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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9-26 11:53
鄌郚总编

肖金光丨夜猫子湾的红灯笼

  夜猫子湾的红灯笼
  一
  当刘鸣声送走最后一个学生,返身锁好学校大门时,已是夜间二十点半的时刻了。
  这是一个初春时节,白天稍感暖意的风,挨到夜间依然有点刺骨的寒冷。
  他裹紧那件略显陈旧的大衣,拽下来那两扇帽子护耳,不断遛地呵着几口热气,转身去向门前不远处的那条下河滩的小路。
  这是一个没有丁点月亮渣渣的夜晚。借着天空中撒下的那点影影绰绰的微亮,顺着沿小河蜿蜒而去的荒草小路,他小心翼翼地抬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去。不大一会儿,便走到了夜猫子湾跟前。
  夜猫子湾,是刘鸣声走回家中的必经之处。穿过水湾旁边的那片茂密的白杨林,踏过那座小石桥,爬上河崖头,不远处就是他的村庄。
  夜猫子湾之所以叫夜猫子湾,就因为在那片茂密的白杨林里,常年栖宿着夜猫子群,每到夜间,一声连着一声夜猫子凄哀的鸣叫,便悠悠地顺着河滩飘荡很远,叫人听了总感觉到心头有一丝窃窃的不爽。
  刘鸣声每次都过夜猫子湾回家,图得是近便。这比走那条从校门口西拐南行的村路返回,至少要节省半个多小时的路程。
  凄哀的鸣叫声又悠悠地从白杨林里传荡开来。虽说是习以为常,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撩人的惊颤还是多少有点氤氲在他的心头上的。
  他后悔自己走得有点过急,把学校里唯有的那把手电筒忘掉捎在手上。他顿了顿脚步,抬头看看那片漆黑如墨的白杨林,感觉今晚上的夜猫子湾里气氛有点异常,至于异常些什么?他也有点叫不上来。只好牙关一咬,硬起头皮继续往前走去。
  走进林中,漆黑更加浓重起来。借着往日来回路过的记忆,他抻直了脖子,瞪足了眼神,摸索着前行。正在万般无奈之际,一片红光悄然撒落在他的面前。他心头一惊,双腿一软,屁股差点蹲在了地上。
  他惊恐地抬起双眼细瞧,却看到一盏散发着红光的灯笼正不前不后,不偏不倚地悬浮在身前,刚好照亮了他前行的小路。
  他百思不得其解。今晚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遇上了人们传说中的那个“鬼挡墙”。慌乱之中,他豁然想起了爷爷在世时跟他说过的那段话来:
  黑夜里若遇上这档子事儿,别慌,只要你蹲在原地不动,或是点火抽烟,那黑挡鬼就会自然远遁而去。
  他强忍着心头里的那番怯意,蹲下身去,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卷塞进嘴里,颤抖着手划了三根火柴这才点着。
  他使劲儿地翕动着嘴巴,在燃起烟头的一闪一灭间,那盏灯笼依然没有遁去的动静。他眉头一拧,把手中的烟头猛然往地上一戳,站起身来,大踏步往前迈去。
  当他借着灯光爬上崖头时,回头一看,却见那盏红灯笼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刹那间,那颗悬着的心变得坦然无惧起来。他私下思忖:想来这是遇上了一个善良的黑挡鬼了!
  以后的日子里,每逢风高月黑之夜,总会有一盏红灯笼飘浮在身前,为他在夜猫子湾畔照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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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那天夜里,刘鸣声躺在床上久不能眠。那盏红灯笼的影子时刻不停地显现在眼前。
  难道世上真的有善良之鬼?他推搡了一把身旁正熟睡着的妻子。妻子半醒似睡,迷离着那双惺忪的大眼,听他把事情道完,惊得下巴颏都快要掉下来了。
  “真有此事?”妻子闻听,半爬起身子,那片鼓囊丰满的胸脯子,也微微有点发颤起来。
  “难道你不是做了什么善事,上天在报答你吗?”妻子满脸的虔诚,似乎在追寻一个难以理喻而又想迫切知晓的谜语。
  刘鸣声的善,用妻子的戏谑话来说,是打娘肚子里带来的。
  他十岁那年,暑假里跟父亲去十里开外的宝石山挖蓝宝石。爷俩在半山腰的小山村里租了一所闲房住下来。
  一天清晨,爷俩去村东那堵陡崖下的挖宝洞。挖宝洞足有三四米深,一进洞口,借着头灯射出来的那束耀眼的亮光,不提防看到一头金黄色的狐狸惊惶地迎面蹿了出来。
  父亲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了已蹿到胯下的狐狸的脖颈,高高地举在空中。在狐狸凄厉的嘶吼声中,父亲的眼神里渗出了一缕绿光。
  他贪婪地望着那浑身透着熠熠光泽的金黄色的皮毛,压抑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这狐狸皮值钱,能成为一等一的好皮货!”
  狐狸被关进了那个铁笼子里。小鸣声被留在了家中孤独地守望。他看着狐狸有点可怜,便去屋里舀来清水。
  他想让它喝点水儿,却被狐狸眼里饱含着的滴滴泪花,惊愕得差点儿泼洒到地上。一溜鼓胀胀的奶子在肚皮上的绒毛里半隐半现着,似乎在往外滴着洁白的乳汁。
  他抚慰了一下那颗怦怦跳个不停的心儿,小心翼翼地靠前拔下了铁门上的大锁。
  入夜,满山遍野下起了瓢泼大雨,似乎把整个大山都洇湿透了。大雨声中,父亲的斥责声也整整响了大半个晚上。
  第二天,钻进挖宝洞里,小鸣声眼瞅着洞壁上往下渗着滴滴清水,就劝父亲先别干了。可父亲却吼他,快点干吧,多挖点宝石,等卖了攒钱给你说媳妇。
  小鸣声想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撕咬着他的裤角,低头见是昨天自己放生的那只狐狸。狐狸满脸的惊恐,咬着裤角拼命地往后退着。他喊父亲。父亲闻声也急忙追了出来。就在一瞬间,“轰”的一声,挖宝洞塌了,而父亲一下子瘫坐在洞口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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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对于那件放生得报的事情,刘鸣声至今还记忆犹新。他常说,老祖宗那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话很有道理。
  日子还是很平静地过着。那盏红灯笼依然还在风高无月的夜里按时出现在夜猫子湾畔,送他过河爬崖回到家中。习以为常了也就不再大惊小怪,有时他会朝那红灯笼拱手拜谢。
  这几天,学校里的事儿多,刘鸣声忙得有点焦头烂额,夜里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对红灯笼的猜想也就暂时搁浅在心里。
  倒是妻子依然在挂念着,揣摩着再到月乌之夜,她也去走趟夜猫子湾,亲眼目睹一下那盏红灯笼的丰采。
  刘鸣声的妻子名叫山杏。人如其名,长得眉眼俊俏,五官水灵,个头不高,但却匀称标致,气韵十足。
  那年,刘鸣声高考不第,就去村东山那边的一座小煤矿里打工。来回打那山坡上路过时,经常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在放羊。
  不知为啥,每每望到那位女孩时,总感觉有一丝丝燥热在脸颊上游动。又不好意思主动上前搭讪,只有咽口唾液偷望倩影的份了。
  初夏的一天,因家里有点事儿,他请假提前往回赶。途经那片山坡时,忽听那边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呼救声,他循声望去,见是那牧羊的女孩正站在一处水池畔上,急慌慌地在朝他挥手示意呢。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池边,看到一人多深的池水里,一只羊儿正在拼命地往上扑腾着。衣裳顾不上去脱,他连忙跳进水池,使出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把羊儿救上岸。
  女孩很是感激,俏脸通红地连声说着谢谢!主动上前要他脱下湿透了的衣服,去池水里给他洗洗。刘鸣声急忙摆了摆手,转身往自己的村庄走去。
  那天一进家门,母亲就眉眼带笑地告诉说,你二舅在乡里给你找了份工作,就在咱河北村的学校里当代课老师,好好地干,以后有机会能混出去,省得去受那份累!
  刘鸣声点头应允,心里想,自己高考落第,这也许就是自己最好的出头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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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俗话常说好事成双,那年摊在刘鸣声头上的事儿,可真算是好事成双。
  托二舅的福,刘鸣声很快就在学校里扎下了根,而且还得到了校长无微不至的照顾。
  工作干得顺心,脸上就会常浮着笑容。那天,他满怀兴致地回到家中,一进门,迎面撞到的是母亲的那张笑脸。母亲喜滋滋地告诉他,有人给你提亲了,姑娘是东山村的。
  第二天,恰逢星期天。吃了早饭的刘鸣声浑身打扮一新,又去村头的小卖部里提了礼物,满面红光地跟在了邻家三婶子的身后,出村东口,往东山村走去。
  穿街过巷,三婶子领他在一座挑翅子门楼前停下了脚步。两扇涂着黑漆的门板,在初升阳光的照耀里,显得有点黯淡无光。
  三婶子上前敲门,随着“吱扭”的响声,门缝里露出了一张明目皓齿的笑脸。刘鸣声抬眼望去,由不得“哎呀”一声,那人竟是那天求他救羊的女孩。
  刘鸣声灿烂地笑着,主动上前与女孩握了手。三婶站在一旁,满脸溢着惬意的微笑。她介绍说,女孩叫山杏。
  山杏今天衣着朴素,一件合身的碎花连衣裙,看上去有点陈旧,却裹挟着一团压抑不住的青春气息。她那双脉脉含情的俊眼里,透着一丝感激之情。
  三间破旧的茅草房里,被拾掇得干净利落。两位老人早已站在门前,一边拿眼细细地端详着走进来的刘鸣声,一边热情地让着客人进屋落座。
  茶早已泡好,满屋子氤氲着淡淡的茶香。三婶接茶在手,笑呵呵地看看刘鸣声,又望一眼山杏,把手一挥,“俺和老人在这里拉拉呱,你们俩去天井里说会话吧!”
  院子里的西南角上,一扇栅栏门连着一堵山石垒成的矮墙,把一群羊儿拦在了里面。羊群开始骚动起来,纷纷扬起脸来,咩叫着仰望着矮墙外的那双身影。山杏绯红着俏脸,抬手指着一只羊儿,“这就是那天你救起的那只羊儿,你可是对它有救命之恩呢!”
  刘鸣声憨憨一笑,“小事儿一桩,不必挂念心上。”
  “那俺身上总有一股羊臊味,你嫌弃俺吗?”
  “俺不但不嫌弃,还十分佩服着你唻。一个山村女孩子,响应国家号召,靠养羊发家致富,真是不简单啊!”
  一对喜鹊遥遥地从远处飞来,停落在圈旁的那棵柿子树上,“喳喳喳”地欢叫个不停,把一抹喜悦荡漾在了这个平常的农家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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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山杏荷锄从责任田里归来。她先去羊圈添了青草,又回厨房把从园子里新采下来的豆角黄瓜西红柿摘洗干净。
  今天是星期六,鸣声是要回家里吃饭的,她要多做几个菜肴,犒劳一下整日在学校里忙碌着的丈夫。
  自从嫁进了他家,山杏就一个人揽住了家里的所有营生,她不想让自己的男人分心,让他一门心思扑在教学上,因为让山里的孩子们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是村里那些老少爷们的唯一期盼。
  天已全黑了下来,可门外依然不见鸣声的身影。山杏心里感到有点纳闷,今晚孩子们又不上晚自习,那他干嘛去了?
  墙上的钟表已指向八点。山杏实在坐不住了。门外的夜漆黑一片,只有些微的星光在悠然地飘荡。顺村口北去的那条瘦路前行,夏夜里的那份惬意清爽着她的全身。
  她借着手电筒的那束亮光,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北河崖上。往下望去,但见被夜色塞满的河滩里,其它地方还弥散着些许亮意,唯有那片夜猫子湾被杨树林的枝繁叶茂遮掩成了一片漆黑,浓得就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
  她想,在这样的夜晚里,那盏红灯笼一定会出现的。这下她倒有点庆幸起来,终于有机会一睹那盏红灯笼的芳容了,心里不免有些高兴起来。
  河滩的那头,影影绰绰地晃动过来一个身影。她想那一定是自己的男人了。
  那黑影越来越近,已经掩没进了那片墨团里。该是那盏红灯笼现影的时候了,可她抻头瞪眼,左瞧右看,始终没看到一丝光亮。她心里纳闷着,打开手电筒,顺河崖迎了下去。
  果不其然,在那团墨影里,她迎上了自己的男人。走进跟前,从男人喘着粗气里,她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
  “你喝酒了。”山杏伸手扶住了男人那摇晃着的身子。
  见是自己的女人,鸣声得意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醉意,“对,俺喝酒了。是老同学姚琪请的,就在村头的那家酒馆里。”
  回到家里,躺到床上,鸣声身上的酒味依依很浓。山杏拿来一块浸透的凉毛巾给他擦着脸,“是啥好事?让你喝成这样。好歹还没大醉。”
  “我没喝醉,倒是姚琪喝醉了。他说,他要跟桐花离婚。”
  “什么?”山杏惊愕得张大了嘴巴。“那他要离婚,请你喝的什么酒?”
  “他要我给他当个见证人,离婚时去法院里签个名。”
  “那你答应了?”
  “俺答应了,都是同学,抹不开面子。”
  “你糊涂啊!老辈里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这样助纣为虐,不感到亏心吗?那姚琪简直不是东西,当年他有难的时候,人家桐花嫁给了他;现在好了,在县城里做生意,手里有了几个臭钱了,就得瑟忘本了。怪不得今晚上红灯笼没有出现,”
  闻听此言,刘鸣声心里急愣愣地打了一个冷颤。他抬手抚理了一下那满头有些凌乱的头发,扪心自问:是啊!今晚上那盏红灯笼为什么没有出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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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第二天,刘鸣声去找四爷。四爷正在家里悠闲地喝着茶水。
  四爷是村子里公认的有见识有学问的人。虽已是九十岁出头的人了,可依然眼明耳聪,思理清晰,满面红光的样子。
  喝着茗茶,刘鸣声忐忑不安地把那盏红灯笼的故事说给四爷听。四爷手捻胡须,沉吟片刻,这才朝他讲述起过去发生在村里的一件事情。
  早些年间,村里有个秀才,因屡次赶考不第,只好去河北村的一个大户人家里当上了私塾先生。
  有一次,秀才去河北大户人家时,路过夜猫子湾,就见湾畔一棵古树上,用铁钉子钉着一个半拃长的蛇虫子,正在那儿晃头摇尾地受着煎熬。他于心不忍,向前帮蛇虫子拔掉了铁钉。就在这时,那只掉落在地上的蛇虫子就地一滚,立马化作了一道红光,绕秀才缠过三圈,然后一头扎进了夜猫子湾里,不见了踪影。
  日后,每逢月黑之夜,秀才回家路过夜猫子湾时,总会现出一盏红灯笼为他照明前行。可后来竟然发生了和你一样遭遇的事情,就是那盏红灯笼不见了。
  秀才回家跟娘一说,娘却十分肯定地告诉他说,你救下的那个蛇虫子是夜猫子湾神,因为你救了它行下了善缘,为了报答你的恩情,所以才深夜之时,化作一盏明灯为你照路前行。之所以不再出现,肯定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儿,来警告你呢!
  秀才闻听母言,低头沉思片刻,猛然间,他想起来了一件事情。
  河北村里有一户人家。儿子去年因病而亡,撇下了父亲、妻子和孩子相依为命。对于妻子来说,中年丧夫这便是人间的一大不幸,可谁知屋漏偏逢连阴雨,那寡妇偏又摊上了一个德行败坏的公公。
  那公公为老不尊,几次要想儿媳妇的好事,都遭到了严词拒绝。那公公恼羞成怒,便找来秀才写下了一纸诉状,要去县衙门诬告自己的儿媳妇偷奸养汉,败坏家风,欲将儿媳妇赶出门。这秀才也一时糊涂,收了那公公的几两银子,竟然替他把状纸写成。
  正因为这事情,那盏红灯笼才没再出现。秀才悔青了自己的肠子。
  第二天,幡然醒悟过来的秀才走进了那户人家,还回了自己收受的银子,把诬告儿媳妇的状纸索回,当场撕碎。反过头来,他还替儿媳妇写下了状纸,鼓励她去找县太爷,讨回自己的清白和公平。
  至于后来,那秀才有没有再次遇到那盏红灯笼,后人们不得而知。
  听完四爷娓娓道来的故事,刘鸣声心里由不得恍然大悟起来。
  临别前,四爷拉住刘鸣声的手,“孩子,天道公正,容不下半点瑕疵。多行善事,莫问前程;善恶不报,时候未到。但愿你今后善恶分明,走好自己的人生路!”
  聆听着四爷这番发自肺腑的谆谆教诲,刘鸣声心头一热,眼里涌出了泪花。他深深地朝四爷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大踏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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