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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80天前
鄌郚总编

李老十:文心孤韵

  李老十:文心孤韵

  引言
  李老十在世时作为中国画坛青秀,与逝后被誉为怪才、奇才的显赫称谓相比,判若冰炭。尽管李老十的艺术作品已经形成独成体系的艺术风貌,令人遗憾的是,李老十祖籍山东莱州,艺术圈内人士却知之甚少,梳理齐鲁地域美术史,李老十这样在学理上直取传统文人画精髓,在艺术表现上敞开敏感心灵,创作上充满苍然浑厚的笔墨韵味,且能坚持独立思考的艺术家,不应该也不能缺席。对李老十艺术进行整理与归纳,不仅是对李老十等祖籍山东,在画坛的沉默处发言,在现实的纷喧中沉思艺术家的追念,他那种渴笔枯墨间渗透着真挚的情怀,满纸苍凉中漾溢出生命的体验,理应成为链接山东文脉外延的重要一环。

  海隅沃壤叹奇才
  李老十祖籍山东烟台莱州市三山岛街道龙泉村。莱州历史悠久,夏代寒浞封子浇建立过国,是当时胶东半岛最早的封国。此后二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这里以其发达的经济和优越的地理位置,始终是胶东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先后为东莱郡 、东莱国、光州、莱州、莱州府的治所,民间有“南有苏杭、北有掖黄”(意为南方有苏州、杭州,北方有掖县、黄县——现在的莱州、龙口)之美誉。古往今来,莱州产生过许多著名人物,在明朝曾有“明代莱州半朝官”的说法,历史上出过105位进士,宋朝宰相吕蒙正之吕氏一门三相,明代吏部尚书赵惠之赵家一门三尚书,甚为罕见。
  龙泉村坐落于莱州北部,相邻北蔡家村、天王庙村等,清代10几个村庄即连成一片,长达10多里,1916年德国籍的梁神甫在龙泉村主持修建西由教堂,是胶东地区规模较大的教堂之一。清朝末年,全国政局动荡,莱州也未能幸免,李老十的爷爷阖家“闯关东”来到哈尔滨,靠木工活养活全家。李老十于1957年出生,因为生活的贫困与窘迫,家人没有人被卷入“文革”政治旋涡,家境的贫寒和无助令他不堪。李老十有《题大饼子图》曰:“大饼子,杂合面,榆树叶,菜团子,豆腐渣,儿时赖此以活小命。母曾语吾:尔小时最馋,常拽母衣襟,一脸浮肿,哭唧唧曰:妈,我不吃菜团子,我想要大饼子。每闻此语,老十落泪”。对经历了60年代初期饥荒的中国人来说,饿,是一段不能忘却的痛楚回忆,对食物的憧憬与温饱的向往,促使很多家境贫寒的学子秉烛夜读,焚膏继晷。李老十从哈尔滨到了北京,生活的困顿,没能阻止他完成大学学业,并搭上“末班车”进入中央美术学院深造。与中断学业上山下乡的哥哥姐姐们相比,他无疑是幸运的。但没有知青生活中“战天斗地”的精神磨砺,缺少知青一代刻骨铭心的创伤记忆,缺乏对人情世事的练达,心理承受能力亦相对脆弱。随着世事变迁,当社会上原先尊奉的道德体系崩塌,当荒诞、无聊、痞子主义、享乐主义等毫无原则等等成为一种精神时髦,李老十极度困惑,感到苦闷、孤独,他选择了以绘画方式表达自己的困惑与痛感。
  李老十对传统艺术的追索,在中央美院学习的时候表现已经异乎常人,谦和而敏感的性格,喜欢读书、写字、思考问题,从不满足于单纯的画技训练---1984年,他的作品入选第六届全国美展,1985年获得“峨眉杯”全国书法大赛一等奖,绘画作品获得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亚洲文化中心颁法的“野间奖”,毕业创作《快活林》以别致的构思、夸张的形象,赢得了广泛的好评。此时,许多年轻艺术家以追逐现代主义、高标“反传统”为时髦,李老十却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他认为诗书画印是中国艺术的根本,艺术应该有一整套传统的审美程式和内心积淀,绘画只有自身成为具有完整价值观方法论的系统,才有可能真正地和其他门类艺术进行融汇与沟通。李老十注重梳理文化心理,将技法系统更加深入地契合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和审美习惯,他认为没有最大的功力理解中国传统艺术,没有深邃地汲取传统养分,在中国艺术上难有建树。他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期间得以接触名家,得到他们的亲炙,他当时画过大量的连环画和插图,从临摹期,装饰期,彷徨期,直到90年代之后他画的题材转向钟馗、残荷等,渐渐进入绘画成熟期,逐渐形成洒脱霸悍的风貌。李老十社交圈子极小,他沉潜在志同道合的寥寥朋友中,在与师长王镛以及同学陈平、许俊、徐一文、宋筱明一起创办“槐荫诗社”,从事古体诗词的研究及创作,以诗歌抒怀,并被称为“槐荫六君子”。
  1996年是李老十人生的终点,也注定是他不平静的一年。是年1月底,画家周思聪的逝世,李老十与杨建国、梅墨生相约一起参加追悼会,他们在原中央美院后面的一家花圈店里买了画圈,在书写挽联时,李老十心情凝重,沉默不语,浑身充满苍凉的悲痛。杨建国回忆说:李老十总对自己写挽联的书法不满意,他要来花圈店所有的空白挽联,一遍一遍地书写,直到写完最后一片,才无奈的收手,那时他两腿战栗,几乎不能走路,李老十只好不停地抽烟来镇静自己,好让自己回过神来。周思聪是他敬重的前辈艺术家,生前对他多有提携和鼓励,她的突然谢世在李老十心中引起的震动,也许不是“悲痛”二字所能形容的,以至于在追悼会后,梅墨生邀请杨建国和李老十到他家喝茶,以平复李老十的情绪,被他以沉默而委婉拒绝。5月,李老十的大哥在哈尔滨病逝。大哥的去世,对李老十的精神打击是多重的:失去亲人的悲伤;师长的酣然离去,对自己肝病的忧虑,相互缠绕而使他增添“人生太苦”感。在今天看来,李老十“遽然自裁”的结局本身,正是他自觉不自觉地基于一种道德意识和责任意识来叩问生存的意义的方式,尽管如此的结局是对生命意义追问历程的中止,从另一个角度诠释了李老十对生命的珍爱,他的艺术作品所包含的痛与思,最值得我们用心去体味,去解读。

  重构苍笔遵矩矱
  自古以来,书法与篆刻以正大之气和文化内涵为创作的根本,其本质是需要中国的传统文化来支撑。对书者、制印者而言,则必须有悟性。李老十是灵性极高的人,他苦摹楷书,擅行草,尤以介于章草、今草之间的草书为上上品。其章草最具特色是将书法的笔画打破并进行重构,弱化了隶意,其排列如奇阵,忽而空疏散漫,忽而密如蚁战。其书法结体寓圆于方,笔画凝重而恣纵,却不越出常轨,他的篆刻与传统所讲求的文、古、野、老等标准并不相契,但是,李老十的书、印与粗服乱头的画风则感觉十分恰切,书法、篆刻俨然成为绘画的一部分。
  李老十书法用功甚深。他推崇黄庭坚、徐渭、王铎、傅山、何绍基等个性突出的书法家,他曾经临摹大副楷体,结体法度严谨,书法充盈贯穿始终的“气”。气在中国艺术审美中,是艺术深层的、具有生命内涵的审美,堪称书法创作的本源。“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李老十对书法艺术创作表达人之性情为根本,他的书法,能让观者清醒地看到人身之气与精神、情感的无形之气的变化过程,通过笔墨的挥运转化为有形之象的线条,同时,线条的运动,又随书法主体的情绪变化和周身的精气变化而出现跌宕、起伏。李老十不仅将书法成为艺术创作的对象,他在生活中便札等同样以毛笔、宣纸为媒材,言物达意或借此抒怀,无不凭助书法来表达,在他与朋友沟通的信札里,书法本体所表现的精神状态,是一种由“气”所构成富有生命的作品,呈现出精神放松,平心静气,达到一种 “元气”通畅的境界。“气”不仅构成他书法艺术的原质,在艺术审美中实现了由器质转化为功能,由表象转化为内涵,由形态转化为精神,产生超出与当代书家不可同日而语的审美感受。
  李老十在书法艺术上对笔的新旧并不在意,时用秃锋短毫,这点与黄宾虹不谋而合,李老十的画室总有一盆“混水”,特殊的工具让他的书法笔意苍拙而有流动感,保持了字字笔画的独立,增加笔墨的画意,形成一种动中有静、笔断意连的个性化意态。在书法的艺术性上,李老十追求“逸”,逸是西方人难以理解的汉字,并且是文人传统中的核心,对“道”终有领悟的李老十,他说“自由是艺术创造的妙境,‘自由’亦是艺术创造的大敌---试问古今哪一家哪一派能离了传统而碑碑独造呢?”李老十在章草学习中转益多师,铸熔百家,以为我用,他从皇象急就章,到索靖月仪帖,到隋人出师颂,以及赵子昂、郑文原、祝允明,到近代的沈曾植、王遽常等名家作品,无不揣摩品味,以汲取营养。李老十书法章法上通篇和谐,气脉连贯,给人以水到渠成、灿然成章之美。他强调书法的形式感,线条骨力劲强、爽健,结字有飞动之势,作品有大的气象,用笔讲究精到、变化、艺术语言丰富,他的探索有根有源,笔墨定有出处,再进行有意的探索,李老十的书法工夫在字外,他强调与领悟“文心载道”,因为扎根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土壤,他的书法才会别具神采。
  在篆刻方面,他创造性地将宋体字引入篆刻,且将白话引入篆刻内容,化繁复为简约,弃高深为平俗,重视“韵”字。“韵,和也”,宗白华认为:“气韵就是宇宙中鼓动万物的‘气’的节奏和谐”。李老十对韵的追怀,与唐诗“君家在何处,妾住在横塘。移船暂且问,或恐是同乡”的诗歌,都有种看似漫不经心,却别出心裁,总能水到渠成一般,有着异曲同工、殊途同归的味道。他的篆刻气韵和观,使阴阳和谐和统一,阴柔美与阳刚美对立统一,呈现法度严谨却不失平和。李老十的朋友觉予说他的书法“气兼外粗内细、外柔内刚,外平内奇,心中意思直攀屈宋,眼中风光不甘时流,其胆大、其妄为、其古迈,乃自然而然矣”,他的篆刻,正是打通了与书法的“理”,开创当代印章的一代新风,但无不有“聆雅琴之清韵”。

  画神画鬼写天地
  莱州李姓曾经人才辈出,李森先?(?一1660)为清代名御史,明崇祯十三年中进士,官博士。清入关后,顺治二年由国子学博士考选为江西道监察御史。因耿直敢言,不避权贵,在御史任上曾被三次罢官,两次下狱,后被革职归里,仍豪放不羁,其诗句倾樽浇块垒,狂啸拔笼藩。300多年后,祖籍莱州的李老十也是位具备博厚精神空域的人,他的人物画充满忧伤的意味,凝结批判现实的思想内核,因此有着生命的重量,成就艺术的前卫性。李老十的作品掺杂一种疏离、冥想和梦幻的形而上学精神特质,这些作品与都市化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李老十总是在维护着艺术和现实之间的距离。
  李老十深研佛道,有高深造诣。在他看来,20世纪末期不啻末法时代,真正信仰佛教的人数渐渐稀少,修行的人更少,佛教沦为“求名闻利养”、“求平安无灾无病”乃至“求升官发财”的法门,随佛所教的三乘菩提变成了“交易”。李老十用画笔鞭笞丑恶,护持三宝,维持慧命于不堕。李老十直面社会长久压抑之后爆发的贪欲,背信弃义的欺骗甚至还有杀戮等等,老十将画名为“鬼趣”——他将中国画中代表正义的钟馗却面对银两,踯躅不前却欲罢不能,矛盾的心态直言不讳地呈现出社会世相,建构了李老十对世事认知的一道反讽的符咒。李老十最动人的是一幅写意人物《观花图》:达摩离开蒲团,并不坐禅,而是被一盆荷花所吸引,他走到茶几边,瞪大眼睛数着两朵孤零零的荷花的花瓣发愁,他自语道:花瓣多,数着难过了半天,没能数完。这张画完成的时间就在李老十弃世的那一年。达摩与花朵何干?李老十竟怀着一种珍罕的发现的目光,盯着我们习见的象征着纯洁的花枝——没有拈花一笑的偈语,生即探寻,探寻无望则可弃之。不能不在一定层面上说,李老十是真正的寻路者,不过他那路的概念和我们都不相类罢了。
  李老实画人物,有传统根底和写实能力的支持。他接受过工笔与写意人物写生的训练,临摹过《八十七神仙卷》和永乐宫壁画,他的作品没有陷入程式化的桎梏,线条充满想象和随心所欲的变化。李老十以草书入画,笔墨纵放而朴厚,在风格上,他的绘画保持着一种简约、平面化倾向,重视画意的传达,摒弃细节上的雕琢和粉饰,但并不流于抽象,在构图上充分给予被分割的空间内部的张力,将最夺人眼目的视角的印象呈现出来,并攫取你的思维,让你抛弃叙事性的冗杂,而是驻留在形式的外延上。李老十笔下的形象灵动,是鬼而似人,在表现上都近于直率、强悍而激烈,风格沉重、压抑,虽也不乏幽默,但基调是感伤的---鬼,虽然有着清晰的轮廓,却带着不胜寂寥和乖戾的神色,鬼,以一种孤芳自赏、欲言又止的姿态,抽离了画面的背景元素,从而使“过去”变得疏离,而“未来”则变得可疑。
  李老十所画的人物作为存在的图像,被简化到彻底的本质,在新的语境和意义中重生,其中一部分自画像或直接描述,或间接寄寓。《壬申古装自写像》作于1992年,36岁的自画像正面拱手立像,披麻衣,穿草鞋,戴草帽,背酒葫芦,题“家有诗书酿画才,安贫久困未板哀。笑闻人夸东临富,自把米钱换酒来”。90年代初,书画市场正处在“乍暖还寒”的情境,主要买家来自港台,书画市场比较冷落。据说他曾经拒绝香港画商的大笔金钱,他对生活的焦虑和抑郁,能够通过诗画宣泄加以缓解,在艺术的追怀上,他确实做到“方而不割--有棱角而不伤人;直而不肆--率直而沒有放肆;光而不耀--有光芒而不炫耀”,直面现实,有时这种宣泄反而强化其自我伤痛意识,当抵御物质利诱面临苦恼时,他把闭门读书视为“至乐”,幻想着闲云野鹤、“舒卷任逍遥”或“一壶老酒挂僧腰”式的生活,《读书图》中画一白衣人坐在椅中,全神贯注地看书:“屋外大雪满地,炉中煤火通红。胸中无杂事相扰,掌上有佳书一卷,此中至乐,非读书之人不能知也”。他曾画一钟馗把宝剑交付小鬼,自己袖手观云,题曰:“天天打鬼太辛劳,人老无能愧宝刀。偶羡流云闲自在,去来舒卷任逍遥”--这些皆以“得闲趣”“任逍遥”的道家理想,历代困顿未仕的士子藉此自我解脱过。厌于纷乱而感到无奈的李老十,从传统士人的思想库寻找良方,但这类幻想不过是梦中花、水中月,一进入现实情境就破灭了。他所做《打坐图》题:“我与我战三十六年,至今未知胜负”。李老十的似乎陷入了哈姆雷特式的心灵两难,自我的两难之战是痛苦的,不满于这样的生存状态,但又无法改变它;无奈,但又不甘于这种无奈,深深刺疼李老十敏感的心,使他无法超脱,难以自拔。
  李老十直言“万种罪孽皆人所为,然俱托以鬼名,鬼冤乎哉。老十画鬼俱在子夜,任意涂抹,非心中臆造,是目中所见”。为其真挚和胆识的流露,不难看出表面的画鬼是借鬼喻人,关注现实生命状态之所在。钟馗和诸鬼都是人,他们的哀乐与纷争即人世的哀乐与纷争。《对弈图》画钟馗跟小鬼下棋,赤脚的小鬼斜视着钟馗,抱腿窃笑,钟馗举棋不定,急得双目直冒白光。题曰:“举棋难落却缘何,怒目横眉费琢磨。自古英雄憨直甚,不如小鬼计谋多”。作品充满幽默,却透漏出一种令人思味甚至令人悲哀的情绪。
  李老十的水墨画与传统文人画沟通,通过分散焦点的方法抽离时间,是他的艺术脱离世俗的因素。当一个画面有了主角,焦点被集中到其中一点的时候,无论图像多么抽象,很难避免人物或者事物的叙事性,而分散在画面的焦点,共时性就会显露而出,整体空间就由三维走向多维,李老十在鬼打架系列中正是秉持回归原始审美节点的思考。在生活中,所谓“鬼打架”,多指人与人之间的无意义争斗,李老十的最初小品是对这类现象轻松而幽默的嘲讽。但后来的《鬼打架系列》变成了构图庞大、刻画精整的大幅创作,群鬼的殴斗与混战充斥紧张怪异和阴森恐怖,这些群殴之鬼大多疯狂而凶恶,鬼和鬼痉挛着、拥挤着、重叠着,一切都杂乱无序、错位倒置,你死我活的拼杀,无所不用其极的阴毒手段,让人轻易可以感到欲望的膨胀,李老十敢于倾吐痛心疾首的内心世界,青面獠牙、争斗不休的恶鬼,他敏感地洞悉一切,直面血肉人生,揭示人和人的行为的复杂性,具有强烈的批判性意义。朱新建生前曾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好朋友李老十,喜欢画钟馗等等,才气横溢,三十刚刚出头(李老十终年39岁,可能朱新建先生记忆有误。笔者加注),突然做了一件历史上好多文人都做过,叫亲人朋友心里难过的事。追悼会的时候送去了一幅挽联:‘偶来人间三十年画神画鬼,回去山中八千里写地写天。’杨建国跟他生前特别亲密,跟我说:‘本来我都觉得自己过不去了,太难受了,读了你这幅联,我心里好受多了。’我说:‘写出来,我自己也好受一些。’” 李老十将精神引向关注自己、别人以及这个时代人的命运,使一个绘画天才,将个性、欲望、责任、良知和善意通常总是混杂地汇聚,刘玉龙诗:“老十下笔见诗魂?,看似画鬼实画人;鬼有恶面心存善,人无良知貌如神” 。好友的记忆,为李老十的人物画作品,作了中肯而终极的注解。

  谁解枯蓬胜艳葩
  如果说描绘钟馗和鬼表现了李老十对外在世界即人和人世的感知、体验与思虑,那么残荷则更多地是李老十的自喻,是他孤独破碎之心的独白与叹息。
  荷是传统绘画最为常见的题材,前贤的种种画法与风格,往往形成难以超越的高峰!倘若独出心裁,成就个性化、心灵的创造,谈何容易!李老十把荷花意象变为荷塘意象,把美感意象变为痛感意象,他大大弱化花叶的具体形象,极力突出荷塘的整体意象与气氛,把美丽的荷花置于凄风苦雨、苍茫迷离、气象混沌、氤氲沉厚的荷塘境界,粗犷而沉郁,在绘画中贯注了浓郁的个人精神。李老十把雅静笔墨变为“狂颠”笔墨,用笔借缶老之迹,古拙沉雄,充满内在的张力与躁动,李老十的荷花,呈现给你的是整个世界,让你感受的是百触交集、难以把握的丰富性情,他用生命来宣染荷花,充满了胆敢独造、不畏古人的气魄,使生命与荷花完成了彻底的融换,李老十的荷花的神韵与魅力无可比攀。??
  李老十注重以笔墨语言和传统风格表达现代感受,他是赋予诗书画印一体的文人画模式以新生命的艺术家,从传统文化中去寻找创作方向,汲取易经、庄子,还是禅宗、玄学等思想,结合石涛与八大山人的逸笔闲墨,将“笔墨”看做体现中国人审美智慧的精髓。李老十追求个性和创造性,但不轻易抛弃传统,不以相对主义的态度看待古代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继承与创造。上世纪80年代末,他用淡墨、土黄和赭色画残叶与莲蓬,绘就早期的《野水荷秋图》,秋意苍茫而惨淡,在此画的补题云:“已巳年秋,余住西山,尝于风雨中独游颐和园。每见秋枝残叶,摇荡风雨,心必为之所动。几回折莲,何能尽取?故写残荷图百十余幅,意有未尽,乃以诗记之,并颜其居曰‘破荷堂’” 。观残荷而“心为之动”,是因为一种发自心底的悲秋情怀,他用传统的媒材与传统的笔墨构建心中的艺术,借鉴西方表现主义,重视变形与色彩的表现,他试图把西方表现主义传统与中国文人画传统融为一体,既突出变形表现,也看重笔墨的表现力。他创造的视觉隐喻,他的个人化、心灵化的绘画形象,证明了诗书画印合一的写意画模式仍能有效地表现当代的精神,为中国画的发展提供了宝贵的艺术实践与经验。
  在李老十看来,绘画是视觉艺术,对于已经形成了独特审美范畴的诗书画一体的文人画,必须把文学、书法融入其中,否则,就如同参与无规则的竞技与游戏,表演者和欣赏者都得不到快乐。用西画的标准衡量中国画,以视觉单一性否定视觉综合性,既会抹杀中国画的民族特色,也无益于中国画的多元性发展。李老十残荷的绘画中,纸墨的力量如同天降,来不及躲避,任由其卷裹进入似幻又真的状态,这证明艺术可传感生命信息,所以真正的艺术通心通神,富有能量力度。他在画上题写过李商隐“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诗句,但古人的淡远空寂之意不足以表达他的内在感受,于是在《题荷鸭图》做诗:“戏红倚翠,自在幽游。蓦然回首,满目残秋”,画中残荷狼籍,秋光肃杀,卷尾有一蓦然回首的游鸭,戏红倚翠的幽游过后,终将面对荒凉的“满目残秋”,字字透着一种人生的苍凉与悲哀。李老十对大自然残荷的摹形传神,有非凡的表现力,但他更多地是以此为基,在艺术中揉融进了生命的力量,使大自然和生命融为一体,相互染泄,相互超越,成就他心泊古今,笔成中西,带有“禅机”的内在感受。
  李老十画残荷的本质和母源是生命,与生命联接的密度、深度直接派生出艺术的量级和层次。“孤魂怪笔写残秋,满纸凄然鬼神愁。若问原心何至此,八风纸外正飕飕”(《题残塘风雨图》)。“孤魂”绘就“满纸凄然”之作,映射他对人生的痛苦和感情的脆弱,他太执着于对清纯世界的渴望,敏于感知人生的异化与荒诞,他所向往的是自由和超脱,现实一次又一次地与敏感颖悟的心灵相遇,他只能用自己的死来诠释生命,完满艺术,特异方式的死映照着生命的另一番辉煌和生存的意义。那来不及悲伤的突兀猝至的死,留给世人的永远是那瞬间之前的活生生,到老也令人对无可挽逆的事实持真切的怀疑,在我们内心,李老十仍然以特异的方式永远活着,他的画里伏潜着他那颗永保透射力、复活力的心灵。正如他的同学在《枯蓬解(和李老十)》中那句一语成谶的诗:“古来谁断云烟事,笑对兄弟一杯觞” ,李老十的怀古文心、孤独清韵,都融进我们悲伤的酒与辉煌的泪。

  参考文献:
  1.《当代中国画》:《徐一文》            2007年07期    漓江出版社
  2.《李老十-中国美术家作品集》           2014年10月    人民美术出版社
  3.《中国书法》:《是朴非拙,才人胆大》  1996年05期
  4.《文艺研究》:《谁解枯蓬胜艳葩》      2005年05期
  5.《诗品》                              1986年12月   ?金枫出版社
  6.《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    1979年06月    上海文艺出版社
  7.《说文解字》                          1989年01月    中国书店
  鸣谢:马书林、杨建国、郎绍君、王丕来、梅墨生、杨林、徐一文、王宁及李老十的夫人刘宝华等对此文亦有贡献。
  李老十简介:
  李老十(1957-1996)本名李玉杰,字默忍,因排行十,取号老十。原籍山东莱州,1957年生于哈尔滨,1977年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学校美术专业,1985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民间艺术系,生前任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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