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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10-03 21:14
鄌郚总编

刘天鹏丨岳家庄园

  岳家庄园
  刘天鹏
  1
  岳余氏的脚下是一片空旷的土地,她弯下身子双手掬起 一把泥土,放在嘴边闻了闻,一种泥土味的芳香,顿时浸入 肺腑。她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手中的泥土上,溅起了一个个 小水窝。她的眼睛开始模糊, 这一个个被泪水溅起的小水窝, 慢慢幻化成汹涌澎湃的大海,亦或幻化成涓涓流水的江河。 岳余氏似乎听到了大海里浪花的拍击声,又似乎听到了江河 奔流的喘息声。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这片土地上崛起了一 幢幢草房,活动着几十个数百个鲜活的影子。岳家庄三个苍 有力的大字镌刻在她的脑际。当这幅画面在她脑海里一次次 浮现时,她再也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眼泪流成了小溪,喉 咙里发出了一声闷响,哇的一声惊天动地。那一刻,她的心 在颤抖, 她的双腿在发软, 扑通一声倒在了松软的黄土地上。
  儿子岳当和岳保急忙上前抓住母亲的双手, 大声呼喊着, 娘,您怎么了?娘,您站起来。
  岳余氏停住了号啕,泪眼汪汪的看着两个儿子。
  两个子用力地把母亲拉起, 帮母亲拍打去了身上的尘粉, 呆呆地望着母亲。
  岳余氏大声叫道,儿子,就这儿了。儿子,这里就是我想要的岳家庄。
  ……
  这是六百年前的一幅场景。
  这个幻化出的场景若干年后就变成了现实。
  那一年,是明朝洪武年间的某一年,岳余氏三十来岁。
  就是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 率领儿子完成了一次伟大的壮举,上演了一个凄美动人的故事。
  从河南汤阴到脚下这片热土,一千里的路程,岳余氏和儿子们用脚丈量着,跋山涉水一路走来。
  被逼无奈的迁徙,数月艰辛的行走。
  岳余氏在为了一个梦想……
  若干年后,岳余氏成为岳家庄的老祖母。
  岳家老祖母也成为岳家庄的传奇。
  2
  一个母亲率领两个儿子,从中原的汤阴迁徙千里之外的古城,在六百年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这位被岳氏后人称为老祖母的女人,那个时候也不过三十来岁,膝下的两个儿子也只有十来岁。
  徒步行走是当时唯一的选择,目标模糊是母子三人无法确定的概念。中原与古城的坐标,是一条西南东北斜线。可以想象,母子三人的目的地也许是东北一带。然而,历史不在水一方能假设,母子三人落脚于古城,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也就此 繁衍了岳氏后人的芸芸众生。那个女人携子东迁,是因为汤 阴这片土地给她带来了莫大的悲伤。穿过深邃的历史时空, 后人们依然体味到了岳氏祖母的艰辛与不易,依然嗅闻到了 岳氏祖宗历经的硝烟与腐朽。
  南宋,是一个腐朽的时代。也正因为这个时代的腐朽, 才铸就了抗金名将岳飞,才为岳家树起了一座历史的丰碑。 十三世岳氏祖母以先祖飞母深明大义为楷模,不断地向儿子 们重复着祖先英勇抗金的故事,那是岳家的骄傲,也是岳家 的悲戚。岳飞生活的南宋年代,朝政腐败,金兵南侵,中原 大地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怀揣对民族对国家的忠贞大义, 怀揣拯救黎民于水火中的强烈愿望,岳飞毅然走上了抗金疆 场,定国安邦,保卫国土的道路。
  公元 1140 年,岳飞在开封附近的郾城大破金兀术,进 兵朱仙镇,相继收复郑州、洛阳等地,立下直捣黄龙府,灭 除金邦,恭迎二圣的誓言,准备一鼓作气乘势北进伐金。
  岳飞在前方浴血奋战,不料遭到奸佞暗算。眼看战果不 断扩大,即将迎回被金人囚禁二帝的关键时刻,鼓噪求和的 投降派秦桧等从中作祟,谗言宋高宗赵构,一道接着一道, 连下十二道金牌, 命令岳家军撤兵回朝, 召岳飞去临安面圣。 岳飞直捣黄龙府的夙愿就此无奈搁浅!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有功之臣岳飞回到临安便被逮捕入狱!狱中,秦桧等人支使大理寺穷极手段,刑讯逼供,妄想以此逼出想要的罪名事实。岳飞受尽了极其残忍的严刑酷打,经受了罄竹难书的非人摧残。但是,投降派始终没有从秉承尽忠报国的英雄口中得到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最后只得以遗臭万年的莫须有罪名,判处岳飞斩刑。1142 年 1 月27 日,岳飞与长子岳云、部将张宪惨死于临安大理寺。
  岳飞惨死后,把持朝权的奸佞深知陷害忠良有违天理,唯恐岳家后人得势报复,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起了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的歹念,加紧对岳家人的迫害。
  据相关史料记载,在宋高宗、秦桧等人的指使下,朝廷将岳飞的妻子及孩子一起流放到偏远的广东岭南地带。全家人栖身在一所破败的寺庙中,地方官百般刁难,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只给少量钱粮,英雄的妻儿处在生死的边缘。
  公元 1162 年 6 月,宋孝宗正式即位。执政后,宋孝宗调整对金战略,下令召主战派入朝,决计北伐。为平民意、慰民心,凝聚伐金的力量,宋孝宗下诏为惨遭陷害的抗金英雄岳飞平反,追复其原官职,赦还岳飞被流放的家属。
  历尽整整二十年的劫难,岳家人终于摆脱心头的阴霾,恢复正常生活。流放赦还后,岳家人部分回到了河南省汤阴县的老家。据推算,岳飞二儿子岳雷一脉,在岳飞冤案平反后即回到家乡安居乐业。
  3
  时光掠过二百多年,来到明洪武年间。
  岳家后人经过几百年的开枝散叶,除去到各地任职分散 在四方的族人,祖居地的家族也发展得十分庞大,族内人纷 纷开始外迁,到省内外置地落户,甚至到海外发展。
  岳氏祖母姓余,被称为岳余氏。岳余氏大高个儿,长着 一副可人的脸蛋,瓜子脸上闪烁着一双迷人的眼睛。真的是 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在走进岳 家之前,是余家村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父母早亡,被岳 家收为养女,后嫁给岳家十三代孙岳光勇。不出几年,先后 为岳家生下了两个儿子,取名岳当和岳保。那时候,岳光勇 家的日子蒸蒸日上,有几亩土地,五间房屋。岳光勇秉承了 岳家的光荣传统,在朝代的更替中毅然从军。他梦想与先祖 岳飞一样精忠报国,博得美名,流芳百世。然而,命运却对 他无情地抛弃,一场天麻疹夺去了他不到三十岁的性命。一 个英勇无畏的青年,没有倒在敌人的刀枪下,却毁在了一场 疾病中,令人十分惋惜。岳光勇告别世界的那年,岳余氏才 三十岁,大儿子岳当八岁,小儿子岳保仅有六岁。岳余氏咒 骂着苍天的不公,哭别了丈夫。眼泪哭干了,两个大眼珠子 没了一丝光亮。想想刚刚好起来的日子,突然间天塌地陷, 就像一堵大墙在不经意间轰然坍塌。那种突如其来的打击, 会让人难以承受。在以后的时光里,岳余氏咬紧牙关,领着 两个孩子艰难度日。
  战乱不断, 时常有土匪出没, 岳余氏的家产也遭到洗劫。
  在一个隆冬的夜里,土匪绑架了岳余氏的大儿子岳当。岳余氏花钱雇人找遍了周围村庄, 一直找到了大别山脉。三天后,收到土匪送来的纸条。岳余氏卖了所有的地亩,又加上两间房子, 才赎回了自己的大儿子。从此后, 日子在一天天凋零,一天天走向绝境。
  4
  卖出的两间房子,是岳家带来灾难的开始。那个买房子的人是庄上的一个屠夫,仗着杀狗宰羊赚了几个钱,一把现钱买下了岳家的两间正房,又间起了一个独院。岂不知,这个叫岳四的屠夫居心不良,早就对岳余氏心怀叵测,垂涎已久,做梦也想把岳余氏搞到手。这对于一个有钱的光棍汉来说,也许不是件多么难的事情。然而,岳四在几次试探后才知道碰上了硬茬,岳余氏软硬不吃,不给岳四一点儿机会。
  在软缠硬磨了几年后,终于出现了契机,岳四趁机买下了岳余氏的两间房子。起初岳四做着一个美梦,买了房子等同买了岳余氏,近在咫尺,天天照面,不愁好事不成。可是,岳四的梦想真的就是一个梦,岳余氏连正眼也不看他,还敦促岳四赶快垒墙建院。这一来岳四就吃不消了,心中那份难耐就躁动起来。尤其到了晚间,岳四总是跃跃欲试。欲火把他的内心几乎烧化了,把他的灵魂几乎摧毁了,他的肉体几乎成了行尸走肉,任凭灵魂像荡秋千一样的荡悠。饥渴难耐欲火攻心让他不能自拔,每天晚上都趴在墙头上窥视。他特别希望看到岳余氏优美的身段,他特别希望看到岳余氏漂亮的脸蛋。那乌黑的头发, 泛着光的眼珠子, 都让岳四流出口水。 岳余氏这些外在的美,岳四都见过。虽然没正面去欣赏过, 但暗地里却不止一次的偷窥。他常常叹息自己没这个福分。
  岳四的灵魂陡然坍塌,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到了 忍无可忍的地步。也正是岳四的一次冒险举动,才演绎了史 上一次壮烈的迁徙。距汤阴千里之外的古城,用热情的怀抱 迎来了十三世岳氏祖母。从那之后,岳氏族人在这片土地上 蓬勃繁衍,以至成为一方名门望族。
  5
  大风在汤阴平原上飚起,吹得茅屋晃动,残留的树叶一 片片落在地上, 发出了凄惨的叫声。这个令人难熬的冬夜里, 岳四做出了一生中最勇敢的举动, 也成为他人生的千古绝唱。 鸣叫头遍的时候,岳四就磨刀霍霍。他吃着狗肉喝了二两老 烧后,心里就更加烦躁起来,身体的各个部位也开始躁热膨 胀。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还没有品尝过女人的滋味。他曾 一遍遍设想得到女人后的那种味道,然而终没有一个令自己 满意的结果。这个魔鬼,在黑夜里露着狰狞的面目,发出阵 阵狂笑。他甚至佩服自己的胆量,庆幸自己买下了这两间房 子。一墙之隔,一墙之隔啊……翻墙越屋是岳四的拿手好戏,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墙 这边跳到墙那边,他会施展轻功翩翩而至到女人面前。
  鸡叫二遍的时候,岳四从墙壁缝里取出一把尖刀,这把尖刀是他用来剔骨头的。说句真心话,岳四并没有杀害岳余氏的想法。对于秀色可餐的这样一个尤物,岳四稀罕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有杀害她的想法?岳四是想用这把刀打开余氏的屋门,撬门闩是他惯用的伎俩。
  岳四再也没有耐心想下去了,饮罢最后一盅酒,把最后一块狗肉塞进嘴里,甚至外套也没来得及穿,他想这样做起事来还省些事儿。心里嘿嘿了两声,手拿尖刀,打开房门,迎着凛冽的寒风,冲向了那堵早已被他爬光了的墙头。
  此时另一个人也耿耿难眠。
  多少日子以来,岳余氏一直提防着岳四。岳四不分场合不讲形式的挑逗她,让她十分反感并十分厌恶。岳四那贼一样的眼睛,有时看得她浑身发毛。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岳四在想什么,甚至在想做什么。她躲着他,防着他,不给他一点机会。岳余氏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既不想得罪岳四这样一个地痞流氓,又不想陷入岳四的某种纠缠。对岳四的小恩小惠婉言拒绝,对岳四的言语挑逗义正辞严,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显出了一个大家闺秀的风范。
  窗外的风刮得更烈了,窗棂纸被风吹打得呜呜乱叫。在这漆黑的夜里,溯风一阵紧似一阵,像一把把重锤敲打在人的心坎上。岳余氏感到了一阵不安。恐惧对她来说已不算什么,凭她的一身功夫,还没有人敢怎么着她。在睡觉前,岳余氏检查了门闩,把火盆里的火压灭了一些,又为儿子们掖了一下被角,然后和衣躺到土炕上。她已习惯于和衣而睡,这大概也是她提防坏人的一种手段。即使沐浴后,她也会重 新穿上内衣和外套。岳余氏用衣服严严地包裹自己,也用这 身厚厚的衣服包裹住了自己的内心世界。
  岳余氏与岳四隔墙而住,岳四的种种行为不能不引起岳 余氏的注意。她甚至后悔把房子卖给岳四,村里哪个人买去 也比岳四买去强。可话又说回来,村里哪个人有那些闲钱, 村里哪个人又有那些心思?房子卖给了岳四,就等于把岳四 这匹色狼引进了家里,尽管隔着一堵墙,这堵墙对岳四来说 算得了什么呢?岳余氏不仅有了些后悔,也有了些后怕。
  岳余氏在朦胧中听到了一点动静,那是来自窗外墙头上 的一丝声音,是人还是动物岳余氏一时分辨不出来,但有些 动静是确定无疑的。她屏着呼吸,坐直身子,透过夜色,用 力向破碎的窗户外望去。
  一声猫叫似乎在告诉岳余氏,它在越过墙头。然而,岳 余氏却看到了黑暗中魔鬼的身影,一阵酒气和油腻味也随着 风飘进了屋里。岳余氏立即警觉起来,她的大脑飞速旋转, 用什么样的手段对付即将到来的恶狼,让这匹恶狼永远长住 记性。此时她想到更多的是自卫,或是用一种强有力的手法 置恶狼于死地。
  6
  门闩在轻松地滑动。
  岳余氏迅速躺在土炕上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门闩被撬开,门也被轻轻打开。岳四此时才感到了身子发冷,他哆嗦着身子,向内屋摸去。
  酒壮怂人胆。那二两烧酒让岳四立时来了精神。他止住哆嗦,克制着内心的慌乱,像一条狗一样站在炕前,两眼死死盯着炕上的女人,想象着被子底下女人光鲜亮丽的酮体,哈喇子也不自觉地流出了嘴边。
  岳余氏一动不动地躺在土炕上,她的双眼能穿透黑暗,能看清楚岳四的一举一动。面对手持尖刀的岳四,岳余氏不敢掉以轻心。她知道稍有不慎会造成不可估量的灾难,轻则被伤,重则会见阎王。静观其变,以静制动,也许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岳四站了片刻,突然感到了一种颤粟。浓重的夜色被清冷的空气裹挟,对眼前的事物难以分辨。他虽然被庄里人称为地痞流氓,也不过是他长得萎缩而已。翻墙进宅偷鸡摸狗是他的行当,然而对付女人他却是个生手,不知如何下手。
  当他看到炕上的岳余氏似乎动了一下, 立马就吓得颤抖起来,内心深处充满了恐惧,手里那把尖刀哐当掉在了地上。
  岳余氏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吼一声,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岳四结结巴巴回答,我想……我想……
  滚!岳余氏命令似的喊道。
  我不滚。我要……我要……和你亲热。岳四终于鼓起勇气说。然而语气中还有些懦弱。
  岳余氏要跳下炕来打鬼,岳四惊慌中想到了地上的那把 尖刀。趁岳余氏下炕的当儿,岳四弯腰迅速捡起了那把透着 寒光的尖刀,并在岳余氏面前晃了晃。
  你要干什么?岳余氏大声呵斥道,要杀人吗?想你也就 是杀个狗宰只鸡的,你还有杀人的本事吗?
  岳四被岳余氏呛得说不上话来,恼羞成怒,再一次晃了 晃手中的尖刀说,你再说我给你一刀,杀人比杀狗还省劲。
  岳余氏看清了夜色中的尖刀,准确地用力抓住了岳四的 右手腕,她的整个身子也站到了炕前。
  岳四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的手腕快要被掰折了, 呲牙咧嘴地大声叫道,我不想杀你,快松开手,我的手腕要 断了。
  岳余氏迟疑了一下, 手就不自觉地松了。而此时的岳四, 早忘了自己的承诺,转过手腕,用尖刀刺向了岳余氏。
  岳四这一反击,让岳余氏心头一惊。面对残忍的豺狼, 一切心慈手软都是致命的。她不再跟岳四费口舌,而是运足 丹田,用力反转岳四的手腕,把尖刀直插岳四的心脏。
  哎哟……疼……岳四的身子立时软了下来,黑暗中听到 了鲜血的喷薄声。
  哐当,那把带着血腥味的尖刀,再一次落在了地上。
  被惊醒的两个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岳余氏赶忙点着油灯,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呈现眼前。
  岳四瞪着双眼望着屋顶,鲜血溅在身上。
  岳余氏用手一摸,已没了气脉。这时,岳余氏才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急忙跑到外间关了房门,又屏心静气听了半天, 确定在这深更半夜里并无人知晓, 扑通扑通跳跃的心,才缓慢下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7
  等岳余氏完全平静下心绪来,天已快亮了。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还有被吓傻了的两个孩子,岳余氏表现出了极大的应变能力。她先是安慰儿子们不要怕,说死掉的是一个坏人。然后帮孩子们穿衣服,再然后收拾了一些细软,用一个大白包袱一包,系了一个结,再系一个结。说是细软,其实就是几件衣服,几个铜钱。来到房屋外,把几个冻得硬梆梆的窝窝头塞进包袱里,斜挎在肩上。站在当门想了想,把火盆添满了干柴, 干柴开始噼啪作响, 火苗也蹿出了一尺多高,眼看要喷到墙旭旯里的干紫, 岳余氏才牵起两个孩子的小手,十分难舍地迈出了这个给她挡风遮雨的家。
  天溜明的时候,岳余氏母子三人已经登上了村后的一个山岗,离开那个被火焚烧的家也有二里路了。
  村里燃起了一堆大火。开始有人喊失火了失火了,但为时已晚,五间草房全部燃烧起来。东北风使劲儿刮着,火借风势,更加勃发出了它的活力,也更加彰显出了它的威力。
  火海一片,瞬间墙倒屋塌,成为一片废墟。
  岳余氏站在山岗上,望着村里的烟火,一种悲戚袭上心头,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冲出了眼眶,涌上了脸颊,滴落在 衣服上,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
  用这种方式离开故乡,是万般无奈的事情。此时,岳余 氏并没有一点恐惧心理。误杀岳四,也许是为民除害,也许 是为自己除去了一个隐患。岳四不除,迟早会酿成大祸。岳 余氏自己安慰自己,心里也感到释然。大火之后,岳四的尸 体能烧成灰烬吗?这是她最担心的事情。如果出现岳四的尸 骨,官家会追究的,能不能脱身还是个未知数。岳余氏皱了 皱眉头,心里感到些许惴惴不安。
  娘,我们去哪儿?十五岁的岳当已经懂事了,愿意站出 来为母亲解愁。
  岳余氏抬起右手, 轻松抚摩了岳当的头发, 回答儿子说, 走一步算一步吧!到哪山砍哪柴。
  岳保也说,娘,他们不会来撵我们吧?
  岳余氏用左手同样抚摩着岳保的头发,拿眼下意识地看 了看山岗下那一股青烟, 火光中已显现出了人们救火的身影, 也隐约听到了人们的喊叫声。她没有回答岳保,她对这个问 题也没有底数。
  岳当说,娘,我们快赶路吧!
  岳保也说,娘,我们走远一点儿吧!
  岳余氏眼眶有些湿润。当她真的下决心离开这片熟悉的 土地时,心里却有一种不舍,有一种恋恋不舍。不到十岁就到了岳家,跟随公婆演礼习武,暗下决心要做一个好儿媳。
  跟随丈夫岳光勇操持家务,为岳家繁衍子嗣。对儿子疼爱有加。如此说来,她也算得上一个好儿媳好丈夫好母亲。二十几年过去,村里人有口皆碑,颇有褒奖。一下子离开岳家庄园,真的是难以割舍。然而,现实又不允许做出其他选择。
  那么,如果不走呢,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毕竟是一条人命,人命关天啊!谁又能想到岳四是被自己误杀的。如果他的近支近邻不依不挠,非追究个水落石出不可,那麻烦可就大了。眼下的两个孩子还小,说不定会遇到什么不测。为长远计,保住岳家这两条命根子,就是保住了岳家的一支命脉。走是形势所迫,走是上上之策。傻瓜才会守着那一堆废墟哭泣, 傻瓜才会趴在那堆废墟上束手就擒。等打完了官司,黄瓜菜都凉了。
  再一个问题是,去哪儿呢?千里平原,举目无亲。过去汤阴有些因生活离家出走的,多数去了关东。关东在哪里?
  岳余氏的大脑一片空白。从关东这个名字上猜测,应该在汤阴的东边,又听说关东是东北,那就是东北方向。多远的里程也无从知道,沿路乞讨大概是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的人生。
  岳余氏知道,这一去是再也回不来的,也许是她这一辈子,也许是儿孙后代。此时,岳余氏的心境正应了古代词人那句望尽天涯路的话。
  东方开始出现鱼肚白,趁着黎明前的暂时黑暗,赶快走进那一片树林。树林那边也许是大山,也许是平原,这都不是岳余氏现在思考的问题。她用衣袖擦了把眼泪,抬起刚强的头颅,一手拉着一个儿子,低沉而坚定地说,走!
  8
  岳家庄园一时间闹翻了天,深更半夜烧起了一把大火。 借着东北风的淫威,加上干柴烈火,瞬间五间草房成为一个 火球,映红了岳家庄园上空的半边天际。等有人发现哟三喝 五叫起人们时,火势已经开始减弱,半个时辰后一缕缕青烟 冲向天空,慢慢融入云端。
  庄主岳光成赶到现场时,大火基本被扑灭。他围着岳余 氏和岳四的废墟转了一圈,然后命人扒拉废墟,他是想找到 一个答案,既便是人被烧死了,也会留下尸体什么的。很遗 憾,人们扒拉了大半个时辰,竟也没找到岳氏母子的尸体, 反而在岳余氏房舍内发现了岳四的尸体。岳光成近前看了一 会儿,还看到了那把已经泛黑的剔骨尖刀。毫无疑问,这是 岳四的尸体。尽管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但仍然能辨别出是岳 四,脸廓被几片土砖盖着,还没完全毁掉容貌。
  不是岳四又是谁?岳光成朝人们挥着手,表明他的判断 是正确的。
  如果是岳四,他怎么会在岳余氏的房内呢?有人发出了 疑问。
  是啊,岳氏母子又去哪儿呢?更多的人在质疑庄主。
  岳光成沉思了一会儿,他有着与大家同样的疑问。
  这就怪了,岳四的尸体怎么在岳氏母子的房间,难道有什么隐情?
  我看事情未必简单。人们好奇心特强, 嘁嘁喳喳议论着。
  岳光成走出废墟,抬头望着天空。
  冬天早晨的天空,灰蒙蒙的。从废墟上升起的白烟像一场大雾,游走在本来并不明朗的天空,让天空更加灰暗。嘈杂过后,出现了短暂的静谧,没有了翠鸟轻捷地掠过,没有了白云休闲地散步,整个天空是飘柔静静摇曳着的雾纱,布满了一层水蒸气,那是浓浓的酽酽的雾。
  岳光成的目光从天空转向远方,村后有一条通往山岗的小道,山岗的那边深邃而广袤。也许,她们母子三人已踏上了广袤无垠的大平原或是层峦叠翠的太行山。岳光成心里猜测,依岳余氏刚强的性格,决不会被一场大火所煙没。
  说起来,岳光成与岳光勇是近支兄弟,都是岳氏二世祖岳雷的后代。当他猜测岳余氏已踏上背井离乡的道路时,心中立时泛起了波澜。一个女人,领着两个尚不成熟的孩子,像一片云一样飘渺四方,前途未卜,生死未知。
  在岳氏族人出现命运波折时,作为庄主要责无旁贷。否则,他就不配作为岳雷的后代。岳光成没有犹豫,踅回家拿了一小布袋碎银和铜钱,躲过行人的目光,迅速向山岗那边走去。
  9
  太阳一杆子高的时候,岳余氏母子三人穿过一片树林,走进一片乱坟岗。
  冬天的风是残忍的,东北风抑或是西北风刮来刮去,干 枯的树枝被风吹得呜呜作响,配上乱坟岗的一幅画面,悲戚 的不能再悲戚了。如果说有一点悲壮的话,那就是在寒风中 瑟瑟发抖的岳氏母子,尤其是岳余氏那一副庄重的表情,在 溯风中像一尊雕像。她把带来的所有御寒的衣服帮两个儿子 穿上,然后拿出被冻得像石头一样的窝窝头,放进自己的怀 里,用身上徽弱的温度,试图融化坚硬的食块。在这寒风凛 冽的冬天里,岳余氏可谓是黔驴技穷。她没有任何办法保护 自己的儿子,她此时想的就是尽快离开养育她的故乡,被迫 离井背乡是一种什么滋味,她知道这才刚刚开始体验。望断 天涯路,何处是归宿?灰蒙的天空,混沌的太阳,刺骨的寒 风,也许会给她作出回答。
  两个儿子此时最是感到了无助。岳当年龄大一点儿稍懂 一些事了,他望着娘万般无奈的表情,知道娘对这突如其来 的变故并没有做好准备,看出娘一肚子辛酸,或者说满腹的 担心,便用一个男子汉的气概对娘说,娘,您不用怕,有我 和弟弟保护您,走到哪儿都不用怕。
  弟弟岳保也不示弱,他伸了伸粗壮的小胳膊说,娘,坏 人追上来我们揍他。
  岳余氏缓缓转过身来,心里陡然间有一丝激动,她用双 手抚摩着两个儿子,心中千言不知怎么出口,用力地点了点头。
  娘,您常说我们是飞祖的后代,飞祖是民族英雄,我们也不会给飞祖丢脸。我都十五岁了,跟爷爷学的武功还没用上场,往后大概能用得着了。岳当说完就站起来,来回做了几个武打的动作。
  岳保也跳起来摆开架势,冲娘说,娘,我也十三岁了,武功一点也不差起哥哥。
  岳当说, 你就吹吧岳保, 姜还是老的辣, 我比你大两岁。
  岳保说,你那几下子我不服气,再过两年,看我怎么收拾你。
  岳当哈哈笑了说,光你自个长岁,我就不长了?
  岳余氏也被两个儿子的情绪所感染,喜从悲来,严肃的脸庞上有了一丝笑容,泪花朦胧中看到两个儿子在长大。刹那间,两个七尺之躯的壮实汉子,站到了她的面前。
  我的儿啊!岳余氏知道这虽然是幻觉,但她热切期盼的不就是这一天吗?她擦掉了眼泪说,我的儿啊,你们真的长大了,为娘也有依靠了。说罢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两个儿子。
  太阳又升高了一截,天空也明朗了许多,寒风似乎也没了力气。岳余氏松开儿子,从怀里掏出窝窝头,一人一个,说,吃上点好有力气赶路。
  两个儿子同时说,娘,您也吃。
  岳余氏笑着回答儿子,我吃。
  岳当咽下最后一口窝窝头,被噎得直打嗝,伸直脖子想顺下那口气, 忽然看见来的小路上有个身影, 直冲他们而来。 急忙喊了声娘,低声说,有人来了。
  岳余氏转头望去,那人越走离乱坟岗越近,她慌忙摁下 了两个儿子的头,自个也趴在荒草中。
  显然,来人已看到了岳氏母子,直奔乱坟岗而来,快到 跟前了大声喊道,嫂子,我岳光成找你们来了。
  10
  岳余氏听到喊声,抬起头向来人看去,果然是庄主岳光 成,便有些委屈地喊了声,光成兄弟,你是来撵我们回去的 吗?
  岳光成进了乱坟岗,走到岳氏母子身边,蹲下身子,用 手抚摩着两个孩子的头发,心情一阵沉重,不知怎么开口。
  寒风仍然在继续,比先前似乎温柔了许多,大概是因为 太阳升起的缘故,也或是岳光成的到来,乱坟岗里陡增了些 许温暖。
  岳余氏说,兄弟,我不能回去。
  岳光成说,我没打算撵你回去。
  岳余氏说,岳四死了,我浑身是口也说不清楚。 岳光成说,你真的杀了岳四?
  岳余氏说,我并没想杀他,那把尖刀在岳四手上。 岳光成说,嫂子,竟究发生了什么?
  岳余氏叹了口气说, 兄弟,岳四不怀好意, 翻墙进了我家,黑暗中我抵挡他的尖刀,想不到那刀尖戳到了他的心房。
  岳光成反问道,你看见岳四死了,就放了一把火?
  岳余氏急忙分辩道,不是,可能是火盆里的火苗蹿出来了,引起了大火。
  岳光成没有再问下去,他觉得没有必要问个清楚了,当务之急是岳氏母子三人的去路。在这数九寒冬,这母子无家可归,何去何从,如何是好?
  岳余氏看到岳光成不说话,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犯难,便决绝地说, 兄弟, 我娘仨是万万不能回去了。如果吃了官司,恐怕命也难保。我倒不怕,可是我怕儿子遭难。要是出现那个状况,我怎么对得起你光勇哥?怎么对得起岳家的列祖列宗?我宁可冻死饿死街头,也不回去做那个冤大头。
  岳光成点了点头说, 嫂子, 我赞同你的想法。岳四死了,毕究人命关天, 又加上一把大火, 庄上想捂也捂不住。还有,岳四的侄子也不是个好东西,他要闹腾起来,你也没好日子过。要走就走远点,走出汤阴,不,走出河南。总之,越远越安全。
  岳余氏低下头,自言自语道,是啊,去哪儿好呢?我们又能走多远呢?
  岳光成指着东北方向说,去那个方向,东北方向,去关东找条活路吧!
  岳余氏回道,我也这么寻思,走哪山砍哪柴吧!
  岳光成从身上取下钱袋子,递给岳余氏后说道,急急火火我也没带多少,拿着路上换口干粮吃。这年头,讨饭也不 好讨啊!
  岳余氏想拒绝,已经来及了,岳光成迅速抽回了手,钱 袋子落在了岳余氏的手上。
  掂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岳余氏心头一热,一股热流直冲 眼眶,几乎是哽咽着说,兄弟……我……岳光成摆了摆手说, 嫂子就别说什么了, 出门在外难啊。 拿上应应急,以后的事想帮也帮不上了。
  岳余氏对两个儿子说,快给你叔磕头,恩人啊!
  岳当岳保一起扑通跪下, 连磕三个响头, 嘴里喊着, 叔, 您是我们的恩人。
  岳光成慌忙扶起两个孩子,为他们拂去了身上的泥土和 草针,语重心长地说,岳当岳保,你们要保护好你们的娘, 不能让她出任何偏差。你们从小练功,往后用得着的时候很 多。千万别荒废了武功,世间多有不平事,靠武功还是能抵 挡一阵子的。
  岳当点头道,谁要欺负我娘,我会让他偿命。
  岳保也说,有我和我哥在,谁也休想欺负我娘。
  好, 有男子汉的气概。岳光成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膀说, 我们的飞祖还有十几代祖宗,都以武功盖世著称,历次战乱 都有岳家英雄出现。我当然盼望你们早日担当起保护你娘的 重任,也盼望你们练好武功报效国家,不辱我们是飞祖后代的名声。
  岳当拍着胸脯说,叔您放心,我们不会忘记是飞祖的后代。飞祖是抗金英雄, 有精忠报国的赤胆忠心, 为奸臣所害。
  虽壮志未酬,但英名流芳千古,为岳家争得了荣誉。
  岳保也拍着胸脯说,叔您放心,我们会以飞祖为自豪为榜样,做一个岳家好子孙。
  岳光成脸上绽开了笑容,说,你两个好小子,人不大,懂得道理却很多。
  岳当说,这些道理都是俺娘教的。
  岳光成冲岳余氏一笑说,又一代贤良岳母,就差给儿子刺个字儿了。
  岳余氏不好意思说,俺学识浅薄,好多道理还是公婆教给孩子们的。
  岳光成收住笑容说,飞祖有廉洁奉公,严以律子,厚以待人,令出如山, 赏罚分明, 身先士卒, 行若明镜的精神品质。
  这种高贵品质世代相传,岳家也成为世人尊重的一个姓氏。
  岳当岳保认真听着。此一刻,他们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他们似乎听到了战场上金戈铁马厮杀的鸣叫声,似乎看到了先祖们气吞山河的如虎气势。
  小孩子的这种情绪,感染了岳光成,同样也感染了岳余氏。他们兴奋地谈论着,不知不觉日上中天。一阵西北风刮过后,天空亮了起来。
  岳光成指了指山岗下的一条小道, 说, 我们从那儿向前,估摸四五天就能走出河南,听老辈说,向北向东出了河南就是山东地界, 也不过二百里地。白天多走点, 尽量少走黑路, 这样会少很多麻烦。
  岳余氏说,兄弟你就回去吧,我们边走边打听,哪天走 不动了,找个地儿住下得了。
  岳光成说,我还有些不放心,就送你娘几个一程,出了 河南界我再回来。
  岳余氏说,那多耽搁你的工夫啊!
  岳光成说,冬天又没活儿,不碍事的。
  两个小子也缠着岳光成,嚷嚷着一起走。
  岳余氏想,如此也好,过几天也许就安全了。遂答应了 岳光成。
  一行四人,背上行囊,走出乱坟岗,逶迤向前走去。
  11
  岳家庄园的大火虽然扑灭了,但又刮起了一股阴风。岳 四的侄子岳作业从四叔的尸体上发现了疑问。为什么四叔的 胸口被捅了一刀,难道有人图财害命?是不是转移尸体纵火 焚烧,故意毁灭证据?
  这岳作业,真的是个作业的主儿。在岳家庄园,仗着四 叔岳四有几把刀,也挣了些银两,便为所欲为。他常得到岳 四的宠爱,也不缺钱花。还不时陪岳四喝酒吃肉,养成了游 手好闲的习性。在岳作业眼里,岳四比他爹还亲。他爹不能惯着他吃喝玩乐,而岳四却能满足他一切需求。岳四从未娶妻,拿岳作业当自己亲生的一样,岳作业什么要求岳四也能满足。有一件可笑的事情让人啼笑皆非。一次岳作业的爹与岳四吵架,原因也是岳作业的爹对岳四宠惯岳作业不满,言辞激烈了些,二人都掉不下面子,吵得面红耳赤。岳作业的爹情急之下拿起一把扫地的笤帚,追着岳四打去。岳四边跑边喊岳作业,业儿快帮我,不然你爹会打死我。本来在一边看热闹的岳作业,听四叔大喊,也不加思索地抄起一根打狗棍,朝他爹的屁股抡过去,一棍子把他爹打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没起来。当晚,岳四用猪头肉盛情款待岳作业,酒足饭饱后岳作业得意地说,没打死那老东西,算是便宜了他。
  岳作业当下十六七岁的年纪,村里这个年纪的后生差不多都有了媳妇儿,他却无人问津。不用说口碑太差,吃喝浪荡玩,专行恶事。村里些大姑娘小媳妇看见他就像躲瘟神一样,唯巩避之不及。也有那不拣点的女人让他得逞,事后不过从岳四那里弄块猪下货,久了也感到索然无味。岳作业在村里横着走路,多半与岳四撑腰有关,许多人怕岳四那几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不起还躲不起?岳作业的爹也管不了,任凭儿子四处作业,对人说权当没这个儿子,老四没娶女人没孩子,把作业过继他吧!岳四高兴地蹦起来,不费力气得了这么大个儿子,天天教岳作业怎么杀猪,怎么宰狗,天天跟岳作业酩酊大醉。日子不长,捉襟见肘。岳四就教岳作业偷鸡摸狗,也省了许多本钱。岳四哄着岳作业说,攒些钱给你娶个媳妇,让你媳妇养个儿子,你四 叔,不,你爹我不就有后代了嘛!岳作业也整日晕晕乎乎,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半 年,岳四竟然被大火焚烧而死。看到岳四焦糊的尸体和那把 不再光亮的尖刀,岳作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呜呜的 哭了。
  大火扑灭后,人们陆续散去。岳作业蹲在灰烬里兀自哭 了半天,也没人去理会他。此时用兔死狐悲形容岳作业一点 也不过分。他哭岳四,实则是哭自己。刚跟岳四过了半年好 日子,岳四就命丧黄泉,今后他靠谁?他爹是断然不会再要 他的。岳四的两间房子也化为灰烬,今后住在哪儿?岳四的 家业全部毁掉,娶媳妇的指望也没有了。这个时候,岳作业 不哭谁哭?
  岳作业充其量就是个流氓混混,坏心眼儿比谁都多。望 着岳四的尸体, 他也感到有些蹊跷。死的这个位置就不对啊! 一把尖刀说明是被人捅了。这可了不得,要赶紧报官,凶手 一定是邻居岳余氏或是她的儿子。凭岳当的武功,杀个人是 绰绰有余的,再有别人帮忙,岳四再能也逃不过一劫。岳作 业想着蹭的站起来,他打算先去找庄主岳光成。
  岳光成没在家,有人看见他去了村外。岳作业听人说, 岳光成出了村子一直没回来,也许去追岳余氏母子了。流年 不利,咋就出这么个蹊跷事呢?
  岳作业脑子忽闪开了一个洞,他猜测是岳余氏母子会同庄主岳光成杀害了岳四。他们为什么要杀岳四?岳光成拍了拍脑袋想,也许因为岳四太可恨了,一个十足的地痞。也许岳四惹下了什么祸端,被岳氏母子杀害。不管怎么说,岳四是死了,岳四是死在岳余氏的房里。只有找到岳余氏或是找到庄主岳光成,才能解开这个谜。
  岳作业也是一个练家子。受飞祖的影响,岳家庄园大多数人会个三拳两脚,尤其是男丁,极少有不会武功的。岳作业要不是跟着岳四瞎混了几年,也许武功早已超群,只可惜整日浑浑噩噩,身心俱废。然而,为岳四报仇的火焰在心底里燃起,那是他的四叔,严格地说是他的继父。岳四是他人生的依托,也是他人生的希望。岳作业的人生精彩与否,全维系在岳四身上。岳四死了,他不能天天酒肉;岳四死了,没人挣钱给他娶媳妇;岳四死了,连两间茅屋也带走了。如此这般,岳作业是一无所有了,马上就会穷困潦倒了。他才十七岁,真正的人生还没开始。漫长的人生让他想来可怕,他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咋样过下去。
  人在极度恐惧中容易慌不择路。此刻岳作业的心里,由对生活的无望产生了恐惧心理,心灵开始扭曲,报仇两个字占据了他的全身。看看快到中午,他懒洋洋的回到那个原本不属于他的家里。他爹根本无视他的出现,用不屑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鼻孔里还发了轻蔑的哼声。岳作业也不拿正眼瞧他爹,实际上他非常记恨他爹。他爹没有给他优渥的生活,他不能享受美好的人生,他不能在人睑前挺胸昂头。本来一个良家公子,成了一个屠夫的继子。再狠的爹娘也不能做出 这等事情,只有恩断情仇才会出现这个状况。眼下岳作业是 无能为力,他被岳四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暂时还没有精力 跟他原生家庭的爹博弈。
  父亲待答不理的样子,岳作业看了就觉得恶心。想想十 多年来挨得那些棍棒,打心眼里看着父亲不舒服。不过,眼 下不是跟父亲扯理的时候,他马上吃点东西,要去追赶那些 杀害继父的仇家。
  岳作业的爹也是个古怪脾气,儿子不说话他也不吭气, 看着儿子吃饱了走出去的背影,在嘴里咕囔了一句:天天作 业,你就作吧!早晚会作死的。
  12
  傍黑的时候, 岳光成和岳余氏母子三人来到了一个村庄, 估摸着离岳家庄园也有四五十里地了。村东头有个破庙,庙 堂也能容纳五六个人。岳光成先进去打探了一番,一张石头 供桌后面有一幅泥塑雕像,仔细端详原来是关公庙。岳光成 的心里就泛酸,心想为什么不是飞祖的塑像呢?在他心里, 飞祖是千无古人的。那关公只不过是一个传说,竟究是不是 这么厉害也未可知。而岳家祖宗是民族英雄,是忠国良将, 才几百年的事儿,不独河南人,就是全天下人谁人不晓。想 想岳飞被奸臣所害,实是岳家宗族之大不幸,心中就愤懑不平,遂把行李扔在供桌上,让岳当岳保从外边搬来些干草,说,今晚就睡这儿吧,明日早起赶路。
  冬天黑的早,天又冷,破庙挡不住寒风,他们在铺着草的地上囫囵个儿躺着,不到半个时辰就冻醒了。实际上根本就没睡着。岳光成干脆起来抱了一些柴草放在庙堂门口,从身上找出火镰,打着火,点着了柴草,又顺便点上了一锅旱烟,叭嗒叭嗒抽了起来。
  烟火充实了整个庙堂,关公像也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岳氏母子被烟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岳余氏冲着火光中的岳光成说,兄弟,把火头弄小点儿吧,实在受不了。
  岳光成刚过足了烟瘾,磕打磕打了烟袋锅,回头笑道,这霎儿暖和了吧!边说边扑灭了火堆,一头倒在干草地上呼呼睡去。
  是夜风高月黑,伸手不见五指。岳光成刚睡了一会儿,忽听庙门外有人走动,便从庙门望去,一个黑影立在门口。
  岳光成道声不好,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岳氏母子也被惊醒急忙站立。四个人警觉地望着庙门口的黑影。
  那个黑影穿着一身夜行衣,且蒙面。看来那人还没打算下手,在黑暗中向庙内张望着。
  岳光成大喊一声,来人是谁?
  黑影没有回应,而是轻笑了一声。
  岳光成摆开了搏斗的架势,岳氏母子也攥起了拳头。
  黑影没有说话,看来他已判断出了对手的身份,而他不想让对手知道他是谁。黑暗中看到岳光成想要出拳,黑影先发制人,一记长拳打了过来。
  岳光成很轻松地躲过来拳,趁对手站立未稳,结结实实 还了一拳。
  那人中招哎了一声,但很快调整姿势返回一拳。二人你 来我往,在庙门外的空地上过招,十几个会合下来,难分胜 负。岳当上来助阵,岳光成厉声喝道,一边去,看我怎么收 拾这家伙。说罢卖了一个破绽,转身向回走去。对手不知是 计,穷追不舍。岳光成紧走几步收住身子,猛然站立来了一 个急转身, 金鸡独立一个扫堂腿过去。黑暗中一阵旋风刮过, 差点儿把对手卷走。也就在这时,岳光成的右脚踢中了对手 的胯部。对手惨叫一声,踉跄着向远处跑去。
  岳光成回到庙堂,喘息了一会儿说,看来此人是有备而 来,不仅蒙脸,而且不吭声,说不定是个熟人。
  岳当说,我看那身架好像是岳作业,身上也有一股子油 腻味。
  岳光成说,我也觉得像他。你们看,他也是岳家拳法。
  岳当说,就来回那么几个会合,我也看不出来是什么拳 法。
  岳光成说, 岳家拳为飞祖所创, 最初用于军中练兵作战, 而后在漫长的岁月中经过不断丰富完善和整理,形成一套完 整的体系。岳家拳历经数百年不衰,并能流传于世,与其具 有独特的风格特点是分不开的。岳家拳的每招每式都讲究实用,不追求花架与外形的刻意美观。流传下来的拳术套路主要有一字拳、二梅花、三门桩、四门架、五法、六合、七星、八法、九连环、十字桩。十套拳法由易到难,循序渐进,而且每一套动作都古朴自然,紧凑严密,节奏鲜明。
  岳当说,叔说得这些,我似懂非懂,等有空了,烦劳叔叔指点一二。
  岳保说,我也想跟着叔习练,遇着坏人打跑他。
  岳光成沉思了一会儿说,恐怕没多少时间教你们了。今晚这人来者不善,是想弄出些事来。他吃了亏,决不会善罢甘休的。我离开了你们,说不定他想要你们的命。
  岳余氏说,难道是仇家来寻我们?
  嗯。岳光成说,嫂子你想啊,那人果真是岳作业的话,这就能解释通了。岳作业是岳四的继子,平日里二人又臭味相投。如今岳四死了,岳作业也感到了生活的无望。倘若他又看到岳四死在你的屋盘子里,必定设定为仇人。他要为继父报仇,就非找你娘几个不行。他知道我在保护你们,初次交手吃了个小亏,决不会甘休的。我想他会躲在暗处伺机而动,这两个孩子的安全就成问题。我在,他不敢盲目动手。
  我不在,他会下狠手收拾你们。
  岳余氏许久没有说话,她揣摩着岳光成的这些话。岳光成的这些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不由得让她心生担忧。两个孩子是她的全部,保不住两个孩子就保不住岳家这一支血脉,她活着也就没什么意义了。想到此,岳余氏嗫嚅道,兄弟有什么好办法吗?
  岳光成说,我们在明处,岳作业在暗处,只能防着他, 至于他有没有同伙咱们也不知道。如果他有那么一两个同伙, 还真够我们对付的。
  岳余氏沉默了,真想不到会有人谋害她们。岳四的死不 会这么简单,必定会引发一些事情。她们母子的出走,也给 乡亲们造成了不少悬念。现在看来有些草率了,其码是遭人 口舌,授人以柄。如果退回去,那么这些事儿能解决吗?譬 如岳作业,他还要报仇吗?他会因为岳氏母子的回乡而既往 不咎吗?当然不会。岳余氏很是知道岳作业的为人。如果说 岳四是个地痞流氓的话,岳作业比他继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 及,将来当个土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刚出来一天,岳作 业就像个幽灵一样缠着他们,说不定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岳余氏越想越闷气,长叹了一声。
  岳光成猜到了岳余氏的心事,安慰她说,嫂子别担心。 我想岳作业暂时不会回来的,我那一脚会踢断他几根肋骨, 没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等那个时候我们就走出了河南地 界,他也未必能找到我们。
  岳余氏说, 说是这么说, 有了这个岳作业, 我添了块心病, 孩子们还小,我担心……岳光成说,这十天半月呢,我得空教孩子们武功。我看 当儿那武功再加把劲,也能抵得住那岳作业。
  岳余氏说,当儿还毛嫩,恐怕会吃亏的。
  岳光成说,我还有一个法子,趁机干掉这个坏种,留着迟早是庄里的一害,也除了后患,保你们母子无虞。
  岳余氏说,又要一条人命,想来后怕。
  岳光成说,这有什么怕的,乱世死几个人是正常的事。
  再说,我们是为了保护自己,是正义之举,邪不压正。
  岳当兄弟一听来劲了,争着说这是个好计谋,叔一定能把那小子报销了。
  岳光成说,不管你们小孩子的事,我一人承担。
  岳余氏说,那哪儿成,我们一起面对。
  岳光成想了想说,我再陪你们几天,出了河南界我就返回,也不知道岳四的事儿有人处理不。
  岳余氏说,光成兄弟,嫂子连累你了。
  岳光成说, 嫂子说这话就见外了。我是想, 到了山东地,我暗中送你们一程, 等那杂种出现。否则, 我返回也不放心。
  等把那小子拾掇了,我再返回也不迟。
  岳当高兴地跳起来,扳着岳光成的肩膀说,这几天我好好跟叔学武,也让那小子见识一下。
  岳保也凑上来说,我也跟叔学。
  岳光成爽朗的说, 这没问题。要记得除恶务尽, 以勉后患。
  好,再迷糊一会儿,早启程。
  13
  天还未明,岳光成就招呼那两个小子起来练功,练完后趁早赶路。
  昨天折腾了半宿,都有些累了,一个个懒洋洋的,那两 个小子,赖在地上不醒。
  岳光成大声喊道, 出门在外,处处有陷阱, 不能由着性子。
  岳余氏给两个儿子每人的屁股赏了一个巴掌,呵斥道, 看一个个懒得不成样子,还要学武什么的,再不起来谁也不 管了。
  岳当睁开眼看着嗔怒的母亲,忙起来做了一个鬼脸,笑 道,娘都把屁股打成两辨了,还咋能练武啊!
  岳保也也揉着腥忪的睡眼道,娘,俺屁股也疼呢!
  岳余氏又扬起手臂说道,再矫情看我怎么揍你们。
  两个小子抱着头躲闪着。
  岳当求饶道,母亲大人息怒,我们这就听叔讲武。
  岳保也说,叔,您就快讲吧,要不娘又要打俺了。
  岳光成笑着也不答话,先去打火镰点了一把火驱寒,然 后正襟危坐,摆开了一副要开讲的姿势。
  刹那间蹿动的火苗刺破了黑暗,照得每个人的脸膛都红 彤彤的。岳余氏看着端坐的两个儿子, 都忽闪着一双大眼睛, 期待着岳光成的开讲,心里就生出了些许暖意,自豪感油然 而生。岳余氏总是这样,两个儿子在她心中的分量重千斤, 哪怕再苦再累,只要看到两个儿子好好的,心里就如同喝了 蜜那样的甜。她期盼着儿子们快快长大,期盼着儿子们成为 有用之材。
  岳光成清了清嗓子说,要说习拳练武,也不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儿。要用心揣摩, 坚持操练, 掌握要领, 由易变难。
  我们岳家拳,是飞祖根据自身所学结合与敌作战中实战而创立的,祖辈口碑相传。
  岳当也曾听爷爷讲过,爷爷只说岳家拳的厉害,而没有光成叔讲得这样精辟,一下子就激发了他的兴趣。岳保也如此,虽说比岳当小两岁,也是到了求知的年龄。他们瞪着一双迷或不解的眼睛,一字不落地听光成叔讲下去。
  这样吧,我说得具体一点儿。如你们知道的飞挎篮、天罗地网、周仓扛粮等技法是岳家拳技击之精华。岳光成还是考虑时间问题,当然也考虑不要给孩子们带入太深,习武练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说,岳家拳的风格特点是虚实结合,出神入化。岳家拳虽然动作简朴,简单便捷,步法上直来直往, 但仍然讲究虚实, 有七虚七实之说。七虚为动则虚、变则虚、劳则虚、曲则虚、短则虚、刚则虚、退则虚;七实为静则实、逸则实、直则实、正则实、长则实、柔则实、进则实;且同一招式依情况而定,虚实变幻。岳家拳之特色为拳打卧牛之地,有进有退,有伸有屈,浮沉结合。浮如云出轴,沉似石投江。岳家拳进攻以云雾抛托五峰、六肘为主。
  防守则以吞桩、圆断、拂击见长。上架下防,抢占中线,左右进攻。一招一式,非攻即防;一举一动,非擒便拿。处处防中有攻,攻中设防。有时以勇猛取胜,脚踏中门舍命进;有时又以技巧制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快速多变,灵活机动。岳家拳招法简易,但招招都可视为绝技,之所谓一击而必杀也。岳家拳还有容情莫动手,动手莫留情之说,其中 单刀赴宴降龙伏虎为绝技中之绝技。步法独特凡拳术无步法 则不灵。俗语讲打拳容易,走步难,步不稳则拳乱,步不快 则拳慢。岳家拳的步法特点是脚踏中门,左右兼顾。步法则 以柳叶桩为主。柳叶桩要求后脚紧,前脚松,不丁不八为真 宗;进步快,立桩稳,双眸紧紧视其胸。此步法立桩稳固, 防守严密,以利击破对方突然袭击,且便于移动,既轻快又 敏捷,动而不乱,以退为进,擅长进攻,能攻善守。在激烈 而千变万化的技击中, 步法为基础, 只有首先熟练掌握步法, 才能在任何情况下,使自己攻守均能处于有利的位置。岳家 拳谱里记载道,脚踏中门夺地位,左右设防稳抄胜。岳家拳 在实战应用中,攻防进取多手法而少腿法。手法灵活多变, 变化莫测, 出手快, 路径短为一大特色, 故拳术以短打著称。 岳家拳的手法有一指枪、二指残等。一指枪用于点击人身要 穴,被击者不死即伤。二指残则快狠准,直击对手双目。另 外, 还有云雾手、抛托手、偷桃手等手法技巧。顺风双摆莲、 云雾两镖手等动作最具代表性。另外,拳术中有肘不露,腿 不起, 肘露被人擒, 腿起被人跌之说, 故腿法要求高不过腰。 但在对付攻势凌厉的腿法时,它的防守又有其独特的技法。 防上三路攻击之腿以肘与肩以及身体的闪、吞为主;防下三 路攻击之腿则以截堵封踹而见长。以气催力岳家拳讲究气息 调理,气盈则力充。练习时讲究以意领气,以气帅形,以气催力。动作之间以吸气与吐气相结合。吸气时气存丹田,气要充满,做到蓄气呆发;吐气时要发声吐气,气要吐尽,动作之间前后照应, 前后动作要求连贯自然。在大多数情况下,退防为蓄气呆发,进攻则以气催力。内外兼修为习练岳家拳的一大宗旨。如果仅仅追求外形的强壮,忽视内部调理,就会本末倒置, 事倍功半。只有做到由内及外, 才能元气充足,体魄雄伟,动作敏捷,发力沉实,从而达到内外合一,心动形随, 式断气连。岳家拳亦讲究意念, 在平时的寝食谈行上,也有较高的要求。要求习练者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妥善应对来自各种不同的攻击。拳谱里讲道,我在床上眠,似人立我前,思他手足动,我用推与牵;我在途中行,似人与我争,俨然他手发,我手不留情;我在筵前食,似人与我敌,恍然他手来,我手思逼吸;我与人共谈,恐人即粘残,我心先防着,人来难上难。
  岳光成滔滔不绝,岳氏母女听得云里雾里,一个个张口结舌,目瞪口呆。他们不仅惊叹于岳家拳法的博大精深,而且极其佩服岳光成的超人记忆和流利口才。
  岳光成继续说,南宋高宗绍兴元年,岳家祖上任江淮招讨付使,率军抗金,转战于鄂东一带,曾两败李成,张用于黄梅,后走洪洲,留四子震住守黄梅。飞祖遇难后,震、霆二祖隐居山区,岳家军将士亦多解甲就地务农。家拳世代相传。其基本理论以推、援、夺、牵、捺、逼、吸八字为法,讲究吞吐浮存,首重桩功谱云,吞身如菏缩,吐手若蛇奔,股撞随风入,轻重左右分。浮如云出曲,沉如石投江,左右常顾,坐腿把阴藏,发力讲惊驰崩抖,要求手到脚到气到声 到。其风格特点拳架短小古朴,桩沉步稳、带气发声、多手 法、少腿法、重技击实用、手型有点掌、螺旋掌、虎抱头拳、 步型以食鸡步为主。两腿弯曲,不丁不八,一到十体现着不 动的侧重点,器械套路有岳家枪、勾镰枪、双锏、双锤等。 枪法多为刺、拦、拿、挑、劈、绞、崩等动着无花招。持枪 留后把,有格斗拼杀气势,其拳功方法或训练手段,打沙袋 练拳功,打抄板练掌功,并有家拳散手,家拳手法的单操动 着。基本功法佛手阴阳 1、身体直立,双足略宽于肩,平行 站立,全身放松,调整呼吸,舌顶上腭,意守丹田。
  岳光成站起来说,来,你们跟我一起做个动作。
  岳氏母子三人也立时站起来。岳光成边说边动作,但见 他双手从身体两侧直臂上举至头上方后沿任脉下按至丹田部 位,手背朝上,十指相对,大拇指内扣,双臂紧挟两肋。
  几人反复试了几下,竟也开始出汗。
  岳光成停住说, 说一千遍不如练一遍, 你们跟我练一下。 好,身体直立,双手直垂于身体两侧,双脚分开略宽于肩, 平行站立,舌顶上腭,全身放松调整呼吸、意守丹田,双眼 似闭。
  岳氏母子一一照做,一个个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岳光成顺手检起几根略粗的柴棒递给他们说,将棍的一 端顶在墙脚下,另一端顶在心窝穴上,嘴微张吸足气,提跟震踵吞津同气齐注入丹田,丹田之气上引至心窝穴,身体重心前倾,两手握住棍端,给心窝穴增加顶力,气在体内运到少许呼尽。岳光成解释道,心窝穴系人之死穴,是三十六大穴中除头、裆部穴位外最薄弱的穴位之一,较易受伤,气运到心窝穴时,顶棍的力度要循序渐进,不能过余强求,以免受伤。
  岳光成演示天王托塔说道,身体直立,双手直垂于身体两侧,双脚分开略宽于肩,平行站立,舌顶上腭,全身放松调整呼吸,意守丹田。双手掌心向上,两臂屈肘从身体两侧各自上升至腋下后向两侧平伸于扁担形;上动同时,嘴微张吸气, 气吸足后提跟震踵, 注入丹田, 牙关紧咬, 全身用劲,丹田之气随意向十指两侧暗运,气在腹内运行少许,将气用嘴呼出。气运行到双燕人洞、内外关、掌心时,应关闭双燕人洞两穴,两掌似托起两座千年古塔。
  看看门外晨熹微露,岳光成收住身子,说道,今日讲得有点多,恐难以消化。常言道,师傅领上门修行在个人。有空就琢磨一下,渐长功力,以求一成。
  岳余氏也说, 我儿切不可荒废学业, 谨遵师训, 发扬光大。
  岳当岳保齐声答道,谨道师训,发扬光大。
  岳光成大笑道,我这叔也成师了,师就师吧,唯有希望你们成才。
  两小子也十分懂事,齐刷刷跪在地上,双手抱拳然后匍匐在地磕头道,师傅在上,受弟子一拜!
  岳光成哪受得了这个,慌忙上前扶起两个小子,说道,贤侄们不必多礼,为叔学识浅显,武功一般,怎敢担当师之 重任。待侄儿们走过名山大川,或许遇到名师,那时再拜几 个师傅不晚。
  两个小子不起。
  岳余氏说,兄弟你就答应了孩子们吧,他们也是求师若 渴,别寒了他们的心。
  岳光成思忖片刻,点点头说,罢罢罢,嫂命难违,恭敬 不如从命。
  二子大喜,再次叩谢。
  岳光成又跟岳氏母子说了一些关切的话。
  岳余氏说,得赶紧去村里讨口饭吃,孩子们昨晚就只吃 了个半饱。
  岳光成说,进村看看吧!说着背起包袱,走出了庙门。
  好的年头早晨这个时候就见炊烟了,而现在没有一点烟 火气。冬天的雾气很重,太阳还隐在浓重的空气里。远处的 山峦看不见轮廓,树木也染上了灰色。村庄被雾气裹挟着。 岳光成一行穿过一条大街,又穿过一条大街,并没见个人影 儿。每户的大门紧闭, 门内偶尔有狗吠声。岳光成说, 嫂子, 看来这口饭也不好讨。要不我们往前走走,看有没有镇子或 是集市,也许能买到点吃的。
  岳余氏叹了口气说,也只好这样了。孩子们,咬咬牙, 前边不远就有火烧面条那些好吃的。
  岳光成笑了说,嫂子也用望梅止渴激励孩子了,我听了胃肠也开始蠕动。
  岳余氏也笑道,以前晚上没得吃的时候,爹娘总是说赶快睡吧,明早做好吃的,有时说面条,有时说面饼,都说得我们流口水。想想醒来就有好东西吃,我们姊妹几个流着口水就睡着了。
  岳当拍着胸脯说,天刚刚亮,我一点儿也不饿。
  岳保也不示弱,挥着小手说,我们快走去找好吃的。
  14
  到了村东头, 看到一户人家的房屋与众不同, 青砖垒墙,灰瓦盖顶, 五间正房, 房顶两头雕着马头。大门也十分气魄。
  青砖柱相嵌着大红朱门,两个大铜环泛着金光。岳光成正在赞叹这户人家的实力,忽听门环响,接着朱门大开,从门内走出一个壮汉。还没等岳光成打招呼,壮汉先自开口道,这么早施主就上门了,不知施主从何而来?
  岳光成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壮汉。但见壮汉四十多岁的样子,中等以上个儿,肩宽腰圆,腿脚壮实。头戴狐皮帽,身穿绸缎祆,脚蹬棉布鞋。面如重枣,浓眉大眼,嘴唇略厚。
  明眼一看就是个厚道人, 心里便多了几分高兴, 也不打逛语,说道,我一行人流落至此,正有许多事情请教庄主。
  壮汉爽快道,好说好说。天气寒冷,还请施主舍内暖和一下。
  岳光成作揖道,实不相瞒,我等昨日来到贵村,在关帝庙蜷缩一宿,也未有米食可进。施主方便的话,接济我等一 番。
  壮汉说,我这刘家庄园,礼仪为重,积德行善,莫说你 四人,再多也能接济得起。
  岳光成喜不自胜,说道,猜想府上便是刘老爷子了?
  壮汉说,我姓刘,但不是刘老爷子。刘老爷子是在下高堂, 已七旬余六。施主就管我叫东家吧!
  岳光成说, 家父高寿,全是行善积德之功, 上天好生之德, 令晚辈景仰。
  说着话,他们就来到了客厅。这客厅生着火盒, 暖哄哄的。 岳光成四人唏嘘不已,感激不尽。
  东家去了西厢房的厨房,一会儿回来说,饭已做好,我 们一起去西厢房吃吧!
  岳光成不解地问道, 东家老爷子呢, 还有东家的家人呢? 我们打扰您了吧?
  东家笑道,老爷子和我那屋里的都不住这里,我家的大 院在后边,这几间房子刚拾掇好没多少日子,是留给我儿子 取媳妇用的。
  岳光成没再问什么,与东家一起去了厨房。
  岳氏母子跟在他们身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早餐有差不多一个有半斤的白面卷子,有着发酵残迹泛 着黄色的卷子,散发出一股清香。河南人爱吃这种馒头,就着疙瘩咸菜,喝着玉米粥,一会儿就吃了个肚儿圆。
  饭毕又回到客厅喝茶。
  岳光成从布袋里拿出几个铜钱说,东家,这是饭前,也不知够不够。感谢您的款待,来日有机会定当报偿。
  东家摆手说,施主不必客气,区区一顿饭何谈款待。不知施主要去哪里,路途是否遥远,我给你们捎带些干粮。
  岳光成也坦诚相待,说,不瞒东家,我这岳家嫂子遇到了难处,要背井离乡,出来已五六日了,至于去哪里也未可知。
  东家一听是岳家,顿时肃然起敬道,施主莫非是岳飞后人?
  岳光成说,在下是飞祖十三世孙。
  东家说,抗金英雄的后代,怎的会奔波乡野?
  岳光成简单描述了事情的经过后说,嫂子恐遭人算计,绝了后代,故而出此下策,实属无奈。
  东家说,如此说来也并非下策,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就不要再回头。走前半步求生,胜似退后一步等死。
  岳光成说, 东家说得极是, 总得走出河南, 才能安全些。
  然而,路途遥远,前程茫茫,不知哪里容得下母子三人,让她们一生平安。
  东家说,听你一说,你不陪嫂子三人继续前行?
  岳光成说,我正有返回之意,但不放心嫂子侄儿,迟迟没下决心。
  东家说, 据我看来, 施主多有周折, 非生即亡。自古道, 邪不压正, 度过这道命坎之后, 前途通顺, 施主可放心返回。
  岳光成知道是遇到了高人,顿生敬畏之心。等东家斟满 茶水后,虔诚地说,请东家指明则个,我岳家感恩不尽。
  东家也不拒绝,问了岳当岳保生辰八字,嘴里嘟囔片刻 后道,此向北是济南府,再北是燕京,此路现为官道,道路 拥挤, 人群熙攘, 官方天天抓丁, 岳家公子或有被抓丁危险。 如果从此去东北方向,近至山东青州府,远到莱州府或登州 府,遇有山水之地尽可落脚,一路有贵人相助,一生安全, 后代兴旺。
  岳光成默然。
  岳余氏似懂非懂,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东家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又说,命 里八升难求一斗。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由上天注定。
  岳光成回过神来,说,东家指点迷津,如拨云见日。初 次相遇,添了不少麻烦。倘若岳家有发迹之时,定当回报。 遂又取出些铜钱放在桌上。
  东家摆手说,你们一路遥遥无期,多有用钱事项,收起 来吧!说罢进了内屋,后又进了厨房,包了一个包裹,踅回 客厅后把岳光成拿出的铜钱一起放进包袱里, 递给岳光成说, 穷家富路,我奉送一点银两和干粮,杯水车薪,望能解燃眉 之急。
  岳光成双手举过头顶,叩谢道,与东家萍水相逢,终生难忘。我乃过路之人,得到东家资助,实乃心生不安。
  岳余氏道了万福,说,谢东家馈赠。
  岳当岳保两个孩子十分看眼色,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口说东家有父母再造之恩,余生定当相报。
  东家双手接住,一一还礼。
  岳家四人告辞了东家, 走出刘家庄园, 迎着凛冽的北风,逶迤向东北方向走去。
  15
  岳作业那天被岳光成踢伤后,不敢再恋战,一则他的本事的确不及岳光成。虽说都是岳家拳,但毕竟岳光成是一代拳师,曾得到祖上真传。说句难听的话,岳光成打遍东西南北成为一带拳师时,岳作业还穿开档裤。无论是从武功上,还是从心理上,岳作业都难以战胜岳光成。二则岳作业是暗中行恶,唯恐岳光成识破了他的身份。那样,不仅不能为岳四报仇,反而也无脸在岳家庄园待下去了,流浪汉的生活在向他招手。因此,当他结结实实挨了岳光成一个二踢脚后,趁势跳出了垓心,趁着夜色,仓皇失措地向远处窜去。
  要说这个岳作业,还真是够皮实。在岳四的言传身教中长大,铸成了与别的孩子不一样的性格。独立特行的能力也是一般孩子所不能及的。十岁那年能杀狗宰羊。他杀狗的方式与岳四不同。岳四是用棍子把狗打个半昏,然后再补上一刀。而岳作业则是玩味,用各种方式征服每一条狗,即便是看起来十分凶残的恶狗,他也会玩味半天,让恶狗钻进结好 的绳子圈套,之后牵着狗围着一个大树转上几圈。玩够了把 绳头扔向树杈,恶狗还以为是让它爬树,竟顺着树干向上攀 登。也就在这时,岳作业抓住从树杈荡过来的绳子头,猛然 拉下,恶狗还来不及吠叫,就被吊了起来。岳作业将绳子拴 在树杆上,顺手取过一瓢凉水,灌进恶狗的嘴里,倾刻间恶 狗被一口水呛死。事后岳作业对人说, 他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看着恶狗在他的折磨中一步步走向死亡,一种自豪感油然而 生。一棍子把狗打死,或是一刀把狗捅死,那多没意思啊!
  心狠手辣是村里人对岳作业的评价。他能为了一个打狗 仔岳四,竟然不顾父子情面把父亲揍了一顿,就看出他的心 没长正当。他会揪住一个孩子的衣领,猛掴十几个耳光,打 得人家鼻口出血,他人看了头皮都发麻。村里人都知道,岳 作业的身上带着一把尖刀,也就没人敢去惹他。说来也怪, 世上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岳作业不怕爹娘,不把岳 四,唯独怕一个人,那就是庄主岳光成。岳作业怕岳光成, 并非是因为岳光成是庄主,而是岳光成那一身武功让岳作业 心生嫉妒。有几次岳作业想挑逗岳光成,都被岳光成打脸, 没几个会合下来,不是闹个狗啃屎,就是跌撞得鼻青脸肿。 从身个上看起来,岳作业并不吃亏,比岳光成高了半头,然 而却不是岳光成的对手。武功这东西, 还要看功底, 看功力, 看武艺,岳作业除了个头高点儿,哪一样也不是岳光成的对手。
  怕什么来什么。本来岳作业是想教训一个岳氏母子,为不明不白死去的岳四报仇,他甚至有了杀害岳氏母子的恶毒想法,谁想偏偏有岳光成护驾,没打着狐狸还惹了一身臊。
  他忍着巨痛一气跑了五六里路,天刚溜明的时候,跑进了一座山庙里。
  这座山并不是很高,庙宇也不是很大,五间正殿一个院落,东西厢房。岳作业过来时正遇当值的和尚开门,便不顾礼节地闯进了寺院。当值的挡不住, 便慌慌张张地来到庙堂。
  方丈正在打坐,听门外传来嘈杂声,便拿眼望去,看见一个有些狼狈的小伙子正向殿内奔来。当值的跑在前边,小伙子紧跟其后。方丈故作镇定,又闭上了那双眼睛,口中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岳作业扑通跪在方丈面前, 乞求道, 大师救我小命则个。
  方丈微睁双眼,不紧不慢地说,施主莫慌,抬起头来,细道原由给老衲听。
  岳作业抬起头,面带痛苦的样子说,小生正要赶夜路去一亲戚家,路过山下一个小村,不料被人断路,我与他们厮打许久,方才脱身来到山上。
  身子有伤吗?方丈问道。
  有, 在这儿。岳作业掀起上棉衣, 胯上露出了一片瘀青,还有血渍涔了出来。
  方丈一看便知,说,施主伤到骨头了。说完命小和尚进房内取来一帖膏药,亲自为岳作业上敷。
  岳作业呲牙咧嘴, 忍着痛说, 师傅, 我这是断了肋骨吗?
  方丈说,是大胯受损,敷点跌打药,慢慢就好了。
  岳作业说,师傅帮我治好了,我去找那人算账。
  方丈看岳作业面带凶光, 眼睛出火, 想也不是善良之辈, 就闭上眼睛说,去西厢房歇了吧!在江湖上行走,碰碰磕磕 是常有的事,施主不必纠缠于此。
  岳作业说,有仇不报非君子,师傅怎能说不必纠缠于此 呢?
  方丈说,世间恩怨从一个恨字引起,他恨你,你恨他, 总想恨透对方。由此,总想把对方致于死地。这种人间恩怨 酿就了多少祸端?何时才能了却这些恩怨?我看施主气宇轩 昂,并非等闲之辈。听老衲一句忠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也许是一条出路。否则,引火烧身,招致大祸,后悔莫及。
  岳作业本是冥顽之徒,心里又被那仇恨的烈火所焚烧, 方丈的话不仅听不进去,反而心生厌恶,也不拿正眼去看方 丈。
  方丈看岳作业那眼神,知是自己对牛弹琴,便摆了摆手 说,走吧走吧,老衲要做功课。
  见方丈下了逐客令,岳作业顿感受到了极大的污辱,再 在这里待下去,实在是太尴尬了。便起身告辞。
  方丈紧闭双眼,没再打理岳作业。
  看到方丈这般态度,岳作业不好意思在山庙里住下。出了庙门,径直下山。
  此时已近中午, 天空灰蒙蒙的, 凉风刮在岳作业的身上,尤其刮在那贴了膏药的地方,格外冰凉,有一种浸入骨髓的感觉。他现在是又饥又累,想找个地儿弄点吃的,再歇一会儿。看来这伤口没个十天半月是难以愈合的,得有个长久打算。回去是肯定不行的,不说家里老爹能不能接纳他,就是他自己也过不了这道坎。从此刻起,岳作业的心里埋下了一颗浪迹天涯的种子。也许,近期内能找到岳光成一决高低,或者说你死我活。即便是打赢了岳氏母子,也不可能回到故里。况且,有岳光成在,他能打胜的几率几乎为零。那么,不是在决斗中死去,从此了却与岳光成等人的恩怨,就是拖着残体乞讨为生,流浪成了他今后大半生的主题。这种悲沉的心境压抑得岳作业喘不过气来, 他感到胸闷, 咳嗽了几声,正遇一阵凉风袭来,灌进嘴巴里,岔了气儿,好一阵咳嗽,咳得喉咙痛疼,吐出的痰也带着血渍。岳作业慌了,毕竟他才十七岁, 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少年。他现在有一些狂热,也有一些无智,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乱碰。他并不知道前面有很多陷阱,每一个陷阱都会要他的小命。他现在的无知为他埋下了祸端,他的莽撞行为必为他残败的人生买单。这一次与岳光成小试牛刀,他才感到了实力的不足。他与岳光成的功力不在一个层面上, 没几个会合就被岳光成打得头破血流。
  再继续下去,定死无疑。要说这岳作业还够聪明的,虚晃一下拔腿就跑,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也是他命大,岳光成没有穷追不舍,他才逃过了一劫。
  岳作业在恍惚中奔跑在山路上,也不知南北还是东西, 遇路便走,不知不觉走进了深山中。他知道自己迷了路,但 无奈辨别不清方向,信马由僵地任自己漂泊。去那破庙里, 不但没捞口饭菜吃,还让那老秃驴戏弄了一番,什么放下屠 刀立地成佛, 也许老和尚看见了岳作业藏在身上的那把尖刀。 岳作业下意识地摸了摸那把尖刀,还紧紧贴在腰上。这把尖 刀是他的胆子,是他打闯天下的宝物。有了这把尖刀,岳作 业就感到主壮了很多。以前杀狗宰羊,离不开这把尖刀,今 后杀人越货也离不开这把尖刀。如此说来,这把尖刀就是岳 作业的命根子,是岳作业生命的一部分。
  走了一段山路,岳作业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从 昨天凌晨与岳光成打斗,至今汤米未进,饿得他有些晕眩, 看那山岗树木都开始旋转。岳作业深吸一口气进入丹田,试 图稳住心门,但终究抵不过身子虚弱,扑通一声倒在了山路 上,骨碌碌滚到了山崖下。
  16
  山半腰有三间茅舍,看上去很沧桑,差不多有数十年的 样子。茅舍的墙壁几乎用木棒构成,然后用泥巴严缝。茅舍 的顶上,是那种几尺高的山草覆盖。茅舍外用篱笆圈了一个 院子,木排组成的柴扉。茅舍里住着猎户张三岭夫妇和女儿 蔚霞。也是巧合,那天张三岭和女儿出猎回来,一眼看到了刚刚倒下去的岳作业,慌忙上前施救。凭经验,张三岭看出这个人是饿昏了, 察看了一下身上还有伤, 便让女儿搭把手,背起岳作业向茅舍奔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岳作业啊一声醒来,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兽皮,还有各种打猎工具,土枪,弓箭,弹弓,绳索等等。岳作业想了一会儿, 终于想起了什么。
  在倒下去的一刹那,在旋转的天空中,他仿佛看到有两个人向他奔来。他猜测这儿就是那两个人的居地,或许是那两个人救了他一命。他听到屋外有人说话,便挣扎着想坐起来。
  张三岭正在跟老婆张汪氏说话,夫妻俩猜测着茅舍炕上躺着的青少年。
  张三岭说,这小子也不知是什么人,或许迷了路,也或许受了伤,待他醒来问个清楚。
  张汪氏说,我看他伤得不轻,还贴了膏药,身上似乎有一把刀,别是什么坏人吧?
  张三岭皱着眉头说道,也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能断定他是坏人呢?
  张汪氏说,我不是断定他是个坏人,小心一下总比粗心大意强。
  张三岭点头道,你说得也是。我看这孩子也不过十六七岁,跟咱女儿蔚霞差不多岁数。
  一说到女儿,张汪氏脸上就露出复杂的表情。女儿都十六岁了,这个岁数的女孩子大多都嫁人生孩子了,就因为蔚霞是猎户的女儿,住在这深山老林里,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家。老俩一直想找个入赘的女婿,可又没有人愿意上门。 从十多岁就托人提亲,一年又一年,都十六了也没个着落。 今天看到这个晕倒的青少年,张汪氏怦然心动,如果……张三岭摆手说,你别整那些没用的事情,放心好了,咱 们的女儿哪样也能拾得起放得下,不愁嫁人的。
  张汪氏说,愁嫁不愁嫁谁知道呢!岁数又不小了。等女 儿从镇子上回来,咱们再跟她唠叨唠叨。
  夫妻俩正说着,听到茅舍内有动静,便一起来到炕前。
  岳作业从恍惚中回到现实,忙喊了声大叔大婶就要坐起 来,老俩靠前摁住岳作业说不要动,有话躺着说就行。
  岳作业满怀感激,点了点头望着两个老人。
  张三岭说,孩子,你从哪里来?
  岳作业顺口答道,汤阴那边。
  噢,还挺远呢!张三岭说。
  岳作业说,我也不知道有多远。
  张三岭又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岳作业刚要实说,还是多了个心眼。要是说姓岳,必定 要引起他们对岳飞的兴趣,编不好就漏了馅。趁着咳嗽的当 儿,随口说道,我叫丘山。
  丘山,这名字硬实。张三岭说,汤阴到这里很远呢,你 怎么一个人走到这深山里?
  岳作业,不,从现在起岳作业成了丘山,岳作业必须开始丘山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里。起初,我出了村是找我父母的。我在丘家庄跟着奶奶长大, 都说我父母外出逃荒了。
  今春上奶奶过世了,我无依无靠,又想念爹娘,就从丘家庄走出来,一路打听,也没个消息,不知不觉就流浪到这里,也有好几个月了。丘山编着故事说。
  张汪氏叹了一声道,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张三岭说,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丘山乱说一通道,这不昨天晚上赶夜路,谁知遇到了一个劫路的,我就跟他打了起来,我捣了他几拳,他踢了我一脚。喏,伤着这儿了。
  张三岭掀开丘山的衣服,看到贴着膏药,就问道,你哪来的膏药,这味道好熟悉。
  丘山说,傍明天我走进这山里,看见一座庙,便进去向老和尚求救,他给我上了一帖,说十天半月就会好的。
  张三岭说,你这是去了山顶上的灵光寺,那方丈的膏药很管用,三年前我掉进了悬崖骨折了,用了他几帖膏药就好了。
  丘山点头道,原想在庙里住几日,疗疗伤再下山,不想那老和尚十分慢怠人,不拿正眼看我,还劝我出家。他自己做和尚也就算了,还一个劲儿鼓噪别人,真没意思,我一刻也没停就下山了。
  张三岭笑道,出家人大都这样,总劝别人走他的路子。
  你也别介意,和尚那是个习惯,就像卖东西的,见了谁也买弄自己的东西好。见怪不怪啊!
  丘山说,我也没有怪那老和尚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恶 心,一霎也不愿意在那里多待。
  张三岭说,如此甚好,在这里多住些时日,身子会好起 来的。
  丘山脸上露出了笑容,说,看来也是我的造化,下山又 遇到大叔,大叔救了我一命,胜再造父母,感恩不尽。
  张三岭说,造化弄人,其实也是一种缘分。既然我们相遇, 就是缘分已到。你在这里好好养伤,天大的事伤好后再说。
  丘山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拍了拍脑瓜,还是想起了一个 模糊的身影。在他倒地的那一刻, 大叔身边有一个妙龄女子, 大概这也是一种缘分。遂忍不住问道,大叔,家里还有别人 吗?
  张三岭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还有小女蔚霞,去镇子上卖 皮货了。在这方圆几十里的大山里,我们一家算是住得久的 猎户了。打我记事起,我就跟父母在这里狩猎。等女儿嫁了 人,我老俩也许会离开这座山,回到镇子上养老。这山里太 清苦了,打猎这活儿养小不养老,老了爬不动山了,也就得 不到收获。张三岭说起来似乎有些悲观,对眼下的生活并不 满意。
  丘山说,大叔在山上习惯了,真要你下山居住了,你不 一定感觉舒服。
  张三岭说,我看你这后生挺懂事的,招人喜欢。
  丘山不好意思笑了说,我哪里懂事啊,背井离乡,四处游荡,也不知哪里是归宿。
  张三岭说, 你尽管在这里养伤, 一年半载的我还养得起。
  丘山说,遇到大叔这天底下最好的人是我的福分,我这里有些铜钱,也有些碎银子,给了大叔,我住在这里也心安些。
  二人说着,张汪氏做好了饭,端过来一碗山鸡汤,放在炕头的饭桌上,说,孩子要补一下身子,也好得快一些。
  丘山谢了大婶,也不谦让,大口吃喝起来。
  这时卖山货的女儿蔚霞回来了。丘山见过了蔚霞,看这蔚霞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目光闪现着自信, 眼球饱满,瞳孔清澈明亮。面部线条柔和。身段匀称,落落大方。未等开口,丘山先自喜欢了三分,拿眼直勾勾地看着蔚霞,一时失态。蔚霞敌不住丘山灼热的目光,感到浑身热燥燥的,捂着嘴扭头跑出了茅屋。
  不知不觉过去了十几天,丘山在猎户家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张三岭带着女儿天天出去打猎,张汪氏就在家做好吃的,为丘山调理保养身体。每天吃的不是飞禽就是走兽,天天不重样。过去丘山只知道狗肉猪肉羊肉鸡肉鸭肉好吃,却不如山里的飞禽走兽别有一番味道,很多他没听过的禽兽,在这十多天里都尝了个遍。张三岭还弄了一些自采的草药给丘山疗伤。丘山只在炕上躺了两天,就再也躺不住了,充足的热量让他的身体燥热,良好的营养使他的身体迅速恢复。
  尤其听到茅舍外蔚霞银铃般的笑声,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 心情,精神抖擞地走出了茅屋。
  一连十多天,丘山帮蔚霞拾掇猎物。蔚霞惊奇的发现, 丘山是拾掇猎物的好手。不论是给飞禽拔毛开膛,还是收拾 兔子山猫野猪等,手法娴熟,一把自带的尖刀在手里飞舞, 剥离动物的皮子,剔除动物的骨头,都是十分熟练的动作。 蔚霞跟老爹干了十几年,给动物开膛刮肚也没熟练到丘山这 种程度。望着丘山龙飞凤舞的一番操作,蔚霞简直是发自内 心的佩服,几乎到了无体投地的地步。
  张三岭含着烟嘴,吸一口旱烟然后吐出一圈圈白雾,面 带微笑说,是个好后生。
  张汪氏对丘山格外上心,也格外上眼。天天像伺候姑爷 那样伺候着丘山,唯恐丘山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关心 倍至。与丘山说话面带笑容,轻声细语。这一段时间张家人 与丘山的关系十分融洽,天天升温。
  丘山的体魄渐渐强壮起来,想不到在受伤的日子,有了 这么好的一个去处,吃喝不愁,还能得到良好的救治。最令 人惬意的是,天天守着一朵鲜花。在寒冷的冬天里,不时会 闻到鲜花淡淡的清香抑或是浓郁的芬芳。丘山开始有些喜欢 这个地方,多次提出跟张三岭父女上山打猎,他是想每时每 刻都能看到蔚霞。
  张三岭看出了丘山心理上这种奇妙的变化,心里愈发高兴起来。看看丘山,再看看女儿,一种愉悦的心情在心中升腾,一种奇怪的想法在脑海中形成。
  这座山虽然不是很高,但沟壑纵横,山峰叠嶂,绵延数十里的山脉望不到尽头,有时扎进山里一天回不来。丘山与蔚霞常常攀援于峭壁,纵身于山涧。二人相互照应,也难免有些肢体接触。每当这时,蔚霞好看的脸蛋儿就飞过一阵彩霞,向丘山投来羞涩的目光。而丘山则大胆地去牵手蔚霞,用强壮的身体保护着打心眼里喜欢的女孩子。
  张三岭看到孩子们的这种变化,晚上对妻子说,女儿怕是看上那小子了。
  张汪氏说,我看也是。你看天天不离,早晚的事儿。
  张三岭说,什么早晚的事儿, 你要跟女儿拉拉, 男女有别。
  张汪氏说,在这深山里,孤男寡女的,谁能挡得了?我看倒不如顺水推舟,送个人情,让女儿嫁了丘山,成就一段美好姻缘,也了却你我一桩心事。
  张三岭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收了丘山这孩子做女婿,我们也有依靠了。
  夫妻俩合计了半宿,终于打定了主意,只是等机会跟丘山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17
  越往北走天气越寒冷,天空不时地飘落着雪花。进入隆冬季节,万物萧条,山峦光秃秃的,天空灰蒙蒙的。岳光成带领岳氏母子毫无目标地走着, 打听路人, 已到了山东地盘。
  想起刘家庄园东家的话,他们瞅了瞅早上的太阳,径直向东 走去。
  岳余氏很是感激岳光成一路呵护,说,这些日子兄弟也 辛苦了,既然已出了河南到了山东,我看你也不必再护我们 了。听说山东是礼仪之邦,想必人也厚道,我们娘几个慢慢 走吧!到哪算哪,有合适的地方住下也行。这样走下去,哪 里是个归宿也未可知,只是连累了兄弟。
  岳光成说,嫂子说得在理,我也应该回去了。这一个多 月,也算安稳。明儿我就返回村里,虽说冬天家里没多少事 可做,但放心不下庄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此时太阳就要落山,西边天际上的太阳越来越大,也越 来越红,慢慢地接近地平线,一会儿就不见了。天空开始阴 沉而灰蒙,不远处的村庄也被徐徐降临的夜幕所笼罩。
  岳光成说,看样子要下雪了,紧赶几步,去前边村里找 个歇脚的地儿。
  住破庙牲口棚已成习惯了。他们每到夜晚,都是找那庙 宇或牲口棚借宿,很少去人家的房里。一来怕麻烦,二来怕 遇到坏人。等他们赶到前边村里时,大约到了黄昏。鲁西南 的山村,大多人在贫穷中度日。每到夜晚,也舍不得那点灯 油,摸黑吃饭,然后摸黑上炕。整个村子在一片黑暗中,走 近才影影绰绰地看到几处房子。
  岳光成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板。这户人家在村子的西北边,三间土房兀自立着,一个简易门楼下一副门板,门板很旧,甚至裂了几条缝子。看上去这户人家的日子并不殷实。
  在鲁西南,这样的门户随处可见。
  门板打开了,从门缝里伸出了一个削瘦的脑袋,看到门口站着几个人,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过路的客人吗?
  岳光成急忙答道, 老哥, 我们想借个宿, 不知老哥肯否?
  借宿?瘦脑袋一愣, 左右又张望了一下, 然后小声问道,客人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
  岳光成说, 我们从中原汤阴走到这里, 也走了许多天了。
  老哥问我们去哪里, 着实难以回答。讨荒要饭, 走到哪是哪。
  瘦脑袋说,敢情是讨荒要饭的。这年头, 在哪里都不好过。
  说完,做了个让进的手势,然后说,我那西房屋倒是闲着,就是脏些,也没什被褥,将就一夜吧!
  岳光成大喜, 感谢道, 谢谢老哥留宿, 我这里有点碎银,顺便帮我们弄点吃的吧!
  瘦脑袋摆摆手,拒绝收钱,说道,这年头在我们这里有钱也没法花,你还是拿着路上用吧!吃的倒有些菜团子,客人不嫌的话凑合着吃点罢了。
  岳光成坚持付了碎银。瘦脑袋端来半盆子菜团,众人狼吞虎咽吃了个净光,岳当还想吃,一看没了,两眼傻傻地盯着泥盆子。
  瘦脑袋知道孩子们没吃饱,然而又毫无办法,两手一摊说,家里实在找不出能吃的了。
  岳光成说,老哥别为难,弄些水来喝就饱了。
  瘦脑袋出去,不一会儿用盆子盛了些溜锅水来。一家人 急火火地喝了,也总算填满了肚子。
  西房屋有一盘炕,也没什么铺盖,好在有些干草,摸上 去不那么冰冷。借着从窗棂洒进来的月光, 岳余氏解开包袱, 取出一床小薄棉被,张罗着给两个孩子盖了,自己囫囵个子 歪倒在墙角。对岳光成说, 大兄弟也歇了吧!明早还要赶路。
  岳光成指了指地上的一堆干草,说,我就在那里,好多 干草。你们先睡,我去跟老哥聊会儿天,问一下前程怎样。
  岳余氏说,别太晚了。
  岳光成嗯了声,走出了西房屋。
  瘦脑袋也刚好从东房屋出来,黑暗中看到岳光成,便低 声说了句,兄弟不盹的话,到外边走走吧!
  岳光成说,老哥,我正要说给您添麻烦了。走,我们到 外边说话。
  二人打讪着,走出了茅屋。
  此时已是午夜,月光从云彩里探出半个脑袋。月亮的余 光穿透薄雾,洒到大地上,房屋上,树木上,宇宙间顿时有 些惨白。北风似乎小了些,也许是因为白天的用力咆哮耗尽 了气力的缘故,在这深夜里已经精疲力竭了。
  空中的云仍在飘荡,而地上的风戛然而止。
  两个中年汉子向隅而立。
  大约沉默了一刻钟,瘦脑袋试图打破这种沉默,把憋在心里的话题捅了出来。
  兄弟, 我看你们并非乞讨之人, 是不是遇到什么不测了,逃避躲祸吧?
  岳光成心里一惊,想不到面前的瘦脑袋,一下子洞悉了他的内心。在这寒冷的冬夜下,他的内心开始冰冷,甚至开始颤栗。他想尽快弄明白瘦脑袋的身份,否则,今晚也难以入眠。
  老哥,怎么就看出我们不是乞讨的呢?
  瘦脑袋嘴角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声音,哼,看你这气宇轩昂的身段,还有夫人那大家闺秀的气质,断然不是行乞讨要之辈,恐有隐情也未可知。
  岳光成又是一阵颤栗,脊背似乎冒出了冷汗。
  瘦脑袋仿佛洞察秋毫,放低声音说,兄弟不要怕,我是在帮你。
  岳光成马上表白道,我看出老哥是善良之人,也知道老哥是在帮我, 但我却不知道老哥是何方神圣, 又想怎样帮我,还请明示则个。
  瘦脑袋没立即回答,而是转过身去,踱了几步后猛然转身,再一次站到了岳光成面前,说道,兄弟要说实话,老哥才能帮你。
  岳光成极力稳住心劲,大脑飞速旋转。穿过夜色,望着瘦脑袋一动不动的身躯,他想看透瘦脑袋竟究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阵清风在空中掠过,把覆盖在月光上的乌云冲淡,月亮露出了整个的脸盘。霎时,大地明亮了起来,房屋树木也 凸显出了它的轮廓。也就在这一刹那,瘦脑袋清晰的模样一 下子唤醒了岳光成的记忆:一年前,在汤阴大集上,一名算 卦先生曾预言他有逃亡之难。当时,岳光成并不在意,也就 没往心里去拾。难道眼前的瘦脑袋竟是一年前遇到的那个算 命先生?
  当月光再一次明亮起来的时候,岳光成看到了一年来一 直存活在脑海中的那双眼睛。削瘦的脸庞上唯有这双眼睛是 生动的鲜活的,当然也是富有智慧的活力的。天下这么大, 竟也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汤阴到这里少说也有三四百里路, 两个人的不期而遇,是不是多少有点天意?记得那年瘦脑袋 给岳光成看卦以后,岳光成老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每日里都 担心瘦脑袋说的成了真事,因此就想弄个究竟。后来每逢大 集,不独是汤阴大集,就是周围所有的集日,都被岳光成逛 了个遍,然而再也没看见过瘦脑袋的身影。前几天在乞讨的 路上,岳光成还在想,这次护送岳氏母子走出中原,算不算 是自己的一次逃亡?如果算是逃亡的话,那个瘦脑袋先生简 直就是个神人。
  瘦脑袋没有说话,似乎把说话的时间都留给对方。实际 上,当瘦脑袋打开那两扇破旧的大门板时,一眼就看出了岳 光成。他也想不到在自己家里见到了岳光成。在江湖上行走, 凭得是自己的聪明和智慧,很多时候得察言观色,得熟悉那地方的环境, 懂得那地方的人情世故。他对岳光成有些了解,是因为岳光成是一庄之主,四方有名。而岳光成却不知道瘦脑袋已在他身上做足了功课,心甘情愿地扔给了瘦脑脑几个铜板。他在转回身的时候,似乎还听到了人们喊那瘦脑袋为方先生。
  方先生,帮我看一下……
  方先生,我的生辰八字是……
  方先生……
  岳光成想起了瘦脑袋姓方,人们都称他方先生。
  寻觅方先生许久,想不到方先生就站在对面,真应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那句话。更想不到的是,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方先生的府上。
  先生,您果然是方先生。岳光成回过神来,惊喜的口气问道。
  方先生点了一下他那瘦瘦的脑袋,不置可否地说,一年前,我们见过面。
  岳光成也点了点头道,在汤阴大集上,您给我的预测,想不到一语成谶,我果然在逃亡的路上奔波,先生异人也。
  方先生说,我十来岁开始跟师傅学看相批八字,虽不成器,但也略知一二,混个江湖熟脸,弄口饭吃。
  岳光成说,先生功夫非一般人所能,实在令人佩服。不过我还是有些不解,先生能预见我会逃亡,我自己都一点感知也没有。这是为什么呢?
  方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也是懵的。那时兄弟虽然不认识我,我却知道兄弟是一庄之主,也是仗义善良 之人。先前我打岳家庄园走过,看那庄园妖气甚重,又听那 屠夫横行村里, 日后必定惹出事端。庄主决不容忍邪恶之气, 定会执仗义之剑,难免引火烧身,或许逃亡躲灾,在下故而 说了那番话,想不到你我还有了见证的时刻。
  岳光成叹了口气说,上天造化弄人。先生是在按上天旨 意点拨我,我却榆木疙瘩一般,辜负上天好生之德,遭此灾 难,心甘情愿,唯求上天怜悯,也求方先生指点迷津。
  方先生说,庄主命里有此一劫,其实并无大碍。那夫人 是大富大贵之人,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岳光成说,先生只知此一,不知此二。嫂夫人是我堂哥 遗孀,堂哥去世多年,全靠嫂子一人拉扯两个孩子。嫂子是 那良家妇女,一心培育儿子,也有人劝其改嫁,都被嫂子驳 回。她要学祖上岳母,唯希望儿子们精忠报国。日子虽说艰 辛些, 但也能凑合过下去。谁知流年不利, 遭邻居岳四算计。 那岳四是个屠夫,又是个地痞流氓,竟然对嫂了动了淫邪之 念,趁夜翻墙入室, 图谋不轨。我那嫂子刚正不阿, 不畏强暴, 奋力反抗,在搏斗中误使岳四丧命。嫂子害怕两个儿子遭人 荼毒,便星夜奔出庄园。及至天明,我在火堆中没有发现嫂 子和两个侄儿的尸体,猜测嫂子奔向外地。我担心她们母子 出些状况,匆忙告别家人一路追来。果不然,当天夜里有歹 徒追至我们居住的关公庙,幸好有我护卫,把那家伙打了回去。方先生你想,嫂侄现在是危难之时,我能放得了心吗?
  方先生哦了一声道,既然庄主与嫂夫人是叔嫂之情,护卫母子就责无旁贷。但是,我还是有句话要说,庄主应以名誉为重。长此以往,定会生出些闲言碎语。毕竟叔叔也正当旺年,嫂子也年轻漂亮,外边人会说些闲话,于庄主的声誉不利。
  岳光成嘿嘿笑着说, 方先生这话颇有些道理, 人言可畏。
  不过,为了嫂侄的安危,我的声誉又算什么。常言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们岳家正儿八经的人,绝不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
  方先生也嘿嘿应道,你相信我相信嫂子也会相信,可是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舌头底下能压死人。我的意思,庄主还是早做个了断为好,这样对庄主对嫂子也都有好处。你想她一个妇道人家,也顶不住人们指指划划说三道四。
  岳光成没有再继续争辩下去,他知道方先生是在为他和嫂子着想。这几天风风火火只想到快赶路躲灾避难,哪想这些事儿?经方先生一点拨,心里敞亮了许多。是啊,自己不怕顶了坏名声,难道嫂子也不怕吗?如果因自己坏了嫂子的名声, 那么又何谈保护她和侄子呢!思忖再三, 对方先生说,方先生是明白之人,我明天就告辞返回汤阴,只是牵挂嫂侄前途未卜。
  方先生哦哦几声, 压低声音说, 据你们出来的时日推算,数日之内定有分晓。你们最大的克星就是你说的岳四的侄子,他肯定伺机为岳四报仇。凭我对庄主的了解,那家伙不是庄主的对手。适当的时候他会自投罗网, 或制服他, 或灭了他, 上天自有定数。
  闻听方先生一席话, 岳光成舒了一口气。然后小声问道, 何去何从,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方先生说,眼下是要寻找一个好的去处,安营扎寨。从 这里向北,离去燕京的官道越来越近。那官道上人群熙攘, 容易出些是非。再说,官家天天抓人丁修官道,像侄子这般 年纪的都逃不掉。我掐指一算,嫂子侄儿的命脉应向正东方 向,五百里后找个依山傍水的地儿安家。切记勿要汤阴方面 的人知道,彻底怕老乡嘛!
  那是自然。果然那对头来了,我就收拾他得了,料想汤 阴老家再也无人知晓。岳光成说,只要拾掇了那个孽种,我 就放心返回了。嫂侄命运如何,就看她们的造化了。
  方先生说,嫂子福大命大造化大,一路自有神灵保佑, 也有贵人相助,庄主大可放心。
  岳光成双手合十, 口中诵道,上天保佑我岳氏一门,血 脉不断。我回去后重修祖庙,行善积德,不负苍天厚土,万 代感恩不尽。
  方先生也感慨道, 苍天厚土怜悯世人, 从不负芸芸众生。 观世间之变故,盖因恶人作孽,惹得上天雷霆震怒。我们要 不负上天,要感恩戴德。
  岳光成说,先生境界如此之高,为弟十分敬佩十二分仰慕。如能与先生畅谈,是我最大的荣幸。
  方先生说,你看我们站了这么久, 天凉不说,腿脚也麻了。
  要不咱们回屋里去,拉个痛快。
  岳光成应道,如此甚好。
  18
  隆冬季节,天空每天都阴沉着个脸。东北风过后,雪花开始飘零。丘山在张三岭家养得膘肥体壮,看上去又长了一截。他每天跟随张家父女进山打猎,每天都有不错的收获。
  天开始下雪,如果下大了,就要封山。张三岭说,趁封山前,多捕捉些肉食类动物,留作藏冬。一年四季,冬天是收获最少的季节,那些腊肉,那些山笋,那些皮货,都是为越冬而备。
  丘山的心情特别好。打猎是他最喜欢的事情,他十分乐意与山里的野兽作斗,发现一个动物穷追不舍。当然,心情特别好的主要原因,是身边有一个漂亮的女子。一身打猎武艺,一把剔骨尖刀,一招一式,都能在女子面前显示出他的能耐,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
  为一个女子天天快乐,是丘山内心的真实想法。在老家时,他天天跟在岳四屁股后面,不是打狗就是杀猪,吃香喝辣,也曾得到满足。然而那种满足多半是肉体的满足,空虚的心灵从来都是寂寞的。他没有机会体味身边有个女人的快乐,也许他还没有那种冲动。自从见了蔚霞,这个久居山里有些野性的姑娘,让他的心灵开始嬗变。他闻到了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殊味道, 看到了女人两眼眯成一条缝的笑模样, 还有那桃花盛开般粉嫩的脸庞。而每当这时,丘山的心里就 一阵莫名的激动,少年情怀的种子开始萌芽。
  丘山喜欢上了这座山,喜欢上了山里的这两间茅屋,也 喜欢上了这个活泼可爱的姑娘。
  蔚霞是一个有野性的姑娘,从记事起就跟父母住在这大 山里,经年累月地在沟崖上攀援,肩上挎着一把弓箭,背上 背着一个布袋。她不会唱山歌,然而有了收获后嘴里哼哼唧 唧的不知哼了些什么。慢慢长大了, 父亲带着她下了几次山, 去大集上卖皮货,换回一些生活用品。后来,她自己也大着 胆儿下山,竟也习以为常。
  大集的光景令蔚霞大开眼界,在山里长大,她不知道世 上还有这么多人。花花绿绿的街市,让这个山姑目不暇接, 一天天愈发喜欢起来。许多时候,她甚至产生了走出大山深 处的念头。繁华的闹市与空寂的山夼形成鲜明的对比,让这 个带有野性的姑娘内心躁动不安。好长一段时日,她沉默不 语,陷入了无尽的烦恼之中。
  丘山的出现,让蔚霞心花怒放。她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 龄,心中的懵懵懂懂依然越来越明晰,爱情的种子在吐出嫩 芽,她在心里已经接受了丘山。如果说起初她没什么想法的 话,那是因为与丘山是陌生的。头几天她只看到了丘山蓬头 垢面的一面,而几天后她却被丘山的风流倜傥所折服。一个蓬勃朝气的青少年,天天出现在她的视野,要说心里不产生悸动,怎么会说得过去呢?
  山风虽然很凉,但有了丘山的身影,似乎温暖了许多。
  蔚霞真切地感受到丘山给她带来的温度。从此,她不再感到寂寞,也不再感到寒冷,更不再感到孤单。丘山成了她的影子,渐渐成了她的知己,什么时候能成为她的爱人,她自己还说不清楚。不管怎么说,她的心里已然有了他的位置,她已把他假想为自己的男人。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怪,丘山在朦胧中感到有一个女人向他走来。蔚霞火辣的目光常让他慌恐而避之不及,又让他贪婪不舍得离开。他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有点野性的姑娘。蔚霞的可人脸蛋和丽人身段, 冲击着丘山的心灵深处,他觉得占有这个姑娘是他最大的奢望。内心坚定这个想法,还是在一次看到了蔚霞的酮体后。
  那天蔚霞要洗澡。在这深山里,冬天沐浴还是有些难度的。那天下午,蔚霞趁父母下山的机会,烧了一锅开水,把个灶堂烧得暖烘烘的。然后对站在一边的丘山说,你去山上看看,打个野鸡野兔什么的,晚上下锅用。
  丘山不知道蔚霞要沐浴,咕嘟着嘴说,我们一起去嘛!
  蔚霞红着脸说,你自个儿去,我要洗澡。
  丘山也红了脸,看了蔚霞一眼,不情愿地离开了茅舍。
  蔚霞关上门,把热水舀进木桶,又兑了些凉水,下意识听了听门外,并没有什么动静,就去房屋脱了衣服。
  丘山走出十几步后,好奇心促使他又踅了回来,鬼使神差地走近了茅舍。隔着门板,他听到了溅水的声音。从门缝 向里一瞧,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一副光鲜亮丽的酮体映入 了他的眼帘。
  这是丘山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女人酮体。蔚霞光滑的 肌肤,全部暴露在丘山的眼前。迷人的脸蛋,修长的颈脖, 上身两座凸出的山峰像两只小白兔,在泛着白色的水珠中跳 跃……丘山不敢再往下看了,慌忙捂住双眼,逃也似的离开 了茅舍。
  那之后,每天夜间丘山不住地做梦。他的草铺就在灶堂 蔚霞沐浴的墙角。丘山梦中觉得自己的尿泡快要涨破了,想 找个地儿放水,却怎么也没合适的地儿,最后憋不住了一泄 千里。其结果是尿湿了草铺。更滑稽的是,有一晚丘山竟然 做了一个荒诞的梦,他强壮的躯体融入了蔚霞光滑的酮体, 与蔚霞初试云雨。醒来自己臊得脸都红了,下体湿漉漉粘糊 糊的,他的身子有了一种虚脱的感觉。
  张汪氏在收拾丘山的草铺时发现了些许意外,悄悄告诉 了张三岭。
  老俩嘀咕了半天。张三岭说,孩子们都大了,也知些男 女之事了。
  张汪氏说,在这山里连个媒人也托不着,我看咱自己捅 破这层窗户纸吧!
  张三岭说,要说你去说,看这俩孩子乐意不。
  张汪氏说,我说就我说,又不是多么难为人的事。
  丘山听了张汪氏一番话, 自然心生欢喜。说,我听婶子的。
  家离这里远,也没什么牵桂了,今后跟着叔婶过日子好了。
  张汪氏说,我和你叔膝下无儿,往后就靠你这女婿了。
  你做个上门,以后这份家业就是你的了。
  丘山说,我养二老。
  张汪氏又对蔚霞说,女儿大了迟早要嫁人的,我看丘山那孩子,长得好,身大力不亏,手也巧,是个过日子的人。
  蔚霞脸一红,头歪向一边说,我听爹娘的。
  这桩婚事没费多少周折。二老愿意,二小倾慕。窗户纸捅破了,事儿也就成了。
  张三岭对张汪氏说,开春接上两间房子,算作是孩子们的新房。你我也上岁数了,以后的日子就靠孩子们了。
  张汪氏低着头,没再说什么。
  这层窗户纸捅破后,丘山和蔚霞反而显得不自在了。尤其是蔚霞,似乎增添了许多心事。她之前在丘山面前,活泼开朗, 无话不谈;而现在面对这个准丈夫, 却愈发显得拘谨,无话可说。她渴望成为丘山的妻子,但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丘山的妻子。爹娘一句话她就成了丘山的妻子,是不是有点仓促了?她似乎还没完全做好准备,她当然不会主动钻到丘山的怀抱里。这种复杂的心绪搅得蔚霞心乱如蔴,也使得她处于尴尬的地步。
  丘山的情绪也发生了很大的波折。少年那颗躁动的灵魂,不时地敲打着他的心扉。知觉告诉他,将要步入成年的他,对女人有了一种莫名的感觉。他渴望揽入蔚霞那光滑亮丽的 酮体,尽情地享受一把,把蔚霞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尤在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感到口干舌燥躯体发热,辗转反侧难以 入眠。听到隔壁蔚霞匀称的呼吸声和睡梦中的喃语声,他几 乎不能自拔。他想象着蔚霞睡觉的姿势,他恨不得与蔚霞同 床共枕。等天明见到蔚霞后,他又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不 敢正视睡梦中的女人,唯恐蔚霞看穿了他的心思。
  这些日子,丘山受到了情感的折磨。丘山与蔚霞是少男 少女之间情感的碰撞。这对少男少女之间还谈不上什么感情, 也不是什么爱情。应该说是相互间的一种渴求,一种急于打 破的神秘。简单地说,是一种性本能的冲动。等待一切成为 现实,梦想也就不再甜蜜。随之而来的是油盐酱醋柴的琐碎 事务。当然,此时的丘山还没有这种境界,他只是本能地对 着女人流涎水,又不敢流到嘴边,便使劲儿咽到肚子里。这 种折磨也可以说在瞬间,也许被某一种情绪所替代。最让丘 山受不了的是,他依然活在岳作业的躯壳里。到现在为止, 只有张猎户一家人认为他是丘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是 丘山。那个满怀复仇烈火的岳作业,才是他真正的自我。
  19
  在这大雪纷飞的隆冬,岳光成还有岳氏母子会去哪里 呢?丘山天天叩问自己。他不是在为岳氏母子担心,而是想如何达到自己的目的,为继父岳四一雪仇恨。
  说来也怪,丘山自从夜里下身流出那些东西后,慢慢也就不再梦见与蔚霞做那些事了。他在内心里涌起对岳光成及岳氏母子的仇恨,也就不断地梦见老家汤阴那场大火,梦见岳四向他发出哀鸣的求助声。他本来把这杀父之仇记恨于岳氏母子,但当他赶上试图杀掉岳氏母子后,才发现岳光成在保护着岳氏母子。这就让丘山恨得牙根痒痒。他知道自己不是岳光成的对手,只要岳光成在岳氏母子身边,要杀掉岳氏母子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那天夜里,丘山庆幸自己跑得快,暗叹要不是自己脚上功夫厉害, 可能早就成了岳光成的刀下鬼了。在好长时间内,岳光成的影子紧随着丘山,夜深人静的时候,岳光成模糊的身影会更加清晰。
  岳作业,原来是你这个畜牲,难道你是想做下伤天害理的事情吗?丘山刚闭上眼睛,就看见岳光成站在身边,指着他的鼻子说。
  庄主,你听我说。丘山一副悲伤的模样,似乎有很大的冤屈。我一生的幸福都系在我岳四老爹的身上。十多年来,我跟着岳四吃香喝辣,过着一般人没有的好日子。凭我爷俩的能耐,在村里说四个口没人敢说八个牙的。可是,这种好日子竟然被岳氏母子打破了。岳氏母子杀害了我的父亲,我定当为父亲报仇。要不然,我也无脸面对乡亲们,苟且活在世上也会让人戳脊梁骨的。庄主,你我素来无仇往来无怨,不要挡着我的路。否则,我连你一起做了。
  岳光成冷笑一声道, 就凭你这点小能耐, 还奈何不了我。 就是我不在,岳当兄弟照样会拾掇你。
  丘山也冷笑道,我一把剔骨刀走遍天下,岳当小儿岂是 我的对手?
  岳光成由冷笑变为大笑,说,狂枉之徒,早晚有你好果 子吃。
  丘山不敢再笑,似乎在品味岳光成这句话的味道,还没 品出什么味来,又听岳光成严厉地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岳四是在图谋不轨时被误杀,你报的哪门子仇?就凭岳四的 为人,你跟了他也不会有好下场。趁早收了手,改换门庭, 重新做人,或许有个好的前程。
  岳光成这一顿训斥,把丘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低下 头不敢正视岳光成,只觉得岳光成像一尊铁塔一样矗立在身 边,声音也像宏钟一样令他震聋发馈。一刹那,丘山像一条 蚯蚓一样匍匐在地,任凭岳光成发落。
  醒来,原来是一场梦。这样的梦做了不止一次,每次都 以丘山的惊吓而醒来。丘山用力揉了揉眼睛睁开看去,茅舍 内仍是原来的样子,细听茅舍外也没有什么异样。他坚信自 己是在做梦!
  躺在炕上,估算了一下日子,出来几十天了,在这山里 也住了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他还没到山下走走,净在 山旮旯里钻来钻去。有一次到了山顶,看到了似曾相识的老和尚,他恨不能上去揍那老和尚一顿。他当然知道敌不过老和尚的武功,但心里还是一股子不服气。若不是张家父女拦着,也许早就与老和尚干上了。在丘山眼里,老和尚是岳光成之后的另一个仇人,他想迟早会打上灵光寺,让那个老和尚跪地求饶。
  打败了岳光成,杀了岳氏母子,就轮到老和尚了。丘山在心里愤愤的说。
  大雪没有下起来,一层薄薄的雪还没盖严地皮,被一阵风吹得七零八落。天空已经放晴, 太阳高高地挂在东边天际。
  早饭后,丘山突然对张三岭说,叔,我要下山一趟,回老家收拾一下。也许,这一辈子不会到那个地方了,说是没牵挂,总还是有些不舍。
  张三岭想了想说,也是的。都说故土难离,离开了才知道故土是一种永远去不掉的味道。你要是觉得难舍,我就让霞儿跟了你去。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娶了她,我老俩也就放心了。
  丘山急忙摆手说,叔是想多了,我是要给您二老做上门女婿的,我会在二老身边侍侯一辈子的。
  张三岭夫妇大喜,喊过女儿蔚霞说,丘山要回老家收拾行囊,想必也用不了多少时日,年前能赶回来最好,实在不行过了年就来。开春我们就建房子,完工后就给你们圆房。
  不管怎么说,你俩现在是夫妻了,要互相照应一下。
  张汪氏也说,按说夫唱妇随,可去汤阴路途遥远,丘山又不肯带你去,你就在家里做一些嫁妆,置办一些物件,等丘山回来办了酒席,你也完成了终身大事,爹娘也去了一块 心病。
  蔚霞说,一切听从爹娘的。
  丘山说, 我去少则半月, 多则一月, 年前肯定赶回来的。
  张三岭说,路上多长个心眼,世道不是太平。
  丘山说,谨遵叔叔教诲。
  张汪氏说,还叫叔叔,听着别扭。不如你晚一点走,中 午我们办个酒席,也算成了这门亲事,别再叔啊婶啊的,叫 着生分。
  张三岭拍手说,这也是个好办法,丘山明日走吧,不差 这一天哩。
  丘山喜不自胜,拿眼看着蔚霞。
  蔚霞低头抚弄着衣角,脸蛋上飞起一阵彩霞,心里一百 个乐意,嘴上却难以开口。一抬头看到丘山热辣的目光,心 里立时火热起来,心脏扑通扑通跳着。想不到幸福来得这么 快,也有些突然。难道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吗?百年好合就 在今朝吗?
  张汪氏最懂女儿的心事, 上前拉住蔚霞有些颤抖的双手, 投去关爱的目光,说,霞儿,娘知道你没有想好这事儿,是 有些突兀,可是嫁人是早晚的事儿。丘山又要去远行,不如 了却了这桩婚事,爹娘也就心里去了块石头,你们也大事举 成,对谁也好啊!
  蔚霞点了点头,说,俺说过,爹娘咋说咋行。
  张三岭哈哈大笑道,就这么定了,中午安排酒席,你们快去准备吧!
  张汪氏说,酒席好说,都现成着呢!就是应该请个见证人,这婚事才算正规一些。
  张三岭说,下山请人有些来不及了,我看请灵光寺的方丈来,大事可成。
  张汪氏说,可以啊,多做点素菜。
  丘山一听要那老和尚下山作见证,心里一阵恶心,然而又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只好哦哦答应着。
  日上中天,灵光寺的方丈率两个小和尚下得山来。当他看到新郎是前些日子求助他的那个小伙子时,心下就有几分不悦,违心地说了些恭维的话,口念阿弥陀佛,悻悻而去。
  望着老和尚远去的背影,张三岭若有所思,回头看了看丘山,说了句,歇了吧!
  次日凌晨,丘山趁着浓重的夜色,背起个包裹,直奔山下而去。
  新娘蔚霞泪眼汪汪地望着丘山消失的背影。
  20
  方先生人称方半仙,料事如神,方圆几百里声名鹊起。
  当下他对岳光成说,东去百里,有那天下名山岱岳,山高陡险,风光无限。切不可留恋岱岳景色, 更不能登高耽误时日,绕山脚下小路前行。岱岳北行数里,是千佛山,沿千佛山向东数百里,则进入蒙山、沂山,再行数里,可有安家之处。 要记住晓行夜宿,方可化凶为吉。
  岳光成用虔诚的目光望着方先生,先前路过刘家庄园, 刘庄主说一路必有贵人相助,想必方先生就是贵人之一。
  方先生微闭双目口中念叨着,要说灾难,不可避免。岱 岳山下, 常有有强人当道, 劫财劫物, 没什大碍, 小心便是。 进入蒙山,可有地儿暂时落脚,但不可久留,那地方山岭薄 地,南称心意。蒙山向东北,一路畅通矣!
  岳光成思忖良久,完全相信方先生的话,双手抱拳道, 先生大智大慧,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令小弟佩服之至。我 当遵循先生所教,不敢有一点怠误。
  嫂子有了落脚的地方,老弟可打道回府,往后前程嫂夫 人全能应酬。方先生掐着指头说。
  岳光成点了点头,说道,谨遵先生教诲,不负重望,以 求一成。
  二人话语投机,相谈甚欢,不觉公鸡打鸣,天已三更。 方先生说,歇息一下,天明赶路。
  岳光成答应着,双手抱拳,告辞。
  这个早晨,与以往的早晨有些不同。白色的浓雾笼罩了 整个山村,空气凝重而又冰冷。岳光成看看天已拂晓,并不 打算再睡了。此时,岳氏母子也一个个在炕上翻动着身躯, 好像要早起的样子。岳光成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出了房屋,来到了天井。
  北方的农舍大都有个天井,这个天井就是一个院落。方先生的这个院落十分宽畅,看上去也有二分地的样子。靠西墙有一间鸡舍,一间猪圈,猪圈也是人大小解的去处。院子里杂乱地种着几棵树,有楸树,有梧桐树,也有槐树。在北方的冬天,这些树都是光秃秃的,残枝败叶在寒风中瑟瑟鸣响。
  方先生给岳光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方先生的每一句话都刻进了岳光成的脑子里。他对方先生的判断能力深信不疑。
  他想象不到,方先生瘦弱的躯体里倒底有多大能量,那其貌不扬的瘦脑袋里究竟蕴藏着多大的智慧。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只是方先生的冰山一角,世事洞明穿透人心才是方先生的内涵所在。岳光成庆幸自己在逃亡的路上遇到方先生,这也许是上天眷顾,保佑岳家的一支血脉。
  说到岳家血脉,岳光成心里一阵感叹。飞祖十一代,也就是岳光成的祖父,娶了三房,才有了岳光成父亲和叔叔,而岳光成的父亲和叔叔各自单传了岳光成和岳光勇,岳光勇即是岳余氏的丈夫。岳光勇有二子岳当和岳保,而岳光成却是膝下无子,老婆一连为他生了五个女儿。照祖例,岳光成可以娶几房太太,但是,岳光成不愿意去找那些麻烦。上了几岁年纪,也就更没了那种心思。他把祖父一支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岳当和岳保身上。
  岳光成是祖父以来的第三代庄主,岳家在历史上有过无比的辉煌,岳家在人口赓续中也不乏尔虞我诈,也曾刀戈尸横。权势在一段时间内是岳家氏族的主要矛盾。祖父凭识文 解字和过人功力而获得了岳家庄园庄主的交椅,而后长子长 孙世袭。岳光成记得父亲临终时告诫他,一定生个儿子延续 长子长孙的香火。可是过去了十几年,岳光成也没了这个兴 趣,他把全部目光聚集在岳当兄弟身上。让他想不到的是, 堂哥早卒,堂嫂领着两个尚不懂事的儿子艰难度日。更让他 始料不及的是嫂子出了如此变故。在权衡了庄主与嫂侄之间 的利益后,岳光成毅然选择了后者。在他看来,庄主的名分 是虚的,而侄儿们的性命才是最重的。这也是促使岳光成抛 下妻女和万贯家业,随岳余氏母子离家逃亡的真实原因。
  浓雾在一阵晨风下渐渐淡化,混浊的天空逐渐变得清朗 起来。岳光成在天井里一阵小跑转了几圈,然后停住,伸腿 站桩,双手出拳。他自幼习练岳家拳,对祖宗拳法的真谛有 着与众不同的见解。他想尽快让岳当和岳保掌握岳家拳法的 精准要害。在岳光成看来,没有一身过硬的武功,很难在这 个世道上生存。就说眼下,他祖父这一支血脉受到了岳四支 股的严重挑衅。岳作业像个影子一样,在岳光成的脑海里晃 荡。他太知道岳作业的为人了,秉承了岳四及岳四家族的狠 辣手段。岳四的祖上就是不务正业的主儿。在岳光成祖父掌 舵庄园后,岳四的祖父一直不服气,曾用十多年的时间与祖 父斗势。自然,岳四的祖父败北岳光成的祖父。后边几代便 冤冤相报,不曾有过消停的时候。岳四一脉在岳四这一代走向没落,兄弟四个只有老大有两个儿子三个闺女,其余三个均无娶妻,老二老三还是少亡,老四岳四成了混世魔王。
  那天凌晨在关公庙,没几个会合,岳光成就猜到了对手是岳作业,处于善心,岳光成还是留了岳作业一条小命。岳光成不想用鲜血铺成逃亡路,只想安安稳稳为嫂侄找个藏身的地方。然而,这只是岳光成一厢情愿,岂不知岳作业在暗地里磨刀霍霍。岳作业的复仇计划,岳光成当然一无所知。
  不过,在听了方先生的言语后,他的心里开始打鼓。也许他最不希望的局面很快就摆在他的面前,也许不允许他做出任何选择。
  岳光成正在练得风生水起,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叫好,急忙立稳身子,定晴看去,房门口站着体魄健壮的岳余氏,女人亭亭玉立的身边,站着两个半大小子。
  岳光成双手作揖,喊了一声嫂子。
  嫂子面露笑容,手一挥说,兄弟好身段,都把我娘几个看傻了。
  岳光成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兄弟多是花架子,也就是人们说的花拳绣腿,还望嫂子指教。
  岳余氏仍然笑着说,我一妇道人家,何谈指教?兄弟是名门之后,祖拳传人,我看还没几人能敌得过。
  嫂子过奖了。我这点武功只能算雕虫小技,若行走江湖还差得远呢!岳光成也笑着说。
  岳余氏跨前一步出了房门,两个孩子也跟出来,走到岳光成跟前说,兄弟就不必谦辞了,为嫂也想跟你学一下。哪一天你离开了我们,谁来为我的孩子挡风遮雨?万一遇到歹 人,谁又能帮我保护孩子?
  岳光成说,我没记错的话,嫂子过门后一直跟我叔还有 哥练拳习武, 若没一身好本事, 恐怕早就让人暗算了。况且, 两个侄儿已长大成人, 习拳也非一日, 嫂子就别担心这个了。
  岳余氏说,你说花拳绣腿, 我那才真是。这些年时日艰难, 拳脚的事儿早就荒芜了。
  原来, 深夜方先生与岳光成的一番话, 被岳余氏听见了。 她和衣半躺在墙角里,根本无法入睡。想想出来几十天了, 哪一天不是在慌恐不安中度过?每日里风餐露宿, 跋山涉水, 提心吊胆,真的是度日如年。要不是有光成兄弟陪伴,说不 定早已性命难保,离井背乡的滋味五味杂陈。眼下刚到山东 地段,极目远望,赤地千里,与汤阴大同小异,何处能有立 身之地也未可知。想到伤心处不觉泪眼婆娑,心绪不宁……岳余氏已经感到在逃亡的路上步履维艰。这几十天虽然 苦不堪言,但总算没走上绝路,总是在岳光成的引导下化险 为夷。假如这样走下去,也并没什么可怕的,只恐怕这样的 日子也不会长久。岳余氏听到方先生说难勉有血腥之灾,心 里就咯噔一下。她实在是太担心两个孩子,唯恐天降灾难于 两个孩子。她甚至在黑夜中对着苍天祈祷,恳求苍天庇护岳 家这一支血脉。她对苍天发誓,愿用余生呵护儿子,愿用自 己的性命换取孩子的安危。岳余氏也听到方先生与岳光成的对话,劝岳光成尽快返回,为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声。
  是啊,一个女人的名声,实在是太重要了。岳余氏自从踏上逃亡路,身边就多了一个与她息息相关的男人。她知道这样有些不方便,甚至有些不合适。寡妇门前是非多,是人人懂得的道理。然而,在逃亡的日子里,她确实需要一个男人作为支柱,支撑起风雨飘摇的流亡家庭。岁月的不堪,已经让岳余氏顾不上自己的声誉。这并不是说岳余氏面对岳光成有什么想法,而是作为岳家的后人,忠孝必须两全。她有自己的底线,她会压抑自己的情绪,她会与岳光成保持一定的距离。也可以说,她对岳光成像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既爱戴又尊敬,并无一点非分之想。
  一方是坦坦荡荡的正人君子,一方是忠孝贞节的楷模,无论多近的距离都不会碰撞出火花。很多时候,双方都需要克制。岳光成觉得自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绝不会放纵私欲对女人做一些出格的事儿,哪怕是一句不得体的话也不能说。否则,就会处于尴尬的状态。而岳余氏则是以飞祖母亲的形象打造自己,要做一个忠孝之女,要做一个贞烈之妇。她不会让尴尬存在于她与岳光成之间。当她孤独难耐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时,何尝不想得到一丝温暖,哪怕是一句温暖的话。她不会去做不合伦理的事儿,不会,她真的不会。
  头脑中一旦飘过杂乱的念头,她就会迅速冲出屋外来到冰冷的天井, 有时冲进飘泼的大雨中, 有时站立在飘零的大雪中。
  这时,她的心开始紧缩,身子开始发冷。一切复归于初衷,一切复归于平静。
  21
  也许太阳就要冲破地平线,白色的雾霭被地平线上射出 的太阳光线冲击得七零八落,像一片片薄薄的蚕丝被,在天 空中游弋。
  岳光成对两个孩子招了招手说,我带你俩练一会儿,吃 点东西我们好去赶路。
  岳当和岳保跨前一步,齐声答道,愿听叔叔教诲。
  岳余氏也跨出一步说,还有我,好久没伸伸胳膊腿了。
  岳光成笑着说,好,嫂子跟我们一起练会儿。
  随着岳光成话音一落,天井里立时活跃了起来。先是岳 光成和岳氏母子围着天井转圈,一个个健走如飞;然后翻腾 滚打,一个个出神入化。约一刻钟后,四个人捉对儿厮杀, 把个天井搅得似蛟龙出海,又如万马奔腾。寒冷的早晨,一 片热气升腾。
  妙!方先生一家四口站在门口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头次 见岳家拳的招数,不由得拍手叫好。
  岳光成跳出垓心,收住脚步,双手抱拳对方先生道,晨 起小练,让方先生见笑了。
  方先生走过来说,兄弟这是客气了,我走南闯北,见过 的拳路不少, 唯独对岳家拳情有独钟。我仰慕民族英雄岳飞, 大忠大义。上天造化,让我遇到了飞祖的后裔。兄弟仪表堂堂,颇有英堆气概,为兄敬佩。
  岳光成说,方先生对小弟过奖了。我乃一布衣,立世三十余年,碌碌无为。常叹持家无能,报国无门。唯有能做的,以匹夫之力,力保岳家祖父一支血脉。
  方先生抱拳赞道,兄弟这片赤胆忠心,定能感动上苍,保岳家祖父一支血脉安全无恙。
  二人竟不顾寒冷,在天井站立许久。
  岳氏母子还有方先生家人不忍心打扰他们,站在几步外唏嘘不已。
  方先生向众人招手说,你们近前些,让岳家庄主教授一下岳家拳如何?
  岳光成摆手说,我哪里能教得了这个?
  方先生说,你就别推辞了,我们等着呢!
  岳光成沉思了一会儿说,也好,发扬广大岳家拳也是岳家族人的职责。既然方先生如此热心, 我也可简单地说一下,有空了我们练一会儿。
  方先生与岳光成击掌,笑道,这就是嘛!快快说吧!
  岳光成说,岳家拳为宋朝民族英雄岳飞所创,最初用于军中练兵作战,而后在漫长的岁月中经过不断丰富完善和整理,已形成一套完整的体系。岳家拳历经数百年不衰,流传于世,有他独特的风格和特点。
  拳能制敌也能防身,练拳先练武功。人体软堂部位的组织比较软弱,功成的速度比其它部位要慢些,练功是不能求之过急。
  练本部功时,当身体倒用那一侧时,气要从丹田运行到 那一侧,此时的感觉似腹内有气外鼓,腹外用掌使力内挤。
  譬如说生铁铸身,一要身体直立,两手各自直臂垂直于 身体两侧, 双脚略宽于肩, 平行站立, 全身放松, 调整呼吸, 舌顶上腭,肛门上提,意守丹田。二要吸气,双手握拳,拳 心向内,两臂屈肘从身体两侧上升至腋下。三要上动不停, 两拳各自经山尖穴横淮至任脉相碰。两拳紧贴胸腹沿任脉用 力缓缓下扎至丹田。少许,将气呼尽。此功法应在两肋、山 尖、膻中、丹田、膀耽。
  练功时要注意气随两拳行走路线而行,两拳行至身体某 部位时,某部位气感应明显。吸进之气吐尽时,全身带劲, 直到不忍受时才放松。
  再如张飞擂鼓,身体直立,两脚与肩同宽平行站立,两 手自然放于身体两侧,全身放松,舌顶上腭,肛门上提,嘴 微张吸气入丹田,提跟震踵,将气布满全身。双手握成实心 拳,屈肘于胸前和背后同时甩打。双拳变掌从身体两侧下按, 嘴微张将气用力吐尽。此功应在胸、腹部位。开始可用双掌 拍打,后再用双拳甩打,最后可用铁沙袋甩打。昏憋气时间 可由短到长,但不可一意强求长时间憋气。
  又如童子拜佛,身体直立,两脚与肩同宽平行站立,舌 顶上腭,身体放松,肛门上提调整呼吸后,嘴吸气人丹田, 两掌从身体两侧上举至头上柑会,即十指朝上,掌心相对,屈肘下压至胸前。上动腰徐徐向前弯压,两掌直下伸,指尖着地少许, 将气呼尽。此功应为背部、腰部。练此功开始时,下腰不必强求手指触地以免腰部受伤。
  再如猛虎扒地,身体直立,两脚略宽肩平行而立,全身放松,舌顶上瞪,意守丹田,调整呼吸,肛门上提。两腿屈膝,上体前俯下蹲,两臂前伸,双手直垂于地。紧接上动,两臂前伸,十指张开着地。接上动,嘴吸气人丹田,身体全俯,两膝相并伸直,脚尖与指尖负荷全身体重,全身斥劲,气运两臂,两肘屈,全身下扑以胸不贴地为宜。接上动,两臂直伸将上体撑起。气在腹内行少许,上体直,两腿屈膝下蹲将气呼尽。此功应为两臂、全身。
  还有铁禀锁喉,身体直立,两脚同肩宽平行站立。全身放松,舌顶上腭,两手自然垂于身体两侧,调整呼吸后吸气人丹田。将丹田之气上运至颈,颈粗。双手握拳击打后颈。
  上动不停,用双拳击打颈两侧。上动不停,双拳变掌,用十指戳击颈两侧。上动不停,双掌大拇指、无名指、小指屈,用食中指戳在咽喉穴。此功应在喉部。练到一定时候,可用枪尖顶刺喉部,可用筷子顶住喉部击打,将其击断。
  那天门封顶亦如此, 身体直立, 两脚与肩同宽平行站立。
  舌顶上昭,两手自然下垂,全身放松,吸气人丹田。将丹田之气沿任脉上运至头部,咬紧牙关,头部带劲,双手握拳在百会穴上拍打。承上式,双拳面紧贴两太阳穴用力擂压。接上动, 双拳后移拍打后脑。两掌从身体两侧下按并将气呼出。
  此功应为百会、太阳、后脑。初练此功时,双掌拍打后脑时不要过急应循序渐进,由轻到重。双拳拍打百会穴后,随着 功力的增高, 可用头撞墙、用棍击背、用棍击腰、和用棍击腹。
  岳光成说,岳家拳源于少林,成于岳飞。岳家拳武技中 的岳家十八战枪、三十六奇枪、岳家大枪、岳家六合战枪、 九步十三枪、岳家六合刀、岳家六合剑、猿清拳、岳家六合 拳、岳家十三手、岳家小架拳、岳家大架拳、大战法、小战 法、十八罗汉桩、七十二字功法、混元桩、岳家散手等,都 是拳法中之精华,为世人所追捧。
  岳光成每说到一种功法,都是边说边示范,讲解时口若 悬河,示范时行云流水。众人张大嘴巴,对岳光成投去了钦 佩的目光方先生再一次叫好, 大声说道, 岳家拳法如此精湛深奥, 令人叹为观止。飞祖后人岳光成先生秉承祖法,并将岳家拳 发扬光大,实乃岳门之幸,万民之福。
  叙了一段闲话,看看日上三竿。方先生招呼众人到厨房 用早餐,依然是菜团窝窝头。方先生说,实在拿不出好饭菜 招待岳先生,我家入冬后至来年开春前,就是这种饭食。
  岳光成说, 难为方先生一片情意, 我等决不能无功受碌。 说罢,伸手从衣兜里拿出一把碎银,硬是塞给方先生。
  方先生也是仗义之人, 坚辞不收。说, 有幸结识岳先生, 是我方某人的造化。区区几个窝头,哪有收钱之理?
  岳光成说,昨日来,我等没少麻烦方先生。再者方先生为我等指明前程,感激不尽。略呈小钱,以表谢意,万望方先生笑纳。
  方先生还在说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岳光成用手摁着方先生的手说, 先生再说下去真的就没意思了。岳某为逃亡之人,能得方先生救赎,实乃祖上积德,三生有幸。留点小礼,作为念想之物,岂不美哉!
  闻岳光成此言, 方先生也不再坚持, 说,岳先生说得好!
  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言罢尽欢。
  22
  趁天空阳气上升,岳光成一行告辞方先生,按方先生指引,一路向东进发。
  不几日,岳光成及岳氏母子来到岱岳山下。从山下向山顶望去,苍松翠柏中有一条盘山小道,传说中的十八盘在林荫中向山顶伸展, 接入云端的山顶被大片大片的云彩簇拥着。
  岳光成只是从人们的传说中知道岱岳的雄伟与壮观。他第一次来到岱岳山前,在怪石嶙峋的山脚下,在几人合抱粗的松柏树边,愈发觉得自己的渺小。他慨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敬畏造物主的神奇功能。要不是使命在身,岳光成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登上岱岳山顶,看看这个天究竟有多高,地究竟有多阔。
  想登山远望的不止是岳光成,岳当和岳保看到这大山如此雄伟,早就嚷嚷开了,扯着岳光成的衣角,闹着要到山顶看看。岳光成当然不能惯着这两个孩子,他想起方先生曾说 过的话,不宜在此久留。岳光成扭头瞧了一下岳余氏。
  岳余氏说,兄弟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些事儿不用问 我。
  岳光成说,我当然希望孩子们好好厉练一下,可现在仍 是非常时期,又是冬季,早就封山了。方先生预测我们路途 不顺,险要之处尽量避开。这岱岳,沟壑纵横,悬崖峭壁, 山高不见顶,我们且不去吧!
  岳余氏点头,冲两个孩子道,眼下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找 到,哪来的心思游山玩水?你兄弟俩也不小了,别光心思玩 耍。有一天你叔离开我们回汤阴去了, 你俩哪还有这么轻松?
  岳当说,娘,我知道错了,不该缠着叔叔。
  岳保也说,我听娘和叔叔的。
  岳光成笑着说,嫂子,你看两个侄儿多有出息,你的福 报还在后边呢!
  岳余氏说,我也不图多大福报,顺顺妥妥找个清静的地 方安了家,给他们娶了媳妇,我也就没心事了。
  岳光成说, 能安了家,孩子成了人, 就是嫂子最大的功劳。
  岳余氏说,不求有什么功劳,我一个妇道人家,上对得 起烈祖,下对得起子孙就行了。
  岳光成说,嫂子说得对。作为岳氏族人,我们要堂堂正 正做人。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祖宗,不求流芳百世,但求心底平安。
  岳余氏使劲点了点头,然后抬头望着耸人云端的山顶,没有再说什么。
  23
  丘山做了新郎的那一夜,他的野性得到了释放。在此之前的种种幻想,一夜之间成了现实。女人的柔情蜜意几乎融化了他, 翻江倒海般折腾了半宿。天还未明, 他背起钱褡子,嗡声嗡气对女人说了声我走了,便走出了茅舍,打开柴扉,钻进了浓浓的夜色中。身后传来了女人嘤嘤的啜泣声。
  蔚霞似乎感到未来的幸福很渺茫,看着消失在夜空中的男人,一阵心酸袭上心头。
  山路崎岖,十分难走。丘山跌撞着下了山,身上多处被荆枝子酸枣树枝子划破了皮。等来到山下时,刚好东方现出了鱼肚白。
  丘山回头望望山顶, 那座破旧的庙宇在晨霭中时隐时现。
  看到那座庙宇,就想起那个老和尚。丘山打心里十分厌恶那个老和尚,一副高傲的样子,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初到这座山上时,丘山对庙宇充满了好奇心,也充满了希望。他在身负重伤无路可走的时候,希望每一个人对他怜悯并施以援手。而老和尚的冰冷面孔,把他内心的一点希望瞬间击碎。
  当时他就想,别看这些和尚口念阿弥陀佛,内心却不知道有多狡诈。那老和尚冷漠的面孔和多疑的眼神,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在丘山看来,老和尚包藏杀机。如果在这座破庙宇里住下去,说不定成了老和尚的鱼肉。他暗自庆幸自 己的抉择,迅速逃离了那座破庙。更让他值得庆幸的是,在 深山老林中遇到了张猎户,不光治愈好了他受伤的身体,而 且有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艳遇。也许这是他一生最为值得骄傲 的一次选择,至于将来结果如何,他还没认真地去思考。他 现在唯有的欲望不在女人身上,而是对岳光成还有岳氏母子 耿耿于怀。为岳四报仇,为自己受到岳光成那一脚雪耻,成 了他最大的愿望。
  丘山的目光从山顶移开,慢慢转向了山下一望无际的平 原,他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寻找自己的目标。茫茫大地上阒无 一人,远处闪现着一个个稀落的村庄。他站在山脚下沉思了 片刻,快步向附近的一个村落走去。
  及至村落跟前,丘山才看到了那座关公庙。那天夜里跟 踪岳光成到这里,初试锋芒,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他走进 庙里,看到庙里一片狼藉,杂乱的庙堂和破损的关公塑像惨 不忍睹,再也无心看下去了,便转身出了庙门。想了想,又 回过头来给关公作了个揖。口中说道,关老爷开恩,请告诉 我岳光成他们的去向。你若开尊口,事成后我为您塑金身, 永世不朽。你若闭口不言,我打碎你的塑身,以后也别占着 这个地方。
  丘山话音刚落,忽然一阵清风刮过,庙堂里掀起一股旋 风,地上的干草被风吹起,在庙堂里打着转转。庙堂四处传出呜呜的声音。丘山一下子惊呆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个阵势,还以为是关公显灵,慌忙匍匐在地,连磕几个响头,嘴里喊道,关公爷饶命,关公爷饶命,饶恕丘山胡说八道。
  哈哈……饶命好说,拿出钱来,我保你性命无虞。突然从关公像后面传出一阵浪笑,笑声让人恐怖。
  丘山慌忙抬起头来, 向关公像望去, 只见关公怒目圆睁,呲牙咧嘴,大有一副吃人的架势。他正在纳闷,从来没见过关公这副模样,看来是大白天遇到鬼了。他心里发毛,不知所措,只好把头抵在地上,捣蒜般的磕头求饶。
  丘山正在给关公磕头,忽觉肩上被压了一根铁棒,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可不是什么鬼神之事,一定是有人在暗算自己。他晃了晃膀子, 使出平生力气, 压在肩上的那根铁棒,连同一个人一起,被甩到了庙门外。
  还没等丘山站起来,那个人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把手里的铁棒耍得虎虎生风。霎时,妖风四起,飞沙走石,乌烟瘴气,天昏地暗。
  丘山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在站立的同时,迅速从腰间拔出尖刀,迎接了那根铁棒。边舞边喊道,哪路英雄好汉在此劫道,速报上姓名来,免得做了我刀下鬼。
  那人也不言语,只顾拿棒打来。
  丘山跳出庙门,用尖刀直刺那人要害。
  你来我往几个会合, 不分胜负。丘山暗自吃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胆大之人,想必是有备而来,决不能松懈,让他的铁棒近身。遂移动脚步,围着那人转圈,寻找那人破绽。
  十几个会合后,那人的力气渐渐不支。急于求成让那人 耗费了许多力气,铁棒挥舞的速度也开始慢下来。丘山此时 却来了精神,一刀刀刺向那人的要害。那人眼看抵不过丘山 的尖刀,想边战边退。丘山紧逼不舍,一刀捅在了那人的左 臂上。只听咣当一声,铁棒飞出了十几步远。那人顺势倒在 了地上,立马翻身求饶。
  丘山几步上前,用力撕下了那人的面罩。
  好汉手下留情,放我一条生路。如若不嫌,我愿为好汉 牵马坠凳。那人不住地磕头,脑袋几乎插到上堆里。
  丘山上前一把拽着那人的衣领,用力一提,说了声,站 起来说话,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害我的性命。
  那人被丘山像抓个小鸡一样提在半空中,结结巴巴说, 好汉饶命,我……我……丘山晃了晃尖刀说,不说吗?我也懒得问你。罢了,拿 你的人头祭祭这把刀吧!
  千万……千万别,我说……我说。好汉先放下我,待我 说来。那人彻底服了软。
  丘山一松手,那人扑通掉在地上。
  站起来说。丘山厉声喝道, 不说实话,我宰了你个王八蛋。
  我说实话。那人喘了几口粗气, 说, 好汉, 你不认得我, 我可见过你。我是受人指使,来取你的性命。
  丘山说,快说,受谁指使?
  那人说,我叫卜世仁, 是灵光寺老和尚的跟班, 法号普世。
  灵光寺?你是说山顶上那个老和尚?丘山有些急不可耐。
  正是。我一年前闹下了命案,逃到山上投了老和尚,也算出家了。卜世仁说。
  与我有什么关联?丘山有些不解。
  卜世仁说,好汉有所忘却,数日前你去灵光寺,是我引你见了方丈。因好汉的傲慢无礼,惹怒了方丈。方丈法号慧中,住持灵光寺有十年之久了。他是个心胸狭窄之人,那天看好汉极不顺眼,便怀恨在心。昨儿个他去张猎户家吃你喜酒, 见你对他不理不睬, 更是来气, 回灵光寺后好一通抱怨。
  他知你要下山,便委派我途中除掉你。我连夜来到这庙里等候你,却不想你来得这么迟。我本打算睡一觉,跟踪你到下一个点杀了你,可是一看见你,我就忍不住了。我想用关公假面具吓你个半死,再一棒敲死你,谁知好汉一身好本事,反而差点丢了我的小命。
  丘山听卜世仁这一说,气得七窍生烟,咬牙道,这老秃驴竟如此狠心,不好好念佛反而图人性命,等我先上山收拾了他再说。
  卜世仁急忙说,好汉不可轻举妄动,寺里人都知道他武艺超群,心狠手辣,没人敢惹他。
  丘山说,寺里人怕他,我却不怕他个球。
  卜世仁说,当然,好汉的武功不在他之下,我巴不得好汉除掉那老和尚。
  丘山问,此话怎讲?
  卜世仁说,我下山时老和尚说,拿不回丘山的头来让我 自裁。好汉你想, 我如今被你制服了, 怎敢回去见慧中方丈, 那不是自找死吗?
  丘山哦哦了一会儿, 眼放凶光, 恨恨地说, 你不去送死, 难道还想取我的头颅献与老秃驴不成?
  卜世仁慌忙说道,小可怎敢有此想法?我受气那老和尚 一年多,早已怨恨他多时。有一次我耐不住寂寞,下山玩了 一回女人,差点儿被他打死了。他让人把我绑在寺前那棵松 树上,用蘸着水的皮鞭抽我,三天三夜没给点汤水喝。以后 他就把我像拴在裤腰带上一样,放在他跟前,并说等他圆寂 了带我一起去。在他那里,早晚横竖是个死,我巴不得早离 开他早解脱呢!
  丘山调侃卜世仁说,你果然不是个人,出家当了和尚, 还六根不净。老秃驴留了你一条性命,也算你幸运了。你要 留恋尘世,就别出家。我当初就看那老和尚不顺眼,白赚了 他一帖膏药转身就走了,要是在寺庙里住下,说不定下场比 你还惨呢!
  卜世仁苦笑了一下说,我命不好,三番两次自找苦吃。 现在是山上不能回,又无家可归。今日败在好汉手里,唯求 一死,早日超脱。
  丘山说,我看你良心未泯,还有的可救。
  卜世仁大喜,连忙道,若好汉不嫌弃,我从今跟了您,愿为您效力。
  丘山冷笑道,我可受用不起,把你留在跟前,你找机会取了我的首级,再去老和尚那里邀功,我可就哭也找不着个坟头了。
  卜世仁举右手发誓道, 我再不是人, 也不至于忘恩负义。
  好汉不杀之恩正要报答,怎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如若对好汉有二心,天打雷劈,尸首不全。
  丘山道,量你小子也不敢。这么着,我可以收你,一起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但你必须听我的。今晚我们二人返回灵光寺,除去了那老秃驴,烧了那破庙,以绝后患。行,你就跟我走,不行,你就滚蛋,从此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卜世仁扑通跪倒在地,泪流满面。磕过响头后说,大哥在上,不,师傅在上,容徒儿一拜!从此铁定跟了师傅,并无三心二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罢再拜。
  丘山说, 得了吧, 还是称大哥好了, 江湖上不都这样嘛!
  卜世仁又拜,说,大哥高看小弟了。虽是称大哥,但大哥如再造父母,小弟终生不忘。
  丘山说,起来吧,该合计一下怎么对付你那师傅了。
  卜世仁从地上爬起来,扑打了一下身上的泥土,眼里放着光说,谨听大哥教诲,与那老和尚誓不两立,愿用性命去一拼。
  丘山略沉思了一会儿, 说,你看这样如何, 今晚我们上山,神不知鬼不觉……好!听大哥的。卜世仁再重复了这句话。
  次日凌晨,灵光寺万赖俱寂,山风也不再呼啸,偶尔听 到和尚打更和敲击木鱼的声音。慧中老和尚正在盘腿打坐, 精神世界飘忽在灵光寺的上空。
  两条黑影沿着山路迅速爬上了山顶。卜世仁熟识路径走 在前边,丘山紧跟其后,片刻就来到了灵光寺庙门。
  刚刚打过三更,大门紧闭。卜世仁上前轻轻叩门板。
  不一会儿,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小和尚探出头来问道, 谁呀,这么早就来敲门。
  卜世仁晃了晃肩上的包袱说,我是普世和尚,遵方丈之 命下山公干,事毕回来复命。说着就进了大门。
  小和尚看到后边还有一人,正要盘问,不料来人伸出一 只大手,捂住了小和尚的嘴把,然后另一只手抓住了小和尚 的头颅,用力一转,只听咔嚓一声,小和尚闷不作声地倒了 下去。
  死了?卜世仁回头一看,吃惊地问道。
  死了。丘山低声回答。
  二人迅即来到正殿, 仔佃听听并无动静。按照事先合计, 卜世仁背着一个包裹,推开殿门走了进去。此时,慧中和尚正在闭目养神,听到门响,微启双眼,口念阿弥陀佛。然后 问道,是普世徒儿吗?
  方丈,我回来复命。卜世仁说着把包裹扔在方丈面前。
  又说,想不到那厮不经打,我把他的头拿来了。
  方丈甚喜,说道,拿去挖个坑埋了吧!
  卜世仁答应着。
  丘山早已耐不住性子,手持尖刀直向方丈冲来,嘴里大喝一声,秃驴,我先把你头取下来埋了再说。
  方丈闻听此话, 如梦初醒, 一歪身子躲过了丘山的尖刀,纵身一跳向殿外走去。
  卜世仁一个扫堂腿,把方丈弄了个狗吃屎。
  方丈回头怒视卜世仁,说了声你……还没说完,丘山的尖刀直插进了他的脖颈,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想不到老和尚英雄一世,竟栽倒在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手里,一命呜呼去西天如来佛祖报到了。
  月光中有七八个小和尚闻声赶来。
  丘山晃动着尖刀要大开杀戒,  卜世仁劝阻道,大哥,这些僧侣都是被逼出家的, 看在小弟与他们相处一年多的份上,饶过他们吧!
  丘山收回了尖刀, 说,罢罢罢,杀这老和尚也是万般无奈。
  我与众僧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散了吧,各自投奔个好的去处。
  众僧看见明晃晃的尖刀,恨不得插上翅膀,飞离这是非之地。听丘山如此一说,噢的一声作鸟兽状散了,灵光寺立刻成了一座空庙。
  丘山命卜世仁在正殿堆起了柴禾,一把火引燃。二人趁着夜色扬长而去。
  灵光寺大火烧得正起劲时,深山中的张猎户一家人正站 在山崖上张望。
  张三岭对山顶上的大火百思不得其解。这座千年古刹历 经战乱从未遭此劫难, 历朝历代僧人把防火看得比什么都重, 庙内数枚大水缸常年蓄满,旮旮旯旯干净如洗。香客一般在 殿外,哪来的火源?要说大庙起火,多是人的缘故。自从慧 中和尚住持以来,庙内和尚人心分散,新进和尚有些心怀叵 测,据说有的还背负命案,也进了些偷鸡摸狗之徒。慧中和 尚又是那贪婪之人,心胸狭窄,与世人多有芥蒂。每当日子 不好过时,下山强行化缘,百姓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张 三岭三代在此深山居住,不知道为灵光寺捐出了多少香火。 慧中和尚经常巡山至张猎户家,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张三岭 从没说什么, 他不想惹事生非, 花钱消灾, 图个安稳。因而, 几十年间也就相安无事。
  令张三岭惴惴不安的是,自从丘山来了,他家似乎与灵 光寺有了些许间隙。张三岭几次欲进寺上香, 丘山百般阻挠, 并说那些秃驴没什么好交往的。前天慧中和尚下山吃酒席, 那怪怪的眼神令人不安。很明显,慧中和尚看不上丘山,当 然丘山也瞧不起慧中和尚。二人没有言语, 只有不屑的表情。 难道是丘山去庙里纵火?张三岭自问自答,又立马否定了这 一假想。
  大火整整烧了一天。当人们赶到灵光寺看个究竟时,五间正殿和十几间偏房及殿房后院成了一座废墟,缕缕青烟随着山风飘向天空。
  张三岭有一种预感,他毁了女儿的一生,这个不废吹灰之力得来的姻缘,恐怕随着灵光寺的大火寿终正寝了。
  假如这个设想成立,那么女儿蔚霞的一生就会从此走入苦难的魔窟。
  完了!彻底完了!
  张猎户对着灵光寺的废墟,对着翻滚着乌云的苍天,发出了绝望的哀鸣。
  24
  冬天的日子不是十分好过,没有棉衣御寒,没有饭食裹腹,天天爬山越岭,有时还要淌过冰冷的河水。大人尚且能够忍受, 但孩子却是痛苦不堪。岳光成天天给孩子们讲故事,用飞祖战胜困难的故事激励孩子们;天天给孩子们讲岳家拳,用精神支撑着一个个瘦弱的身躯。岳光成再苦再累也不敢停歇,一直认为身后有双贼眼, 不定哪天就会来到他们的面前。
  他们不能在岱岳或是千佛山停留。按方先生说,要绕过这些大山,到更远的地方落脚,那样会更安全些。
  那一天,他们迷了路。围着岱岳转了几天,来到一个叫灵岩寺的地方。岳光成忽然觉得走错了方向,忙打听路人,才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千佛山,也就是快到济南府了。他猛然想起方先生的话,拍了拍脑壳对岳余氏说,嫂子,你看我昏头胀脑的,怎么快走到济南府了呢!
  岳余氏一听走错了路, 也有些急躁, 忙说,兄弟去问一下, 我们怎么走才好。
  岳光成说,是要向青州方向,从这灵光寺一直往东。我 们不能在此久留, 要白黑赶路, 越离济南府远越不会出事儿。
  岳余氏说,那我们快走吧。
  二人说完就启程。尽管山路难行,他们还是一气走了十 多里。
  又几日,岳光成他们走进了一座大山里,站在半山腰两 头望不到边,山连山,一山高起一山。有几个行人从山路上 走过,岳光成上前问个方便。有一人说,这里是蒙山,往北 是平原,往东是山峦。去青州?还远着呢!恐有一二百里吧!
  夜幕降临,山风呼啸着掠过头顶,干枯的树枝在山风的 鼓噪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鸟儿被山风惊起,扑棱着翅膀 飞向天空。阵阵乌云飘过, 笼罩了整个山峦。天空阴沉沉的, 要下大雪的样子。岳光成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在这大山里停 下。大山是空旷的,连个破庙都看不见。如果窝在山沟里, 一场大雪会把他们埋没。他四处撒目,终于看到山脚下有一 股炊烟袅袅升腾,影影绰绰有一片房子,便领着岳氏母子急 奔山下而去。
  坐落在半山腰的这个山村,看上去有既不规则又大小不 一的十几个院落。一色的石头垒墙,茅草盖顶。这里似乎看不到深宅大院,也看不到青砖灰瓦。当岳光成他们来到这个山村时,已是黄昏。石板铺路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几近干枯的老槐树被初上的月光拉长了影子,几只野猫在街上蹿来蹿去,偶尔听到狗吠声。岳光成走进了一户开着大门的人家。
  从正房内走出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看到岳光成一行,并没有吃惊。也许见惯了这样的不速之客,大人拖着小孩,要口残羹剩饭充饥。还没等岳光成开口,中年男人就返回屋里,拿出了几个锅饼,说,我没多少了,再到别的人家看看吧!
  老哥, 你误会了。我们是需要吃的, 但更需要住的地方,你能帮帮我们吗?
  中年男人拿锅饼的手停在半空,好久没有收回去。他在月光下仔细打量着来人。看起来岳光成和他差不多年纪。月光照在岳光成古铜色的脸上,显现出了一个男子汉的刚毅,结实的身段又显示出了一个男子汉的强壮,听说活的声音,也看出了这个男子汉中气十足。再看男子汉身后的女人,并不是那种娇小玲珑的女人,而是大个儿粗身量,连她的脚板也是大号的。至于那两个孩子,个头也足有他高了,只是脸上透露出稚嫩。中年男人默不作声地看了许久,看得岳光成几人都不好意思了。
  在皎洁的月光里,岳光成能看出中年男人的困惑,也能理解几个陌生人突然造访让主人无所适从,就试图打破这种短暂的沉默。
  老哥,多有打扰了。岳光成开口说,老哥不用害怕,我们一路从中原的汤阴走来,打算到青州一带寻找亲故,不料 路过府上天已大黑,别无办法,只好叨扰老哥了。
  中年男人似乎听明白了些什么,喔喔的点着头。他已断 定这不是些坏人,是那沿路乞讨的。就说,既然是过客,那 就赶快屋里说话,天这么冷的,小心冻坏了啊!
  岳光成颇为感动,对中年男子说,谢谢老哥,我们就不 客气了。
  中年男人引着岳光成他们进了客厅,顺手点着了油灯, 屋内顿时亮堂起来。这是一个石垒墙的三间正房。中间是客 厅,两头是房屋。北方的客厅俗称当门,就是进了门就是客 厅。这户人家的日子看上去也不殷实,当门就是个小凳子, 一张很矮的饭桌放在当门。中年男人招呼大家围着桌子坐下, 从房屋里喊出老婆给客人烧水做饭。中年男人的老婆答应着 走出房屋,面带微笑朝每位客人点头示意,然后出了当门, 去了院子西边的偏房。大概那里是厨房,中年男人的老婆去 了好长时间。
  岳光成落座后问道,老哥,怎么称呼您?
  中年男子回答道,我姓谭,你就叫我谭大哥吧?
  岳光成说,谭大哥,我姓岳,你叫我岳老弟好了。
  谭大哥点头问道,岳老弟,是岳飞的后人吗?
  岳光成说,在下正是飞祖十三代孙。
  谭大哥说, 我年轻时到过济南府, 在茶馆听说书唱戏的,最爱听的就是岳飞传。老弟的祖上确实是不得了的。在那个年代,多么需要像岳飞这样的民族英雄?岳飞精忠报国,抗击金兵,为宋代朝庭立下了汗马功劳。即便是被奸臣所害,也不影响岳飞的光辉形象。不仅不影响,反而岳飞的英雄气概更加令人钦佩。
  岳光成想不到在这偏僻的小山村,竟也有人对飞祖这么景仰,可见飞祖形象深入人心,作为岳飞的后代深感自豪。
  遂接着谭大哥的话头说,飞祖民族英雄岳氏族人引以为荣,历朝历代岳家不乏忠勇之士。我常感叹,我已过了半世,对国家毫无建树,真是有愧祖宗。说来不怕谭大哥笑话,至今连个安稳日子都过不上,这逃亡的路子还不知有多长。
  谭大哥还不明白岳家人为什么走上逃亡之路,试探着问道,岳老弟能否说说原因吗?也许我能帮一把。
  岳光成看到谭大哥一脸真诚,也就不遮掩什么,照实说道,谭大哥,我这嫂子,对,是我嫂子,在汤阴老家遇到点麻烦。实话说,有一个地痞欺负我嫂子,被我嫂子误杀。生怕人家报复,断了两个侄子的性命,便连夜逃出庄园。我作为岳家庄园的庄主, 生怕嫂侄遭遇不测, 撇家舍业一路护送,走了一个多月,今日来到府上。
  谭大哥哦了一声, 然后问道, 岳老弟打算怎么继续下去?
  岳光成说,我看谭大哥是那厚道之人,如果能在这里安家落户,是再好不过了。若谭大哥能帮这个忙,我岳家感恩不尽。我回去后定能送些银两过来,让我嫂侄儿安心在这里住下去,我也决不会亏待谭大哥的。
  谭大哥沉思了一会儿说,容我仔细想一想,这可是个大 事,谭家族人几个长辈得商量商量。
  谭大哥正说着,他老婆双手端着盖垫走进来,盖垫上十 几个黄灿灿的玉米锅饼,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味。女人放在 桌子上说道, 我刚做的饼子, 趁热快吃, 你看都什么时候了。 说完又去厨房盛来了一盆热水,端上了一碗咸菜。
  岳光成连说谢谢大嫂。
  谭大哥指着饼子说,这个趁热乎好吃,我们都吃过了, 你们吃吧!
  岳光成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嚼了嚼,巴嗒着嘴巴说,香, 真的很香。嫂子,你快跟孩子们吃吧。
  岳余氏点头,拿起了一个饼子,慢慢送到嘴边。她的眼 里分明盈满了泪水。
  岳当和岳保狼吞虎咽般三口两口就吃掉一个,看了看几 个大人,各自又拿起了一个。
  谭大哥说,吃吧,吃饱吧!
  风卷残云般的一顿晚餐,一盖垫锅饼全部吃光了。
  岳光成有些不好意思,从口袋里掏出十个铜钱,也没多 说,放在了桌子上。
  谭大哥伸出手去拿钱,张了张口要说什么,被岳光成制 止住了。
  谭大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初次见面,我们也不能白吃你的啊!就当见面礼好了。岳光成真诚的话语说道。
  谭大哥抽回了手,也没再说什么。
  众人又说了会儿闲话。谭大哥说,今夜你们就在我西房屋住了,明儿个我们商量个出路。
  岳光成站起来, 双手抱拳说, 再谢谭大哥收留, 来日方长,定当报答。
  谭大哥摆了摆手说,往后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
  一大早,谭大哥就去找族长述说了昨晚的经过,并对岳家人大有褒奖。
  那岳光成是汤阴岳家庄园庄主,女人是庄主的嫂子,带着两个孩子乞讨,打算在咱庄上购置房屋和田亩,生根住不去,看看您老的意见,要不要亲自见他们一面?谭大哥还是留了一手,没有把岳余氏有祸在身的事情说出来,怕族长过于担心而拒收。
  族长是谭家庄的最高当权者。谭家庄是个父子庄园,有四十来户全都谭姓。时下的庄主谭永铸,六十出头,下巴一撮山羊胡子已经泛白。听了谭大哥的叙述,捻着胡须吟哦了半天,没有立即表态。
  谭大哥有些急了,说,族长您要点头,我把爹娘留下的那三间房子还有院子送予岳家,把我家的地亩给他们四分。
  我是看着那人家忠厚老实,又有些可怜他们。俗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族长您看这样行吗?
  族长终于开了尊口,说,你要这样说,事情就好办了,找人拟个文书,官家查下来也好应付。
  谭大哥大喜,告辞族长,向家里奔去。
  一直忐忑不安的岳光成, 看到满脸堆笑的谭大哥回来了, 心里就猜想事情有些眉目了,急忙站起来迎着谭大哥。
  谭大哥说,族长发话了,愿意你们留下。拟个文书登记 造册就可成为谭家庄人口了, 要问起原由, 你就说投奔亲戚, 这亲戚嘛,自然就是我了。
  岳光成喜出望外,说道,如此甚好。等安置好嫂侄,我 即可返回汤阴。明年春上,我亲自奉送银两过来,酬谢谭大 哥还有族人。
  谭大哥摆手说,这事以后再说,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收拾 房屋,住下了也就安心了。
  25
  丘山与卜世仁星夜下山, 一路不敢逗留, 唯恐官府追来, 专拣山路而行。
  不一日, 二人来到岱岳山下。望着岱岳雄伟壮丽的景色, 怦然心动,用了大半天的时间爬到了半山腰。守山的说早已 封山,不能再往上爬了。此时正是隆冬,山上的温度骤降。 二人耐不住天寒,便急匆匆下了岱岳。
  卜世仁在灵光寺住得久了,多少还适应山上的冷气,丘 山则呛不住劲了, 一个劲儿的咳嗽。卜世仁说, 恐怕冻着了, 我们到山下找个地儿歇了, 弄点草药, 等你身子好了再赶路。
  丘山边咳嗽边说,一口凉风呛了喉咙,并无大碍。年关将近,我们这样毫无目标地乱走,怎么能找到冤家对头?到山下有人的地方,细心打听一下,看有没有线索。
  卜世仁说,大哥说得极有道理,雁过留声,人过留迹,不信他们留不下蛛丝蚂迹。
  二人边说边加快了脚步,吃顿饭的工夫就来到了山下一个小镇。
  丘山说饿了,弄点吃的吧!
  卜世仁答应道,大哥在此稍等,我去去就来。
  一袋烟的工夫,卜世仁拿着几个白面火烧,笑嘻嘻地给了丘山两个,说,好久没吃上白面饭食了,大哥尝尝怎样?
  可惜没找到块猪肉。
  丘山拿眼瞅了卜世仁说,又去抢店铺了吧!我记得咱们的铜钱花光了。
  卜世仁诡谲一笑说,这年头,不抢谁送你啊!
  丘山低下头没说什么,一大口咬去了半个火烧,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卜世仁说,这个小镇子还有些繁华,人丁也兴旺。天也黑了,我们找个地儿睡一觉,打听一下,明儿个一早赶路如何?
  丘山答应着,二人走进了镇子。
  这个镇子东西一条主街长有五六百丈或更长一些的样子,宽不足一丈。街两边是各种店铺,五行八作,小商小版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时下正是黄昏,好多店铺已经打烊。丘山和卜世仁懒洋洋地穿过闹市,来到一家杂货店前。
  店小二正在上门板,看见有两个人直奔店铺而来,心中 窃喜, 又有生意可做了, 便停住了手中的活儿, 打讪着问道, 客官是要买什么吗?
  丘山闷不作声地一步跨进店里,店小二刚要阻拦,卜世 仁上来揪住店小二的衣领,说了声,你也给我进来。
  店小二吓得瑟瑟发抖,结结巴巴地问道,客官有什么事 吗?小人一定听从吩咐。
  丘山也不搭话, 从身上掏出尖刀, 咣当一声扔在柜台上。
  店小二哆嗦着身子,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丘山。
  丘山冰冷的声音说,前些天,有没有操着河南口音的人 从这里经过。
  店小二眨了眨眼睛, 说, 天天客来客往, 一时难以想起, 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丘山说,一男一女两个大人,还有两个半大小子。
  店小二脑子一片空白,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总也没想 起半个河南人的影子。
  丘山下意识地拿起尖刀,眼角的余光停留在闪着寒光的 刀刃上。
  店小二吓得汗出如浆,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脑瓜,脑海中 闪现出一个个顾客的影子。生人, 熟人;山东人, 河南人……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客官, 你这一亮刀把我吓懵了。我想起来了, 十几天前,是有几个河南人过来买吃的, 好像是一家人。对, 两个大人,两个半大小子。
  丘山紧逼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店小二说,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他们买了点东西就走了。对了, 我听那女人问, 我们往哪走, 那男人说, 向东走,去蒙山那一带。也许,他们是去了蒙山吧!
  丘山说,有一句瞎话,回头我宰了你。
  店小二信誓旦旦说,如有半句瞎话,客官宰了我便是。
  丘山收起尖刀,冲卜世仁说,走!
  出了店铺,天完全黑下来。街上行人稀少,光线暗淡。
  他们走到街的尽头,恰巧看到一家客店挂着大红灯笼,里边传出噪杂的声音,掺杂着靡靡的音乐声。丘山不识字,看着大门上的扁额问卜世仁,这是什么店铺,还有怪怪的声音。
  卜世仁拿眼看了,是怡春院三个大字。他也不知道这怡春院是干什么的,就说,大哥,怡春院这三个字我是认得,可不知是卖什么的。
  丘山说,管他卖什么,找个地儿睡一晚再说。
  卜世仁也附和道,大不了是卖人肉的。听说宋时孙二娘开的就是人肉包子店,那生意可红火呢!
  丘山不以为然道,说书唱戏你也当真,小心被人剁了做了包子馅。
  卜世仁做了个鬼脸,假装害怕道,不会吧,大哥,你别吓我。
  丘山说,别嚷嚷了,进去看看。
  进了恰春院大门, 早有老鸨接着, 大爷长大爷团地叫着。
  他们跟着老鸨进了院子,院子很宽敞,两边是连体二层 楼建筑。不说雕梁画栋,也是大红墙柱。楼梯口站的一排女 子,浓妆艳抹,十分妖艳。老鸨把二人领到这些十二分妖冶 的女子面前,说,二位爷看中哪个领了便是,保准把二位爷 伺候得舒舒服服。
  丘山纳闷,问老鸨道,没有包子吗?
  卜世仁也说,是啊,我们想吃包子。
  老鸨咯咯笑了说, 这里哪有什么包子啊!都是来消遣的。 丘山不耐烦地说,人肉包子也可,实在是饿坏了。
  老鸨又是一阵浪笑后说,二位爷喜欢人肉包子,我们这 儿的姑娘都会包一手好人肉包子。快上楼吧,姑娘们等急了 呢!老鸨边说边推搡着,二人身不由己,被女子们连拉带拽 弄上了二楼。
  一人一个姑娘陪伴着进了各自的房间。卜世仁深谙男女 之事,进门后就把女子抱了起来,内心的欲火愈烧愈旺,眼 看就要把持不住。女子娇嘀嘀的半推半就, 一时间云雨大作。
  丘山自从那夜跟蔚霞大战几个会合后,刚刚勃起的欲望 被灵光寺的大火烧得无影无踪。今日见女子风流浪荡,浑身 散发着芳香, 也安捺不住性子, 跟风流女子拥作一团。事毕, 女子说要交给妈妈即老鸨五两银子,丘山立时傻眼了,别说五两银子,就是五个铜板也拿不出来了。女子见丘山拿不出银子,脸色一变说,爷拿不上银两,恐出不了这个门子,那真的是有人肉包子吃了。
  卜世仁遇到了与丘山同样的难题。他这是头一次见这个光景,不知道老鸨给他挖了个陷阱,就乍煞着手说,要银子没有,耍命一条。
  女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谁稀罕你的命,躲碎了喂狗吧!
  卜世仁以为是女人在跟他开玩笑,嬉皮笑脸地抱住女子要再干一次。
  不料女子给了卜世仁一个响亮的耳光。
  卜世仁大怒,回敬了女子两个拳头,打得女子躺在地上大喊大叫。
  老鸨正在盘算着怎么榨一下这两个雏儿, 忽听楼上喊叫,便带着两个黑脸大汉上得楼来,堵住了门口。卜世仁看事不妙,破窗而出, 对着丘山进的那间屋子喊了一声, 大哥快走!
  丘山看女子不依不挠地要银子,就掏出了那把尖刀,嘭一下刀尖插在了茶桌上,厉声冲着女子说,这个值几百两银子,拿去吧!女子看见刀光闪闪,吓得抱头大哭,直喊妈妈快来,有人要杀我。也就在这时,丘山听到楼道里的嘈杂声和卜世仁的喊叫声,知是遇到了麻烦,急忙收起尖刀,嗖的冲出了房门。
  老鸨和几个女子躲在楼道拐弯处尖叫着,两个彪形大汉拦住丘山和卜世仁,捉对儿厮杀起来。
  卜世仁挥舞着尺长的铁棒,丘山晃动着尖刀,对着两个 拿着朴刀的黑脸汉子, 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杀到楼梯拐弯处, 丘山看见老鸨就一阵来气,转身用左手揽住了老鸨的腰际。
  卜世仁也劫持了一个女子。二人边向楼梯口退却边大喊,识 相的快住手, 要不先把这俩浪荡女人杀了, 我们再一决高低。
  两个黑脸汉子知道遇上了高手, 只是敲山震虎般的喊着, 但就是不敢近前。丘山他们退一步,黑脸汉子们就进一步。 眼看快下楼了,老鸨想用力挣脱开丘山的臂腕,哪能挣脱得 开?丘山的臂腕像蟒蛇一样紧紧缠着老鸨,老鸨都快喘不上 气来了。
  丘山厉声道,让他们远一点儿,否则我先宰了你。
  老鸨吓得早就尿了裤子,又被丘山箍住了身子,再下去 小命也不保了,便声嘶力竭地喊道,哥哥们别管了,让二位 爷走吧!
  黑脸汉子停住了脚步,四只冒火的眼睛看着丘山和卜世 仁下了楼梯,退到大门处。
  丘山用尖刀移开了门闩,拉开大门,冲卜世仁喊道,扔 掉女人,快走。
  说完,二人同时把女人扔出了三四步远,迅即冲出了怡 春院。两个恶魔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26
  不觉到了年底。在这个寒冷的冬季, 天空飘了几次雪花,但始终没有下大。大地冻裂了口子, 山上的树木冻死了不少。
  人们猫在石屋里,生着火盆,把门窗堵得严严的。冬天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没事了谁也不愿意出门受冻。
  谭大哥对岳家的到来表现了极大的热情,父母去世后留下的那三间石墙屋还不是很旧,墙壁、屋顶、门板、窗户都还结实。岳余氏他们整整打扫了一个上午,把老人们留下的东西归置到了院子西边的偏房,两头房屋都能住人。岳余氏想,孩子转眼就大了,在这里扎下根就要给儿子娶媳妇,老大娶了还要给老二娶,这日子得好好把持。
  岳光成把嫂侄安顿好,就想返回汤阴。
  那天黑天前,他们就搬进了新房。连日来的奔波,心一直悬空着,岳余氏天天在问,何处是归属?她问自己,也问岳光成。现在,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窝,一种归属感油然而生,漂泊的心终于落地。
  岳余氏十分庆幸自己遇到了些好人,先是刘家庄园东家的资助,后来有方先生的指点,眼下谭大哥的无私赠送,都让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女人感到许多温暖, 当然也有许多感动。
  人在困难时,每遇到一点点资助,或是一句温暖的话,都会感激涕零。别看一路岳余氏话语不多,但她的内心承载着激动与感恩。尤其是岳光成兄弟,一路上有他的守护,安全无恙,大人孩子衣食无忧,这难道不是上天为自己安排的吗?
  上天在为她关上岳家庄园这扇大门时,又为她开启了通往乞讨路上的窗口。在别人看来,这是一段艰辛的历程,而岳余氏却在艰辛中感受到了点滴幸福,也许更大的幸福在向她招 手。岳氏后代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图仿佛出现在她的眼前,一 排排瓦房甚至一座座高房,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岳氏后人 一代代繁衍为名门望族,不辱飞祖名声,发扬光大精忠报国 精神。她能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看到岳家祖父一支血脉的 兴起,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情。
  岳光成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他作为一种使命,为护卫祖 父一支血脉可谓是撇家舍业不惜一切。几个月的奔波劳碌, 嫂侄终于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是他企盼良久的心愿。他现 在唯一担心的还是暗处那双眼睛,岳作业一日不露面,他就 一日不放心。快过年了,他得赶回汤阴,岳家庄园的事还得 靠他,自己家里那一摊子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他开始惦记 岳家庄园, 牵挂妻子女儿。吃完饭后, 他对岳余氏说, 嫂子, 你和俩侄儿在这里落脚,我很放心。谭大哥是那既厚道又热 心的人,他一定能照顾好你们。我回去筹一些钱粮,年后就 送过来。我们也不能亏待了谭大哥。
  岳余氏听说岳光成要回汤阴,心里就一阵不舍,眼睛里 也含着泪水。她把眼光投向窗外,试图不让眼泪流下来。然 而,再硬的眼眶也抵挡不住泄洪般的眼泪,顺着眼颊淌到脸 上,大滴大滴落到衣服上。一向刚强的女人,内心深处突然 翻江倒海,再也抑制不住悲痛,和着眼泪的哭泣声充满了黑 暗的石屋。
  嫂子,不要这样。岳光成为岳余氏的哭泣而难过。他知道岳余氏是在为她的命运所哭泣,她是在为岳家祖父一支血脉在哭泣。此时此刻,用什么样的语言也难以化解嫂子心中的悲伤。他没有再继续劝下去,而是让嫂子用哭泣用眼泪来排遣心中的伤痛。
  岳余氏哭了大约一刻钟,大概是怕惊醒孩子们,也就止住了哭声。她用呆滞的目光望着窗外,星月无光的天井里一片黑暗,呜呜的北风刮的干树枝嘎吱作响。听不到对面岳光成的说话声,她也没了倾诉的欲望。让时间冲淡一切吧!岳余氏想。
  岳光成默默地走出房门,来到街上。他觉得时光还早,估摸谭大哥也没睡去, 便独自一人穿过一条石板铺路的小巷,轻松叩开了谭大哥的大门。
  谭大哥在黑暗中迎接了岳光成。
  岳光成站到了谭大哥的对面。
  兄弟,这么晚了还没歇着。谭大哥说道。
  我睡不着。岳光成说,谭大哥,我打算明天往回返,嫂子侄儿就托付给您了。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这日子不大好过。不过有谭大哥在,我就放心了。
  谭大哥问道,兄弟一定要走吗?
  岳光成答道,是要走的,过了年开春后我会过来。
  谭大哥想了想说,那你就放心去吧!明儿个我找几个乡亲,凑点粮食被褥锅碗瓢盆什么的,让嫂子一家好过冬天。
  岳光成说,大恩不言谢。谭大哥,天亮之前我就上路,就此告别了。
  谭大哥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岳光成的手说,一路保重!
  岳光成似乎觉着眼泪快要掉出来,用力握了谭大哥的双 手,没再说下去,转身走出了谭家院子。
  27
  大闹怡春院的那一夜,丘山和卜世仁摆脱了彪形大汉的 纠缠, 顺着一条山路狂奔, 根本分不清南北东西。及至天明, 定晴一看,又回到了岱岳山下。
  卜世仁定位了方向,对丘山说,昨天走的路白走了,又 回到了岱岳山下。
  丘山也看清了方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卜世仁说,虽然没歇成,但也快活了一时。原来以为怡 春院是卖包子的, 想不到是这么个去处。常听人们说妓女院, 大概这就是了。
  丘山说,这个快活怎么也有些苦涩,差点儿让人家做了 包子馅。早知这样,不进去也好,总是贪玩误了大事。
  大哥说得有道理,既然去了,也就不要后悔了。人生在 世草木一秋,能有此乐趣,也不枉此行。卜世仁还沉浸在怡 春院那个风景中。
  丘山也许累了,心情有些杂芜,也有些沉重,说,找个 地儿睡一觉,我觉得快虚脱了。
  卜世仁说,前边山脚下有一村庄,我们去寻个地儿。
  丘山答应着,二人向山下奔去。
  到了村子,发现村南有一牲口棚,二话不说,各自钻进了一堆草垛里。
  丘山再醒来时下半夜了,他叫醒了卜世仁说,我刚才想了想,这寒冬腊月的,我们在这大山里也吃不消。我猜想,那岳氏母子也很难适应这个气候。你看山连山,一座比一座险要。就说那蒙山,古时候就有梁山好汉李逵沂岭杀虎的故事,那地儿常有老虎出没,有三俩人还不够那些畜牲打牙祭的,保不准岳氏母子还有那狗屁的庄主早被老虎吃了。你说我们这样找下去,是不是徒劳?
  卜世仁搓着腥肿的眼睛,回应丘山道,也是,又没个准头,去哪里找啊!或许像大哥说的,那几条人命早被老虎夺去了。我看让他们自生自灭吧!你我也不去瞎操心了。
  丘山哦哦了一会儿说,那我们就放弃了不成?难道我继父的仇就不报了?
  卜世仁说,不是不报,先弄清楚他们的去处。你看,假如那狗屁庄主还活着,他是不是要回岳家庄园?我们是不是可以从狗屁庄主那里下手弄个明白?
  一语点醒梦中人。丘山听卜世仁这么一说,顿时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道,兄弟说得太有道理了,你他妈的心眼贼多,大哥喜欢。
  卜世仁得到丘山的赞赏,心里如喝了甜蜜一般,美恣恣的。向前挪了挪身子说,大哥,我看不如这样,咱们先回灵光寺,估计那些庙宇也没烧净,咱去做个假和尚也好化缘。 过年后天气暖和了我们再作计较。去汤阴也就是十天半月的 工夫,只要绑了那狗屁庄主,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
  丘山说,要当和尚你自己去,你本来就是个和尚,又没 人还你俗。我有那猎户老丈人家, 也该问候一下我那老婆了。 行,我们先回去。也许你说得有道理,来年春天,我们再去 会会庄主。
  卜世仁暗暗叫苦,说,敢情是大哥有窝有炕头有老婆, 难道让我一个人去住到那破宙里?
  丘山说,那又怎样?我总不能把你领到我丈人家,领到 我老婆的炕头上吧?你就委屈一下,在庙里住个十天半月, 过了年我们就下山去汤阴。
  卜世仁苦笑了一声说,看来只有这样了,我想跟着大哥 混,也不能一个人去浪迹天涯啊!
  算你懂事。丘山咬着牙说。
  卜世仁看丘山这表情,知道不敢把玩笑开大了,便转了 话头说,肚子又叫了,去村里弄点吃的吧。
  丘山说,可别去弄那些剩饭剩菜的了,看着就恶心。
  卜世仁说,往前再走几里,就有赶早集的,弄点粥饭不 成问题。
  好吧,过去看看。丘山说完就站起来,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向前边早市的方向走去。
  卜世仁赶忙跟了上去。
  吃过早饭,丘山又改变了主意,他说,我心思了半天,我们还要找下去。这样就回去了,岂不是半途而废吗?蒙山这么大,藏个把人也许不好找,但也有些碰巧的事儿,说不定呢!
  卜世仁说, 既然大哥不死心, 我就陪着大哥走一趟蒙山,实在不行,我们再返回。
  丘山说,那好,我们去蒙山。
  28
  岳当去山上砍来了几根荆树枝子,对岳保说,这枝子有弹性可做个发条。
  岳保不解地问道,发条是什么?
  岳当说,做弓箭用的。我要做一把弓箭,上山打猎。你没看见娘都瘦了,打个野兔野鸡什么的,让娘补补身子。
  岳保说, 哥,我明白了。你做个弓箭, 那我做个什么呢?
  岳当想了想说,我帮你做个弹弓吧,那玩竟儿打个鸟挺好用。
  岳保拍着手说,那好,我喜欢。
  岳当四处找材料。弓箭还好说,有弓子有拉绳就行了,箭杆用坚硬的一些树枝,削了锋利的箭头。就是那弹弓皮子和包石子的包皮不好找。他去求谭叔, 谭叔说, 这些算我的。
  岳当吭哧了两天总算做成了,每天就和岳保练准儿。十几天过去了,自觉也练得差不多了,就找娘去请战。
  娘说,小心别伤着人。
  岳当岳保答应着,又去天井练准儿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岳当兄弟去了蒙山的一个山沟。这 个山沟离谭家庄大约五里路。沟内生长着合抱粗的大树,树 杈上许多鸟巢。沟崖上荆棘丛生,荆棘下张着一个个山猫洞 囗。
  岳当背着那张自制的弓箭,岳保拿着弹弓,不到半个时 辰就爬上了蒙山,来到了这个沟边。
  岳当对岳保说, 这里山鸡最多, 我打只山鸡给娘炖汤喝, 你没看娘都瘦了一圈。
  岳保说,我这弹弓恐怕打不住山鸡,只能打个小鸟什么 的。
  岳当说,打几只小鸟也好啊!煎个肉饼子也挺香的。
  二人说着下到了沟底, 这沟底有丈余深, 沟底还算平坦。 他们顺着沟底向前走去。走了一里沟路的光景,岳当发现前 边沟崖上有一间不大的草棚。就说,那个草棚里幸许有人, 我们小心点,往回走吧!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偏西,飞了一天的鸟儿开始归巢,山 猫野兔等动物也陆续回到洞里。有四五只山鸡在沟崖的槐树 杈上落下。岳当拉满弓子,瞄准了一只山鸡,嗖的把箭射了 出去,只听一声凄厉的哀鸣,一只山鸡从沟崖上滚下,恰巧 落到了那个草棚门口。岳保兴奋地跑过去捡那只山鸡,手刚触到山鸡,一只脚踩到了他的手上。
  岳保被吓了一跳,一边往回抽手,一边抬头看去,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这张陌生的面孔长着一张十分令人憎恶的脸庞,眼睛里透着杀气,手里拿着一根铁棒,恶声恶气地说,别动,这是我的。
  岳保用力把手拽出来,没好气的说,怎么是你的,分明是我哥射下来的。
  那人不讲理,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用更加严厉的腔调说,我说我的就是我的,赶紧给我滚。
  岳保也不示弱说,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呢,你看我哥的箭头还在山鸡身上。
  那人说, 箭头在山鸡身上又怎样?再不快滚, 吃我一棒。
  岳保说,你吓唬谁呀?要说滚也得你先滚。
  那人更加来气了,举起铁棒向岳保打来。
  说时迟, 那时快, 那人刚刚把铁棒举起, 忽听一声呼啸,一把利箭插到了他的手腕上。只听哎呀一声,那人仰天倒在了地上。
  岳保跳出三步远,拉开弹弓皮子,一块石子狠狠地打在那人的额头上。
  就在兄弟俩刚准备拣起山鸡向回走时,草屋里钻出来一个人,挺着一把尖刀,大喊一声,给我站住,打死人了还想走?
  这声音咋这么熟悉?岳当停止脚步,猛一转身,看到了岳作业那一双凶残的眼睛。
  岳作业也看清楚了岳当和岳保,哈哈大笑道,岳当,想 不到吧,我们在这里见面了。
  岳当也大笑道, 是啊, 冤家路窄, 何况这只是个小山沟。
  岳作业收回笑容,恶着脸子说,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岳当说,你想怎么样?
  岳作业说,杀人偿命。你娘们杀了我继父,刚刚又杀了 我兄弟,我要你拿命来抵。
  岳当说,那岳四不是我们杀的,为什么要我们偿命?刚 刚这人你也看到了,是他要害我弟弟,打死不足惜。
  岳作业说, 我管不了这么多, 这些日子就是找你们算账。 好不容易找到你们了,我岂能放过?
  岳当说,你这算是没救了,从小不干正事,早晚有你好 看的。
  岳作业恶狠狠地说,少他妈的废话,天也快黑了,我把 你俩小杂种杀了喂野狼吧!说罢,挺着尖刀向岳当扑来。
  岳当来不及用弓箭,把弓箭斜挎肩上,双手迎接了岳作 业。
  岳作业是一介莽夫,倚仗着手里那把尖刀,没把岳当放 在眼里,拿着尖刀喊叫着,在岳当面前一阵乱舞。山沟里顿 时热闹起来,一群山鸡鸣叫着扑棱棱向空中飞去,一只野兽 也嚎叫着窜出了洞穴跑向了山沟的深处。
  岳当也不急于出拳,他在等岳作业耗尽气力后一招制服他。岳当躲闪着,搜寻着岳作业的破绽。当他看到岳作业的力气都用在嘴上和手上,脚下像没有根基一样飘来飘去,便有了灵感。一个二踢脚,重重地踢在岳作业的手臂上,然后旋转躯体,再补一脚,岳作业就被踢出去了五六步远。
  岳保拽满弹弓,嗖的一声,石子落在了岳作业的身上,只可惜,没打中岳作业的要害处。
  这下更加激怒了岳作业,挥舞着尖刀向岳保扑来。
  拿铁棒的是卜世仁。他在地上趴了一会后,忍受着痛疼站起来,捡起铁棒,与岳作业一起杀向岳保。
  岳当大叫一声不好,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岳作业和卜世仁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岳作业杀红了眼,恨不能一刀捅死岳家兄弟。卜世仁也急于报仇。两个疯狗一般的恶魔,一起又杀向了岳当。
  岳当并不害怕,他跟着叔叔岳光成学的本事,此时派上了用场。三拳两脚直击岳作业和卜世仁的下三路,只两个会合就听扑通扑通两声,两个恶魔就倒在了地上。
  天已经暗淡下来,山沟里阴森森的。岳当不敢恋战,拽起岳保向山沟的南端跑去。
  岳保喊着,哥,还有那只鸡。
  岳当说,都什么时候了,不要了。
  岳保说,那也不能往这跑啊!
  岳当说,咱要把他们引开,不能回谭家庄。
  兄弟俩一气跑出了五六里地,在蒙山转了半天,回到家时已是黄昏。
  岳余氏站在门口,看到两个儿子,忙问,怎么才回来? 岳当大口喘着气说,我们碰到了岳作业。
  岳保说,岳作业还有一个帮手。
  岳余氏一阵惊吓,差点儿倒了下去。
  岳当急忙上前扶住岳余氏说,娘,不要害怕,那两个家 伙被我们揍的不轻。
  岳余氏回过神来说,终于来了!我担心他找上门来。
  29
  岳光成一个人穿行在深邃的大山里。
  自从离开汤阴岳家庄园几个月来,岳光成从未睡过囫囵 觉,每天晚上几乎是合衣而眠。颠沛流离,身心俱疲,原本 强壮的体魄日渐消瘦。他的精神重负远远大于生活的压力, 嫂侄的安危占据着他整个的身心。尽管嫂侄暂时有了安身之 地,但岳光成总觉得还有些不得劲的地方。难道数日的逃亡 奔波,就是为的这么个结果?岳氏母子即便是能够生存下去, 未来的结局会怎样?这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岳光成脑海里 不断重复地闪现。
  蒙山脚下谭家庄,岳光成每走几步都回头看看。他不是 不舍得离开谭家庄, 而是想把谭家庄的相貌特征印在脑子里。 这样走了十几里路,他的脚下开始沉重。也许疲劳所致,也许脑瓜放松的原因,岳光成走到一个山坡前,陡然感觉四肢无力, 眼睛模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山上的树木开始倒立,天地也旋转起来。他下意识地抱住了一棵松树,然而天崩地裂的一声震响,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瞬间失去了知觉。
  冬日的早上,天空轻曼着一层薄雾,灰蒙蒙的。不知寒冷的鸟儿开始在树枝上鸣叫,继而向天空飞去,盘旋了一会儿,再落回到树枝上。太阳也迟迟不肯露脸儿,让这座空旷的山野有些悲凉,有些恐怖。寒风在山林里呼啸,松树柏树槐树还有些不知名的树木,在凌冽的晨风中摇曳,干树枝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不知过了多久,岳光成的意识开始恢复。他感到了身子骨痛疼,感到了口渴,也感到了饥饿。他极力辨别着这是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就突然一阵目眩,一阵昏厥。当他倒下去的那一刻,他似乎意识到了生命将要走向终结,他似乎看到了天已经塌陷地已经裂开,他似乎听到了虎狼猛兽的咆哮。
  黑暗潮水般向他袭来。他的胸口被一片沉重压抑着,他的四肢被一条绳索捆绑着,他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湿冷的山地上,无助地仰望天空,天空依然是黑乎乎的,灰蒙蒙的。
  岳光成是一个练家子,他不会因为这次昏厥而倒下,他积蓄内心的全部力量试图爬起来,然而尝试了几次未果。他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恢复元气才是根本。他不再做无谓的挣扎,而是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山风的呼啸,张开嘴巴慢慢地吸吮着山地上的清新空气。
  岳光成在痛苦中享受着大自然的温馨, 半迷半醒的状态,让他的思绪也开始混乱起来。起初,他以为回到了汤阴岳家 庄园,看到了那堆散发着恶臭气的灰土。这堆灰土成了岳四 的坟墓。后来,他又看到了岳作业狡黠阴险的目光。关公庙 岳作业被他踢了一脚,增添了新的仇恨。后来,思维越来越 接近现实。嫂子和侄子们期盼的目光,谭大哥诚实的目光, 都一一在岳光成脑海中掠过。尤其是谭大哥, 话语虽然不多, 却是忠厚实在。这也或许是方先生说的贵人相助。想到方先 生,岳光成内心无比的佩服。也许是上苍垂怜,也许是前生 注定。岳光成在逃亡的路上,才遇到了如此多的贵人。他对 着苍天,发出了由衷的一句话,感谢上苍!
  ……
  一只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岳光成的脸庞,几滴泪珠落在岳 光成的手背上。岳光成在朦胧中看到了谭大哥宽厚和谒的模 样,这个对岳家有恩的山东汉子,让岳光成铭记一生。他无 法用言语表达对谭大哥的感激之情,只是喃喃地喊着,谭大 哥,谭大哥……岳老弟,我在这里。谭大哥回应着岳光成的呼声,连喊 了几声岳老弟。
  岳光成似乎听到了谭大哥熟悉的声音,他从半睡半梦的 状态中走来, 拼力睁开双眼, 果然看到了谭大哥慈祥的面容。 谭大哥沟壑纵横的脸上,显现出了一丝笑容,虽说这笑容有 点儿勉强,甚至有点儿苦涩。
  谭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岳光成恢复意识后感到有些不解。
  岳老弟,你让我不放心啊!谭大哥攥紧了岳光成的手,哽咽着说。
  这……岳光成双眼紧盯着谭大哥。
  原来,昨天晚上岳光成告辞了谭大哥后,谭大哥一直不放心。送走了岳光成,回屋内装了十几个锅饼,带了一葫芦头温水,想暗中送一下岳光成。如果明说送岳光成一程,以岳光成的性格,是断然不会答应的。因此,谭大哥悄无声息地跟在岳光成身后,心想等出了谭家庄地段或是下了蒙山,再假装不期而遇作个离别。谁想到竟然出了这么个状况。谭大哥看到岳光成突然昏厥在地, 急跑数十步赶了上来。还好,岳光成只是倒在了一棵松树边,而没有掉下沟崖去,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岳光成内心充满了感激。谭大哥的出现,给他的生命以有力的保障。在这深山里,即便遇不到坏人,也难免会被虎狼吃掉。如此说来,谭大哥救了自己一命,如再造父母。岳光成憋足了全身的气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谭大哥急忙伸出双手拉扶,岳光成整个身子扑在了谭大哥的怀里。谭大哥就势紧紧拥抱了岳光成。
  谭大哥,谢您救我一命,没齿不忘。岳光成的双眼滚动着泪花,感激地望着谭大哥说。
  谭大哥抽出双手,从布褡里拿出一个锅饼说,想必你身子有些虚脱了,快吃上几口。
  岳光成接过饼子,大啃了起来。然后接过谭大哥送过来 的水葫芦,一仰脖子喝下一大口,抹了抹嘴说,这个管用, 我试着好多了。说罢站了起来, 在谭大哥面前来回走了几步。
  谭大哥说,我看也无大碍了,多半是因为饥饿。吃饱了 歇一会儿,我们一起下山。山后有一个小镇子,我送到你那 儿怎样?
  岳光成不再坚持,爽快地答应说好,烦劳谭大哥了。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后,谭大哥和岳光成往山下走去。此 时的太阳已高高地挂在东边天际, 那层薄雾也被阳光冲散了。 天气虽然冷凉,但阳光带来了些许温暖。蒙山上似乎开始嘈 杂,鸟叫声不绝于耳,偶尔也听见几声狼吼,甚至还能看见 三两个猎人的影子。阳光透过树杈,把山峦剪裁成一块一块 的。这被阳光剪裁的山峦,恰似岳光成此时的心境,也被阳 光穿透了心扉, 剪裁成复杂的多彩布条。置身空旷的山峦中, 他的心绪不但没有平静,反而更加沸腾起来。他一路上不断 地说着感谢谭大哥的话,而谭大哥都很少应对,最多时一摆 手或一脸灿笑。
  傍晌时分,谭大哥和岳光成走进了一个镇子。
  谭大哥说,这个小镇叫平安镇,历来为官家所庇护,即 便是战乱年代,兵家也不会随意践踏这个地方。据说,这个 地方是官家的驿站,他们世代有人在济南府为官。你看,这 里的房子也讲究,不像我们那些石头屋。清一色的砖瓦,门前还出厦,那些涂红漆的圆木立柱多是楠木。
  岳光成搭上眼大体数了数,只这条街上就有四五十户人家在做生意。这天大概是赶墟的日子,街道上已有百多人不止。
  岳光成问谭大哥道,我们来时怎么没走这个地方呢?
  谭大哥说,你们可能是走的蒙山前那条道,这个镇子是在山后。再向西走两百里就是济南府了。向西南方向是那天下最高的岱岳,过了岱岳不远就是兖州府,再过济宁州就是中原地段,去汤阴的路你就熟悉了。
  岳光成说,想不到谭大哥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我来时遇到方先生,幸亏他给我指点迷津。这往回走时又有谭大哥点拨,如拨云见日。
  谭大哥说, 我虽无大志, 但年轻时好高骛远, 四处奔走,也见了些光景。济南府兖州府都是去过的。你应该知道曲阜古城,当朝洪武年间建的古城,孔庙孔府及孔林举世闻名。
  岳光成说,谭大哥真的了不起, 小弟佩服之至。若有机会,定当侧耳恭听。
  谭大哥笑着说,我这也是略知皮毛,粗通纹理,你就权作消遣吧。走,我们到前边那家酒馆,我为你践行。
  二人说着进了酒馆。
  店小二招呼二人就座,问道,客官想吃点什么?
  谭大哥说,来一盘酱牛肉,一盘鸡块,外加一壶烧酒。
  好来。店小二高声喊道,一盘酱牛肉,一盘鸡块,外加一壶烧酒。
  谭大哥笑着说,你看这小二,好嗓门。
  岳光成也笑了说,嗓门是挺响亮的。
  不一会,菜和酒都上来了。二人斟满盅,干了。
  谭大哥问道,这霎儿你感觉怎样?
  岳光成说,好了,就是饿晕了。
  谭大哥给岳光成夹了一块牛肉, 说, 多吃点, 补补身子。
  酒足饭饱后,又要了一壶茶。
  临走岳光成要结账,谭大哥说什么也不让,从布袋里掏 出块碎银给店小二,问道,够不够?
  店小二大着嗓门说,够了,谢客官。
  谭大哥和岳光成相对一笑。
  走出酒馆, 谭大哥把身上的锅饼连同一把碎银一串铜钱, 塞到了岳光成的钱褡子里。
  岳光成推让不受,说谭大哥你拿回去过日子,我到家什 么都有了,我这个庄主也不是徒有虚名。
  谭大哥说,穷家富路嘛!你在路上用得着,十天半月到 不了家,身上没点钱怎么行呢!
  岳光成说, 谭大哥, 你都给了我, 回去的路上你怎么办?
  谭大哥笑了说,这里到谭家庄走小路也就是十五六里, 傍黑我就到家了,我路上用不着这些东西。
  岳光成说,谭大哥仁义之心,我收了,来日方长,定当 报偿。
  谭大哥说,老弟再说就见外了。
  岳光成说,恭敬不如从命,谨听兄长的。还望谭大哥照看好嫂子和两个侄儿, 万万不能出差错。过完年我就赶过来,帮她娘们种上点棒子什么的,收点粮食,聊以度日。
  谭大哥说, 这个你放心好了, 有我们吃的就不缺嫂子的。
  岳光成相信谭大哥这句话,上前紧紧拥抱了谭大哥。
  30
  那天丘山和卜世仁在山沟里追了半天,也没追上岳当和岳保。他们一直追到了蒙山的南边,下了山就下半夜了。丘山沮丧地说,好不容易见到那两个小兔崽子,却又让他们跑了,还吃了他不少亏,真他妈的晦气。
  卜世仁劝慰道,大哥就别生闷气了,等天明了我们再找找,他们肯定就在这蒙山上。
  丘山有些垂头丧气地说,蒙山这么大,天又这么冷,人找不着不说,我们还会被冻死饿死。那天就应该听你的,先回去,明年天暖和了再做计较。
  卜世仁说,只好这样了,先找个地儿歇了吧!
  丘山说,好吧!
  次日,丘山二人往汤阴的方向走去。二人靠一路打家劫舍涯时度日,每到一处无不是行偷鸡摸狗之事,掠得不少钱财,花天酒地挥霍。忽一日,不觉来到关公庙。
  卜世仁说,这关公保佑了大哥,也成全了大哥。要不是那日我在关公庙守候大哥,还没有这个缘分结识大哥,至今还是一秃驴呢!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了。
  听卜世仁说这个,丘山也深有感触。他在这里降服了卜 世仁,共同密谋杀了慧中老和尚,烧了灵光寺,逼着卜世仁 走投无路跟了自己。一路东奔,幸得有这么个知根知底的人 做伴,也好减少了自己的孤单,说来也是件可遇不可求的事 情。然而,在这关公庙,他曾走过麦城,差点儿成了岳光成 的刀下肉,要不是他的脚板功夫硬朗,说不定会死在关公面 前,做个死鬼关公也不稀罕。
  如此看来,这座关公庙,对丘山和卜世仁都是非常重要 的一个地方,悠关他们的生死,悠关他们的命运。他们再一 次走进庙门,就没有之前那种放荡不羁。丘山跪倒关公塑像 前磕头谢罪,嘴里说着过去对关公爷不尊,从今往后敬拜关 公爷,求关公爷保佑。卜世仁也邯郸学步,跪在关公爷面前 唧哩哇啦说了一大套,大体意思跟丘山差不多。这个时候大 概是晚上黄昏时分。庙外的温度骤降,庙内跟庙外的温度差 不了多少,只是隔断了寒风的侵袭。
  丘山站起来走出庙外, 看了看天空, 阴沉沉的黑魆魆的, 伸手不见五指。北风咆哮着,似乎要掀翻关公庙。远处传来 几声狗吠,在狂风中显得弱小无力。丘山转回身对着黑暗中 的卜世仁说,看来今夜要宿在这里了。
  卜世仁说, 这庙太破了, 四下漏风, 夜里还不把人冻死? 丘山说,那你去哪里?去北边的村里,又要折腾半宿。
  我对这种毫无意义的折腾心生厌烦。见不到岳光成,我的心始终悬吊着,寝食难安啊!
  卜世仁说,大哥自找些烦恼,找姓岳的也不是今晚明早的事。再说,不睡好了吃饱了怎么跟姓岳的斗?
  丘山说,我就说你跟我不一个志向,我是想报仇,你是图安逸,怎么能走到一块去?要不去了灵光寺,我保你在寺里做个住持,也好赚些香火,一生受用。
  卜世仁吓了一跳,慌忙说,大哥是想推开我吗?我为您鞍前马后可是一片忠心啊!
  我就这么一说,你慌什么?你红尘未了,也不是做和尚的料。见了女人就像蚊子见了血,遁入空门岂不是折煞你?
  丘山觉得玩笑开得大了些,赶忙打圆场说。
  还是大哥了解我。在灵光寺做了一年和尚,差点儿没把我闷死,下了一次山偷腥,又差点儿没被那老秃驴打死。我内心里恨那灵光寺,更恨那老和尚,要不我宁可背负欺师灭祖的恶名,也跟大哥一起做下那等事儿。卜世仁恨恨地说。
  丘山一点儿也不给卜世仁留把柄,口气严肃的说,那是你要那样做,可不管我的事。
  卜世仁也不是吃素的,反驳丘山道,我不那样做,你的尖刀就捅到我的胸口上。我做了,尚能跟大哥共享荣华;我不做,就成了大哥的刀下鬼。大哥,你说我能不做吗?
  哈哈,你倒是个人精,能取利避害。我为什么要杀你,还不是因为你要取我的性命。要不是你求饶,我那颗心不会软下来。我们去做了那老和尚, 至少是为你化解了一桩心事。
  你想,你杀不了我,老和尚断然不会饶过你。你如果回灵光 寺,就不是被绑被打的事了,小命也丢了。我帮你做了那老 和尚,除去了你的隐患,从此也无后顾之忧了。你想一下, 是不是这么个理儿?丘山直逼卜世仁的内心,搅得卜世仁的 心脏一阵痉挛,急忙用双手捂住了胸口。
  虽是夜间,但丘山还是看到了卜世仁的这一动作,又狠 狠地刺了他一下。说道,别看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你一点 也没收心。我倒不担心你下黑手害我,因为你这人有致命的 弱点,有奶便是娘,举棋不定,看风驶舵。再说,凭你那两 下子还不是我的对手。我说三更叫你死,绝对等不到天明。
  卜世仁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站在丘山的对面,立时感 到丘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了自己身上,又像一堵厚厚的围 墙,挡住了他所有的去路。他自己倒像一个玻璃人,被丘山 看得清清楚楚。吃惊和害怕一起袭上心头,他更加感到了自 己的猥琐与渺小。他的全部弱点都暴露在丘山面前,被丘山 剥离得一丝不挂,甚至是体无完肤。一种惊悸占据了他的内 心,一种悲哀爬上了他的脸庞。他开始抽风,浑身像打摆子 一样颤抖个不停。
  也许是突如其来的打击,触及了卜世仁的内心深处,让 他的精神世界迅速崩溃。他突然感到两腿发软,四肢无力, 生命在这一刻似乎走到了尽头,扑通一声跪在了丘山面前。 但这一次与上一次的跪地不一样,卜世仁没有求饶,只有痛苦的呻吟。丘山看不见卜世仁的眼泪,却能听到卜世仁的眼泪扑簌簌落地的声音。
  大哥,我……卜世仁喊了一声大哥,昏厥了过去。
  丘山像一个冷血动物,没有一丝半毫的怜悯。卜世仁扑通倒地的那一刻, 丘山抬头望了望天空, 天空依然黑魆魆的,像一口倒立的大锅,罩在苍茫的大地上。再低头看卜世仁,像一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长吁短叹的哀鸣声,引发了丘山内心的反感,用脚踢了卜世仁说,起来吧!说罢径自一人向关公庙走去。
  31
  岳光成的身体迅速复原, 他告辞谭大哥走出了平安小镇,朝岱岳方向走去。
  一路无话。岳光成回家的心情急切,走山路如履平地,运足丹田,健步如飞。不几日,也来到了关公庙。
  走了一黑夜的路,到关公庙时晨熹微露。想不到转了大半个圈又来到了原点。
  岳光成冥冥之中,感到关公是他的保护神。也许是关公忠烈的秉性与飞祖心有灵犀,也许是正义的初衷原本是一致的。在岳光成逃亡的每一个关键环节都能遇到贵人,这难道不是飞祖或是关公这样的神灵在庇护吗?这些先祖血洒疆场为国捐躯,其英灵感天动地,上天也会动恻隐之心庇护他们的后代。岳光成大脑中有了这样一种感应,也成为他的一种认知,心中就愈发敬重关公,双腿不自觉地就迈进了庙门。
  推开庙门的那一刹间,岳光成似乎闻到了一种血腥味。 他警惕的目光撒目了四围。果然黑暗中卧着一个人,在关公 塑像右侧也坐立着一个人,二人的鼾声在庙堂里回旋。岳光 成下意识地想走出庙堂,他不想再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 是刚一转身,听到了一个声音说,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起 说话?
  岳光成吃了一惊,他这么轻微的动作,一般人是觉察不 出来的。看来这不是个一般人, 或许是个高手, 得要防着点。
  哦,不知好汉在此,多有打扰了。岳光成望着说话的黑 影说。
  黑影也不客气,说,既然知道好汉在此,还不快跪下。
  岳光成一愣,他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说话这么强硬的人, 心里就立马添堵,也没好气地说,也不知是哪方好汉,或许 浪得虚名,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哟嗬,给你个脸你就不知姓什么了。黑影突然站起,嗖 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了尖刀。尽管庙堂里黑暗,但还是看到了 闪闪发光的尖刀在空中挥舞。那个黑影一个箭步蹿到岳光成 面前。
  岳光成早有戒备,一伸胳膊,厉声喝道,慢着,我不收 无名之鬼。何方妖孽,速速报上姓名来。
  丘山哪管这些,边挥舞尖刀边说,我丘山也是江湖上一 条好汉,今儿个让你见识见识这把尖刀。
  丘山?岳光成听得声音怎么这么熟悉,脑子飞速转了一下,大声喝道,是岳作业小儿,怎么改名换姓了?
  丘山也听出了岳光成的声音, 大声说道, 真是冤家路窄,我寻了你几个月,不见你的人影,想不到在这里又碰到了。
  岳光成冷笑一声道, 你要想死自个找个地儿, 何必寻我,让我也沾一身晦气。
  丘山也冷笑道,我自个儿死了,谁来为我继父报仇?天降大任于我,杀掉庄主,杀掉岳余氏母子,有朝一日,岳家庄园就会变天,我岳作业就是庄主。
  岳光成恨恨地说,好个没出息的畜牲。那岳四是个什么人,地痞流氓;你岳作业又是个什么人,地痞流氓加混混。
  你年纪轻轻的还没成个人形,就出来祸害人。今天老子要不把你打残了, 我就不是岳家庄园的庄主岳光成。别说在这里,就是在岳家庄园,我也会用家法惩戒你。
  丘山哼了一声道,狗屁家法,我早不姓岳了。丘山是本人大名,与岳家誓不两立。
  岳光成骂道, 混账东西, 有辱岳家门风。你不姓岳也罢,别不学好到处祸祸人。我岳光成仁慈,你若放下屠刀,从此改邪归正,我念在你祖辈姓岳的份上,放你一马,爱去哪去哪,最好是有多远滚多远,别再让我看见。
  丘山说, 你想的倒不错, 不知我这把杀猪刀能不能答应。
  岳光成说,那你就试试, 杀你我还用不着刀。上次那一脚,还没吃够苦头?
  说起岳光成的那一脚,戳到了丘山的心窝子,立时打了个寒颤。然而, 他又不服输, 大有与岳光成一决高低的气势。 他知道不是岳光成的对手。在岳家庄园,不,在汤阴,还没 有人敌得过岳光成,因为岳光成是岳家拳的正宗传人。也就 是丘山年少气盛,不知山高水深,拿着性命与岳光成拼斗。 他的底气来自于一腔怒火,誓为岳四报仇是他出自心底的动 力。还有一个原因,他敢与岳光成较量,是身边还有一个帮 手,虽然卜世仁像一条死狗,但跳起来还能咬人一口。丘山 想着卜世仁,新冲地上趴着的黑影踢了一脚。
  卜世仁正在鼾睡。昨晚被丘山一番精种折磨弄了个半死, 吐了一口鲜血昏了过去。直到下半夜才爬着进了庙堂,趴在 地上就睡去了。此时他正在做梦,梦见跟丘山争夺那个叫蔚 霞的女人。他想杀掉丘山,代替丘山去做张猎户的赘婿。可 是,他又杀不了丘山,在丘山面前举不起那根铁棒。正在犹 豫不决时, 被丘山结结实实地踢了一脚。他哎呀一声爬起来, 手里牢牢地抓住那根铁棍。
  丘山大声呵斥卜世仁道, 只知道死睡, 你看门口站着谁。 门口站着谁?卜世仁怎么知道,他从来没见过岳光成。
  丘山说,你天天盼着见到那狗屁庄主,这不是送上门来 了吗?
  岳光成? 卜世仁心下一惊,他想不到岳光成这么魁梧, 站在那里几乎把庙门口都堵严了。
  对,就是岳光成,我们天天想见到的岳光成。丘山说。
  卜世仁看着丘山明晃晃的尖刀,快要抵到岳光成的胸前了,又掂量一下自己的铁棒, 顿时壮了怂人胆, 骂骂咧咧道,我还以为岳光成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赤手空拳也敢跟我们斗。岳光成,听说你还是个什么狗屁庄主,今天你的死期到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你要服软,我们也许放你一条生路,如若来硬的,放马过来。
  岳光成被卜世仁一阵拱火,闹得心里很不痛快。这小子竟用污辱性的语言,企图瓦解岳光成的斗志。然而,岳光成并没有动摇自己的意志,根本没把卜世仁看在眼里。他不急于动手,想跟这小子玩玩,遂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小儿是从哪个山上冒出来的蘑菇, 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报上姓名来,免得做个无名之鬼。
  卜世仁自不量力, 仍然喋喋不休地说道, 你个狗屁庄主,不好好在家干活,跑出来做什么?羊群里跑出个驴来,就你大了?问我是谁,说出本少爷的名字吓死你。
  丘山耐不住了,冲卜世仁说,啰嗦什么,还不动手。
  卜世仁晃动着铁棒说,吃我卜世仁一铁棒,让你知道闫王爷几只眼。
  岳光成扑哧笑了道, 敢情你小儿不是个人, 是个畜牲吗?
  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与畜类打斗,有失我的身份。
  卜世仁火了,挥着铁棒向岳光成打来。
  岳光成一把抓住了卜世仁抡铁棒的手,另一只手拎起了卜世仁的衣领,像提小鸡一样把卜世仁提在半空,然后转了半个圈,用力扔了出了门外,只听卜世仁哎哟一声狗吃屎般跌在地上。
  丘山也等不及了,挺着尖刀刺向岳光成。岳光成一闪身 子躲开了丘山的尖刀,回手一拳,把丘山打倒在地。
  凭你们这两下子,也敢跟我动手。岳光成冷笑着说。 丘山好久没爬起来。
  卜世仁仍然趴在地上。
  岳光成拍打了身上的土,双手抱拳冲关公塑像说,我是 飞祖十三代孙岳光成。岳家世代忠良,精忠报国,却也屡遭 坏人陷害。家谱记载,飞祖对关公爷崇拜之至,最佩服关公 爷赤胆忠心,飞祖后十数代无不崇敬关公爷。关公爷在上, 我被这两个小儿欺负您亲眼所见。若对他们纵容,是我对关 公爷不忠,对我飞祖不孝。我本不想动杀机,可这两个无耻 小儿扭住不放。倘若就此结束, 我也罢了, 毕竟是两条人命; 倘若两个小儿再做反击,我决不心慈手软。请关公爷见证, 我岳光成为民除害,保岳家平安。
  丘山从地上爬起来,看见岳光成咕咕哝哝跟泥身胎子说 话,手持尖刀杀过来。
  岳光成早有防备,转身跳到门外。他是想把场子弄得宽 快些,陪着这两个黄嘴角儿玩一玩。
  丘山却误认为岳光成在逃跑,发一声喊也跳到门外。
  此时天已大亮。一望无际的灰云遮蔽了整个天际,令人 感到有些压抑与不安,有些迷茫与徬徨,有些苍凉与悲情,也有些莫名的冷漠。一只孤鸟盘旋在关公庙的上空,发出几声凄美的叫声,腾空而起,直飞云端,消失在人们的视野。
  岳光成稳住身子,然后晃了晃膀子,活动了一下四肢。
  向两个爬起来的小儿招手说,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丘山似乎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挺着那把尖刀, 也不搭话,冲着岳光成就杀过来。
  岳光成这时看清楚了丘山的嘴脸。在岳家庄园时,岳光成只知道那个叫岳作业的小混混,每日里行偷鸡摸狗之事,有些乡民也常常找他抱怨,大都猜测是岳作业所为,然而又没有抓到岳作业的把柄,也不好处置。岳光成偶尔看到岳作业,那小子贼精,老远就躲开了。像今天面对面如此近的距离,这还是第一次。上次交锋是夜间,岳光成并没有看清岳作业的真正面目。丘山,对,这个恶魔不配岳姓。在岳光成心里,岳作业已从岳家族谱上一笔勾销。
  丘山出手很快,容不得岳光成想一些复杂的事情。一声嗷嗷叫唤,一把锋利尖刀,正冲岳光成喉咙。岳光成赤手空拳正面迎敌,没有个三锤两脚的功夫,还真敌不过丘山锋利的尖刀。然而,岳光成不仅仅是个练家子,而且还是岳家拳的嫡系传人,四疃八乡无有敌手。丘山简直是找死,不顾一切地向岳光成刺去。
  眼看丘山的尖刀就要刺到喉咙,岳光成双脚一跺,飞身而起。躲过尖刀,跳到了丘山的背后。丘山只觉身后刮过一阵凉风,还没转过身来,后背上已重重地挨了一脚,扑通向前趴去。
  岳光成不想杀死丘山,也是丘山的造化,要是岳光成再 向前补一脚,丘山必死无疑。岳光成倒要看看,这丘山还能 耍出什么花样。
  卜世仁举着铁棒不敢近前,他看到在瞬间岳光成没费吹 灰之力,就把丘山踢倒在地,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喉咙眼上, 拿铁棒的手也抖个不停。岳光成哑言失笑,原来卜世仁是个 怂包。
  丘山在冰凉的地上趴了一会儿,心想这下是死定了,急 忙忍着痛疼挣扎着站起来,看见岳光成正在瞅着他冷笑,又 不甘心就此求饶, 便鼓足了气力, 再次向岳光成发起了攻击。
  岳光成一歪头躲过了尖刀, 伸出左手抓住了丘山的臂膀, 右手握着拳头, 一个长拳打在丘山胸膛上。丘山来不及还手, 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来,尖刀也飞出去了五六尺远。然而, 岳光成的这一拳,更加刺激了丘山那颗邪恶的心,一种鱼死 网破的想法占据了丘山的全部身心。他把涌上来的鲜血使劲 咽进吐里,两眼冒出火花,鼓足了全部心劲,用头向岳光成 撞去。
  岳光成没有躲闪,双手交叉抱肩,像一座铁塔一样伫在 那里。
  丘山一头撞了上去,恰似撞在了一块石板上,额头立马 涔出了血渍。
  岳光成稳如泰山,丝毫未动。
  丘山还不死心,抬起脚向岳光成踢去,他在做最后的挣扎。
  岳光成躲开丘山的右脚, 抬起左脚踢向了丘山的右小腿,只听嘎巴一声,丘山的腿骨就折了。
  丘山用双手抱着那条断腿,在地上转了三圈,扑通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岳光成走过去,一只脚踏在丘山的肚子上,说,你小子就这点能耐了, 这两下子还想闯荡江湖, 白遭踏了岳家名声。
  还好,你已经不姓岳了,省得岳家人为你背负着耻辱。
  丘山紧闭着眼晴没有说话,他已经没有气力跟岳光成斗嘴,他的精神他的肉体在顷刻间全部坍塌,也许现在最大的奢望就是唯求一死。
  岳光成说,怎么不说话了,你那本事呢?
  丘山还是说了一句,你杀了我吧!
  岳光成恶着脸子说,你要死,没那么容易。说着用力碾轧了丘山的肚子,丘山再次发出了狼嚎般的哀鸣,不多时就昏了过去。
  卜世仁目睹了全部过程。本事比他高的丘山尚且败在岳光成的手里,他肯定也不是岳光成的对手。卜世仁的心绪一下子变得纷乱起来。此一刻,他处在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进则死,退也未必能生。卜世仁已经从岳光成的目光里读出了什么,此时他要逃跑也来不及了。岳光成近在咫尺,飞脚即到。卜世仁的两眼死盯着岳光成,唯恐岳光成向他伸出铁棒一样的手臂和铁锤一样的拳头。如若逃不掉,那就不如放手一搏,与岳光成拼个你死我活。不说别的,即便是死了, 也不会被江湖人士耻笑,万一能生存下来,那就成了闯荡江 湖的资本。
  岳光成从丘山的身上挪开脚, 走了几步捡起了那把尖刀。 对杀猪用的尖刀,岳光成一点也不生分。岳四就是靠这把尖 刀起家,岳光成常看到岳四在人脸前摆弄这把尖刀,有时候 故意在裤子上挡两下, 用手指拭一下锋利程度。在岳家庄园, 几乎没人去惹祸岳四。这把尖刀成了岳四的护身符,也成了 岳四的夺魂刀。岳光成并不是怕岳四的这把尖刀,而是想息 事宁人。每当乡亲们少了鸡狗鹅鸭,总是猜想与岳四父子有 关, 来找岳光成告状。岳光成就找到岳四, 苦口婆心地劝说。 岳四用手掂量着这把尖刀,恶里恶气地说,谁要跟这把刀子 过不去,我可把控不住自己。岳光成摇了摇头,万般无奈地 走出了岳四的家门。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把尖刀又挂在了岳作业的身上。比 起岳四,岳作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完全秉承了岳四地痞流 氓的衣钵,拿着这把尖刀打打杀杀。岳光成看这把闪着凶光 的尖刀上,仿佛涔出了鲜红的血渍,拿在手里有一种不寒而 栗的感觉。岳光成在想,要不要用这把尖刀杀了丘山,让丘 山与岳四有一个殊途同归的下场。这两个恶魔的命运都与这 把尖刀休戚相关,成也尖刀,死也尖刀,是多么的具有讽刺 意味。
  岳光成手持尖刀向丘山走去。
  卜世仁想做一回人,尽管他知道自己确实不是个人。出家前混世魔王, 打打杀杀, 搅得四邻不安;出家后奸淫犯科,离经叛道,杀师焚庙。小小年纪,也算得上是十恶不赦了。
  但是,处于本性,他永远不是个人。当丘山被岳光成一次次打倒,他却隔岸观火,颤颤抖抖不敢上前。他惧怕岳光成,他不管丘山的死活。人性在他这里丑陋无比。如果说他敢与岳光成一拼,也是处于自我求生的本能。不管怎么说,卜世仁还是鼓起了肚皮,双手抱着举过头顶的铁棒,嗷叫着不要杀我大哥,像一头疯狗一样冲向了岳光成。
  岳光成看了看手里的尖刀,兀自笑了一下,想起了杀鸡焉用宰牛刀那句俗语,把尖刀扔在地上,向卜世仁伸开了双臂,像迎接老朋友一样迎接了卜世仁。
  卜世仁胡乱抡着铁棒,却不想被岳光成一把抓住铁棒夺了过去,还没等卜世仁反应过来,岳光成把铁棒扔了回去,咣当一声,正好敲在了卜世仁的脑袋上。卜世仁惨叫一声倒下,双手捂住头顶,殷红的鲜血和雪白的脑浆一起从卜世仁的手缝里涌出。不一会儿,像一棵被锯断了的树木一样仰面倒下。
  岳光成走到卜世仁身边,摇了摇头。不用说,  卜世仁的灵魂已经去了阴槽地府,向闫王爷报到去了。
  天空开始飘起雪花。雪花被冷空气凝结成颗粒,就成了一粒粒的晶体。这个冬天的早晨,令人心寒。岳光成头一次杀人,难免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忐忑。他想不到卜世仁这么不经折腾,还没展示一下手段就匆忙下地狱了。看样子不 到二十岁,有点可惜了。岳光成抬头望着天空,他希望上帝 饶恕自己,希望上帝理解自己,希望上帝保佑自己。苍天可 以作证,我岳光成是在除暴安良,我岳光成是为了保护岳家 的血脉不得已而为之。这世上本来就污浊,再有丘山卜世仁 这样的坏人横行乡里,世上就更加不堪了。我岳光成所做的 这一切,就是为了保护岳家的后代。苍天可鉴,日月为证。
  岳光成念叨完毕,回头看了看丘山。他知道这小子也不 一定能扛过去。生命的脆弱就是这样, 扛不过去就是一辈子, 扛过去了也许还有很长的路。
  那么,岳光成是希望丘山扛不过去还是扛不过去呢?
  岳光成走到丘山身边,看着这个可怜又可恶的孩子。是 啊,丘山还是个孩子,甚至心智还没健全。现在就让丘山死 了,岳光成会感到生活的无味,亦或说是生命的暗淡。如果 没有丘山这样人物的衬托, 岳光成也不会有如此高大的形象。 再怎么说,丘山不管怎么改名换姓,不管是否把他从族谱中 划掉,他的本质还是岳家的后人。从丘山这个名字看,丘山 是把岳字拆开来的,也说明他还承认是岳家人。这种骨子里 的东西,换一个名字是换不掉的。
  丘山苏醒过来后,第一感觉是脸上凉嗅嗖的而身上热辣 辣的。雪粒在他的脸上融化,顺着脸颊流淌到他的脖颈里, 眼眉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丘山的手臂似乎不大要紧,能抬起来擦拭脸上的东西,然而背部腿部却痛疼难忍。他猜想自己大概成了废人,小腿骨头断裂的那一声响,震得他的心都疼。他试着动了动身子,结果怎么也动不了。用手摸一下小腿够不着。他努力抬起头颅,看到了腿部涔出的血把地染红了,雪花落在血渍上,结成了一层血冰。
  岳光成站在丘山的面前,看到丘山痛苦的样子,也动了恻隐之心。他打算放丘山一条生路,即便是一条残躯。他对扭曲着身子的丘山说,我现在要杀你,如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不过,我还是想留你一条性命。如果你能活着离开关公庙,留给你一辈子的是伤心和痛苦。你要用足够的时间向上帝忏悔,你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如果怀揣一颗肮脏的心灵苟且地活着,你必定处在痛苦与愤懑中。心灵的煎熬胜过身体的痛苦。从此后,你如果释然放下一切,打开敞亮的心扉迎接新的生活,我想你会找到你在这个世上的位置。
  丘山睁大眼睛,有点不敢相信岳光成的话。他三番五次与岳光成作对,一心想杀掉岳光成还有岳余氏母子,给岳光成他们造成了多大的压力。他们在惊慌失措提心吊胆中过着逃亡的日子。丘山想杀岳光成,难道岳光成就不想杀他丘山吗?要是给丘山这样的机会,倒在这里的不是丘山而是岳光成,丘山又会怎样呢?他断然不会让岳光成喘息过来,他会毫不留情地用尖刀结束岳光成的性命, 再去寻找岳余氏母子,哪怕用一生的时间,丘山也会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只是苍天不开眼, 让岳光成占了上风, 而他丘山却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任岳光成揶揄调侃。可笑的是,岳光成竟然施舍他,要放他一条生路。更可笑的是,岳光成竟然让丘山在有生之年,拖 着一条残废之躯,向上帝忏悔。这明明是岳光成在折磨他, 在看他的笑话。按丘山的性格,他断然不从。他摇着头拒绝 了岳光成的慈悲,不想活在岳光成怜悯的眼光里。
  怎么,你还不服气?岳光成怀疑这小子是不是被他打坏 了脑子, 连求生的欲望都没了。可见人生到了最低谷的时候, 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丘山又摇了摇头说,不想求生,唯求一死,你就补我一 刀吧!
  岳光成说,想死容易, 自个儿去死吧!死在这儿也没人 给你收尸,你与那个什么不是人,一起喂野狗吧!
  丘山哭着腔说,我不死活着给你看笑话啊!我的余生苟 且活着啊!
  岳光成厉声道,我念你是岳家人,才放你一马。你有本 事活着回岳家庄园,只要你服输,改邪归正,我会考虑帮你 的。
  丘山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需要时间,不光是身体需要 时间,而且精神的回归也需要时间。
  岳光成转身走去。
  丘山再睁开眼睛时,看到雪地上两行清晰的脚印。他仰 天长叹,苍天啊!我该怎么办?
  32
  谭家庄新进了一户客家,人人感到好奇。那几天,谭大哥的家里不断地有乡亲来访。谭大哥苦口婆心地解说着,说岳氏母子家境不济,家里男人死了几年了,她一个寡妇拉扯着两个孩子在外逃荒,从河南一路走到这里。我看着可怜,收留了娘仨。当然了,是经过族长许可的。我爹娘过世后留下那几间房子,就送予岳余氏了。开春我再拨几分地给她们种着,有吃的就饿不死人。只是眼下有些困难,大伙儿能接济一下就接济一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三条人命呢!
  乡亲们知道了是这么回事,都夸奖谭大哥,说谭大哥你就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你看你拖家带口的,还举家之力捐助别人,而且是一个外来户子,这搁谁也做不到啊!
  谭大哥说,咱谭家庄人厚道,谁遇到这事也不会不管。
  那母子千里迢迢,历尽千辛万苦,到了咱这里,帮一把是应该的。
  乡亲们说,我们也去看看,能帮点什么,这年头有吃的就行。过了年,我们帮着种点棒子什么的。谭大哥你放心,这事不是你自己的,是大伙的。
  当天,岳余氏就迎接了十几拨乡亲。大伙有送粮食的,有送饼子的,还有送锅碗瓢盆杂七杂八的,有的还送来了棉被棉衣,一时间西房屋里堆得满满的。
  岳余氏每接待一拨乡亲,都感动得热泪盈眶,拽过两个儿子给乡亲们磕头。
  日子就这么过了十几天,岳余氏真切地感受到谭家庄人 的热情,她又不想连累大家,就对过来看她的谭大哥说,兄 弟这样待我们一家, 我也不知说啥好。我娘们也帮不上人家, 亏欠人家太多了。你也帮我说说,千万别再送东西了,年前 年后都吃不完了。还有,我那两个小子也有些力气,谁家有 什么事情要做,让他俩去,咱不能光受人家的,也得付出点 什么。
  谭大哥笑了说,嫂子是那明事理的人,记着乡亲们的好 就行了。眼下各家的日子都有些难处,也帮不了你多少。别 当回事,大家熟悉了,有些事情就好办了。
  岳余氏说,兄弟啊,说是这样说,咱不能张着口等着乡 亲们接济,暂时又没有法子。等年后我那小叔子来了,他会 还这些人情的。
  谭大哥说,那倒不必。不过我还盼着岳兄弟回来呢,我 跟他有缘也投机,真想结交这个好兄弟。
  岳余氏说,我那小叔子人缘好,做庄主也有十几年了, 还没几个人说不是。为了我娘仨,撇家舍业,不顾一切。谭 兄弟我跟你说,来时就有人想祸害我们。我担心小叔子路上 出事,这几天老是睡不好觉,一连串地做恶梦。兄弟你说, 我小叔子会不会出事啊?
  谭大哥说,岳兄弟正当旺年,是岳家拳正宗传人,做事 又慎重,他那一身好本事还能出什么事?嫂子你情管放心好了。
  这个我知道。我那小叔子是个忠厚善良的人,他不会去惹事生非。我担心的是他心慈手软,恐被人算计了。你想啊兄弟,我家那一场大火把我们逼到了这个地步,那个混蛋是死了,可那个混蛋还有个过继的儿子,也是一个地痞流氓,就是那个小坏蛋在跟踪我们。刚出来在一个关公庙,那小坏蛋就撵上我们,幸亏小叔子武艺高超才打退了那小坏蛋。出来这么长时间了,我们整日惶恐,那小坏蛋也不会闲着,前几天岳当弟兄俩在山上的深沟里又遇见了那个小坏蛋。岳余氏显得有些不安,对谭大哥说,我是怕小叔子在路上遇到那个小坏蛋,別吃那个小坏蛋的亏就好。
  谭大哥安慰岳余氏道,嫂子您想啊,那小坏蛋根本不是岳兄弟的对手,您就不用牵挂,在这里安心居住好了。即便是那小坏蛋找上门来,不是还有我们嘛!还有两个侄子嘛。
  我看那两个侄子本事一天天见长,也是那小坏蛋的克星呢!
  说到岳当和岳保, 岳余氏眼里放光。说兄弟你说得是呢,我也这么想,儿子大了,应该让他们有些担当。为娘的就像那老鹰,总不能老把孩子窝在翅膀底下吧!孩子大了,让他们自己去飞,自己去闯。祖上十几岁就战场杀敌报国,他们这个年龄也不小了。
  谭大哥十分佩服岳余氏的刚强与智慧。他说,嫂子说到岳家祖上,我深有感触。我年轻时到济南府闯荡,最爱的就是听书看戏。我那天也对岳兄弟说过,我尤其喜欢岳飞传。
  岳家世代忠良精忠报国的故事留芳数百年,也被世人推崇。
  嫂子的一言一行,莫若不是飞祖母亲的形象。两个侄儿也极 其有教养,每日练拳习武,一旦国家征召,都是好手。我的 意思是, 当下先不去想这个, 度过难关, 生根发芽才是大事。
  岳余氏点头道,我以祖上为楷模,是给孩子们做一个榜 样。既然来到这里,我就踏实过日子,不负众望,不给岳家 丢脸。
  如此甚好。谭大哥说罢告辞。
  谭大哥走后,岳余氏沉思良久。她把岳当岳保叫到跟前 说,刚才谭叔说的话你们也听到了,我们在这里也算立下脚 了,趁着冬天没事干,加紧练功。你光成叔在这里时,你们 还天天练,这些日子是不是荒疏了?
  岳当说,娘,我俩每天早上都练呢。只是叔走了,心里 不踏实。叔什么时候回来啊?
  岳余氏说,说是年后吧,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岳保说,叔再来了就别让他走了。他不在,来了坏人怎 么办?
  岳余氏狠狠剜了岳保一眼说,多大了还靠你叔。他是拖 家带口的人,又是庄主,还得管全庄园的事情,他能留在这 里过日子?我说了,你们都大了,都要自己做事情了,别指 着这个靠着那个。
  岳当也说,我就说嘛,叔不会来了。我俩也不能光让娘 操心,就想想怎么操持这个家,让娘过上安稳日子。
  岳余氏一阵激动,抚摸着两个儿子的头说,我的儿长大了,为娘也有盼头了。
  岳当和岳保几乎同时扑到娘的怀里。
  33
  岳光成不在岳家庄园的这些日子里, 村里各种说法都有。
  有说岳余氏杀了岳四领着儿子跑了,岳光成也跟着去了。岳余氏正当旺年,前些年死了男人,都是岳光成在照看她和孩子,保不准二人你情我愿,早就搞到一起去了。要不,岳余氏走的当天,为什么岳光成也在村里消失了。还有的说,岳光成八成被人害了,不然的话怎么数月不归?有的还到岳光成家里问这问那。
  几个族人商量说, 庄主走了这么些日子不回, 必有蹊跷。
  庄园不可无主,易主的事儿得提到日程了。
  那么, 谁来当庄主?庄主本是世袭, 不存在选谁的问题。
  岳光成膝下无子,无人承袭,这就需要改祖制了,在岳家族人中选出德高望重者继任。
  在岳家庄园, 只有庄主没有族长, 庄主的权力至高无上。
  既可以总揽全村的大小事务,又可以行使族长的权力。不在辈份大小,而在威望高低。岳光成虽说是世袭,但其能力也确实服众。村里那几个班辈高的老者,都不敢在岳光成面前造次。
  就在大家嘁嘁喳喳莫衷一是的时候,岳光成突然出现在岳家庄园。
  岳光成的突然回归,在坊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事儿。村 里人奔走相告,岳光成回来了!岳庄主回来了!
  几个有头脸的族人先后来到岳光成家。
  庄主,你瘦了啊!
  光成,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回来。
  庄主,我们以为……
  岳光成哈哈笑着说,你们以为我出了家当和尚去了,还 是以为我死了?
  不是,我们以为你到少林寺修炼去了呢!
  哈哈……
  岳光成给每个人奉上茶水,拿出烟笸萝,小心地伺候着 每一个族人。然后说,晚上在我这里喝烧酒,管个够啊!
  大家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岳光成让老婆去烧菜, 吩咐说,炒点好菜, 去割块猪头肉。
  一个族人说,上哪去割猪头肉? 自从岳四死了,村里也 没卖猪头肉的了。
  另一个族人说,好久没吃那玩意了。
  岳光成说,就把那只老母鸡宰了吧,好有个下酒菜。
  岳光成的老婆答应着就去厨房了。
  众人问这问那,说庄主拉拉你去哪里了,大伙都挺想知 道的。
  岳光成说,说来还真点话长。你们还记得我嫂子家失火的那天吗?那天我去救火扒拉了嫂子住的那间房子,没见嫂子和两个侄子的尸首,却扒拉到了岳四的尸体。岳四被大火烧得糊七燎八,身边还有把杀猪的尖刀。我猜想是这岳四对嫂子起了歹意,刚强的嫂子不从,便发生了打斗。二人撕扯中,岳四被尖刀捅着了。嫂子吓坏了,就连夜领着两个孩子跑到村外去了。火盆里的火引着了房子里的柴禾,又加上东北风吹得急,几间房子就着了起来。我想天寒地冻的,嫂子和孩子们能去哪里?也没跟大伙商量,就撵了上去,结果在村北乱坟岗里找到了嫂子。我劝她回来,她害怕人家祸害两个孩子,执意要逃到外边去。出于安全考虑,我就想送她娘几个一程。你们猜怎么着,还真是让嫂子猜中了。
  真的有人要祸害两个孩子?族人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愤然问道,是哪个没良心的干这等事?
  岳光成说, 那晚我们来到一座关公庙, 想在庙里避避寒,结果就碰到来劫道的,我就与那家火对打起来。看那家伙的身个儿,还有那家伙身上油腻的味道,我断定是岳作业那小儿。当时他没说话,被我踢了一脚,吓得向灵光寺方向跑去了。我怕是个陷阱,后边再有人上来,就没去追赶,便宜了那小子一条命。
  有个族人说, 那天早上, 还看到岳作业去哭他那过继爹,后来就不见人了,这些日子一直也没在村里,敢情是出去作业去了。
  岳光成说,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我的猜想没错。这样我就更不放心了,恨不能把嫂子送得更远些,就一天天走下去。
  一路上,虽然有许多波折,但是遇到了不少贵人。他们一听 我们是飞祖的后代,都愿意出手相助,才使我们在山东地段 顺利逃亡。
  族人说,这是祖宗积下的德,祖宗天上的灵魂在庇护我 们。有句话说的真对,积德虽无人见,行善自有天知。我们 岳家自飞祖开辟家业以来,世世代代,美德传承,不仅是忠 心报效国家,而且多行善举,才有了这样好的名声。托祖宗 的福荫了。
  你说的正是。岳光成道,我们一路乞讨到了山东地段, 山东民风纯朴,人又诚实厚道,所遇之人都倾囊相助。我们 遇到一个庄主刘大哥,后又遇到半仙之人方先生,他们都给 予了钱粮帮助,还指明了去处。我本想走官道越过济南府去 燕京方向,可刘大哥说那样会有些不测,官府天天抓人充军 修工事,两个孩子难保不被抓去,要向偏僻的地方走。方先 生世事洞明,更是明确我们要向东走,要跨过岱岳、灵岩寺 还有千佛山,进入蒙山,找到安全的地方落脚。对了,那个 方先生曾来过汤阴, 也曾到过我们庄园, 国事家事事事明白, 当地人称半仙。
  众人像听天书一样,无不感到惊奇,唏嘘不已。有个族 人插话说,看来真是上天保佑,不断我岳家一支血脉,有仙 人指路,何愁事不成?
  方先生是卦相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还练得一身好功夫,真是世上稀人。岳光成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们按照方先生指引,进入了蒙山。蒙山山脉几百里,我们爬山越岭走了数日,来到山下一个叫谭家庄的村子,本想讨要口饭吃,借住一宿,不成想又遇到了一个大好人。他的名字我没问,只知道他姓谭,就称他谭大哥。这谭大哥年轻时也走南闯北,对济南府兖州府都很熟悉。谭大哥的爱好就是听书看戏,尤其喜欢听飞祖的故事,十分仰慕岳氏家族。听我说了嫂子的困境, 非要收留嫂子和侄子不可。
  找了谭家庄的族长,族长也是大发慈悲,同意我们在谭家庄留住。谭大哥把父母留下的三间房子还有一个大院送给了嫂子,明年还要拨块土地给嫂子耕种。谭大哥如此热心,令我感动。说实话,我们也走累了,恨不能找个地儿落脚。一切安排就绪后,我就急着往回返。
  我往回走的那天,是个下半夜。我告辞了嫂子还有谭大哥,爬上了蒙山。我们来时走过蒙山南坡的一条山路,我想原路返回。约摸走了十几里路,不想身子支撑不住了,一阵天旋地转,倒在了山坡上。起初我心思坏了,恐怕要死在这蒙山上了。我死不足惜,嫂子和孩子怎么办啊!我原来是许诺过年后给他们送过银两去,好让他们安家过日子。我这一死,无人再能办这事了,因为咱岳家人谁也不知道嫂子流浪到哪里。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我迷迷糊糊昏睡了一会儿,觉得有人在抚摸我的脸庞。我吓了一跳,那蒙山上什么野兽都有,我这百十斤还不够那些老虎和狼吃一顿的。当我使劲儿睁开眼时,看到了谭大哥在抹眼泪。我醒来后谭大哥告诉我,他 想送我一程,又怕我拒绝,就暗中跟随着我。幸亏谭大哥带 着吃的和喝的,才救了我一命,要不真的喂了虎狼呢!
  谭大哥真的是世上少有的好人。他不放心我一个人下山, 一直送我到了一个叫平安的小镇子。那是一个官道上的驿站, 据说平安小镇上历朝历代有人在济南府做官,小镇子一色的 青砖灰瓦房舍,房舍前大都有楠木圆柱支撑出厦。那天,谭 大哥请我在一家酒馆里喝酒吃饭,吃的是酱牛肉和炖鸡块, 喝的是老烧酒。我们在那里分了手。一路上我在想,我们岳 家庄园, 也可以搞成平安小镇这样的风格, 开一些酒馆茶肆。 这是以后的事,等我画一个草图你们看看。
  族人说,庄主开眼界了,我们真搞成你说的那样,也不 愁吃不到猪头肉了。想想在酒馆里喝酒,在茶肆里品茶,是 件多么惬意的事情。我们岳家庄园自古农耕,开通商埠也是 前无古人。庄主你这是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们支持 你。
  岳光成说,趁着年前年后空闲,我们可以议一议。我把 对平安小镇的记忆画出来,加上我们自己的一些想法,建一 个洋气点的小商埠,乡亲们就不愁没钱花了。
  大家一致叫好。
  岳光成说,我又走了几天后,找到了去时的小道,想不 到在这里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我赶夜路,走得有些累了,就想找个地儿歇歇。天很黑很冷, 我模模糊糊看到前边有座庙,到了跟前才看清楚,去时我们在这庙里歇过脚。这座庙是关公庙,庙堂里供着关公爷的塑像。我们去时就在这里被岳作业那小儿追杀, 转了几个月, 又回到这里。当时天有些灰暗,要下雪的样子。也快明天了,去关公爷身边睡一觉再走吧!
  这么想着,就走进了庙堂。
  庙堂里黑乎乎的,但我还是看到有两个人先我而入了。
  一个趴在地上,一个坐在墙角。我正在思忖要不要在这里歇歇,我不想与陌生人接触,生得惹些不必要的麻烦。我知道前边不远就是一个村子,再走几里路就到了。可是我刚要转身离开庙堂的时候,坐在墙角的那个人不让了,拿着一把尖刀向我扑来, 被我用手挡了回去。地上趴着的那家伙也醒了,拿着一根铁棒过来打我,被我拽住胳膊扔到门外。这下麻烦就来了,非打不可了。他们都有利器,我呢赤手空拳,一对二,凶多吉少。管他呢,练了半辈子岳家拳,除了年年比武还真没派上用场,就用这两个家伙实操一下吧!
  我运足了丹田,攥紧了拳头,绷紧了双腿。你们猜怎么着,没用。原来是两个雏儿,不经打。岳光成说,那个拿刀的听着他的嗷叫声好熟悉, 他自报叫丘山。我打上眼睛一看,他娘的什么丘山,分明是咱庄上的混混岳作业嘛!真是冤家路窄。他口称找了我多日,要为岳四报仇。我一见那小子就来气了,祖宗的姓氏也不要了,还丘山什么的,分明是把岳字拆开了嘛!这不是想着分裂岳家吗?我真想一拳打死那小儿,几个会合他就趴在地上。他的腿被我踢断了,估摸得残废了。
  你没把那小儿打死啊,他可是岳家庄园的一大祸害。族 人着急地说。
  本来我是想打死他,可念他曾是岳氏一脉,就留了他半 条性命。我告诉他,能不能扛过这个坎全在他自己的造化。 要死,让他自生自灭。要能活着回到岳家庄园我们也可以管 他一口饭。我让他对着上天对着天上的祖宗忏悔,我让他拖 着半残之躯羞辱地活在世上。他不是改了名姓叫丘山吗,我 们把他从岳家族谱中勾销,有这样大逆不道的败类,是我们 岳家的耻辱。也让岳家庄园的后生们看看,违反祖制祸害他 人就是这个下场。
  这样也好。族人说,我们也可以给那小子做一个石像, 挨着秦桧跪在祖宗面前,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以警后 人。
  岳光成说,当然可以。我们在修缮祠堂的时候可以加上 这么一笔,虽不是多么光彩的事却也精彩。
  有个族人问,你不是说还有个混账东西吗?
  岳光成点头道,那个人就是个怂包,在我与丘山搏斗的 时候,那家伙拿着根铁棒浑身发抖。他看到丘山倒了,认为 丘山死了,也许是兔死狐悲吧,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双手抱 着铁棒向我冲来,我顺手夺下铁棒,给他扔了过去,正巧打 在了那家伙的头上。我用力大了点, 那家伙脑浆都淌出来了。
  死了?族人问道。
  死了!岳光成答。
  真是个怂包。族人笑着说。
  那人有个可笑的名字叫卜世仁。
  不是人?大伙儿都笑了。
  这时,雪也下大了,我怕大雪封了路,就赶紧回来了。
  岳光成说。
  这时候,岳光成的老把菜端上来了,酒也烫好了。
  岳光成打住话头说,咱先喝酒吧,一会儿再说。
  族人说,庄主这次出行有惊无险,收获也不小。我们借着你的酒为你洗尘,也庆贺你班师回朝。
  众人哈哈大笑, 笑声冲出房屋, 回荡在岳家庄园的上空。
  吃饭间,岳光成又说了年后给嫂子送银两的事,说多带点儿答谢一下谭大哥,把房子钱给他,我们也少欠些人情。
  众族人说,这事要得,我们几个都拿上点,不能让庄主一个人受难为。
  岳光成抱拳道,那就谢谢各位了。
  34
  雪越来越大了 , 鹅毛一样的大雪,落在山上,落在松树枝丫上,落在关公庙前的土地上。雪花好像托着片片白云,飘然而至,天地间浑然一体,白茫茫一片。
  丘山用尽吃奶的力气在雪地上爬行,身后留下了一段长长的血痕。
  当丘山眼看着岳光成走去,心里一阵恐怖。起初,丘山 以为岳光成会补他一刀,让他带着罪恶感离开这个世界。然 而等来的却是岳光成一些剜心的话。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跟 岳光成斗下去,他这点能耐远不及岳光成的冰山一角。内心 开始服软,但嘴上却难以开口。他知道此时岳光成为什么不 杀他,并不是岳光成的慈悲。相反,正是岳光成的手段。岳 光成是想让他羞辱地活着,让他的心永远在圻裂中跳动。岳 光成则博得一个仁慈的美名。丘山很难想象今后的人生是个 什么样子。岳光成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扬眉吐气,他却坠落 在万丈深渊倍受煎熬。岳光成的这一招才算得上心狠手辣。
  既然求死不得,那就要活着。活着对丘山来说是件极其 不易的事情。岳光成把他废了,腿断了,心烂了。估计在以 后的若干年里,丘山内心的恐惧与痛苦远远大于断了的那条 腿。随着大朵雪花的飘落,丘山的情绪也到了冰点。他的脑 壳已经麻木,脑袋已经混沌;他的胸口已经炸裂,心脏严重 受损;他的右腿骨碎,再难健步行走。此时此刻,丘山本能 的求生欲望开始泛滥。然而,他的伤口流出了大量的血,身 子也已经虚脱。倘若在这冰冷的雪地上继续待下去,冻死的 概率很大。只有爬着到前面村里,才能有获救的希望。丘山 紧咬牙关,十指抠地,一寸寸向前挪动着。
  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才使得丘山有了生还的机会。他 命不该绝。尽管他作恶多端,上天还是大发慈悲,让他去面对这个世界。那天早上,丘山呼天不应喊地不灵的时候,走过来一个拣粪的农夫。这个农夫老远就看见关公庙前的雪地里,有两堆黑乎乎的东西。好奇心促使农夫走过去,他用粪叉子捅了捅卜世仁,已经僵硬的像块石头。农夫又向另一个黑点望去,那个黑点似乎在向前爬行。农夫赶忙跑了过去,看到了吃力爬行的丘山。
  这……这是咋回事?农夫扔下粪筐,蹲下身子,看清了丘山痛苦的脸庞。
  丘山停住了爬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求救的目光望着农夫。
  农夫问道,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丘山想回答,然而张不开嘴巴,眼睛也闭上了。
  农夫摇晃着丘山的躯体,丘山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农夫站起来抬头向村子的方向望了望,并没看见一个人影。低头再看丘山,已经是昏迷不醒的状态。
  雪越来越大。
  农夫弯下身子,用力拽起丘山,放到自己的背上,踏着厚厚的积雪,向村里走去。
  这个村子其实是一个商埠小镇子,各种各样的商贩云集在这里,天天早市天天集,嘈杂声冲蚀街头巷尾,叫卖声不绝于耳。
  农夫把丘山背到自己家里,放到一张木板上,叫过老婆说,我在关公庙前雪地上发现了这个人, 看见他时还在爬行,一霎就昏迷了过去。你赶快弄点米水给他灌下。我看身上多处伤痕,似乎腿也折了。弄点中药汤喝了或草药外敷一下, 看看能不能救过来。
  农夫老婆嘟囔着说,成天瞎操心,又不认得,死活该你 什么事。
  农夫一脸不悦地说道,遇着这样的事,能见死不救吗?
  农夫老婆白了农夫一眼,也没再言语,去了厨房。
  农夫先去药铺买了些草药,回来后用干净布子擦拭了伤 口,把草药捣碎,敷在丘山的腿上,然后用布子缠住。又拿 了些中药去了厨房,吩咐老婆说,煎一下待我喂他。
  农夫老婆接过草药, 递给农夫一碗米汤说, 一早熬好的, 拿去先喂了他吧!
  农夫回到丘山身边,一点点把米汤送进丘山嘴里。
  如此一连几天,丘山居然能坐起来了。他看到农夫,似 乎想起了什么,赶忙说,大叔,是您救了我一命。
  农夫说,还是躺下吧,身子还虚弱呢!
  丘山说,我这腿恐怕是不行了,身上其他的地方倒无大 碍,歇几天就好了。
  农夫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是歇几天就能好了的。
  岳山哭笑着说,大叔,我担得起折腾。
  农夫再次察看了丘山的腿部伤口说,肿得厉害,等我去 请个郎中看看。
  丘山说,如此甚好,我以后报答您。
  这个不重要,你快好起来才是大事。农夫又问道,你说说是怎么回事,那个死去的人又是谁?
  丘山心思着,不能说实话,漏了实底大叔就不会收留自己了。想到此,就胡诌八扯道,大叔你说的那个死尸,我也不认得,跟他打斗了半黑夜,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农夫不明白,问道,总得有个缘由吧?
  丘山说,我是一个流浪汉,离开老家十几年了。每日里乱去一些地方讨口饭吃,过着天为被地为炕的日子。我想回家也不知道路途,又忘记了老家是什么地方。昨夜走到一座关公庙,就是你看到死人的那地方,我看天阴得厉害,恐要下大雪了,就去关公庙里避寒。快明天时来了一个人,说是我占了他的地儿。我俩言语不合,就抄起了家伙,从庙里打到庙外。我自觉武功还可以,也曾去少林寺拜过师傅,但不想那人也厉害,使得一根好铁棒,抡起来呼呼生风。我一不小心,腿上吃了他一棒。我忍着痛夺过他的铁棒,劈头盖脸揍了他一顿,想不到打到要害处,那人一命呜呼!我也站立不住了,就在雪地上爬着。往后的事情,想必您都知道了。
  农夫说,原来是个无名鼠辈,等雪停了,我去把他埋了吧!
  丘山说,大概也像我一样是个流浪汉,也或是什么闯荡江湖的。死了是有点可惜,他不真心杀我,我也不会杀他,毕竟是一条人命。大叔,出了命案,官家该不会追究吧?
  大叔说,这里离官府远,民不告官不究。这年头死个人是常有的事。我把那尸体埋了,也不会有人再去问什么,省得给你惹些麻烦。
  丘山说,那就谢大叔了!
  农夫说, 我遇上了这事就管一下, 这年头毕竟都不容易。
  是呢,我就担心官家知道了来抓我,你看我这腿又跑不 动,还不是束手就擒?丘山苦着脸子道。
  农夫说,我说过一般没有事。前几个月灵光寺的两个和 尚被人杀了,山上的张猎户去报了官,官差来了也没弄出个 结果来, 回去交差说和尚窝里斗, 这桩公案也就不了了之了。
  丘山心里一惊,灵光寺的事大叔也知道,看来这大叔也 不是个等闲之辈, 跟他说话一定要小心些, 便试探性地问道, 大叔,灵光寺离这儿远吗?
  农夫说,不是很远,向西走十来路就是。
  丘山又问,是什么人杀了那和尚呢?
  农夫说,谁知道呢!要是知道早就报官了。不过听说老 和尚与人结下怨,否则谁去杀个出家人呢!
  丘山不敢再问下去,转移话头说,大叔也认识那报官的 张猎户?
  怎么不认识?农夫说,张猎户都是到我们这里卖山货皮 货草药什么的,吃的用的也从我们集市上买回去。不过这几 年多半是他的闺女叫蔚霞的下山赶场。你到处闯荡,没听说 过灵光寺?也不知道张猎户?
  丘山说,大叔,我才几岁年纪,哪里知道这些事。
  农夫笑了道,也是。前几天张猎户倒是下山来了一趟,他的闺女一两个月不怎么来了。听张猎户说,闺女招了个上门女婿,可是刚办了酒席,那女婿就走了,说是回趟老家,结果一去不回。闺女一天天盼, 一天天哭, 也不上山打猎了,也不下山卖货了。天天欲死欲活,哭得稀里哗啦。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刚办了婚事就一去不返,这不是祸害了人家女孩子吗?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丘山额头上涔出了汗珠, 浑身不自在, 急忙呲牙咧嘴说,大叔,我的头痛。
  农夫用手摸了摸丘山的额头说, 是有点儿发烫, 你躺下,我帮你揉一揉。
  丘山躺下,微闭双眼。农夫粗糙的大手在他面额上揉来揉去。他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不久就睡着了。
  农夫的那些话走进了丘山的心里,他开始做梦……灵光寺的大火在熊熊燃烧。慧中和尚还有开门的那个不知名的小和尚站在大火中,露出了了狰狞的面目。丘山试图上前把老和尚拉出来,然而怎么也挪不动脚。慧中和尚对着丘山大骂说,你个心术不正的小儿,竟在佛祖面前造次。你不知道你这是在向罪恶的深渊走去,你不知道你是在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你本应在灵光寺修成正果,然而你却走了一条不归路。你的余生会很残酷很痛苦,上天会用你喜欢的方式惩罚你,让你生不如死,尝尽人间他人尝不到的痛苦。
  慧中和尚站立在大火中,大火把整个灵光寺烧毁了,慧中和尚还是站立着稳丝不动。然后大火向深山漫去,转眼就烧到了张猎户的茅舍。张猎户那茅舍里吐出火焰, 冒着浓烟。 丘山看见张猎户迎着大火, 站在门口, 像慧中和尚那样大骂。
  丘山害怕了,他没有看到张猎户家其他人出来,难道他 岳母还有妻子都被火烧死了吗?正在丘山狐疑之时,他终于 看到了蔚霞。从烈火中向他跑来的蔚霞,竟然一丝不挂。蔚 霞似乎背着一个火球, 在深山里奔跑, 在呼喊着丘山的名字。
  蔚霞, 我在这里。丘山向蔚霞招手喊道, 蔚霞, 我是丘山, 我在这里。
  蔚霞的身子被气浪顶着飘在了半空中,挥着玉臂,大声 喊着,丘山,我来了。
  ……
  啊,蔚霞……丘山打了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睁开了 一双恐怖的眼睛。
  35
  这个年总算过来了。岳余氏长舒了一口气。尽管这个年 过得还比较像个样子,在谭大哥的张罗下,吃上了白馍馍, 也吃上了饺子, 还放了鞭炮, 但岳余氏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心里总是沉甸甸的,寄人篱下的感觉五味杂陈。
  谭家庄人的热情有点儿过火,许多人从这个岳余氏身上 看到了希望。岳余氏正是女人的黄金年龄, 不到四十的年纪, 高挑的个儿,瓜子脸,柳叶眉,面如桃花,樱桃小口。轻声燕语,温柔大方,有礼有节,十分得体。村里那些老太太就喜欢撺掇一些事儿,隔三差五就来劝说岳余氏找个人吧,一人拉扯着两个孩子多不容易。也有那不要脸的光棍儿涎着脸找上门,说给我做老婆吧,我保证让你娘们过上好日子。还有几个竟然想吃醒,甚至动手拉拉扯扯。岳余氏一一严辞拒绝,但也不敢太强势了,毕竟是刚到这里,很多事情还得乡亲们帮衬。看到岳余氏不温不火,有的人就觉得有戏可唱,得寸进尺,纠缠不休。那天一个四十来岁的光棍,拿了几个鸡蛋, 进门就说过来看望一下岳氏母子。岳余氏赶忙道万福,却被这个光棍拉进了怀里。岳余氏一惊,抬手就给那人一个巴掌,那人捂着火辣辣的脸跑出了门外,回头狠狠地剜了岳余氏一眼。
  为这个事儿,岳余氏哭了半宿。想想自己年轻丧夫,守寡不易。几个月的奔波,身心俱疲。屡屡遭人欺负,心中愤懑。坐在墙角就嘤嘤哭了。
  面对生活的重荷,岳余氏在很多时候都是克制着自己,忍耐忍耐再忍耐是岳余氏的信条。她把自己的性格掩藏在内心深处,让人看不到她真实的内心世界。她想做一个忠贞烈妇,对得起已故的丈夫;她想做一个良母,对得起自己的两个儿了;她想做一个善良温柔的女人,博得世人好的口碑。
  然而,生命总是不堪重负,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意。是的,她承认自己有几分姿色, 不说在女人中是翘楚, 也是鹤立鸡群。
  但是她的内心从来没有泛滥,一点儿欲望也不曾有过。她不会因为自己的欲望毁了自己的贞节,也不会把自己放到一个低俗甚至是污浊之中。在岳光成谭大哥这些正人君子的男人 面前,她可以保持矜持,展现出一种良好的修养;在岳四之 流面前她会愤怒无比,展现出一种强势的性格。她为了贞节 二字, 可以粉身碎骨做一个烈女, 保住自己一世清白。那么, 岳余氏对两个儿子,有的只是关怀,有的只是期望,而更多 的则是无奈。儿子们眼看到了成婚的年龄,作为母亲的她什 么办法也没有,举目无亲,居无定所。在她看来,这里并不 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也不是她设想的样子。在这个谭姓庄 园里,岳氏一门看不到未来。尽管乡亲们很热情,尽管乡亲 们帮了很多忙,但是热情一过,难免受气。她如果贪图安逸 在这里住下,等于给孩子们设了一道障碍。儿子们要立世做 一番事业,还要传宗接代,还要传承祖宗门风。在寄人篱下 的状态下怎么能够实现这一切?至于自己的名声,坚守了上 述两条底线,自然也就有了好的口碑。岳余氏在痛苦的啜泣 后,想到了这些深层次的问题。应该说,作为庄主的岳光成 都没这么深刻的思考过。这也充分显示出了岳余氏的聪明智 慧与坚忍不拔。
  正月初一,谭家庄几乎所有的家主还有孩子们都过来拜 年,按明祖制,岳余氏应给拜年的孩子们发压岁钱。上百个 孩子,进门就磕头,磕完头就瞅着岳余氏的脸。这个时候, 是岳余氏最尴尬最难受的时候。她分文不名,令孩子们大失 所望,高兴而来,败兴而归。难免有那不懂事的孩子出门就口暴粗话,说这老娘们太抠门儿,明年不给她拜年了。更有些小孩子喳嘁,说也不跟她儿子玩了。说起来是些毛孩子不懂事理,但在岳余氏听来,就如一把刀子插进了她的心脏。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长此下去,两个儿子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岳余氏无比担忧。
  岳作业的出现,也给岳余氏带了巨大的恐怖,她在心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初二早上谭大哥过来说, 过完了年, 得想想怎么种地了。
  村北那块地,是我祖传下来的一块上等好地,人称面瓮。种好了,你娘仨一年的口粮没问题。
  这时岳余氏已有了成熟的想法, 她要尽快摆脱这种环境,也许对不起谭大哥的一片真心和一片盛情,但这个决定将是她家族的唯一出路。
  谭兄弟,我有句话想跟你说,你千万别误会。岳余氏仍然保持那份矜持,用轻轻的语调说,我娘仨来这里也快一个月了,给您和乡亲们添了不少麻烦。种地的事儿先算了吧!
  坦率地说,这种环境适合养家糊口,但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生活。为了两个孩子,我打算离开谭家庄,继续找下去,直到适合我的想法为止。
  谭大哥一愣,然后说,嫂子什么意思,我没听错吧,你是要走?
  是的。岳余氏非常果断地说,我想找一个适合繁衍我岳家后代的地方,而不是这种被夹杂的单门独户。谭兄弟,你再热心再费力也做不到。我不可能让谭家庄成为岳家庄,我没这个能力,谭家庄的人也不允许我有这个想法。谭兄弟, 我看你人好才和盘托出我的想法。
  谭大哥沉思良久,说道,要是谭家庄人谁为难了你,告 诉我。若是嫂子有这个想法,我也能理解。嫂子想得长远, 我支持嫂子的想法,并竭尽全力把帮嫂子实现心愿。
  岳余氏说,我就是要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孩子,兄弟能理 解我这份苦心,让我深受感动。我不麻烦兄弟,再踏上流浪 的路途。过几天, 要是我小叔子来了, 你跟他好好解释一下。 他会理解我的心情,也会支持我的做法。
  谭大哥说,这你放心,岳兄弟来了,我们会去找你们。
  岳余氏说,方先生曾经告诉我有合适的地方,我看不是 你这儿。在你这儿住下,也是匆忙之中的选择,谭兄弟一定 不要过虑。我想几年后我们扎住根了,会回来报答您和乡亲 们的。以后我们岳家和谭家成为一种亲戚关系,谭兄弟不会 说我高攀吧?
  谭大哥说,嫂子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要说高攀,是我 们谭家高攀岳家。恕我直言,嫂子这一去,不知去哪儿,也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我心里空落落的,很是难过呢!
  岳余氏说,只要我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扎下了根,我会让 孩子来告诉你们。
  谭大哥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岳余氏说,我希望兄弟为我保密,别走不了还弄些不得劲儿。
  我自然会的,这些分寸我还能把握。谭大哥说,不知嫂子什么时候启程,别瞒着兄弟走了,我也好为嫂子准备点盘缠。
  岳余氏说,就在这几天吧!择日不如撞日,哪天天气好了,我们就启程。
  看看快近中午, 谭大哥说, 我回家让你弟妹做点好吃的,也算为嫂子送行了。
  岳余氏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谭大哥叹着气,走了出去。
  初八那天,天清气朗。阳光普照大地,冰融雪化。岳余氏背着简单的行李,带着两个儿子,登上了蒙山。
  谭大哥赶到时,娘仨已到了山下。谭大哥抱怨说,嫂子性子忒急,说走就走,差点儿撵不上你了。
  岳余氏说,兄弟昨天送我的银两食物我全带着了,我把你的心意也带走,说不让你送你偏不。
  谭大哥说,我就送你几里路,看你们下了山,我也就放心了。
  岳余氏说,那就走吧!
  谭大哥嗯了声,上去夺过了行李说,走吧!
  36
  丘山做了个梦后, 身子就开始虚脱, 一连几天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农夫请来了郎中,对郎中说,这孩子身上有伤,还请先 生多上心才是。
  郎中为丘山号了脉,察看了伤势,转身对农夫说,腿上 的伤口已经化脓了,他这是骨头碎了,委实不大好办,吃接 骨药也不管用,只能用些草药止住肌肉腐烂,这条腿是保不 住了。郎中说完开了方子,背起药箱就走了。
  农夫送走了郎中,就去药铺抓药。
  丘山一连吃了十几副草药,总算能活动一下了。就对农 夫说,大叔扶着我下去走走。
  农夫就上来扶着丘山。
  丘山先把那条残腿放到地上,试了试,竟毫无知觉,下 肢也不痛疼也不麻木,好像没了一样。又把另一条腿放到地 上,全然不是一种感觉。丘山就皱了眉头说,这下算完了, 腿不听支使了。
  农夫说,还要吃药,恢复慢一些。
  丘山说,大叔你就别哄我了,这条腿是废了。麻烦大叔 给我做个拐,没有拐只能单腿跳了。
  农夫说,这个好说,木头现成的,待会我就去做。
  丘山想了一会儿说,大叔我身上的那个包裹呢?
  农夫说,在你枕头底下,我帮你拿。
  丘山接过包裹边解扣子边说, 大叔, 我这里有五个银锭, 也有些碎银两。原本是想回到老家娶亲用的,看来也没必要了,谁还跟一个残废人啊!您拿去做些家用贴补,这段日子也花了您不少。
  农夫惊讶地说, 你哪来的银锭, 这都是大户人家才有的。
  丘山笑了说,大叔就别问哪来的,只管用就是。以后我好了,少不了这东西。
  农夫说,你这孩子不是去打家劫舍了吧?
  丘山也不否认,说,这又算什么。那都是些富人家,拿他十个八个的银锭,割不着他的肉。
  农夫有些生气,把银锭还给丘山说,你这东西不干净,我不要。
  丘山冷笑道,哪些东西干净?干净的东西不会来到这个污浊的世上。大叔你就别较真了,我是想报答你。
  农夫默然。
  很快就到了年底,农夫张罗着过年,对丘山说,今年你在这里过年,搞得热闹一些。我老俩无儿无女,以往过年连个鞭炮都不响。你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腿不利索。我的意思,你乐意的话,我老俩收你做个儿子,将来这份家业也好由你来继承,你看怎么样?
  丘山哪想农夫提了这个要求,于他来说再好不过了,就爽快地答应了。这一年,丘山在农夫家里过了个开心年,酒醉饭饱,兴致盎然。
  过了年开冻后,农夫老俩忙着收拾地块春种,丘山就在院子里拄着拐杖转圈。
  时近中午,墙外人声嘈杂。小镇子上春市开张,有杂耍说书唱戏的, 十分热闹。丘山的心旌开始摇荡, 便开了大门, 一瘸一拐地向集市中心走去。
  这个小镇在方圆几十里内比较繁华,林林总总上百家店 铺,有买卖山货的,有买卖皮货的,有买卖中草药的,还有 古玩古董首饰市场,当铺酒馆茶肆五行八作,门类齐全。丘 山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来回把街市两边看了个遍。集市 上人群拥挤,熙来攘往,人声鼎沸,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此起 彼伏,一浪高起一浪。
  丘山驻足在一家收购皮货的店铺前。这些似曾熟悉的皮 货让他眼睛一亮,有关于张猎户家的各种记忆陡然复苏。他 在张猎户家的那些时光,是他有限的人生履历中最快乐的时 刻。伤痛虽然困绕着他,但是他得到了最好的救治与疗伤。 张猎户夫妇像对待亲儿子一样,伺候得他舒舒贴贴。张猎户 的女儿像一个天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给他带来了无尽的 欢乐。他的伤恢复的速度也惊人,没几天就能跟着张猎户父 女上山打猎。他又会剥皮剔骨那些技巧活儿,一把杀猪刀在 他手里玩的飞转。张猎户夫妇喜欢上了他,张猎户的女儿蔚 霞也喜欢上了他。在下山的那一夜,他体味到了做张猎户女 婿的幸福,也体味到了做蔚霞丈夫的愉悦。
  店铺墙上挂着一张獾皮,丘山一眼就看到了那是经过他 的手处理过的獾皮。那一天,张猎户领着他和蔚霞去了一条 深山沟。他们在沟壑上发现了一个洞,一串清晰的动物脚印留在了洞口。张猎户凭着自己的嗅觉,知道这是一只獾留下的痕迹,这只獾就在洞里。张猎户对丘山说,你守住洞口,我找一下獾的天窗。这些狡猾的动物都会为逃路开通一个天窗。果然,张猎户在沟崖的上端找到了那个天窗,搬了一块石板压在了天窗上。张猎户从沟崖上下来后说,好了,点火熏一下,那家伙自个就跑出来了。
  丘山这是第一次抓这样的动物,在跟着岳四的那几年,他练就了一手抓鸡狗鹅鸭的好本领,一二百斤重的猪,四五百斤的牛或是驴,他都玩得麻利顺溜,那些动物也或许叫畜牲,倾刻就成了丘山的刀下鬼,而抓獾还是头一次。丘山从身上取下那把尖刀,握在手里,横在洞口,他对张猎户说,这家伙出来我一刀结果了它。
  张猎户笑着摆手说,恐怕你的刀子挡不住它,那家伙机灵着呢。说完,从肩上取下布口袋,又说,我点着火后你用这口袋堵上,那家伙就会自动钻入这个口袋。
  丘山清楚记得,当他把那只獾背到张猎户家后,还被那家伙的爪子抓破口袋,在他脖子上狠狠挠了一把,一股鲜血流了出来。蔚霞赶忙回屋取来了疮伤药给他抹上。丘山目光跟蔚霞相碰撞的那一刻, 他分明看到蔚霞那眸子里擎着泪花,他的心里就翻腾起一股热浪。他也用火辣辣的目光看了蔚霞。
  那个时候,丘山还是个雏儿,对男女之事尚且在懵懂之中。然而,与蔚霞眼光的碰撞,一下子激活了他的灵魂。他的内心开始燥热,身体的某些部位有了一种强烈的反应,一种莫名的欲望占据了他的肉体。
  那天下午,丘山剥完獾皮,剔完骨头就回到了他那张草 铺上。或许是伤口被感染,或许是劳累过度,也或许是蔚霞 那明亮眸子里的泪花,把他的心揉碎了。他四肢无力,浑浑 噩噩。躺在草铺上,一种令人难耐的疲劳感袭上心头。
  丘山病了。他支撑不住身体的灼热带来的烦躁,在幻觉 中看到赤身裸体的蔚霞向他扑来,他张开双臂把蔚霞紧紧搂 在怀里。一股热流像脱缰的野马,从他的下体奔腾而出。
  ……
  丘山望着店铺墙上那张獾皮出神,大脑进入了思维的空 间。
  当他回过神来时,店铺掌柜笑嘻嘻的说,客官是看上这 张皮子了吗?
  丘山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
  店铺掌柜从墙上取下了那张獾皮,用鸡毛弹子扑打了一 下上边的灰尘,说道,客官真是有眼力,这是一张上等的皮 货。主家让我给他代卖,挂在这里几个月了,终于等到了它 的主人。
  丘山说,那好吧,给我包了。
  店铺掌柜找出一块布子,边包边说,客官,十两纹银。
  丘山从口袋里拿出一些碎银, 数也没数, 扔在桌子上说, 看看够了吧?
  店铺掌柜两眼挤成一朵花,连忙说,够了够了。
  丘山把皮子背在肩上,就像那次背着那只獾一样,拄着拐转身离去。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突然看到了那双明亮的眸子,眼里依旧擎着泪花。
  蔚霞?丘山心里咯噔一下。
  尽管蔚霞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然而那明亮的眸子却深深印在丘山的脑海里。此时,丘山看到蔚霞用迟疑的目光望着他,大概还没确定是不是丘山。蔚霞摇了摇头,怀疑的目光再一次瞅向了丘山。
  丘山立刻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看看现在这副模样,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他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他不想在这个地方与蔚霞相会,那样会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对他和蔚霞都是一次心灵的毁灭。丘山转身,穿过拥挤的人群,急忙向农夫家走去。身后传来蔚霞那有些狐疑的声音, 丘山?
  37
  沿着蒙山山根的一条小路,大约走了二三里路的样子,岳余氏就坚决不让谭大哥送了,她觉得老是在男人的庇护下不是个嗞味。之前,岳光成执意护送,她念在岳光成是两个孩子叔叔的份上,还是岳家庄园的庄主,他要保护孩子,岳余氏也没有充分的理由拒绝。眼下身边多了一个谭大哥这样的男人, 怎么也不自在, 反倒有些别扭。如果被乡亲们看到,会生出一些闲话。她对谭大哥说,谭兄弟,把包袱给我你就回去吧!
  谭大哥说,我再送你一程嘛!
  岳余氏态度很坚决地说,不用了,你回去吧!
  谭大哥把包袱递给岳余氏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嫂子 一路保重,我等着你的回信。
  岳余氏接了包袱说道,我会的。谢谢兄弟,就此告别。
  岳当岳保也赶前一步同时说道,谢谢谭叔!
  看着岳氏母子远去的身影,谭大哥站在那里感慨良久, 直到看不见了,才摇着头离去。
  走了一天,蒙山仍然在脚下。岳余氏不知道这蒙山有多 长。穿过一座座山峰,前边望去,还是灰蒙蒙的,被雾气笼 罩的远山,方佛在云里,天与山连成一片。此时夜幕降临, 沸腾了一天的大山归于静谧。这种静谧,让人觉得悬心。
  当儿,我们找个地方歇了吧!岳余氏看着儿子,她现在 唯有的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
  岳当正要告诉母亲, 他刚才去前面探路, 看到有座空庙, 想不到母亲先开了口,就说,娘,刚才我看见前面有座庙, 好像是空的,我们去那儿歇了吧!
  岳余氏心里一阵欢喜,儿子真的懂事了。就答应道,我 们过去看看。
  这座庙的确是空的,院内杂草丛生,三间破庙兀自立在 杂草中。走进庙里,并无香火。岳余氏猜测,这庙至少一年 没人住了,墙上挂满了蜘蛛网,石板供桌上的灰尘有一铜板 厚。石桌后边供着一尊佛像,也不知道是不是如来佛祖,似像非像。佛像后边是一张木床,大概是僧人睡觉或打坐的地方。岳余氏对两个儿子说,打扫一下这床,再去院里薅些干草。两个儿子答应着,去了院子,不一会儿一人抱着一抱干草,放到床上,然后铺匀,上去一坐,暄和和的。
  岳当想了想, 又叫着岳保去到院里, 他爬上了一棵槐树,折了两根鸡蛋粗的干枝,扔到地上,冲岳保说,修理一下,有用得着的时候。岳保应着, 就把枝扠去掉。岳当下得树来,一人一根拿着回到了庙里。
  岳余氏说,弄这干啥?
  岳当说,防身用。
  岳余氏笑了,笑得很灿烂。
  约摸过了黄昏,岳余氏从包袱里拿出几块饼子递给两个儿子说,吃点好睡觉。自个也拿了块咬了一口。然后递过水葫芦给岳保说,跟你哥都喝两口,别噎着。岳保喝了递给岳当,岳当湿了一下嘴唇,又递给了母亲。
  走了一天的山路,两个小子着实有点累了,躺在干草上就睡了。而岳余氏躺下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坐起来,像僧人那样盘腿打坐。坐了一个多时辰,才迷迷糊糊想睡。刚要躺下,忽听门外有响声,赶忙推醒儿子们。
  娘,怎么了?岳当抹着迷糊的眼睛问母亲。
  岳保说,刚做梦梦见吃肉,就被娘叫醒了。
  岳余氏嘘了一声道,别说话,有人进庙了。
  两个儿子一下子就清醒了,都抓住了身边的木棒。
  进来的不是人,是一只野狼。
  野狼的眼睛在夜色中泛着绿光。那只野狼闻到了人的气 味,顺着气味就找到了这里。也许它看到岳当岳保手里的木 棍,也许它还没有食欲。总之,野狼瞪着绿眼在床前看了一 刻,就悻悻地走了出去。
  岳余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的额头上涔出了汗珠。幸 亏是只野狼,要是进来人就麻烦了。
  野狼走了,一家人再也睡不着了。
  岳余氏说,睡不着就不睡了,趁早赶路吧!
  岳当说,娘一个劲儿催着赶路,倒底想去哪儿?
  岳余氏惨笑了说,去哪儿娘也不知道,只是听那方先生 说,我们要找的地儿,必定要依山傍水,山青水秀的,否则 不能停步。
  岳保埋怨道,天天走走走,脚也磨起泡了。看这蒙山有 些地方还光秃秃的,哪有什么山青水秀。
  岳余氏厉声道,你小孩子家不要乱说话,吃点苦受点难 算什么?为娘平日怎么教你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难 道你没记住吗?
  娘,我……岳保哽咽了。
  岳当接过话说,我记着娘说了不止一遍。娘还讲过唐僧 西天取经的故事,那唐僧师徒四人不远万里去西天取经,历 经九九八十一难,遇到无数妖精,都没阻挡他西天取经的决 心,最后终成正果。我们这才走了几里路?既然那方先生说过,就必然有这么个地方。娘这岁数了都不嫌苦,我们还怕什么?
  岳余氏被儿子的一席话感动了,说,当儿说得对!我梦中也多次梦到有那么个地方,上天总不会辜负我们的。
  母子又说了些闲话,看看天已放亮,岳当背起包袱,把木棍给岳余氏,说道,娘,你拄着,省得摔倒了。
  岳余氏接过木棍说,我们走!
  岳氏母子在蒙山上大概走了十几天,具体几天也想不准了。他们风餐露宿,历尽艰险,千辛万苦,终于快要走出蒙山。一打听路,方知这里是沂山地段了。问了当地人,说,沂山再往东行,这沂蒙山就算出头了。岳余氏大喜,那天决定到山上的庙里上香。一路上天保佑,总算要走出大山。到庙里上香,感恩上苍,上苍会保佑我岳家在新的一隅建立基业。我岳余氏也能对得起上天,对得起列祖列宗。
  上山的行人渐渐多起来。岳余氏上前问一老者道,大叔这是要去哪里,为什么这么多人?
  老者看了看岳余氏和她身边的两个半大小子,问道,夫人是外地人吧?
  岳余氏点头答道,我们是从河南汤阴来的,一路逃荒至此。
  老者说,汤阴到这里千里之遥,得走多久啊!
  岳余氏说,我娘仨出来半年有余,走走停停,时至今日才到这里,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行人也这么多,还望大叔指点。
  老者说,这里是沂山东镇庙,这些行人都是到庙里进香 的。
  岳余氏说,这东镇庙可有来头?我正要想去庙里上香, 大叔可否指点一二?
  老者说,这沂山东镇庙背倚凤凰岭, 面临汶水,避风向阳, 山清水秀,风景清幽雅致。
  岳余氏说,正想到这么个去处,不妨上山看看,佛祖面 前了却心愿。
  老者说,那自然是。这沂山的主峰亦名玉皇顶,山势之 峻不亚于岱岳, 素有东岱岳之称。玉皇顶东侧是百丈崖瀑布, 落差甚大,极为壮观。你们到东镇庙上香,定要小心脚下, 以防意外。
  岳余氏谢过了老者, 带着两个儿子, 随着人流,爬上山峰, 进了东镇庙。
  那一天,岳氏母子上完香下山的时候已是天黑了。母子 走进了一家客栈,歇息了一夜。
  岳余氏把儿子们叫到跟前说,我已访过客栈的掌柜,他 说要想找个居住的地方,还是再东北方向进百十里。他说这 个地方虽说山青水秀但土地瘠薄,年年收成不好。我想客栈 掌柜说的有道理,咱们还是咬咬牙,再走一程,果真有了肥 沃地段住下就是了。我盘算着,谭大哥给的银两没舍得用, 到时候置办二亩地,盖几间茅舍也够了。你们都大了,种地也好,买卖也罢,都能养家糊口了。
  岳当岳保点头, 都说听娘的, 娘说在哪安家我们都乐意。
  次日凌晨,岳氏母子一路向东北方向进发。又一天的傍晚,来到一片开阔地带。一打听,是青州府古城的地盘。但见这里果然与蒙山不同,土壤厚实,捏一把在手里,有一种绵绵的感觉。再看那一座座突兀的大山,无不是树木冠顶,在这北方的春天,也有那苍松翠柏。他们在一个村子借住了一个牛棚,乡民们表示了极大热忱。乡风淳朴是岳余氏初来乍到时的印象。有乡民建议,岳氏母子应到人口多的古城周围落户,既能种地养家糊口,又能开埠通商。岳余氏越来越感到接近了她的梦境, 仿佛方先生为她描绘的未来就在眼前。
  她打算第二天爬上附近的一座山察看地形,选址造房。
  两个儿子也兴奋无比。岳当拿出自制的弓箭,岳保找出弹弓。岳当对岳余氏说,娘,再上山时我打只山鸡给娘补补身子。岳保也说,我打几只斑鸠,娘最爱吃斑鸠肉。
  岳余氏答应着。
  不料那一晚上岳保突然发烧,烧得满嘴胡话,浑身打摆子。岳余氏用手为儿子搓身子,擀皮,捏头皮,折腾了半黑夜,岳保才睡去。
  早上醒来,岳保感到轻松了一些,但身子仍然沉重。
  岳余氏对岳当说,我上山去挖一些草药,煮点药水喝就好了。你在这里看着岳保,别乱跑找不到了。
  岳当说,我们自出岳家庄园以来,从没离开娘半步,娘一人上山我不放心。还是娘在这里,我去山上走一遭便好。
  岳余氏说,当儿一人上山,为娘的也是挂牵啊!不如这 样吧,保儿能坚持的话我们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岳保说,娘,我能行,兴许爬爬山出出汗就好了呢!
  岳余氏大喜,说这样更好,省得走散了。
  娘仨要爬的这座山,当地人叫方山。这座山远处看去, 山顶四面平坦,亦像个房顶。岳氏母子从山南边一条山道上 了山。
  到了山峰,岳余氏吃惊不小。山顶虽然平坦,但山体却 是十分险峻。山的西侧,有一座庙宇,庙宇天井的柏树看上 去有千年之多,三四个大人连手恐怕也搂不过来。松树槐树 丛木灌木覆盖着山顶。岳余氏找到一些诸如柴胡、挖耳草、 野巴子等植物,这些都有清热解毒驱寒退烧的功效。岳当正 在起劲地挖着草药,忽听一阵鸟叫,一群山鸡也扑棱棱向空 中飞去。岳当眼族手快,从背后取出弓箭,拽满弓子,手一 松,箭杆也飞向空中,一只山鸡发出哀鸣落到山顶。岳保跑 过去捉了,跳着高说,哥的箭法真好,晚上有好吃的了。
  他们在山峰上转了一圈,四周的风景尽收眼底。尤其向 北望去一马平川,隐约可见古城的青砖瓦房。岳余氏正在欣 赏山北这片肥沃的土地,忽然刮过一阵南风,把她吹了个趔 趄,脚底下一滑,没有站稳,一下子摔倒了,骨碌碌滚下山 去。岳当一把没拽住,也跟着岳余氏滚到了山下。岳保吓哭 了,急得在山上打转转。幸好找到了下山的小道急忙向山下奔去。
  岳氏母子都是练家子,自我保护能力很强,他们在滚下山崖的那一刻,就双手抱着头颅,因此滚到山底头部也没受伤,只是身上刮去了些皮,并无伤到骨头。娘俩在一块湿地上坐下大口喘气,平稳了一下后,岳余氏突然想起保儿还在山上,就急忙向山上望去,口里喊着保儿。岳当也用手做成喇叭状,大声喊着岳保。
  岳保沿着山道一路快跑,也不知摔倒了几次。他背着那只山鸡, 拍打着他的脊梁。他顾不上这些, 边跑边喊着, 娘,哥,我来了!
  一刻钟后,娘仨围坐在地上抱在一起。那一刻,仿佛万簌俱寂,只听到母子的喘气声和泪珠的滴落声。
  打破这一寂静的,是一条小河潺潺的流水。岳余氏松开儿子的手臂,站起来朝小河走去。她看到这条小河是从方山上流下来的。清澈见底的小河,在春日的阳光下,闪现出了粼粼波光,小河两边的青草开始萌芽,河底也有些小鱼儿在游动。顺着小河望去,河床越来越宽,有的地方竟然成了河塘。河塘两边是平坦的沙土地。岳余氏怦然心动,方先生所说的是不是这里?她在心里问自己千万遍,一个心声回答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还一个声音告诉她,岳余氏,你还在等什么呢?你的梦境不就是这里吗?山青水秀,土壤肥沃。你还要走到哪儿去呢?你还要走到什么时候呢?当断则断吧!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就在这里重新建一个岳家庄。这个声音,在岳余氏心里一直鸣响,不允许其他的声音泛滥。岳余氏用双手紧紧捂住胸口,省怕那颗颤动的心 跳出了胸膛。
  岳余氏顾不得自己的体面,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跳了起 来,转回身拉住两个儿子的手说,走,回家看看。
  回家看看?岳当岳保同时用惊诧的目光看着母亲,他们 担心母亲摔的脑子出了毛病,也担心不堪生命的重负而精神 坍塌。
  岳当大声喊道,娘,您怎么了?
  岳保哭着说,娘,我们的家在哪儿?
  岳余氏还沉浸在喜悦中不能自拔,仍然说,回家,跟我 回家。
  两个儿子用不解的眼光看着岳余氏。他们从来没见娘如 此兴奋过, 也从来没听娘说过这样的胡话。在两个儿子看来, 这就是一块平地,是一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不毛之地。即 便是土壤好能打点粮食,也不至于让娘忘乎所以啊!
  往前走了几十步,岳余氏在一片空地上停住了脚步。她 转了一个圈圈,对这里的地形地貌有了浓厚的兴趣。
  岳余氏识文断字,粗通风水,见这个地方依山傍水,风 清气畅,地茬又好。南边的方山向北还有相连的几座山,形 成了一个扇面,她站的这个地方就是在扇面的中间。而西边 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北边是繁华的古城。她脚下的这片土地 既平整又肥沃。岳余氏趴下身子,用嘴巴亲吻这块土地。她闻到了泥土的芳香。许久,她站立起来,对孩子们说,就这儿,我们要在这里建房子,建成我们的岳家庄。我们的老家是汤阴岳家庄园,离这有千里之地。我们从岳家庄园出来,要延续岳家血脉。你们不要忘了,我们要建的这个岳家庄,是飞祖二世岳雷的后代。到你们这里,已是十四世代。岳余氏说罢,眼泪纵横,仰望天际,放声大哭。
  两个儿子这才明白过来,母亲并没出现什么状况,母亲是喜极而泣。他们扑通跪在了岳余氏面前,把头深深地磕在这片湿漉漉热乎乎的土地上。
  当天下午,岳余氏打听到了这片土地的主人,用二十两银子买下了二亩地。
  一个月后,三间茅舍在这片土地上矗立起来,茅舍大门楼一侧,岳余氏用一块青石板刻上了三个大字,把岳家庄这三个大字牢牢地相嵌在墙壁上。
  一天中午,岳余氏宴请了周围村的几个族长,还托人请来了保长,宣布了岳家庄已经建立,请各位多多关照。
  为了那顿宴席,岳当上山去猎取了山鸡和野免,又进城买了一葫芦头烧酒。岳余氏亲自把盏,保长和几个族长都喝得晕晕乎乎。又听说是岳飞的后代, 多少也有不敢惹的意思,都点头称好。并用最漂亮的语句夸赞岳飞,也夸赞岳余氏是先祖岳母再世。
  这事就这么定了。保长一锤子定音,明天为岳家庄登记造册,不准再有任何异议。
  送走了保长一行,岳余氏把岳当叫到面前说,当儿,你应该独挡一面了。为娘上岁数了,以后岳家庄就靠你兄弟俩 了。
  岳当点头道, 娘情管放心就是, 我会和弟弟把咱这个家, 不,把咱这个岳家庄弄好,对得起先祖。
  岳余氏说,我相信儿子们。当儿,你收拾一下,明儿个 回趟谭家庄。我想,你叔叔也快到了,他找不到咱们还不急 死他?
  岳当说,我明白娘的意思,明儿一早我就赶路。
  38
  年后事儿很多,岳光成把去谭家庄的时间推迟了几天, 直到出了正月,他才背上钱褡子,再一次踏上东行的旅程。
  一个人没牵绊, 走得也快了些。岳光成走了不到二十天, 就到了谭家庄。
  谭大哥上前拉住岳光成的手说,兄弟你可来了,我天天 盼着呢!
  岳光成说,过了年庄上的事儿太多, 晚走了几天。谭大哥, 嫂子一家还好吧?
  谭大哥把岳光成拉到屋里,边倒水边说,兄弟我慢慢跟 你说。你早来几天就好了,岳当那孩子昨天刚走,估摸还在 路上。
  刚走?他去哪儿。岳光成听得有些糊涂。
  谭大哥说,唉,你还不知道,正月初上嫂子领着侄子们就走了。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她说不想过寄人篱下的日子,要怎么着……我也没弄懂嫂子的心思。还好,岳当来报喜,说他娘在青州府古城那边盖了三间茅舍,保长也允许他们建了个岳家庄。这不,嫂子怕你找不到他们,派岳当来报信。
  岳当还画了个图,说叔要去找我们,你把图给叔,他老就会明白的。
  岳光成叹了口气说, 我那嫂子什么都好, 就是倔犟。不过,她说的是对啊!都怪我没想到这一点,只想着别让嫂子和侄子们受罪或出什么状况。如此说来, 嫂子在那也已经生根了。
  太好了,我歇一会儿就赶路,过去看看,也就放心了。
  谭大哥说,我跟你做个伴儿一起去。嫂子走时说,以后我们要当亲戚来往,我不去看看那个地方,以后怎么走亲戚啊!
  岳光成沉思一会儿说,也好。嫂子想的长远,是我岳门的福气啊!
  谭大哥又说了岳余氏在谭家庄住的那些日子发生的一些事情。说,我真的是无比佩服嫂子,想得远。
  岳光成从钱褡子里取出五十两一枚的银锭,放在桌子上说,谭大哥,我带了些银两送你,也算兄弟感谢您了。
  谭大哥急忙把银锭一推说,兄弟这就不像话了。说不好听的,兄弟这是看不起我。当年老哥我也是闯江湖的,为嫂子做点事情还图什么?兄弟你收起来,要不我下逐客令了。
  岳光成被谭大哥闹了个大红脸,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怎么看不起谭大哥呢!我敬重您的为人。您一次次帮嫂子还 帮我,这点回报算什么?谭大哥您这么说的话,你不收下我 这点心意,我马上就走,今后再也不踏进谭大哥家半步。
  谭大哥被岳光成感动了, 说,你执意这样, 我就收了吧! 收了这银锭就算我的了,再怎么处置是我的事儿,你就不用 管了。
  岳光成说,你怎么处置我管那么多干嘛!
  谭大哥说,咱说好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岳光成说。
  那好,我把这银锭送给嫂子,你不会不同意吧?她刚立 新家也不容易,用钱的地方多,能帮点就帮点嘛!谭大哥不 容置否的话语,说的很真诚。
  嗨嗨,我给嫂子带着呢!岳光成说,谭大哥,你这不是 挖了个坑让我往里跳吗?
  哈哈,就这样说好了。谭大哥笑着说。
  岳光成也笑了说,你的钱你看着办。
  谭大哥吩咐老婆炒菜,回过头来对岳光成说,今晚咱哥 俩喝个痛快,明天一早赶路,说不定走快了还能撵上岳当那 小子呢!
  岳光成痛快地答道,好,就这样!
  38
  从谭家家庄到岳家庄也就是二百里,岳当昼夜赶路。一路他盘算着, 开春了, 还有一亩来地, 种点什么。这些日子,都是到城里买米买菜,娘兜里那点钱也不多了,总不能坐吃山空吧!他看到娘天天为家务发愁,心里也不是个滋味。种上点菜,点上棒子。要不我去城里做点生意。这么想着,脚下生风,三天就回到了岳家庄。
  岳余氏看到儿子回来,一块石头落了地。更让她欣喜的是,当儿能担当起家庭的重要事情了。从岳家庄到谭家庄,跨越沂山蒙山,来回四百多里路,当儿能速去速回,不说别的,小小年纪,身体能吃得消吗?毕竟他才十六岁,毕竟他是头一次一个人出这么远的门。真的是难为他了。
  娘,我谭叔说,等我叔到了谭家庄他们一起过来看您。
  岳当喝了口水说。
  岳余氏拉过岳当的手,反复抚摸,问道,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吧?你走了,我又有些后悔。这几天心里就像揣着个小兔子,蹦踹乱跳。
  岳当抽出手拍着胸脯说,娘,您看我这身子,能出什么事?
  岳余氏笑了说,没出事就好,娘不是担心你嘛!
  岳当说话,娘,我不小了,也要为娘分担一些事情了。
  岳余氏说,当儿,说说能替娘做些什么。
  岳当想了想说,下坡种地啊!上城买菜啊!只要娘吩咐的,我都能去做。
  岳余氏说,娘想给你娶个媳妇,行吗?
  岳当说,娶个媳妇行是行,要那干嘛,还得伺候她饭。
  岳余氏正言道,当儿别胡说,你知道媳妇对岳家来说多 么重要。
  对娘重要吗?岳当看到岳余氏表情严肃,低下头问道。
  重要啊!我的儿。岳余氏说,娘就盼着你娶媳妇的那一 天。
  岳当说,娘是想娶个媳妇帮你干活吧?
  岳余氏说,也可以这么说啊!不过最重要的不是这些, 你娶个媳妇,生儿育女,为岳家传宗接代,这是大事啊!
  岳当说,既然娘说这是大事,那就娶吧!
  岳余氏笑道,说娶就能娶啊!没有钱怎么娶啊!
  岳当说,我去挣啊。
  岳余氏说,那也得媒人上门才行,过些日子托人看看。
  岳保走过来,听到娶媳妇的事,缠着岳余氏说,娘啊, 你可不能偏心眼啊,给哥娶媳妇,也得给我娶个。
  岳余氏笑个不停说,你这么小就想娶媳妇,等两年吧!
  岳保咕嘟着嘴说,不等,就不等。
  等岳保跑出去,岳当对岳余氏说,娘,刚才说到挣钱, 我倒想出去试试。
  岳余氏歪着头问道,怎么个试法?
  岳当说,当然去城里赚银子了。
  哦,容娘好好想想。岳余氏陷入了沉思。
  岳当悄悄的退了出去。
  39
  岳光成和谭大哥鸡叫头遍就出了谭家庄, 二人按图索骥,晓行夜宿,不一日就来到了岳家庄。不用打听,很快就找到了岳余氏的三间茅舍。
  谭大哥四处撒目了这个地方,拍手叫了一个好。说道,嫂子这眼力劲, 兄弟你别说, 还真是了不得。你看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前面那座山,要形有形,多么壮观。叫什么山?
  对了,岳当的图上标着,叫方山。这方山又像一个平房顶,还似一个大银锭,绝对是一座宝山。这条河就是岳当说的小丹河,从方山涓涓流下,流经的地方草肥树绿,到岳家庄这里,就囤了很多水,是养鸭养鱼的好去处。岳家庄在这里,不出三五代就必大发。
  岳光成也说,嫂子识文断字,粗通风水。我记得她看过周易八卦,很讲究这个。她听方先生的话能听明白,也就能理解方先生的命理学说。她能选这么个风水宝地安家落户,是我岳家一脉的洪福。上天虽然要去了我哥的性命,但是给予了岳家聪慧绝顶的嫂子,我真的是对上天感激涕零。
  谭大哥说,这是你祖上积德,岳家才娶了这么一个好媳妇。真是飞母再世,岳家之大幸。
  谭大哥说的极是,我嫂子非常人所比,外表柔弱,内心刚强。足智多谋,绵里藏针。岳光成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墙上的岳家庄三个大字说,谭大哥你看,岳家庄这三个字出自大嫂之手,你看写得怎样?
  谭大哥上前端详了一番说,这字没的说,如嫂子的人一 样,端庄大方,漂亮温雅,细腻中不乏刚健,飘逸中又显沉 稳,令人赏心悦目。
  二人刚说到兴头,忽听门开。岳余氏闪出身子,笑嘻嘻 的说,早上就听喜鹊喳喳叫,知道有贵客要到,我让当儿和 保儿打猎去了,好生招待二位叔叔。
  岳光成跨前一步行礼道,嫂子举家搬迁,受累了,光成 未尽责任,深感内疚,还望嫂子原谅才好。
  谭大哥也行举手礼道,嫂子一别数日,甚是挂念。知嫂 子已安家兴业,弟特来道贺。
  岳余氏赶忙招呼二位说,几天不见就生分了,说这么多 客气话干嘛!二位兄弟风尘仆仆来我岳家庄, 嫂子不敢慢怠, 快请屋里坐。
  进得大门, 是个宽畅的大院。岳余氏说, 院子留得大了些, 打算再起三间屋。儿子都大了,要成家立业啊!
  谭大哥和岳光成都啧啧称赞,说嫂子做事就是大气,太 大气了。
  客厅在两间茅舍中间。岳余氏说, 这个地方盖屋都这样, 三间屋两头房屋,当门烧火做饭喝茶吃饭。入乡随俗了。说 罢让坐泡茶。
  岳光成先把钱褡子从身上解下来,拿取十个银锭还有几十两碎银,放在桌子上说,嫂子乔迁新居,从汤阴到这里千里之遥实属不易,这十个银锭和这些碎银,都是岳家庄园乡亲所送, 赠予嫂子安家立业, 繁衍子孙后代, 传承岳家门风。
  恭喜嫂子选择风水宝地,岳家庄未来可期。
  谭大哥也从身上拿出银锭三个说, 奉上嫂子, 略表心意。
  祝愿岳家庄前程似锦,财源广进,人丁兴旺。
  岳余氏眼含热泪说, 二位弟慷慨解囊, 助我岳家庄大业,嫂子不再谦让。我岳家庄新立门户,还要广征土地,兴家旺业。正好二位兄弟来了,为嫂有个想法,看是否合适,烦劳二位定夺。
  岳光成说,嫂子不必客气,有什么想法就说便是。
  谭大哥也说,嫂子想怎么做,我们竭力帮衬。
  岳余氏说,我想让当儿出去闯荡一下。向东五十里是有名的潍县商埠,当儿头脑灵活,也喜欢做买卖,跟岳家叔叔商量,让当儿去如何?
  岳光成说,这是嫂子自己的事,我不干涉。
  岳余氏说,虽说我在这里建了个岳家庄,但我们仍然是岳家庄园的人,任何时候也不能数典忘祖。岳兄弟必定答应了我才做取舍。
  岳光成说,此乃嫂子大义,不忘祖制,实乃令人敬佩。
  依我看,当儿已长大成人,也能独当一面了,完全可以放手让他出去闯一下,也许能做出一番事业。
  兄第这样说,那就定了,过几天就让他走。家里呢我跟保儿把地种好,有了吃的,什么也不怕了。岳余氏说,转过年光景好了,也该给孩子们提亲了,这也不是等闲之事。
  岳光成说, 提亲别等转过年, 今年就可给当儿娶了媳妇, 明年再给保儿娶。繁衍岳家人口当务之急啊!这些银两不够 用的话,下次我再带来,岳家庄园永远是岳家庄的后盾。
  谭大哥插话说,我们虽然不如岳家庄园,但也能助岳家 嫂子一臂之力,我们是亲戚嘛!
  嫂子就先谢谢二位兄弟了。岳余氏道了万福说,还有个 大事,是我在脑子里想了很久。我想在岳家庄为飞祖建个庙 堂。飞祖被世上广泛认知,是民族英雄,忠义之士,倍受人 们褒奖。集市上说书唱戏的听书听戏的都喜欢飞祖的故事, 我们岳家庄是飞祖的正宗传人,为飞祖立碑建庙无可厚非, 不知二位兄弟有何高见?
  想不到岳余氏考虑事情如此深远,如果尽快把岳飞庙建 起来,岳家庄就会迅速发展。岳光成再一次向岳余氏投去了 赞许的目光。说道, 嫂子真是运筹帏幄之中, 决胜千里之外。 我看这事成。嫂子可请人计划一番,看建个什么规模,需多 少银两,我们一并帮着筹措。我说过,岳家庄园永远支持岳 家庄。
  岳余氏说,这事就先议着,等待成熟时机,三年五年, 也许十年,在我有生之年必须完成这个愿望,让世世代代记 住飞祖。
  岳光成说,嫂子智慧贤良, 为我岳家殚精竭虑, 不辞劳苦。
  岳家庄园族谱必大书一笔。
  谭大哥说,嫂子大智大勇,大忠大贤,我等自叹弗如。
  岳余氏拱手说道,我乃一妇道人家,难免疏漏,还望二位兄弟多加指点,拨云见日,不辱祖德。
  正说着,岳当岳保满载而归。进门放下猎物,跪拜了二位叔叔。
  二位叔叔赶紧扶起岳当兄弟说,贤侄快请起,叔叔受用不了。
  哈哈……岳余氏笑道,礼节是必不可少的,何况二位叔叔是我们的贵人。
  岳光成也笑道,嫂子才是岳家的贵人,有了嫂子,岳门之幸。
  岳余氏对岳当兄弟说,你们去收拾山货,好招待二位叔叔。
  只弟俩答应着去了。
  岳余氏说, 兄弟也是, 守着些孩子, 说得我多不好意思。
  以后可千万别再这么说了,嫂子才真的受用不起呢!
  岳余氏说罢,三人都笑了。
  谭大哥说, 我去帮着侄儿们鼓捣一下, 烧菜我比他们强。
  说完也去了天井。
  岳光成说,谭大哥这是给我和嫂子说话的机会,嫂子有什么事尽管说。
  岳余氏点了点头,就问岳光成道,岳四死了,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岳四在村里混成那个样子,都巴不得他死呢!他死了, 也没人去报官,私下里有人说是被嫂子杀的,立即就有人反 驳,说岳四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即便是那岳家嫂子杀的,也 是为民除害。自从岳四死了,庄里也安稳了,别说丢不了东 西了,就是开着门睡觉都不会发生什么事。也有的人为嫂子 打抱不平,为嫂子的下落不明感到惋惜。
  岳余氏说,岳四再坏,毕竟是一条人命,也是岳家的一 支血脉。我岳余氏再怎着也不会做出杀人越货的事情,只是 情况特殊, 才出了那档子事儿, 让我一个妇道人家百口莫辩。 唯有上天公正,为我岳余氏昭彰正名,也不辱我名声。
  岳光成安慰岳余氏道,嫂子在村里有口皆碑,大伙儿只 是觉得你们娘仨生死未卜,为你们扼腕叹息,并无责怪或诋 毁嫂子之意。至于那岳四,可以说是人神共愤,遗臭万年。
  他那个继子呢?咱们出来的时候,他不是还暗地里跟踪 吗?岳余氏最担心的是这个,想从岳光成这里找到答案。
  岳光成喝了一茶道,那个杂种是一直在找咱们,不过, 他现在也没这个本事了,我把他废了。
  废了?你怎么把他废了?岳余氏迫切地想知道事情的原 委。
  岳光成说,我从谭家庄往回走的时候,在那个关公庙碰 上了那个杂种,他身边还有一个打手。见面后那杂种直言不 讳要杀我,还要追杀嫂子和侄子。对了,那杂种已经不叫岳作业了, 而是把祖宗卖了, 改成丘山, 这分明是把岳字拆开,不是想毁岳家的江山吗?我劝他改邪归正,好好做人,他怎么能听得进去?举着那把杀猪刀一次次向我砍来。起初,我真的有打死他的念头,除了这一祸害。可我转念一想,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岳家的血脉,就留他半条性命。在打斗中,我把他的一条腿废了,让他终生瘸着腿走路。我让他向上天忏悔,回岳家庄园向族人认罪,庄里可以考虑给他口饭吃。嫂子你想,我还在丘山的胸口上打了一拳,那一拳也会把他的五脏六腑打错了位。那杂种是身心俱废。要么自己熬不过痛苦去死,要么苟延残喘屈辱地活在这个世上。我希望他活着看到我们岳家是怎样变成一个名门望族的。
  岳余氏还是觉得那是个祸害,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万物相生相克,岳光成就是丘山的克星。估摸岳家庄园他是不能也不敢回去了,他被岳光成打断了腿吓破了胆,苟且地活在这个世上已是最大奢求了。然而,他会不会嗅到新建岳家庄的味道呢!几年之后,他能不能再翻盘?
  岳余氏一连串地问了岳光成这些问题。
  岳光成以十足的把握说,嫂子你把心放在肚子里,那丘山已是闻风丧胆之徒。人的胆受损了是最致命的,得用一生的时间去修复。也许,他很想见到你,但不过是为了证明他自己。他如果再死作,那真是无药可救了。有了当儿保儿,还用别人吗?
  我只是一种担心,其实也未必。岳余氏说,就凭他那两下子, 也奈何不了我。不瞒兄弟说, 我的内心一点也不安分。
  进了岳家门,就跟公爹学岳家拳,后来又跟兄弟学了一些本 事,还没有个施展拳脚的机会。哪一天他果真想见我了,我 跟他过过招。不过,我收拾了他怕江湖人士笑话,说我一个 废人也下得了手,说我趁人之危。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管 那些了。我也不在江湖,何必怕江湖上说什么。我只有一个 念头,谁要动我岳家的血脉,我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岳光成说,嫂子这就是了,你不用怕他。我已经把丘山 从族谱上勾掉。他不是姓丘吗?如果他再胆敢造次,我会给 他弄个丘子葬了, 岳家老林他甭想进, 乱坟岗那里倒是可以。
  岳余氏心里更加主壮了,笑道,只弟说话我爱听。我要 怕那个杂种就不是岳家媳妇, 先祖以来, 岳家还没有怕过事。 兄弟不要说我不是岳家的血脉,公爹在世时多次说过,当个 亲闺女待我。我记事起余家就败落了,五岁那年我爹娘意外 去世,公婆收养了我。十四岁我与你哥圆了房,养女成了媳 妇。我原本是有乳名的,公爹按祖制为我起名岳余氏。兄弟 你看我不是姓岳吗?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自认为就是正宗的 岳家人,我从来都是维护岳家的形象。兄弟你说,我是不是 岳家人?
  岳光成说,嫂子当然是岳家人了,既是岳家的闺女,又 是岳家的媳妇。如果没有嫂子,我们祖父这一支血脉可能就 断香火了。岳当岳保不只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祖父一脉的所 有希望。
  兄弟说到这两个孩子,我还想多说几句。岳余氏说,你知道,我十分宠爱这两个儿子。命运对他们来说很不公平,刚刚懂事就没爹了。我是从爹娘没了才知道了生活的不易,幸亏遇上了公爹和婆婆这样的好人,才成长了我的人生。睡不着觉了我就想,怎样报答爹娘的厚恩?对爹娘而言,最希望的是延续岳家血脉,上天刚好送了我两个儿子,我不能辜负公婆的期望,更不能辜负上天的眷顾,只有拼着性命保护孩子,把孩子教养成人,才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所在。孩子的童年虽然不幸, 但所幸的是, 他们遇到了你这样的好叔叔。
  兄弟我不是恭维你,我从来也不会说一些恭维的话。但是今天我想对你说,兄弟你是一个心胸宽广公而忘私舍生取义的人。岳家庄园只有你能担当重任,延续祖父一支血脉你功劳最大。
  岳光成红着脸说,嫂子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我那屋里生不出个儿子,百年之后,我也无颜面对列宗列祖。
  岳余氏说,你尚还年轻, 只要不懈努力, 一定会心想事成。
  再说了,我劝兄弟再纳一房。你看,哪个大户人家不是三妻四妾?为传承祖宗血脉,娶几个女人也不算什么。我看你就是那薄脸皮,怕人戳脊梁骨。
  岳光成摇着头说,总觉得不合适。
  岳余氏说,这有什么不合适呢!你就别犹豫了,回去找几个族人商量一下,把这事办了。你老婆也是那深明大义之人,她会理解的,只是你要好好对她,喜新不厌旧就是了。
  岳光成低头喝茶,不敢拿眼睛看岳余氏。过了许久才抬起头说,嫂子的教诲也是,我从来没想这个。人云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祖父的这一小支血脉不能在我这里断了香火,回 去想想怎么办才好。
  叔嫂正拉得起劲,岳当进来说,娘,叔,菜都做好了, 谭叔可会做厨呢!
  谭大哥一步跨进门说, 我忙活了半天, 你俩倒拉的开心。 上来菜,一起边吃边拉嘛!
  岳余氏站起说,谭兄弟受累了,待会我敬你酒。遂吩咐 岳保道,保儿,把那天伺候保长剩下的酒拿来,给两个叔叔 接风洗尘。
  岳保答应着去了。
  岳当端上了菜,满屋子立时散发出了肉香味。
  岳光成搭上眼一看,全是山珍,斑鸠、野免、山鸡,还 油炸了几只家雀,岳保说昨晚上捉住的。
  岳光成目光转向岳保说,以后不能打宿鸟了。
  岳保不解其义,问道,叔叔,这是为什么呢?
  岳光成说,孔子曰,戈不射宿。意思是只射飞着的鸟, 不射夜宿的鸟。飞着的鸟, 是给鸟逃生的机会。射夜宿的鸟, 则是出其不意。于鸟而言,没有逃生的机会,于人而言,机 心尤其歹毒。人类为了自己生存,不可能不杀生。但人类有 灵魂, 有爱心, 杀生要有其道, 要有节制, 尤其不能在滥杀、 虐杀中培养恶的种子。
  岳当岳保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个劲儿地点头。
  岳余氏笑着说,还是叔叔学问大,我也刚刚才听到这个道理,往后你们注意就是了。
  说着,大伙儿入了席。
  岳当给每位斟了酒。
  岳余氏开席道,二位兄弟路途遥远,一路风尘来到我岳家庄,又送来若干银两,为嫂不胜感激。在岳家庄园,女人是不能上桌的;在岳家庄, 女人不上桌没人跟二位兄弟喝酒。
  我这喝了,为二位兄弟洗尘。说罢,抿了一小口。
  岳光成干了,说,谢谢嫂子。
  谭大哥也干了,说,本来是我们给嫂子道喜来着,反倒让嫂子占了先头。我斟满这盅喝了,借嫂子的酒,恭贺嫂子定居风水宝地,恭贺嫂子开辟岳家庄新土。期盼岳家兴旺发达,快添人丁。说罢自斟自饮,一口干了。
  岳余氏摆手说,谭兄弟过奖了。岳家庄刚刚有个名字,我岳家也不过盖了几间草房, 贺喜还有点儿早。等家业兴旺,祖庙建成,兄弟们再来道喜不迟。
  大家说笑着, 不一会儿酒醉饭饱, 又喝了一壶茶, 便歇了。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岳光成和谭大哥过来向岳余氏告辞。
  岳余氏说,开春你们家里都很忙,我就不挽留二位兄弟了。虽然隔着远,但却装在心里。唉!你们走吧!让当儿送你俩到方山那边去。
  岳光成听到岳余氏一声叹,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他知道嫂子此刻的心绪不是很平静,心中难以割舍故土那份亲情乡 情,只是因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换作他人,不说丢盔 卸甲,也会蓬头垢面。而嫂子柔弱的外表下,却有着刚强的 内心。她不愿意受制于人,毅然决然地领着孩子踏上了逃亡 的路程;她不愿意仰人鼻息,果断地放弃了谭家庄那能安身 立命的地方。她胸中有一个蓝图,那就是开辟自她以后的岳 家基业。
  谭大哥更是感慨多多。从岳余氏身上,他看到了岳家人 不屈不挠的高贵品质。一个女人,在被恶人追杀的时候,表 现出了临危不惧;一个女人,支撑着一个在风雨飘摇中几近 破败的家庭;一个女人,用她的智慧和勇气,担当起岳氏家 族的命运。开辟岳家基业,不能不说是一个壮举。从岳余氏 身上,谭大哥看到了岳家的未来,看到了岳余氏子孙满堂的 壮观场景。
  嫂子,请允许兄弟给您一拜。谭大哥双手抱拳躬身一个 大礼。
  岳光成也作了一个大揖,说了声嫂子多保重。
  二人同时抱拳道,嫂子,多保重!
  岳余氏眼里含着泪花。她的眼睛开始模糊,她的内心激 烈翻腾,她的双腿开始抖动。望着转身而去的二位兄弟,她 挥了挥手,用最大嗓门喊道,兄弟,一路保重!
  这清脆有力的声音,在岳家庄上空回荡。
  岳当背着弓箭,从家里走出来,对站在门口发愣的岳余氏说,娘,您回家吧,我去送送叔叔们。
  40
  春风骀荡,草木葳蕤。这个春天来得有些早,小丹河两岸绿草如茵,柳树也咕嘟了嘴儿。河水潺潺流淌着,仿佛燕语轻声,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春天,小丹河的水不是很大,流水并不湍急。他们越过小石桥,通往方山西坡的路。
  岳光成若有所思。他仰望巍巍的方山,像一个金元宝似的山顶,葱郁的树木把方山装扮成黛兰色。岳光成极喜欢这种黛蓝色。这种颜色既保留了绿色的含蓄,又夹杂了蓝色的冷静。他知道,嫂子也是喜欢这种颜色的。那日在岱岳看到这种颜色,嫂子像个少女一样,欣喜若狂,由衷地赞美岱岳的这种尊贵、含蓄和冷静。选择在这个地方居住,大概与她的心境有关。还有脚下这条小河,悅耳的流水声,像在唱着一首歌,流淌到人们的心田。方先生说的依山傍水应该就是这个意境,嫂子大彻大悟融汇贯通,这方风水宝地才有了它真正的主人。
  谭大哥与岳当走了几步,见岳光成没跟上,回过头说,兄弟在想什么?
  岳光成灿然一笑说,难道你不觉得这里风景优美吗?我在找嫂子选择在这里居住的理由,告诉你,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谭大哥与岳当又走了回来。
  谭大哥说, 理由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大多数人包括你我, 却领悟不到这种理由的真谛。嫂子的智慧无人能比,嫂子勇 气可佳。
  岳光成指着小丹河,又指了指岳家庄,说,我想到了古 人的一首诗,忽然彻悟,脑洞大开。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不正是对大嫂的真实写照吗?
  谭大哥说,我不懂什么诗,你说来听。
  岳光成说, 在水一方全诗出自先秦《诗经》中的《秦风·蒹 葭》。诗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 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 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 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谭大哥说,诗虽好,但我却不懂。
  这个路上我慢慢讲给你听。岳光成说。
  谭大哥对岳当说,贤侄就不用送了,回去陪陪你娘。
  岳当说,没事的,我送叔叔们过了方山就回来。
  岳光成走过来抚摸着岳当的头发, 心生欢喜, 无比爱怜, 说道,当儿,岳家庄的未来全靠你兄弟俩了。你要去潍县商 埠做生意,不在你娘身边要照顾好自己。多长几个心眼,处 处留心,时常回来看看你娘。岳保在家里把地种好。对了,跟你娘说,用那些银锭再买些田亩,盖些房屋,建祖庙的款项叔来操持。
  岳当点头道, 叔放心好了, 当一定不辱史命, 为祖宗争光。
  岳光成大喜, 说道, 当儿真的是长大了, 叔也就放心了。
  过了方山,岳光成就撵岳当回去,说,别再走了,我跟你谭叔知道路的。
  岳当从身上拿出一个布袋,递给岳光成说,娘让我带了些碎银给二位叔叔做盘缠。向前再走十来里路就是一条官家驿道,那个叫乔官的街上,酒楼茶肆很多,叔叔们吃个饭歇歇脚再走。
  岳光成说,我还有呢!拿回去给你娘,告诉她别省吃省喝的,咱岳家从来不缺这东西。
  谭大哥也说,嫂子就是那急公好义之人,什么时候也想着别人。贤侄,回去跟你娘说,心意我们领了,留着给你去潍县商埠做盘缠吧!
  岳当拗不过二位叔叔,收回布袋,说,我一定对娘说。
  叔叔们走吧,我去山腰转一下。
  岳光成说,又要打猎。去商埠了,就别弄这玩意了。你没听说过玩物丧志吗?
  岳当有些不好意思了, 说, 叔, 我这是最后一次。说完,做了个鬼脸,迈开双脚,向方山爬去。
  岳光成望着山坡上岳当的背影,对谭大哥说,这孩子,大有希望。
  谭大哥说,后生可畏,未来可期。
  走吧!岳光成说, 看样子明年又要来了, 依嫂子那性格, 建祖庙的事还能拖下去吗?
  谭大哥点头道,在这事上你肯定是个神仙。
  哈哈……
  哈哈……
  41
  三十年后, 岳家庄到了中兴时期。房屋数十, 人口愈百, 地亩近千。
  岳当去潍县商埠做生意,赚了不少钱都拿给岳余氏置地 了。后来,岳当在潍县地儿安了家。岳家庄也就成了岳保的 庄主。
  岳余氏率领儿子们拼打了三十年,终于迎来了岳家庄的 中兴。岳家庄近千亩土地放给佃户耕种,岳余氏致力于农耕 文化的传承,办学堂,开药铺。也注重不断地开拓生产生活 新领域,开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模式,譬如榨油、做豆腐 等各种各样的作坊,以及药房、酒馆、茶肆等店铺,基本满 足了岳家庄人的需求。
  岳王庙是岳余氏的一大功迹。岳光成约着谭大哥,第二 年又来到岳家庄,敲定了构建岳王庙的有关事宜。岳余氏除 了置地办一些作坊以外,几乎把所有的款项集中到建岳王庙上。三进殿的岳王宙气势恢弘,有前院后院,正殿偏殿,门前广场,正门有十几层青石台阶,殿内有岳飞塑像,奸臣跪像。每天都有捐客光顾,一向寂静的岳家庄人流如织,周围十几里外的香客,每年都来好几次进香。自然,被人们称为岳祖母的岳余氏名声在外。
  这一年,岳余氏七十虚岁。眼下他有两个儿子八个孙子二十个重孙。岳当三个儿子九个孙子都在潍县商埠那边居住,岳家庄的多数人口是岳保一支。真可谓是子孙满堂人丁兴旺。
  秋后的一天中午,岳余氏饭后正在闭目养神,几个孙子一起跑来告诉她,庙里来了一个瘸子,蓄着长发,脏不啦唧的,嚷着要见岳祖母。
  要见我?岳余氏睁开眼睛,看着几个孙子道。
  是呢,那人说不见老祖母不走。孙子们说。
  哦,是什么人呢?岳余氏说,那就去见他呗。
  一干族人簇拥着岳祖母来到岳王庙,很远就看见那人坐在庙前的石阶上。
  这个衣着不整的人正在望着岳家庄唏嘘不已,忽见五六个人簇拥着一个老太太向他走来,立时就明白了那老太太一定是岳余氏。
  老太太转眼间就到了庙前,拿眼向那人看去,似乎在哪里见过。
  孙儿上前问道,你是谁?我奶奶来了,还不上去说话。
  那人吃力地站起来,拄着拐杖下了台阶,来到岳余氏面前。
  老夫人一向可好?那人唱了一个喏。
  岳余氏打量了一下,看到那一双狡黠的眼神,记忆的闸 门突然打开,用手指着那人说,你……你是……丘山。那人自报家门说, 你在岳家庄园时, 我叫岳作业, 岳四的儿子。想起来了吗?
  果真是你。岳余氏说,三十年了,你还活着。
  丘山说,你都七十了还活着,我才多大啊,不到五十。
  可是你, 不是被人打死了吗?岳余氏不知怎么继续话题, 就随口这样说。
  哈哈……丘山有些哭笑, 说, 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没死, 当年我被岳光成打碎了腿骨,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不想 死,苟且地活了这三十年。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想不到你 现在成了岳家庄的主人。
  岳余氏说, 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苍天保佑我岳家。 要不是你一路追杀, 还没有今天的岳家庄。从这一点上来说, 岳家庄的今天,有你的一大功劳。
  丘山说, 我那些年是一直想杀你, 还要杀你的两个儿子, 可是天不灭曹,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
  岳余氏说,现在你有机会了,我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婆, 也没多少气力了,你可以一拐杖打死我,为你那死去的继父 报仇,是吗?
  丘山说,你这话就不对了,我打死你有什么用呢!我打死你能打死你那儿子孙子重孙吗?
  那你来见我干啥?岳余氏说。
  我就想证实一下,当年是不是你杀死的岳四。丘山说。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岳余氏在旁边的一个石墩上坐下, 说,唉,不中用了。你也坐下我慢慢说。
  丘山又坐到了石阶上。
  岳余氏说,造孽啊!我死都不能原谅岳四,尽管他死了三十年了。我好心好意卖给他两间房子,你说他不好好做人。
  那一夜,他爬过墙头,拿着杀猪刀撬开了我家的门闩,就对我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我自然不从。他就拿着刀子吓唬我,在我与他的打斗中,他自己不小心触着了刀刃,捅到了要害处,结果就死了。
  丘山问道,那大火是怎么回事?
  岳余氏说,我怎么会知道?也许火盆里的火引起来的,还烧了我三间屋和屋里的东西。
  丘山又问,你为什么带着儿子跑了呢?
  岳余氏说,我那不是吓坏了吗?想出来躲几天,谁知一躲就是三十年,眼看就是一辈子。
  丘山沉思了一会儿说,我这次见你并不是之前那个想法。
  庄主把我身子废了,本来是能够杀死我的,可他给我留了半条命,让我对着上天忏悔,让我屈辱地活在这个世上。我流浪了三十年,再也没脸回到岳家庄园。我也快五十了,眼看不中用了,就想见你一面证实一下刚才的事情,也看看你今天是个什么样子。我不能把遗憾带到坟墓里去,虽然我苟且地活了这 么多年,怎么说我也有一点点做人的尊严。
  岳余氏说,世事沧桑世事难料,真没想到你年少作恶, 潦倒半生,心灵的忏悔让你的人性复苏。感恩上天的眷顾, 让我们在这个世上发生了一些戏剧性的故事,尽管我们付出 了沉重的代价,这也是上天在磨炼我们。
  丘山说,要不你的人生怎么能开挂获得成功,你的确是 人中精灵女中豪杰。我看了你一手开辟的岳家庄,环绕膝下 的子孙儿女,还有这气势恢弘的岳王庙,就从内心里折服。 在这里,我向您赔罪。尽管我的岳姓被庄主勾掉了,但我骨 子里还流淌着岳家的血。前半生是人没做点人事,死了是鬼 也念及您的功绩。丘山说罢一扔拐杖,扑通跪在了岳余氏面 前。
  丘山猝不及防的这一举动,让岳余氏感到吃惊。在那一 瞬间,她不光看到了丘山人性丑陋的一面,也看到了丘山人 性回归的一面。在这一刻,岳余氏又展现了她悯天怜人慈悲 为怀的天性,慌忙从石墩子上站起来,弯下腰扶起了匍匐在 地的丘山。
  丘山眼里闪出了混浊的泪花。站起来拿起拐杖,头也不 回地走出了庙宇广场。
  岳余氏对着丘山的背影大声喊道,岳作业你去哪里?来 看祖宗庙吧!我岳家管你一辈子。
  丘山没有回答,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岳家庄。
  第二天早饭后,守庙人来报说,老祖母,小丹河里发现一具尸体,打捞上岸一看,是昨天那个瘸子。
  岳余氏一惊,啊,他死了!
  守庙人问道,老祖母,尸体怎么处置?
  岳余氏闭着眼睛说,去买口像样的棺材把他葬了吧!毕竟他祖上姓岳,毕竟他已良心发现。
  守庙人又问,老祖母,把他葬在哪儿呢?
  岳余氏不假思索地说,就小丹河旁边吧!
  ……
  42
  过了若干年,岳家庄人口增多,岳保的后人就另开辟了三里之外的岳辛庄。
  六百多年后某一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岳辛庄的当家人岳涛,站在凛冽的寒风中, 审视着岳氏祖宗留下来的这片土地。
  小丹河流到岳辛庄,形成了一个宽大的湾塘,在这个湾塘边,有一片荒芜的土地。岳涛在湾塘边转了好几个来回,对这个湾塘,对湾塘边荒芜的土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连几天,岳涛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拔的地步。他寝食不安,以致于精神恍惚。
  有一夜,岳涛忽然做了个梦,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梦。老祖母岳余氏, 还有先祖岳保款款向他走来, 他慌忙跪地迎接。
  老祖母对他说,岳涛你是飞祖以来第三十一代传人。从我开辟岳家庄算起,你是第十八代庄主。我们岳家庄在这几百年 里, 卓厉奋发, 兴家立业, 创造了不朽历史。到了你这一代, 并无什么建树,说你碌碌无为,可能你觉得冤屈。但是你看 看,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岳家几百年的基业不能毁在你手 里。
  岳保先祖也有些不太满意地说,岳涛啊,别怪老祖母说 你,自你掌门以来,确实没做出什么惊人的业绩。相当年, 我们在一片不毛之地创立基业,那难处是可想而知的。老祖 母领我们从汤阴爬山越岭来到这里落户,看中这里是一块风 水宝地。你看那方山,正应了老祖母的话,山底下有宝,不 是出了蓝宝石吗?你看那小丹河,流淌几百年不衰,岸边不 也盖起了楼房吗?这几百年,我们岳家不是也出了一些忠勇 之士吗?到了你这一代,正逢盛世,你要顺势而为,让岳家 的基业更加稳固。
  岳涛慌忙再拜,说,老祖宗英名留芳百世,岳家后人引 以为荣。我自掌门以来,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不怕苦累, 恐有闪失辱没祖宗门风。只因能力所限,业绩平平,还望先 祖体谅则个。
  老祖母说,我对风水略知一二,很多人不信这个。你去 看看, 小丹河到了岳辛庄生出一个大水塘, 这个水塘有讲究。 常言道山主人丁水主财,这水塘风水旺盛,气场旺盛,财运 就亨通。你何不在这里创一番事业?
  岳保也说,老祖母懂周易,通八卦,当年她才看中这个地方,岳家庄果然人丁旺盛,财路广开。你听老祖母的,在小丹河岸边荒芜的土地上开辟一番事业。古诗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你就把那地儿叫在水一方吧!
  岳涛待要再拜,忽见一阵清风过后,先祖飘然而去……梦醒,兀自呆呆地坐了半天。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岳涛回味着,顿有所悟。
  那几天,岳涛着了魔似的,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奔跑,去有关单位缠磨,找土地的主人商榷,最终以最便宜的价格承包了这片土地。
  岳涛对着上苍祈祷,老祖宗,我有了施展抱负展露才华的机会,我要把这里建成乡野酒馆,我要把这里建成一片森林。小丹河的岸边,应是一片翠绿,一片花香,一片笑语,一片金黄。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次年春天,岳涛按照自己的设想,在这片曾经荒芜了的土地上栽上了几十种花草树木,在茂密的竹林中修起了一条条林荫道,建起了十几处酒吧间,在湾塘里养鱼养鹅鸭……游客纷至沓来,不亦乐乎!
  岳涛不厌其烦地向世人解说着六百年前老祖母在方山脚下小丹河旁边兴家立业的故事。
  明朝洪武年间,一个女人领着两个儿子,从河南汤阴来到方山脚下小丹河旁边,也就是今天的在水一方……
2023 年 8 月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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