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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77天前
鄌郚总编

逄春阶丨湿漉漉的天空——郝湘榛先生十年祭

  湿漉漉的天空
  ——郝湘榛先生十年祭
  逄春阶

  癸巳年九月十六日上午,我们来到青州,来到湘榛师墓前。湘臻师已在这里长眠整十年。
  湘榛师的心血洒在沂山脚下,洒在临朐。但青州是他的故乡。
  天无纤云。如海,不见底的深海。天空很大,如一顶巨大的帐篷,一顶能挡风雨的帐篷;天空又很小,像小小的坟墓,装满了亲人和学生的哀愁与思念。
  我们和湘榛师就在同一个天空下。我们在外头,湘榛师在里头。
  但往远了看,我看到了天空的另一幅面孔。
  湘榛师的天空,曾经是乌云密布,甚至是电闪雷鸣,是流泪的天空,湿漉漉的天空。
  湘榛师的天空是历史的天空。
  他的自述,句句如铅:“郝湘榛:男,命运不济。1929年生在山东青州一个穷困的农村家庭。从记事起就来了鬼子,以后就解放战争拉锯,学校办办停停,躲躲藏藏,弄得没大捞着上学。1942年瞎(鲁中方言:丢失)了秫黍,又几乎饿死。1949年当小学教员,因为爱好文学,还发表点小东西,就拔到了县文化馆。曾出版过三个小册子;打成右派,一下子抠去了22年。后来改正了但也老了,常感疲劳,精力不行。现在临朐县文联主办文学讲习所,全扑在培养文学新人上了。”
  一下子抠去了22年。怎一个“抠”字了得!
  自传里没有罗列他获的奖项,没有写上他的作品名字,他甚至忽略了自己创作的由长影拍摄的《半边天》,还忽略了县政协副主席的职务。
  电影《半边天》,我小的时候看的。湘榛师活着时,我竟然不知道是他当的编剧。
  十年前今日的晚上,7点16分,在如泼大雨中,湘榛师不告而别。那天晚上,我正坐在去安徽的火车上,跟同行的朋友在车厢里大谈湘榛师的小说《人之初》。
  风不小,吹着坟上的衰草。
  金刚兄为湘榛师点上烟。竖在坟边上,湘榛师就着风,三两口就吃完了,烟白扶摇而上。我感叹,都十年过去了,湘榛师烟瘾还这么大。
  湘榛师,您还记得吗?鲁迅也喜欢抽烟,他把抽着的纸烟的烟缕,说成是“烟篆”,即那烟缕弯曲上升,好似笔划圆曲的篆字。他在《一觉》中说:“我疲劳着,捏着纸烟……烟篆在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指名的形象。”
  湘榛师,您在那边,也如鲁迅一样迷恋烟篆吗?
  湘榛师的女儿说,他抽烟都是把门窗关严实,一个人在屋里,一手拿书,一手拿烟。一开门,好像着了火。
  金刚兄又给湘榛师倒上酒,酒香绕坟四散。金刚说:“郝老师,您喝酒吧。”湘榛师端酒杯的姿势,在我脑海里,丝毫没变。
  诗人孔德平先生曾用一副长联给他画了像:
  半生坎坷,于烟酒解忧,除了抽烟喝酒影响自己,先生之德几乎没有缺点;
  一世执著,从文学找乐,算上授文教学辅导别人,先生之作大概全是美食。
  湘榛师与著名小说家高晓声、陆文夫一样,在同一个年代成名,几乎在同一年遭难。
  新时期,高晓声、陆文夫埋头创作,且成绩斐然。而湘榛师却“全扑在培养文学新人上了”。为学生,点灯熬油,苦口婆心。
  在偏僻的小县城,湘榛师是孤独的。但他又是最充实的,躲在小屋,与文学大师天天对话。
  湘榛师婚姻是包办的,不幸,也是大幸。解放后一举成名,当年的前途无量的青年小说家,崇拜者众,有女演员曾以身相许。但湘榛师迫于兄长压力,而没有离婚。
  不久,戴上右派帽子,恰是不离不弃的发妻,默默伺候,燃起了他的生命之火。不识字的师母,用一双小脚支撑起风雨飘摇的家。
  师母是孤独的。师母也是一部小说,她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到了郝家,成了比丫鬟还丫鬟的女人。
  湘榛师无愧于任何人,只愧我们的师母。
  临终,湘榛师拉着女儿的手,含泪嘱咐不要忘记自己的老伴。
  我们从墓地回到家里,扑打掉鞋子上的泥土,上楼。
  师母九十岁,满头白雪,一脸笑容。老人说:“我要是替他死了,叫他活着,和你们这些年小的拉拉呱多好。”
  湘榛师的小女儿笑着说:“要是女演员跟了俺爷,也就没有我了。”
  湘榛师的小女婿、我的师兄爱良说:“要是那样,他的创作可能是个飞跃。”
  师母微笑着,她耳朵很好使。她不说话。
  湘榛师您听到了吗?您生前倡导的“鸡毛文学”,是不是就是我们刚才说的话题呢?爱啊恨啊,一团麻,如鸡毛……
  2002年《大家》第4期上,我看到了湘榛师发的中篇小说《鼠人》。我终于看到非常标准的鸡毛小说。在《鼠人》中,有一段精彩的文字,常常被评论家提到:“苏大忠不讨厌老鼠,相反,他对老鼠报有极大的同情。他欣赏老鼠能积攒东西。你看,割麦时,遍地是粮食,大鸡小鸡半大鸡,一霎就吃饱了,吃饱了就闲着胡逛荡,没一个知道攒着,错过了这个机会,你看饿的那个熊样!牛马也是。唉!别的畜类都是,就是人和老鼠聪明!他佩服老鼠熬夜的劲头。老鼠能彻夜不眠。你睡一觉醒来,听它在忙着,再睡一觉醒来,它还在忙着,谁能有这种精神?人是应该有这种精神的,自己比它们差远了!他同情老鼠的弱小和不安全处境。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本身又没有多少抵抗能力,只有抱头逃窜。子女倒是不少,但活下来的却是寥寥无几。生命就是这样无保障,不是太悲惨了吗?……他惊叹老鼠的谋生能力。你把食物挂在墙上,吊在空中,它也能上去……”湘榛从老鼠身上咂摸出的是枯涩,这枯涩浸透了他自己的坎坷生活。
  湘榛师欠人间一部关于爱情的小说。
  他还欠一部自传。金刚兄早年曾问过湘榛师,趁着精力还来得及,不妨将自己的一生梳理梳理。湘榛师摇头。
  湘榛师的长子,如今六十四岁了。他小学都没上完,在家务农,但喜欢读鲁迅。他说:“昨天,十月十九(农历九月十五),是鲁迅先生的祭日。其实,好多人,看不懂鲁迅。”
  我端着酒杯,想,我看懂湘榛师了吗?
  我和金刚都喝醉了,我看到湘榛师在看着我俩,老师的眼里湿漉漉的……
  对不起,老师!我们不喝酒了!
  2013年11月写,2014年6月26日改定

  逄春阶,中国作协会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现任大众报业集团(大众日报社)培训委员会总监,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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