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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71天前
鄌郚总编

祝红蕾丨那摸顶的光

  那摸顶的光
  祝红蕾

  一、摸顶的记忆
  1989年一个夏日,周士军老师带我见到了郝湘臻先生。
  在文联小院听完课后,郝湘臻先生留饭。那是我在临朐县城吃的第一顿饭,大约有七八个人,多是乡镇上来听课的文学青年。郝先生开了白酒,每人斟上一盅。挽着髻穿蓝黑大襟褂的师母颠着小脚为大家倒水添饭,饭后又切了黄色的小香瓜端上桌。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香瓜,它不同于甜瓜的汁水泛滥,也不同于面瓜的口感绵软,一口咬上去,甘美甜蜜的世界打开了一个洞。那金色的月牙一样的一瓣瓜,成了我记忆里永不褪色的黄月光。
  席间,郝先生问我多大了,上几年级。我一一回答,他摸了摸我的头顶,说,先好好学习,打好基础。
  我懵懂地点点头,那时并不懂得其间深意。
  周士军老师是我的初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那时已经在《海鸥》(《青岛文学》的前身)等杂志上发表了若干小说,是正当时的文坛俊秀。他身材高大,背微微前倾,经常在语文课上声情并茂地给我们朗读经典文章。有时候读着读着,眼眶就湿润了。几乎每个周五下午的作文课,我的作文都会被读到,这大大激励了我的写作动力。周老师将一篇题为《春雪》的作文,推荐到《海浮文苑》,发在了一版倒头条,还写了评论。后来又推荐我发了一篇题为《四奎》的小说。对一个初中生来讲,这是多么巨大的鼓励。在听课之余,我断续听到郝湘臻先生低声说,好苗子,要多扶扶;又间或高声道,什么是文学?!文学就是人学啊,这东西可了不得!语言不是工具,语言就是文学本身!!说到激动处,他表情激越,挥舞着手,如入无人之境,又仿佛在指挥看不见的千军万马。
  只可惜那时并不懂事,没能记下先生那些写作最本质的真知灼见。
  也不懂周老师为什么读着文章就流泪了,也不懂郝先生为什么那样地就容易激动起来。
  他清瘦黧黑的面孔,浓黑的眉毛,喝茶的杯子里有着厚厚的茶山,当然那茶也是浓酽的,仿佛是药,而不是茶。右手手指因为时常拿烟,有些焦黄。不谈文学的时候,他是一个黑而沉默且严厉的老头,一谈到文学,仿佛一团火焰跳进了煤炭,立即变成了一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人,又仿佛一块块天外陨石掉进了一眼黑井,灵感的浪花激荡,妙语如珠四溅。
  后来我到青州读书,有幸参加每月的文学聚会,也认识了孙贵颂、杨如雪、史鑫等文学师友,加入了青州市首届文学联合会。那些聚会是多么的现代和时尚,我第一次见识了舞会、咖啡、吉他、唱片机、电脑、打印机,当然最核心的是文学,散文、小说和诗歌,还有美术老师讲油画、音乐老师讲交响乐。那些文学聚会哺育了一大批文学青年,当谈到拜师请教,几乎众口一词地都提到了郝湘臻先生。
  “郝湘臻先生才是大家,我们都只能做他的学生。”
  我再度去拜访郝湘臻先生的时候,已是1997年。那时我喜欢上了张爱玲,沉迷于华丽词句与时尚感觉。
  郝先生已搬去铁道旁建筑设计院内的一处平房居住。其时正是冬天,火炉子上旧水壶里咕嘟咕嘟炖着热水,杯子里泡着浓茶,房间里烟雾缭绕,郝先生越发黑瘦,深切的咳嗽也在隐没的烟雾里时断时续。他话并不多,也不复往日的精神,问了我一些写作的情况。那时虽得意于遣词造句的雕虫小技,但是并无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在那严厉目光下和铿锵不绝的咳嗽声中,只觉得坐立不安。
  那是怎样寒素的一个房间,几件最简陋的家具,和一个老农家的摆设并无不同。一个黑铁烧火炉将灭未灭的燃烧着,估计是不舍得煤炭。和原来去的文联小院——那个众人环绕言笑宴宴的场景是多么相去甚远。出得门来,寒风萧瑟,梧桐树的叶子啪嗒啪嗒地跌落到地上,阳光疏淡照着满地滚动的梧桐叶子,寒风一吹就更凄凉了。
  站在大街上,我恍恍惚惚,只觉得委屈难过,怎么会是这样窘迫的光景。曾经在文坛享有盛誉的国家一级作家、《半边天》词条的贡献者,这么孤独寂寞地度过晚境。我劝说道,咳嗽就不要抽烟了。师母叹口气,唉,说不听,还是要抽,要把命抽没了就舒索了。
  再次去的时候,我按照郝先生的嘱咐,我将新写的一篇怀念童年小狗的文章交给他,满怀期待地坐在一旁等待他的夸赞。他立即打开稿纸阅读起来。读完,沉默了半晌,不置一词。我紧张起来,却不敢问他。他喝了一口浓茶,又抽起烟来,云雾吞吐间,叹口气,“形而上的东西太多了,伤及了文章的气息……”一句话未完,汗水顺着我的脊背淌下来了。
  我带去的止咳药,他连看也没看一眼,想来是极度失望了。时隔多年我还记得其时那种由自得到失落,再到紧张,乃至看到自己水落石出的浅薄和鄙俗,双耳燥热,羞愧难当。
  一切都躲不过郝先生锐利如剑的眼睛。他的犀利足以戳穿所有的肤浅、招摇和大而无当,直击事物本质。没有直面真实的力量,就不足和文学把酒言欢。
  那个时候的自己内心单薄脆弱,不想面对苦难和煎熬。喜欢繁华热闹,喜欢人生得意须尽欢,偏好现代时尚的事物,也并不想“直面惨淡的人生”,与真正的写作也就渐行渐远。
  2003年的一个夜晚,在一场噩梦中惊醒,惊悸中犹记得躺到床上后,死神下令关掉了灯,困顿绝望感久久不散,无法入眠。
  2020年隔离家中,热闹的潮水退去,我也一点一点梳理内心的秩序,缝补那些千疮百孔的破洞。读到《西游记》中,唐僧上得无底摆渡船后,见上游漂过一个尸首,大惊失色。行者笑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那么站在摆渡船上的到底是谁?看到这里,不由悚然惊动,想起那个梦,重新思考写作于我的意义。
  2022年我到北师大学习。学校女生远多于男生,和它的前身——成立于1908年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堂很有关系,鲁迅在此任教并写下了著名的《记念刘和珍君》。鲁迅雕像前经常摆满鲜花,时有年轻的学子拍照留念。站在姹紫嫣红的芍药丛中,我想起了寂寞的郝湘臻先生,百感交集,那个有着鲁迅那样凛冽表情刚硬骨头的黑瘦老头,被誉为临朐文坛“祖师爷”、临朐文学老墩头的老头,到今天还有多少人记得他?

  二、一个作家和他的时代
  和郝湘臻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是我将借他的《我是猫》送还。当时他身体已很虚弱,精气神也明显地不如以前了。却依旧问我有没有写新作品,我支支吾吾。他皱着眉头说,要写,要写啊。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是诀别。
  2016年清明,周士军、张克奇、李芳等一众文学师友,还有郝老的女婿张爱良等一并去郝老坟前祭奠。纸草焚烧如黑蝴蝶,白酒奠到碑前——是之前郝老不曾喝过的好酒。他这一生,抽劣质烟,喝地瓜干酒,不多的钱全扔到和文学相关的事情上了。看那荒草和野地,想起那黑脸上的笑,那铁一样的孤独和沉默,不由都落下泪来。默立中忽然见一只大鸟长空悲鸣着穿越高空,一径往南飞去。
  到郝老家里,师母面目慈祥,目光温和澄澈,仿佛从来没有经历那些人间磨折。只是长久地握着我们的手,一个劲握着,看着我们的脸,半天都不曾把视线挪开。
  她一定是想在我们——这些郝老喜欢的、寄托了厚望的人脸上,看到郝老的影子。
  生于1929年的郝老,经历了新中国的成立、十年动乱、改革开放,他的一生浓缩半部新中国发展史。
  1953年,年仅24岁的郝湘榛发表了反映新中国农村翻天覆地变化的处女作《王家湾》,1955年又连续发表了《一个家庭的变化》、《方向》两部中篇小说,在山东文坛引起强烈反响,正是一个写作者祖意气风发的岁月。
  天有不测风云,1957年郝老被打成右派,十年浩劫蹲牛棚坐板房,人间冷暖都让他尝了一个遍。最郁闷的日子,他把自己关在屋子,一个人摆好棋盘,跟自己对弈。
  我常想,是什么支撑他走过了那些黑暗无边透心凉的岁月?
  或许还是手中的笔。他从未停止阅读和思考,在最孤寂的日子里,他依然在写写画画。想要用一支秃笔,向人间正道讨个说法。
  1972年郝湘臻先生创作了数来宝剧《半边天》,因贴近生活朗朗上口而深受群众喜爱,一针见血地对影响农村发展的封建思想进行了剖析,“眼睛里堵着块半头砖,老是看不见半边天”。当时女性参与社会发展已经成为一种风潮,陈旧思想导致的“男女同工不同酬”成为阻碍发展的绊脚石。幽默风趣活泼上口的数来宝改为戏剧小品后,一发不可收,“搬掉眼里的半头砖,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唱词更是暗合了时代的发展心声。在女性文学发展如火如荼的今天,回看《半边天》,郝老在那个年代对女性力量的认同和尊重,比如今的觉醒者早了整整五十年。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认知,在那个许多女人还在裹小脚、被称作“家里的”年代!
  伟大的作家从来都是为一切弱小发声,而不是站在“小我”的恩怨上,发泄一己之私一己之恨。恨到极处他也痛骂,失望到顶,他也怨怼。但是说完骂完,拿起笔,又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作家。那些人世间的不堪和屈辱,仿佛水过地皮湿一样,不曾沾染他的创作“金缕衣”。他重新抖擞精神,笔下又投入进百倍的热情,仿佛立在云端看到人间苦难,虽恨铁不成钢,但总觉得可恨之人皆有悲悯可叹之处。
  所有的苦闷与痛苦,他都用烟酒、用肉身的苦痛来抵挡,而保持笔端的纯粹、端正和宽阔。他是真爱写作,真正敬畏着手中的一支笔。他是真爱这人间,哪怕磨难接连不断。
  好作家内心定有侠义在。世界坍塌,但是内心稳定自成秩序,也对自然万物和人事更迭极为敏感。
  1973年,由山东省吕剧团改编排演的吕剧《半边天》,由团长郎咸芬带队到临朐举行专场首演。
  1974年,吕剧《半边天》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成戏曲影片,在全国放映,风头一时无两。《半边天》成为提高妇女地位、尊重妇女形象、解放妇女劳动生产力的专用名词。“半边天”作为专用名词首次被编进《现代汉语大辞典》,后来成为妇女们的代名词。
  快板剧《半边天》从诞生到成功,见证着临朐小戏的创作历程。在它的影响下,临朐小戏创作蓬蓬勃勃发展起来,叫响了山东,走进了中央电视台。《半边天》是临朐文学创作史上的一次高峰亮相,也成为临朐小戏之乡的“开门红”。
  《借媳妇》《陈毅打麦场》《三个女人一台戏》《山妮告状》等一大批庄户小戏唱遍了村郭山乡,临朐成了远近闻名的小戏之乡。
  优秀的作家总是能捕捉到时代的先声,并且最快地做出回应。如同在一片混沌中最先看到天边还被覆盖着的星辰微光,在无边的静寂中最早听到天籁之声,在寒冬中就敏锐感知到新芽迸发的脉动。
  郝湘臻先生正是这样的人。1978年改革开放的讯息如春雷传遍了全国,郝湘臻先生仿佛最早听到了鼓声,迅速写出了呼唤“人之初性本善”的短篇小说《人之初》,发表在《山东文学》,《小说月报》转载了这篇现实主义的杰出作品。
  他的小说语言简练,常有短句,间有土话俚语,行文泼辣利落,节奏疏朗有致,极具叙述魅力。他敏锐地洞察到骨肉的分离、人心的离散,是时代和家庭最大的悲剧,仁义良善终究是人心所向,秩序所归。批判精神与重建意图兼具的《人之初》被评为《山东文学》优秀作品一等奖。
  一年之后他又写出了一系列振聋发聩的新作品:《腰杆儿》、《煮不烂换虾酱》、《借猪的故事》等。小说《腰杆儿》再次荣获山东文学创作奖。
  冤案也得到了平反,年过五旬的郝老迎来了人生第二个创作盛期。
  1992年,郝老的小说集《人之初》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共收入15篇小说,展示了他文学艺术的追求和成就。
  他看到了新世纪的变化,社会快速发展映照出了人心的膨胀,“他无力安在堰墙上,石头掉下来了,就这样,他两手还照常举着,手上沾着泥土,嘴里含着泥土。他走了。东方太阳露出了头。伸着两手的苏大忠,就这样空着两手走了。他想捞取什么,可什么也没捞到。他手上和嘴里都带着泥土,他走时是一个土人。”这是一个贪婪者的下场,郝老早在2002年发表在《大家》第四期的《鼠人》,多么像一个神奇的预言!
  十年之后国家八项规定出台,十一年后提出了光盘行动,生活越来越富足,但人,毕竟不能像老鼠那样活着。
  最为惋惜的是他2003年开始创作的长篇小说《天国梦》未能完成。
  就像郝老一直在对写作者讲的,要写啊,写啊。
  他的一生就是写作的一生,适逢其时写,遭遇困厄时写,一息尚存,就写下去。

  三、他的孩子们
  郝湘臻先生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全部务农。但他很少管他们,并且动不动叱之为“不成器”。他口中的不成器,就是不热爱文学,不愿意写东西。他对待自己的孩子很薄,从不愿意为他们找工作,求人找关系,冷着一张脸,说,要凭自己本事吃饭。
  他更偏爱的是另一群孩子,那些遍布在全县各个乡镇的文学青年们。那些热爱文学被伺候土地的老人叱为不务正业的青年,才是郝湘臻先生的心头爱。他看到他们就乐呵,好吃的好喝的,都统统拿出来填补了那些永远饥肠咕噜的心灵和肚皮。
  周士军老师是他的得意门生,我是周老师的学生,论辈分,我应该叫他师爷,但是因为他的厚爱,我竟然成为周老师的同门,分享着他甚于自家孩子的“偏爱”。
  据年长我的文学师友所述,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后,他仿佛枯木逢春,再次意气风发起来。肉眼可见的变化就是他当时在县城南关的小院里谈笑风生,热爱写作的文学青年纷纷聚拢来,参加独具一格的小院文学沙龙。一张小桌,一壶老茶,十几个马扎,大家围在梧桐树下,听郝湘臻先生聊文学,谈人生,每个人都摩拳擦掌,话越说越密,谈兴越来越浓,人越聚越多。那是一段多么闪光的日子,那些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逐渐成长为编剧、诗人、小说作家、影视作家,分散在各行各业,成为了文学创作主要的力量。
  相邀对月共饮,促膝彻夜倾谈都是经常的事。谈天论地,谈人生;谈文学,谈戏剧创作、小说创作:谈论哲学、自然主义创作……每次相聚,都有说不完的话题。那些有幸参与的文学青年,说起那些聚会,眼睛都闪烁出惊人的明亮,那是多么深厚的馈赠,多么闪光的输送,滋养了不止一代人的心灵。
  1982年前后,郝湘榛先生搬离了南关赵家胡同,随后宣传部每年组织举办以郝湘榛先生主讲的大型文艺创作讲习班。“要讲实话,讲真话。讲真善美,把文学创作最核心东西讲给大家听……”郝湘臻这样跟讲课的人说,他自己也这么讲:“为人要真诚,初心要善良。要写出好作品,首先要做个好人!……”
  这一讲就讲了十多年,好多乡镇上慕名来听课的学生离家远,郝湘臻先生便留学生们吃饭。那时候日子都穷,他不多的工资几乎全部贴补了文学青年饥肠咕噜的肚子。
  旦夕祸福难预料,1986年郝湘榛先生的大女儿一家四口来县城看望他时,不幸遭遇车祸,大女儿、女婿和外孙一家三口遇难,仅有一个不足四岁的外孙女幸存。一天送走了三个至亲的人,这致命的打击,让郝老一夜之间白了头,半年之后身体精神越发颓唐下坡。
  在那些痛苦的日子,他一个人在街上、在河边,孤独行走着,枯坐在屋子里抽烟喝酒,房间里烟雾缭绕,仿佛着了火。而他就在那烟雾里坐着,半天没有一句话。
  只有当写作者到了家里,他的脸上才阴云转晴,谈起文学,谈起写作,两眼放光,浑身有劲,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当我在文联小院第一次见到郝老的时候,他已经历经被打成右派、牛棚班房、白发人送黑发人等磨难,仅其中一项就足以击垮人的斗志。他把一杯杯苦酒默默饮下,无话可说的时候,烟吸得更凶了,仿佛要用那劣质的烟火,将内心翻腾的苦痛压下去。
  他把写作和培养学生当成了人生的寄托,只有这两样,可以让他沉浸其中,乐以忘忧。
  他是一个洞察了人生况味的先行者,极力地要把人推到那温暖光亮的地方去。仿佛一个老农对着年轻的后生说,挖啊,挖啊,下面有煤,挖下去,下面有火,有光。
  他个性耿直坚硬,不弄玄虚,即使几百字也要写人心、写人性,写人在时代背景下的生存状况,他对文学品质的坚守和热爱到了不疯魔不成活的地步。他以舌舔火焰,也以肉身磨刀,间或有刺啦火星闪烁,那是刀刃与硬骨头的摩擦声。
  岁月让我明白,写作不是舞文弄棒,不是绣花描红,更不是吟风弄月,而是刀口舔蜜,油锅取栗。是明知道刀口,明知道油锅,还要伸出舌头,伸出手,最后甚至把整个身家性命都扔进油锅的煎熬中去。
  这是大勇敢,大果决。我懂得了人生况味,明白了郝老的激动和痛彻。
  2003年10月11日,郝湘臻先生带着半部未完成的《天国梦》,带着无穷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写到这里,我突然惊悟到2003年那个关于死神的梦境。隔着20年,犹记得死神下令关灯后,世界顷刻陷入无边的黑暗,醒来后惊怖恸哭不止,只以为自己死去了。那是冥冥之中郝老给我的信息吗?当时竟然不懂。想到这里,锥心之痛,不能自已。
  若干年后,学生们都记得他那长长的黑国字脸,黑框眼镜,黑黑的眉,眼圈也常常是黑的,还有黑色的衣服和布鞋,整个人又严厉,看上去仿佛一块黑色的生煤炭,发出冷冽的光。但他的心又是极软极热的,看不得他人受痛楚,只默默地把苦一个人扛下来,吞下去。
  可以想见,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披衣而坐,在纸上,在他心中的莽原头拱地,肩抗犁,既劳苦孤独,又乐在其中。端起茶杯喝一口浓茶,点上一支烟。又是一个夜晚过去了。
  如一块煤炭,在深深的地下经历了重重高压,却只是缄默着,不说苦痛,不提磨难,只是在最需要处才发出耀眼的火光,于无声处发出震耳发聩的燃烧声。
  这火光,这声音,却具备了穿透时间和空间的力量。
  这火光这声音在说,写啊,写啊。向深处挖,向无穷处探索。
  一个写作者的使命是什么?
  牛要耕地,鸡要打鸣,写作者要拿起手中的笔。
  关于写作,我没有太多的话要说。我只听到那个恳切的声音在黑夜里说,写啊,写啊。
  写下时间,写下历史,写下阳光,写下风雨,写下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惊天动地又悄无声息的事。
  那摸顶的暖和光依然在,我终于可以说,郝老,您放心吧,我在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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