭酒王懿荣写下了书后跋语。
  潘氏序文中写:“(金石之学)要为实事求是,非向壁虚构则可信也。今郭君是志,一邑之金石,己得二百七十余种,非搜集之勤而能若是乎?”王懿荣则在书后跋语里记:“吾东(指山东,王懿荣为山东荣城人,故称)县志金石一门,往往阙略”“夫一邑之为地,其在天下古今甚微。建置沿革,风俗变迁,不必尽见诸经史,甚不如当时历斯土者之为详,故重有赖于金石。其不可无专志,审矣。今潍县郭君子嘉辑《潍县金石志》,余从胶州柯君凤荪处借读,其自序有云:‘摭历代之废坠,征一邑之掌故’,此二语者,得其要领矣。余故于段氏之《益都金石志》、许氏之《济宁州金石志》后,而窃幸郭君此书之成也。”
  一言中的。“淘尽黄沙始到金”,一部煌煌金石志书,匡史之谬,补史之阙,为潍县有史以来第一部金石专志。1932年,潍县成立县志局,修撰《潍县志》(成书时改称《潍县志稿》),其中《金石志》卷,全部以郭氏《潍县金石志》为蓝本,稍作增删,悉数收入志书之中。
  金石志为清代乾、嘉时期始出现的一种专门志书,据潘祖荫为郭氏书作序记述,当时海内仅为数家,又据王懿荣书后跋语,山东域内仅为3家,郭氏书占据了其中一席之地。《潍县金石志》为开海内金石志先河的著作。
  《潍县竹枝词自注》内容丰富
  语言鲜活反映潍上风土人情
  郭麐所著《潍县竹枝词一卷》,书全名为《潍县竹枝词自注》。取这样的书名,或是为了区别于清乾隆年间潍县知县郑板桥写的《潍县竹枝词》。全书短歌108首,在大部分篇什下附有简短自注。纵观全书内容,似是郭麐晚年之作。这样一册不足万字的杂咏诗卷,却是旧时潍县的一幅《清明上河图》式的长卷,风士人情、人文掌故、山川风物,几尽囊括其中。
  郑板桥写的《潍县竹枝词》40首,文以人名,世代流传,脍炙人口。郭麐一介布衣,人轻言微,很长一段历史时期,《潍县竹枝词自注》默默无闻,只做为档案性书籍,仅雅好者时有提及。改革开放后,随着潍坊“风筝城”之名的兴起,一首“一百五日小寒食”,唱遍白浪河两岸,诗卷名声大噪,人相传读。两相比较,《潍县竹枝词自注》以俗语俚谚入诗,语言更为生动,记述描写细致入微,反映风土人情更为鲜活。为诗人远行足迹记录,涉及更为广泛,犹以简短“自注”点石成金,幽默成趣,意味隽永。可媲美郑板桥的“竹枝词”吟唱。试举关于潍县北部沿海地域的两首为例,其一:
  近海编氓田产疏,半应灶户半为渔。
  几年方得余财攒,新添挨雁一炮车。
  自注:“近海穷民唯晒盐网鱼及木架铁炮曰挨车子者打凫雁为生。”这里所记为沿海稍南地带有大片芦苇,是雁群迁徙栖息之地,乡民以木车推铁炮放沙弹击雁群为生。将铁炮用芦苇伪装,慢慢“挨”近雁群,猛然放炮,以期有更多收获。故叫“挨雁”。不亲自实地考查,是很难得来此情此景的。另一首则有着更多的人文内涵。
  其二:
  七十老翁眼麻搽,登州钻蝮休更夸。
  大雪半天人半屋,梨花枪好说杨家。
  旧时,潍县北部别画湖的湖畔有空旷平整的场地,相传为宋元之际农民起义军女领袖杨妙真部的演武场。穷极无聊的严冬大雪天,盲艺人编为故事,说书为乡民取乐。钻蝮,学名盲鳗,产于登州海域,入中药可疗治眼疾。地理环境、人文掌故、地域风情,历历如绘,全在这首短短的小诗里了。
  21世纪初期,经地方文史工作者挖掘整理,《潍县竹枝词自注》重新面世。据有心读者统计,只今寒亭区(原潍县县城北区域)一区之内,卷内即记有8人:元固堤场司令、李金妻杨妙真,明张尔忠、孙出声、了心和尚,清朱若宾、李埕兄弟;记有15个地名:寒亭、固堤、徐干墓、双庙村、辛正村、大于河、禹王台、别画湖、官亭村、峰台村、白浪河、央子村、崔府君庙、晏子祠;记有3物:千佛碑、毅枣、高脚青萝卜;记咏史诗2首:顾炎武《潍县诗》、赵执信《寒亭诗》。
  与诗人“幼同塾”“长同好”的友人陈介锡为诗卷写下了短序:“子嘉一布衣,穷且老,平生知己贵人相继零落。埋首荒村,仅籍种树拾菜以自给。竟忘其困苦,唯爱惜及数百年前之故老遗事,甚至兵燹屡惊,室家沦亡,世有读其《一岁三哭》诗者,鲜不为之掩卷太息。而子嘉处变如常,杂咏益夥。即不知见《三百篇》为何如,然已泱泱乎一国之风矣!”
  古哲人有言:“人无痴者不可与深交,以其无真情也。”恰如其分的郭麐写照。
  -
  一岁三哭
  渏上亭毁
  清稿本《春韭园随笔》四卷(影印)。(资料图片)清稿本《春韭园随笔》内页(影印)。(资料图片)清同治甲戍年,郭麐亲人陆续离世,尤其是儿子续大夭折,给他致命一击。他自号“抱瓢老人”,以此表示即使抱瓢乞食,金石事业所在,也要坚强地活下去。然而,又过了4年,杨峡别墅毁于兵火,废为瓦砾,几亩薄田也分割尽数卖与了乡人。如此逆境中,他完成了又一访古之作《潍县古城考》。
  三位亲人相继离世
  儿子夭折备受打击
  谁都不能预料自己的人生命运,清同治三年(1874),两年前刚完成了《潍县金石志》巨著,一场灾难性的厄运突如其来。先是传来二姐病亡的噩耗。郭麐兄弟姐妹4人,大姐因生母去世,悲哀致疾,在母亲去世8天后即追随慈母而去,对穷遇中郭麐的心灵造成极大创伤。在大姐的祭日,他写下《追忆伯姊,感赠仲姊,并示季妹》。同胞情深,相濡以沫,听渏山房前有儿子续大手植桃一株,大而淡绿,近尖处常带朱斑数点,霜降节气后始熟,味甘如蜜,桃苗即移于二姐家。女儿梦针曾为此写下《咏桃》诗一首:“园扉经月未曾开,阿弟相邀踏碧苔。喜见蟠桃如盎大,一枝探出竹篱来。”小儿女情态,恍如昨日,二姐竟撒手人寰。
  正当悲伤不已,郭麐夫人刘芸斋染疫在床,猝然驾鹤西游。夫唱妇随,清贫甘守,三十年相依为命,郭麐《感旧集》内有诗,题曰“赠芸斋主人”:“小半亩近连家,杨柳楸桐四面遮。助我新晴事栽种,三分蔬菜二分花。”黄泉路远,奈何水深,悲从中来,泪湿衣襟。讵料,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儿子续大夭折。对于郭麐,这才是致命的一击。这一年,续大刚刚手抄完成《春韭园随笔》书稿,仅16岁。苍天杀人,残忍之极!
  历史透露着信息,也留下了谜团。据《潍县志稿·通纪》载:“德宗光绪元年乙亥(1875)春,痘疹痧症伤小儿甚众。”光绪乙亥,即为同治甲戍次年。大约这一场瘟疫于前一年秋冬之际已经泛滥,致使三位亲人相继离世。奇怪的是,《春韭园随笔》之后,在现存的郭麐历史资料里,女儿梦针的信息从此杳如黄鹤。这样的大瘟疫之年中,历史深深担忧着这位娉婷少女的命运。
  草亭月夜花叶影,星汉在天半床书。伴着大于河的呜咽,听渏堂上,春韭园中,只剩了郭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身影。
  自号“抱瓢老人”
  坚强面对后半生
  命运不可预料,但智者对命运的给予是理智清醒的。亲人离世,尤其是儿子续大的夭折,使郭麐理智地看到了自己下半生的境况。儿子是郭麐事业继续的希望,为了教子读书识字,他殚精竭虑,亲自动手,历时六年,四易其稿,完成了《潍言》4卷。他按照文字知交陈介祺的“写字诀”,对续大耳提面命:“钟鼎变为小篆,小篆变为隶书,隶变为楷。愈变而法愈失,愈失而法愈少矣。欲楷书之多法,非学隶不可;欲隶书之有笔,非学篆不可。”续大学书有成后,集中历年自撰春联,让其一一写出,贴到杨峡别墅中的几处草舍。“红笺麝煤,争光于重叠竹树之间”。山居无恙,共庆新岁。
  续大自儿时起,即天真聪明,温良可人。受家学影响,九岁时,他出门看到乡医人家农舍贴出的“偏方治大病”招帖,信口对出了“好汉吃千亏”下联,引得在一旁的老爹发出会心的笑声。“儿童未解供耕织,也傍桑荫学种瓜”。幼时作童戏,在春韭园种下葫芦一株,竟发芽生长,绿叶满架,结出累累果实。耕读传世,一家兴旺景象。儿子的辛勤劳作,让郭麐欣喜不已,将满架葫芦摘下来珍惜保存。在循循善诱的鼓励下,小小年纪,续大再移植栽种了木瓜、连翘、铁脚棕等奇花异草。人去物在,触景生情,在“一岁三哭”的悲惨遭遇中,痛定思痛,取出葫芦果实,择起硕大者剖而为瓢,在上面题写了“郭麐乞食之瓢”字样。
  由此开始,郭麐自号“抱瓢老人”。其实,这一年他51岁。即使抱瓢乞食,金石事业所在,也要坚强地活下去,直至“老之将至”。
  兵燹屡惊杨峡别墅变焦土
  逆境中完成《潍县古城考》
  冥冥中的某种力量似乎要一意孤行,与郭麐进行一场顽强的博弈。又过了4年,杨峡别墅连他孤苦伶仃的身影也不再宽容,猝然变成了荒野上的一片焦土。至于毁掉的原因,历史没有交待,只是蛛丝马迹地透露:起于兵火。到底是怎样的兵火,语焉不详。
  走过历史的后来者,在地方志书里读到了这样的记述,《潍县志稿·通纪》载:“光绪元年乙亥(1875),七月初八日至初十日大风伤禾,八月二十日雨雹。”“(光绪)二年丙子(1876)大旱。三月二十一日,城乡饥民聚向县署向知县王德功乞食。”“二十四日,复向县署乞食。德功云:我一穷官,难为一县人作饭。潍多富绅,何不去讨?众始散向陈介祺宅乞食,势汹汹。日夕,千总肖某至,饬役鞭数人,众始去。四月初一日,设立饭厂。秋无禾,粮价数涨。”“乡间贫民闻城中使饭,扶老携幼,络绎而至。厂规有牌者方能发给,以是饿死者道路相望,壮者散至四方,不下数万。”“(光绪)三年(1877)丁丑,春,饥。设粥厂4处,陈介祺独设担粥局于书院、设粥厂于城隍庙。夏四月十七日,大雨雹。”城中如此,乡间可以想象。连续三年大灾,饥饿摧残着人类暴露出了残忍的本性,良民为匪,铤而走险,望屋而食。郭麐虽仅瘠田数亩,僻乡穷壤间亦被视为富户。抑或月黑风高的一个夜晚,宵小之徒向起杨峡别墅中的粮仓举起了火把。
  历史是不能猜想的,但在子丧妻亡的4年之后,杨峡别墅确实废为了瓦砾,几亩薄田也分割尽数卖与了乡人。自道光二十七年(1847)起,郭麐在这里看过了31年的日出月落。为生计所迫,告别渏水,再作冯父,经友人介绍,至河北蒿城重新开始了幕客生涯。前度刘郎,可以重来,种桃道士,难以为继,天下幕主并非都是郭熊飞。这一次作幕客,仅仅一年后,就潇然回到了潍县。可就在这样寄人篱下、沦落异乡的逆境中,他坚韧不拔,完成了自己的又一访古之作《潍县古城考》。
  造化弄人,载舟覆舟,但永远不能沉没心灵上的力量。
  -
  不慕名利
  傲骨嶙峋
  郭麐《潍县金石志》(局部),丁锡田小书巢抄本影印内页。(资料图片)丁锡田回潍县后,郭麐在妹家附近建起茅屋“马磨新斋”,继续完成书稿。山东视学汪鸣銮成为他人生的最后一位知音。可惜汪鸣銮被革职,为郭麐校刊金石志等书面世的承诺化为泡影。大限之际,郭麐将著作书稿及陈介祺与自己的信札悉数托付于好友王承吉。丁锡田谨遵其塾师王承吉之托,刊印郭麐著作。
  妹家附近建茅屋遮风挡雨
  编撰童蒙读物送邻家学生
  回到潍县,郭麐形影相吊,穷老无依,只得依居妹家。妹适李氏,初嫁时李氏即为勉强衣食自给人家,郭麐在《送妹适李三公符》诗中记道:“嫁礼黄箱薄,家风白绢贫,一般堪慰处,夫婿是儒巾。”又经连年饥荒,大约已经贫穷不堪。妹丈李符,行三,虽为“儒巾”,后来的资料却透露,此人为人鸡肠鼠肚,郭麐为郭熊飞幕宾时,尚殷勤来往,及至回到潍县,渐为冷落,甚至发生了些许龃龉。妹妹初嫁时,郭麐尊称其为“李三公符”,在另一首答诗中,却直呼其为“李三”。人情凉薄,再加妹家自顾不暇,潇然归来的郭麐,只得在白浪河西畔依妹家近处,建起茅屋一间,遮风挡雨。当然,视为生命的半床书稿是必须拿到这里的。
  他把“新居”自号“马磨新斋”,自况为一匹拉磨的老马,只要半床书稿一天存在,他就要一天不停地像绕着石磨转圈那样走下去。斋邻乡塾。塾生刘桂庭、梁凤鸣上进好学,家境贫寒,因无资购书受困。郭麐深为同情,日夜勤劳,编撰出童蒙读物分送二生。因是急急撰就,自名为《急就新编》。时在暮年,衣食无继,郭麐完成了这一人生最后的著作。
  视学登门知音再现
  抄书送上石沉大海
  风烛残年,孰料另一位诗文知音出现了。汪鸣銮,字柳门。浙江钱塘籍,寓居苏州。同治四年(1865)进士,以庶吉士朝考进入仕途,先后任内阁学士、工部侍郎、吏部侍郎等。中日甲午战争后,成为“清流帝党”,反对割让台湾和签定不平等条约,力主拒和再战,被光绪帝十数次召见。史书记载,其学问渊博,主张训诂以学经。曾上书朝廷,提议将东汉训诂大家许慎从祀于文庙。光绪十一年(1885),以侍郎衔视学山东,闻郭麐之名来到潍县,身入乡野,屏退驺从,“携奚童”过门相访,相见恨晚,议论风生,郭氏对金石文字的见解,使其倍为心折,不觉日已西斜。留下银两周济贫穷,拒绝不许,许为请奖“显轶”,不为所动。当答应留金为抄写书籍所用,应允为其校刊金石志等书面世时,郭麐一躬到地,并捧出“郭麐乞食之瓢”,请在瓢上铭篆留念,视学大人欣然应允。
  郭麐有幸,只此一节,足可成就了他的“高士”之名。正如后来《潍县志稿·高士》小序中所说:“高尚其志,不事王侯,尚矣!”
  雇人抄写,亲自校勘,勉力三月有余,去伪存真,择其重要,《潍县金石志》8卷、《潍县金石遗文录》1卷、《金石拓临底本》1卷、《诗》8卷等4书终于抄写毕,托族孙郭镇彝赶往省垣,珍重地送往学台衙门。
  没想到的是,对于郭麐,这又是一场沉重打击。就在汪鸣銮积极准备实现承诺时,数年前在京师与帝党领袖翁同龢“朝夕相聚”,密谋支持“公车上书”,旧事重提,被人弹劾。“东窗事发”,引得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咬牙切齿,一纸薄薄的诏书,以“迹近离间”罪名革去了他的官职,永不叙用。郭镇彝送去的抄书石沉大海!
  仰天长叹,涕泗横流,幸与不幸,谁能说得清楚?
  书稿信札交好友王承吉
  珍存遗稿文脉得以流传
  在马磨新斋中又过了10年,光绪十九年(1893),病且老的郭麐自知大限将至,将全部著作书稿及陈介祺与自己的信札悉数托付于好友王承吉。
  王承吉,潍县城东关人,字顺卿,与郭麐友善,曾被城中“十笏园”丁氏聘为塾师。今人所能见到的只有这样简要的资料。仔细检阅郭麐遗作《望三散人感旧集》,发现书中两次出现一位“王郎”。一在诗作书后跋诗小序中,开篇即说:“新交王郎爱诵予小诗”,一在前面说到过的《答李三》诗中。作一个大胆的猜测,这里的“王郎”极疑似为王承吉。《答李三》全诗如下:“经年常觉病三分,郑重频来见顾勤。落魄安知非益我,多才自谢不如君。牛羊村里甘为伍,鸾凤天边早失群。休道王郎爱痴叔,深松茂柏已遮云。”破译一下,多年来已与王郎频繁往来,借用“王郎”自己的话:你虽然生活落魄了,又怎么知道在学问上不能对我有所教益呢?学问造诣我确实是不如你的。李三,疑似即妹丈李符。或许是怀疑王郎频来郭麐之处有所企图,才引起了诗人直呼为“李三”的回答:埋首荒村,牛羊为伍,故作谄媚能得到些什么利益?二人之间只是诗文经学上的相互切磋、教学相长罢了。《感旧集》刊行于1850年,如猜想成立,郭麐乡居杨峡别墅之初,就与王承吉交为学问执友。“休道王郎爱痴叔”,以年龄论,郭是王的叔辈,正如他与陈介祺之间,是金石学问的“忘年之交”。与其把自己喻为一棵深松,“王郎”就是新成长起来的茂柏。
  1893年12月24日,郭麐溘然长逝,终年71岁。半生风雨,贫病交加,一贫如洗,竟至无力下葬。王承吉奔走呼号,四处募资,才使远行的诗魂得以安眠在九泉之下,并将郭氏全部遗稿珍存在家中。
  丁锡田不负塾师重托
  记郭麐事略留下史料
  丁锡田,字稼民,号倬千。潍县城里人,出身于潍县名门“十笏园”丁氏家族。一生博览群书,尤醉心于乡邦文献,藏书丰富,集有乡邦文献和名人遗著数百种。与国内史学大家顾颉刚等多有往来,曾为顾颉刚为主组建的“北平禹贡学会”会员。其勤于著述,刊行问世有《潍县历史谭》《潍县乡贤传》等数十种,幼年时从学于王承吉。他在后来的文牍记述:“民国五六年间,锡田从王先生问字,王先生以(郭麐)遗书付锡田,嘱为刊印。并云:‘先生与文懿(陈介祺谧号)为文字交,非论学未曾时至其门。’谈次出陈手札一册相示,皆当时两人讨论彝器碑帖者。”为这位乡邦先贤的学识和品行所感动,年幼的丁锡田当即答应。
  数年后,王承吉去世。丁锡田不负乃师重托,持《潍言》等书,奔走游扬于沪上、燕、齐等地,海内有识之士“咸服”郭麐之品学。1931年,丁锡田又以自己主编的《小书巢从刊》刊印郭麐所著《两汉北海郡国县摘案》《潍县古城考》行世,并抄录《潍言》《潍县金石志》送山东省立图书馆公藏。
  1936年,借《郭氏族谱》续修之际,丁锡田撰写了《郭子嘉先生事略》一文,录于谱内,以翔实的史实珍存了郭麐的人生资料。《事略》最后这样写道:“呜乎!先生以世家子,虽贫无所遇,其所著书实非舞文弄墨者所能及。傲骨嶙峋,不谐世俗,胶州柯凤荪学士劭忞赞其品学,允为高士,宜哉!”
  从陈介祺、郭麐到王承吉,再到丁锡田,一条散发着乡邦文化馥郁书香的河流在奕世流淌。弹指200年过去,陶渊明有歌:“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在这条河流的岸畔上,郭麐以其高尚的品格和丰富的学识,竖起了一座山陵。
  本期图片由孙兆颖提供(署名除外)
  本期参考资料:《潍县志稿》《望三散人感旧集》《春韭园随笔》《潍县竹枝词自注》等,于叶盛提供部分资料。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潍县春秋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