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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59天前
鄌郚总编

郝湘榛丨鼠人(中篇小说)

  鼠人
  郝湘榛

  1
  苏大忠他爷叫苏来福。苏来福烂眼角子,半边眼圈发红,眼里常渗出些粘乎乎半液体物质,擦也擦不净,上下眼皮不断地一挤一挤,人都暗地里叫他挤眼子,再加上他没吃饱似的不舒坦面孔,实在是其貌不扬。
  苏来福有心术,有长远眼光,他最早把大儿子卖了兵。鬼子占了县城,县长跑了,社会上没了头绪,蒋介石在庐山讲话,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有抗日的责任。这样一来,那些大胆的人,就纷纷拉起了队伍。除了于学忠的五十一军是正牌子以外,又有了什么第四师,保安第十八旅,保安独立第十五团,七、八、九支队,就连土头土脑的于大头,也拉了十来个人,搜罗了七八条枪,在桐山溜藏着.称什么忠勇救国军,静等着下委任状。国民党的省政府.猫在山沟里自顾不暇,却乱发委任状,鼓励他们闹腾。这些大小头目们,打着抗日的旗号,却不敢戳弄鬼子.只顾扩充人马占地盘,甚至大鱼吃小鱼,窝里斗。上头又不发军饷,他们就只有向老百姓开刀,除了催粮逼款外,还摆他娘的什么官架子,叫人给他们听差。又没有电话电报,山沟里交通非常落后,光送信就累死人。还有什么劈柴、烧水、站岗、服侍太太等,说来好笑、大老爷们竟给太太端尿盆。
  他们还不断地拔兵,就是按村庄大小分配名额,要村里送人去当兵,村里没法,就只好花钱雇。去年,五十一军来拔兵,苏来福就毅然把大儿子苏大吉卖了兵,得了五百斤谷子。后来,拔兵多了,价钱越来越贱,从五百斤降到三百斤,后来又降到一百斤。一百斤谷就能买一个精壮小伙子,唉!
  苏来福在墙角挖了个洞,上面伪装得非常秘密,连儿子也不知道,藏起了约有三百斤谷子,每天只拿出半满不浅的一小瓢,顶多也不过一市斤,其他就靠野菜、树叶充数。他有数,每人每天只要有二、三两粮食就饿不死,萋萋菜芽是好东西,不难吃,不伤人,怎么做也中,有点粮食领着路,就能蒸成菜球,下锅里一撮面子,就能熬一大锅糊糊,拌着吃也行,只要有盐就能咽下去。萋萋菜满坡都有,有它,就能活人。
 春天大旱,五月里了,地里还不见苗子,红通通一片,苏来福就说,坏了,老天要伐这一方人!算叫他说准了。苏来福有心术,看问题长远。麦后不久,有一个妇女领着个小闺女来讨饭,他就有意套近乎,三啦两啦,后来又领来家管了一顿菜糊糊;听话音知道那妇女愿叫闺女找个地方吃饭,就用三十斤谷子留了下来,给大忠当团圆媳妇。苏大忠年轻狂妄,高低不要,连看也不看,自己到西厨去打了个地铺。那闺女才虚岁十二,夜晚害怕,不敢自己睡,苏来福就叫团圆儿媳在自己脚头上塞乎着睡。那闺女哭了一天,哭着哭着,也就抱着公公的脚睡着了。

  2
  自打去年,苏来福就有了自言自语的毛病,无缘无故,就自己咕咕哝哝,也不连贯,叫人听不清在说什么,好像是“瞎了,吃瞎了”的,还认为他年老脾气变了在骂人,也没往心里拾。后来,渐渐走不动了,就猴在那里劈柴禾,把木柴弄得不长不短,或者单个捏高粱粒,把每颗高粱粒上的蒂巴捏下来。苏大忠知道,爷是在挣扎着干点活,千方百计不吃闲饭。孝顺孝顺,顺就是孝,由着爷的性儿就好。
  今年秋后,苏来福吃饭就不行了。每次吃饭,光呆呆地坐着不动,催得急了,才不情愿地勉强吃一点点,一面吃一面咕哝:“废物!废物啊!”不久,就不进食了。都知道,人到了不吃食,也就快走了。苏大忠垫了把草,铺上个破蓑衣,把爷抱下地。当地风俗,人不能死在炕上。苏大忠用小盅子当羹匙给爷喂水,苏来福摇着头,硬闭着嘴不喝,水从腮边流下来,湿了一片。苏大忠见爷起泡的嘴唇上,像摆了一串黄豆,再看看爷的表情,联想到爷的不愿吃饭和不断咕哝,猛然醒悟:爷是在绝食。
  绝食而死,是苏来福预谋好的自杀方式。他坚信:人不喝水,三天就会死亡,只喝水不吃饭则需七天。他在琢磨采取哪种方式,一年来,他不自觉地咕哝,就是这个预谋的产生过程。他自言自语说瞎了瞎了,是说自已吃瞎了,吃饭白吃,一点作用不起。他说废物废物的,是说自己已经成了废物,应该扔掉。他看到儿子狼吞虎咽的吃相,就断定儿子肚子里缺得很多,看到团圆儿媳幼稚发黄的脸,就想到她薄得眼看就要透气的肠子,觉得很对不起她。欠人家很多债,还不完的债。他觉得自己不吃,就能省三、四两谷子。三、四两啊!是玩的吗?摊在他们二人身上,每人就是一两多。想来想去,苏来福选择了不吃不喝,三天就能走的道路。
  苏大忠醒悟了爷是在自杀之后,轰一下眼前发了黑,猛一下咬住左手,狠劲往下一撕,在大拇指那儿撕开一道口子,立时就冒出血来,团圆媳妇吓得没了主意,抹天抹地,只会哭,慌乱着抓起一把土按了上去,却被苏大忠一脚踢了个跟头。他恨自己太不懂事,怎么早没发现爷的企图,他恨这个团圆媳妇像个孩子一样,瘦得像小猴,愚昧无知,没谱没调。
  就在这时,保长徐玉贤来了。徐玉贤,上月才被众人抬成了个保长,俗叫“抬死驴”。这些年,谁也不愿意当他娘的这个差事。上面又不发薪水,本村又没有油水,不缺的就是上下两头受气。自从成了保长,脸上就没了笑模样,像掉了一些钱似的。他刚刚被八支队的一个副官捣了两枪托子,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他知道苏来福还藏着点粮食,卖兵的粮食,肯定还没吃完,他想叫苏来福拿出五十斤,好歹打发那个副官滚蛋。他一进门,见苏来福躺在地上,眼看就要不行了的样子,两个年轻的哭成一滩泥,知道情况
  不妙,就把要说的话临时改成了:“大爷这病……?”
  苏大忠没好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徐玉贤见苏大忠这么粗野,也就不讲客气了,哭丧着脸道:“我刚刚被八支队的一个副官捣了两枪托子,非拿上粮食不走,我也实在是没了办法,你看……”
  苏大忠怒道:“你还欠我粮食呢!”
  徐玉贤也没好气,瞪眼道:“我怎么欠你粮食?”
  苏大忠猛一下站起来,伸手指划着,眼看就要戳到徐玉贤鼻子上,唾沫星子喷出老远:“俺哥卖兵的粮食,村里根本就没给够,还差八十多斤,你不知道呀是咋的?”
  徐玉贤看事不好,退了一步,”那是王立文办的,你找他要去!”苏大忠什么也不顾了,伸手摸家伙,没有摸到,抓了把燎壶凑上来:“你是保长,不找你找谁?”徐玉贤一见他要拼命的样子,赶紧倒退:“你……你……”一瘸一点地逃了。
  苏来福走时,是用破箔帐卷的,箔帐就是用高粱秸编成的帘子样的东西,因为太短,前面露出头皮,后面伸出来两只脚。苏大忠在坟头磕头没完,磕到二十多个还不止,地上深深地磕出了个坑,苏大忠额上血乎淋拉,他只有用这办法来送爷。
  困觉则成了问题,几个婶子大娘一商量,就“窠落里上头”圆房。“窠落里上头”非常省劲,再节约不过,很是实用,就是在烧火的灶头上,将女人的辫子挽成簪,向灶王爷磕个头,说一声别笑话,再到天井里向老天爷拜天地,就万事大吉了。

  3
  太平洋上,美国在猛烈地进行反攻,并取得了辉煌胜利,随着一个个岛屿的陷落,日本的败局越来越明显。蒋介石一看,高了大兴,有美国顶大台,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了,于是就提出了曲线救国论,很多杂牌队伍,纷纷投降了日本鬼子,当了汉奸,个别没当的,好像与鬼子暗里订了什么妥协条件,互不干涉,和平共处。这样,地方上反而平静了很多。
  苏来福走后,留给儿子的是三亩薄地。这地方有句俗话,“豆麦不上块,秫谷两布袋”,块就是布袋。这是指的大亩,一大亩顶三市亩,豆麦不上块,就是一大亩也收不上一布袋豆子或麦子。那时没有麻袋,装粮食就兴布袋,一布袋约有一百五十斤,谷子和高粱轻一点,产量也高,高的也就是两布袋,三百来斤。你看看,两口人就靠这两布袋的出产,日子怎么过?
  苏大忠能干,也有眼光,不为了一点小利益就管头不顾脏。他和他爷一样,会放长线钓大鱼。他给镇上的刘掌柜挑脚,干得特别好。他要压倒所有竞争者,他不但挑得多,而且非常忠诚,和干自家活一样。那一年石河发大水,他挑着山货,跟头骨碌被冲出老远,几乎呛死,也没扔了扁担,圆满送到。自此,刘掌柜就把他当成了亲兄弟一般。这一手厉害,一年的收入,顶六亩地还多。他就靠这种超人的牺牲精神,使他的小家庭渐渐有了起色,先是接上了一间北屋,接着又养了一头小猪,而且还藏二十多块银元。
  苏大忠的求知欲很强,看到人家孩子上学,馋得打蹦儿。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上学是没指望了,只好从社会大学校里求知识,街上贴出什么,他也塞乎着去看,细心听人家念,不厌其烦地询问。听人家讲故事,他牢记在心。遇到有学问的人,他有计划地主动提出些问题。更奇怪的是,他有了敬惜字纸的习惯。他觉得凡是纸上的字,都有极大的用处,见地上有字的废纸,觉得格外亲,就拣回家,攒得多了,小心焚烧,叫它回到天上去,不能任其随处流落,鸡刨狗蹬。
  他尊敬有知识的人,本村他特别崇拜许先生。
  许先生叫许正文,许正文他爷叫许元之,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下过欧洲。他有双翻毛大皮靴,还有件黄呢子大衣,高兴了就穿出来给人看。他说法国人种地使机器,叫什么拖拉机,机器这玩艺儿,不吃草,不吃料,力气比牛大得多;人家点灯不用油,用手一拽灯就亮,和白天一样。庄里大人小孩都不信,说他有神经病。常了,他也就气得不说了。许元之思想开通,砸锅卖铁也供孩子上学,终于把许正文送进了县师范讲习所。鬼子来了,学校解散,许正文就在附近一个村里教书。有时回家,苏大忠就去讨教,千方百计献殷勤,发现他家有什么营生,就尽义务去帮忙,还送些腌蚂蚱腌蝉蛹鲜枣什么的。他觉得许正文的每一句话,都对自己有所帮助,和长上了翅膀一样.浑身有了力量。他从许正文那里,知道了人住的这地方叫地球,地球是圆的,它围着太阳转,转一圈是一年;月亮又围着地球转,转一圈是一月。他知道了电是什么,他信人家种地使拖拉机,他也知道了鬼子必败的原因。他和许先生谈一次话,就像添了一股劲。

  4
  日本鬼子投降后,接着,又起了内战,西山里的共产党,竟成了气候,好几次,黑夜鼓出来,有一次还端了个区公所。苏大忠很关心时局,他希望天下太平,谁来领导也行,谁来领导也得纳粮、出夫,只要天下太平,他就有办法有信心使家庭兴旺。不太平就完了。
  现在,他就在院子里安一根镢柄。他已有三十多岁,背有点驼,脖子后面无来由地隆起了一堆肉,像个大馒头一样,脸上的皱纹也特别多,过量的劳动使他苍老得格外快。
  蕨柄是一根小树杆砍成的,不大合适,安上去试了试,不大好用,褪下来再砍砍,砍了再安,安上再试,还是不行。苏大忠有点不耐烦了,累得鼻涕往上淌。鼻涕往上淌当然是不可能,这里是说该人忙得顾不得揜,只好一抽,让它再回原位。这不是往上淌吗?苏大忠为了不往上淌,索性伸手一抓,又顺手一甩,甩到远处簸箕上去了。
  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在簸一点土粮食,饿疯了的几只鸡,拼命来抢,轰走又来,轰走又来。圈里的小猪,拱得圈门晃晃荡荡,眼看要倒下来;一只老鼠从墙角跑出来,大胆窜到女人身边,小眼一眨一眨,想要撮取点
  什么,见无隙可乘,犹豫一阵,悻悻走了。
  叫德兴的男孩,一手拿一小卷红煎饼,一面吃着,一面举着自造的风车,兴高采烈地在院子里疯跑。风车是用高粱秸做的,尖端插一木棒当轴,轴上围了几根草棒,上面粘了纸,举着跑起来能自动旋转,并啪啪有声。
  旋转的风车到了苏大忠身边。苏大忠瞪眼一看男孩,恶狠狠一把夺过来扯碎,拧着男孩的耳朵,骂道:“你个无用的熊胚,就知道吃,就知道玩。老天爷叫你来享福的吗?”
  女人放下簸箕,袒护道:“他不是拔了筐子草吗?这么大个孩子,你还能指望他干什么?”苏大忠拧着孩子的耳朵不放:“干什么?有的是干头,别闲着就中!”
  女人生气地道:“你说叫他干什么?”
  苏大忠一时答上不来,小眼乱眨,挖着头皮,好久计上心来:“你给我拾鸡屎!”说着,从墙角拾来个破瓢,两根小棒,塞给孩子:“往后,有空就给我拾鸡屎,要是再见你闲着玩,我扭下你的耳朵来!听见了没有?你个熊胚!”
  小孩无奈,不情愿地接过破瓢木棒,吁吁哭着走到女人身边。女人揽过孩子,夺过破瓢一扔,气道:“熊胚!熊胚!真是难听,就这么个咬怪(蛐蛐)腱上一根毛,你想把他逼死!”
  苏大忠跑过去,一拳就把女人捣了个仰八叉,咬牙道:“你这个破蒲团,把孩子惯到天上去了。”见孩子在站着哭,又拧孩子的耳朵,推了个赳趄道:“拾啊!拾了院子里的,再拾大门外的,捎带着拾柴禾,一根草棒也要!”
  女人伸手想护孩子,哭道:“你想踢蹬了这个家啊!”
  苏大忠并不动心,踢了下女人伸着的手,严肃道:“哼!你认为这饭是好吃的!瞪着眼攥着拳挣命那样还不好办,好玩的吗?我就要他拉屎扒地瓜捎带着扑蚂蚱!给我拾!”孩子无奈拿起破瓢。老鼠又出来一瞅。苏大忠一脸狰狞。

  5
  被蔑为破蒲团的女人,端一碗煮瓜干之类的东西,没好气地猛一下放在天井里的小矮桌上,向猪圈喊:“你还知道吃饭呀不!?”
  她每次看到男人玩弄猪,就有一股火:自己怎么连个猪也不如了。每天夜里,男人只顾自己呼呼大睡,任你怎样挑逗,他和死狗一样不动弹。他了解到,人家男人都不是这样,人家对孩子也娇。女人就靠身子和孩子拴紧男人,自己男人却这两样都不热乎。她暗暗不满。这种不满,就在日常生活的小事上表现出来。
  猪圈内,苏大忠正在给猪挠痒痒,像人家爱抚孩子那样,微笑着轻轻在猪背上挠着。那猪感到舒服得很,眯缝了眼,不禁哼哼起来,渐渐,索性又躺下来,得意地伸开四肢,还叭哒着嘴,好像在说谢谢谢谢。苏大忠嘿嘿笑了,从口袋里摸出块地瓜干,填在猪嘴里,轻轻拍了猪头顶一下,亲切地道:“狗日的,快长!”
  苏大忠走出猪圈,见一只老鼠正在吃碗里的瓜干,不禁笑了:“咦!你敢和我一个碗吃饭哩,连老婆孩子也没这个胆量!”老鼠发现有了动静,急忙叼了一块,一面回头望,一面急急往回跑,由于慌促,带出碗外一块,苏大忠拾掉在碗外的那块,填在嘴里,慢慢嚼着道:“好小子,你还忘不了捎点家去!好哇!”点了点头,笑了。
  苏大忠不讨厌老鼠,相反,他对老鼠抱有极大的同情。他欣赏老鼠能积攒东西。你看,割麦时,遍地是粮食,大鸡小鸡半大鸡,一霎就吃饱了,吃饱了就闲着胡逛荡,没一个知道攒着,错过了这个机会,你看饿的那个熊样!牛马也是。唉!别的畜类都是,就是人和老鼠聪明!
  他佩服老鼠熬夜的劲头。老鼠能彻夜不眠。你睡一觉醒来,听它在忙着,再睡一觉醒来,它还在忙着,谁能有这种精神?人是应该有这种精神的,自己比它们差远了!
  他同情老鼠的弱小和不安全处境。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本身又没有多少抵抗能力,只有抱头鼠窜。子女倒是不少,但活下来的却是寥寥无几。生命这样无保障,不是太悲惨了吗?哥哥苏大吉,五百斤谷子就被人拉走了,至今下落不明,这不和老鼠的遭遇一样吗?
  他惊叹老鼠的谋生能力。你把食物挂在墙上,吊在半空,它也能上去。它是怎么上去的呢?他听人说,轮船上有老鼠,炭井下有老鼠,掏炭工人不打老鼠,还有意喂它。炭井爆炸,老鼠知道,能告诉人们逃避,老鼠救了不少人!他懂事起,就学会了一首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找它哥背下来。”年小不懂,
  只觉顺口好玩,越老才体会到其中滋味,有时竟泪丝丝的。他仿佛看到一只光脏小老鼠,因为家庭贫穷,饿得吱吱乱叫,挣扎着爬上了灯台,灯台很高,它却下不来了,一只猫吡牙过来,想趁火打劫,正在号啕大哭中,哥哥来了,把它背了下来。他想到八岁那年,云东河滩偷杏,被一个半大孩子逮住,绑在村上用条子抽。当时,竟吓得尿了裤子,认为必死无疑。幸亏哥哥来了,劈脸就给了那孩子一耳光,两个撕把成蛋,哥哥虽然被打得鼻子出血,但自己却被救了出来。这和小老鼠偷油不是一样吗?哥哥,只有哥哥才这样关心爱护自己,可怜的哥哥,被五十一军拔走了。
  那一年腊月,他见大集年画摊上,有一幅《老鼠娶亲》的画。四只老鼠抬着轿,轿中的新娘,头蒙红布,羞羞答答的样子,前面有的敲着大锣,还有的吹着喇叭。他一下子就爱上了这幅画。他想到老鼠的日子过得很不容易,老鼠也得生儿育女,难得有这桩亲事。老鼠和人是一样,它们是邻居,也过着和人一样的日子,我们应和它们和平相处,尽可能帮它们一把。不管贵贱,
  他咬咬牙买了一张,就贴在炕头显眼的地方,一早一晚,随时能看,千遍万遍也看不够。

  6
  这地方有一种鸟,土名叫马尾舌子,学名不知叫什么,专好在黎明前”吱嘎吱嘎”拼命地叫,好像是说“晚啦晚啦”地催人早起。好多人讨厌这种鸟,认为它搅乱了甜蜜的梦。苏大忠却不,他喜欢这种鸟,他觉得这种鸟勤快,它的“晚啦晚啦”的叫声,是在责备人们睡懒觉。他有个习惯,一听见马尾舌子叫,立刻就醒,嘴里还小声应道:“听见了!听见了!”
  他披衣起来,屋里还一片漆黑,只有老鼠的厮打声、咬物声。
  他擦着一根火柴,点亮了小油灯,照亮了非常简陋的房间:土炕上睡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盖着打了补丁的土床单,就像个狗那样蜷曲着;破旧的老式抽柜上,凌乱地放着破筐、瓦罐之类的东西;墙上挂着捆旧棉絮,许多蛛网垂了下来。整个看来,这家人家是穷困加窝囊。
  灯亮后,老鼠们的厮打声尖叫声突然停止,却有一只红毛大鼠在瓦罐边瞪眼,并做好随时逃跑的架式。苏大忠断定这是个家长,对家长应当尊重,暗道:我不会伤害你的,伙计!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他不觉捶了下腰,一年来,他老觉背上发沉,像背了块土坯那样,靠墙角什么的,使劲顶着,就舒服一点。
  他从席底下摸出一块银元,这是他昨天下午藏的,反复看了看,轻轻弹了一下,举在耳边听了听,又续进嘴边咬一咬,最后又贴在腮上亲了亲,还掂了掂分量。他就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欣赏银元,这才是真草实料的东西。纸钱算什么玩艺儿?烧火都不旺,一大捆烧不开一壶水,联合票子曾那么珍贵,不是都不见了吗?把玩了一阵之后,他紧紧握在手里,像有人要夺他的似的。他扒开那堆破鞋臭袜子垃圾堆,抽出炕洞一块砖,摸出了一只破棉鞋,揭开一层层破布,露出了一堆银元,把手里的那块放进去之后,又全部拿出来,他要重新再数一遍,虽然知道不会损少,但数一遍好,数银元是极大的快乐,多少人一辈子也没数过几次银元。他轻轻地数,并低声喊出:“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他一面数着,一面偷看炕上的老婆孩子,他防他们万一偷看。
  苏大忠数完,又藏好了破棉鞋,急回头猛一下揭开老婆的被单,这女人也没有穿裤头,像个白羊似的浑身一抖,急弯了身子,惊恐地把手一扬道:“咋?”
  苏大忠像喊狗那样,斥道:“起来!”
  受传统影响,苏大忠的大男子主义非常严重。他认为男尊女卑是天经地义的规律。女人就像小孩子,老了也不成熟,女人太懒,不学见识,女人不能当家,女人当家稀里哗啦。这个女人是团圆过的,团圆过的没有好货,又不十分精明,嘴唇那么厚,这么厚干什么?一看见这厚嘴唇就烦。这女人各方面都达不到苏大忠的要求,老把她当仆人喊来呼去,算命先生说,这叫命里相克。
  女人一手遮了眼,埋怨道:“又不明天,快困吧!”
  苏大忠抓了把女人的头发,狠狠摇了摇,斥到:“就没忘了困,困能困出银元来?困能困出粮食来?”又伸手拧住孩子的耳朵,大声:“起来!你个熊胚!”
  把老婆孩子轰到天井,孩子在小板凳上磕头磕睡,一个劲揉眼,像要倒的样子。女人又怨道:“黑古隆咚地也看不见拾鸡屎,你叫他干什么?”
  苏大忠怒道:“黑古隆咚就没办法了?你给我算账!”捶了头顶几下,考虑了一阵,道:“一天拾七根草棒,二十三天是多少?”
  女人为难地:“你要难为死他呀?”
  苏大忠怒指女人:“还有你,也给我算算,算不出来、我砸断你的腿!”说着,摸起锄头走了。

  7
  村头有一个臭水湾,夏天发大水,大半个村里的脏水都集中在这里,成了青蛙们喜爱的乐园,让它们高兴得口夜欢腾。湾边有几棵柳树,是马尾舌子最愿光顾的地方,它们似乎要和蛙们比赛,扩开嗓子吵,把这里弄得非常热闹。于是,这里就成了短工市。
  短工市必须在黎明前活动,天亮后结束,以免耽误干活。当短工的,愿干什么就带什么工具;雇短工的,也带工具,讲好了条件,领着人直接下坡,到地头正好天叫。当短工的,不愿掌柜的亲自领着干活,掌柜的亲
  白领着干不好,像挣命那样累死人。
  朦胧中,有七八个人或蹲或立,每人都手拿工具
  隐约看出,苏大忠也在其中,他用手捶了一下后背。
  苏大忠近来很关心短工市,他每天早上都到这里来站、他喜欢观察人们的谈判,他看到人家谈判,觉得自己就是当事人,有说不出的兴奋。他愿意当和事佬。他觉得成人之美好,事成不宜散。他喜欢插上几句帮帮腔,他不偏向甲方,也不偏向乙方,他要主持公道,公道就好,短工市应是讲公道的地方。
  一个扛大锄的匆匆来,大声问:“有愿搒地的吗?”
  几人凑上来问:“榜什么?”
  扛大锄的:“这个时候还能搒什么?谷茬!”
  一人问:“哪块地?”
  扛大锄的:“狗屎埠子!”
  有一个又往前--凑:“我去,八十块钱!”
  扛大锄的不屑地“嗤”了一声:“八十?困莽撞了?”
  几人中有人说:“钱毛得比吹气还快,说不定赶天黑四十也不顶,给粮食也行,一升小米!”
  扛大锄的:“不行,六十吧。”
  一人答:“不行,狗屎埠子是红土油子地,下雨汪汪的,旱了梆梆的,累死人。再说,你是个气死牛,领着干一天,还不弄得我们伸了腿?”
  扛大锄的:“八十就八十,要两个,谁还愿意?”
  又一人凑上来:“晌午吃面呀不?”
  扛大锄的:“吃面可就没有菜了。”
  苏大忠上前打圆场:“把香椿芽咸莱打上个鸡蛋一炒,不就行了!”
  扛大锄的犹豫一下,道:“一个鸡蛋就十块钱,烙油饼就虾酱吧?”
  那人又提出条件:“晚上不吃饭,给十二个煎饼折干吧!”
  扛大锄的:“十二个,好大的肚子!”
  苏大忠又帮腔:“十个总可以吧,又不要你汤水伺候,合算!”
  扛大锄的:“说定了,十个,走吧!耽误多少工夫!”
  扛大锄的领二人走了。
  一凹兜脸人过来,对苏大忠“嗤”地一声,道:“你又不当短工,也不雇短工,天天早起来凑热闹干什么?”
  苏大忠:“反正睡不着!”
  凹兜脸:“哼!吃饱了撑的!”

  8
  被蔑为熊胚的孩子在造一把手枪,弄得样子很像,也有扳机。他把红头火柴上的药弄下来,做为引爆剂,又把二踢脚里的一点起药装上,扣动扳机,“啪”地一声,一个弹丸竟射出四、五尺高。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叫道:“成功了!成功了!”
  女人从小厨屋出来,四下瞅了瞅,鬼鬼祟祟地摸出一个鸡蛋,塞给孩子,小声道:“到门后边吃了!”
  孩子拿了鸡蛋,很快剥了皮,一口就咬了一多半,噎得鼓腮瞪眼。
  大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咳嗽声,女人一听就知道坏了,急中生智,忙拿一把柴禾随手一撒,又去找破瓢木棒。
  苏大忠一步进门,弯腰就拾,骂道:“瞎眼了,柴禾抛撒得这样,就看不见!”抬头忽见
  女人很慌张的往孩子手里塞破瓢,孩子嘴里像嚼着什么,神色也不正常,顿起疑心,警觉地一下跑过去,扒着孩子的嘴一一看,立刻就脸色大变,一把夺过孩子的手枪,一扔就飞出墙外,又伸手狠狠一拳,把女人捣了个就地墩,又手足无措地转了一圈,转了嗓地嚎:“老天爷啊,你可看见了,偷着吃鸡蛋,撒上柴禾骗我,娘俩做戏对付我,还有什么活头呢!”抓起咸菜碗要摔,举到半空又放下,改为摸起块砖头砸自己的大腿,老牛般呜鸣哭了。孩子大哭。
  女人抱住苏大忠小腿,哭道:“你先砸死我吧!我也活够了!”
  苏大忠猛地一拉孩子,把他拉倒,又踏上一只脚,指划着哭道:“你个不长骨头的……熊胚,怎么,这样无志气,敢吃……鸡蛋哪!我……十三岁,就给人家……挑脚……十三岁哪……呃……呃……俺娘啊!”
  鼻涕越过了嘴唇也不擦。

  9
  天井里的小矮桌上,有一碗黑乎拉巴的咸菜,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腌的,两棵葱倒是新鲜得很,女人拿一摞红煎饼放在葱上。
  苏大忠来到家,取下苇笠,上面别着一串蚂蚱,又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把野菜,那菜已搓揉得不成样子了,
  忽又拿出一个被人啃了一口的小萝卜,猛然见葱,急问:“哪来的葱?”
  女人赶忙答道:“又没花钱,有子家送的!”
  “送的?”苏大忠多心地自语了一遍,教训女人道,“你怎么随便要人家东西?人情人情,人得讲个情,人家给你一点东西,这就是个情,你领了人家的情,得还人家,加倍地还,领情不知情,那叫什么人?不能贪人家的便宜!两好凑一好,才是真好,你拿什么还人家?不稀罕的人家不需要,你稀罕的人家也稀罕……”
  苏大忠正在教训女人,孩子拿一小卷煎饼过来,主动显示地:“我不吃鸡蛋了!”说着,拿起一棵葱,劈下两个叶子,卷在煎饼里就咬。
  苏大忠一下子拧住孩子的耳朵,厉声道:“你怎么这个吃法,不吃鸡蛋就行了吗?你这个踢蹬穷,你就不会……”夺过煎饼,抽出一个葱叶,把留下的那个葱叶往下一抽,示范道:“咬一口,抽一抽,还能真吃!”又拿起葱朝
  女人:“把它拾起来!”
  女人迟疑地:“又没花钱!”
  苏大忠大声道:“叫你拾起来,你就拾起来!”

  10
  西山里的共产党,势力越来越大,国民党呢?死不退让,看架势,一场恶斗在所难免。老实的庄户人就怕打仗,仗打起来,枪子无眼,不是玩的,两方打红了眼,碰上就麻烦了。于是,很多人就像受惊了的鸟;到处乱飞。这些难民跑出来,又没带生产工具,齐呼隆拥到短工市场上,冲了平常秩序,来了急的,干活管饭也中。
  苏大忠一看短工市上站满了外来人,行市忽跌到二十元,不禁心就剧烈地跳起来:二十元就能换个精壮
  劳力干一天,哪有这样的好事?不禁冲口而出:“谁愿割谷?”
  呼一下围上几个人,操着刺耳的西山噪音乱嚷:“我去!我去!”
  苏大忠问:“你们有镰吗?”
  那些人不禁退了一步,像做了错事那样低声道:“没有!”
  这时,凹兜脸苏永祥走来走去,正愁没有下市,无奈道:“实在找不上人,我去吧!”
  苏大忠犹豫了一下,勉强道:“也中!”
  就这样,苏大忠破天荒雇了短工,心里喜滋滋,暗道:我也雇人哩!
  东方放白,残星泯灭,晨曦中两个人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楚,慌忙走在前面的是苏大忠,他一手拿镰一手捶腰,两人已经拉开了七八步距离。后面是苏永祥,他慢腾腾拉长声道:“粘货,你拉下了饭钱咋的,慌什么?”
  苏大忠回头:“你这孩子,论辈份,我是你叔呢?你爷活着的时候,一同到东乡拔麦子,在羊头镇上,你
  爷一病摔倒,是我伺候了他三天——”
  苏永祥不耐烦道:“又粘牙絮胡,我不听!”
  苏大忠:“你不听,我就不说了。”
  凹兜脸苏永祥:“什么人死了不打个黑碗,粘货,你他娘的也雇起短工来了,要不是西边要打仗,拥来这些逃难的,臭了短工市,叫你拣了便宜,你这个抠屁眼咂指头的家伙,一辈子也别想!”
  苏大忠不以为然道:“什么便宜,行市行市,随行就市!”
  两人到了地头,隐约看出是一片成熟的谷子地。凹兜脸苏永祥割下一把就地一扔,坐上去擦火吸烟,苏大忠不耐烦地陪着。
  这有讲究,当短工到地头,先象征性地干一点,如果来了雨,掌柜的也得管饭,如果一点没干,那可就两拉倒了。凹兜脸苏永祥懂得这规矩。
  凹兜脸苏永祥吸完一袋,又要装第二袋,苏大忠坐不住了,张了张嘴没说什么,抡风扫地割谷。
  掌柜的下了手,自己再坐着就太不像话。凹兜脸苏永祥只好跟着割起来,不大高兴地咕哝道:“老俗话,能卖老犍牛,不卖地头烟,今天改了常,卖了一袋地头烟!”
  苏大忠分明听见了,也不搭腔。他是一把农活能手,不光割得快,也干净,茬子也齐,一会儿就拉开距离。
  凹兜脸苏永祥手忙脚乱,十分尴尬,吟诗般拉长声道:“谷穗磨着我的腰,有个蚂蚱蹦得高。”
  苏大忠装没听见,一句话也不说,说话不好,说话就耽误干活。
  凹兜脸苏永祥见无反映,怨道:“粘货,你挣什么命啊!”
  苏大忠回头道:“年轻轻的,怎么连个半老汉子也不如!”
  凹兜脸苏永祥反而破罐子破摔了,正式地直起腰,
  唱戏般吟道:“今天碰上个催命鬼——”
  苏大忠道:“你说谁是催命鬼?”
  凹兜脸苏永祥继续拉长声:“要不就是活阎王一
  苏大忠仍不生气,说话高低不要紧,说话高低没有明显损失。他外号叫粘货,粘货就应该有这个特征。把人比成货,带有极不尊重的味道,女孩子叫赔钱货,品质不好或无能的人叫熊货,被视为粘货,就意味着此人煮不烂砸不扁,无孔不入而又坚韧顽强,就像特殊的膏药,贴上去就揭不下来。苏大忠基本具备这些特点,你看,他仍不生气,讪笑道:“这孩子”忽见凹兜脸割过的谷垅里掉下些小谷穗和不易上手的谷秸,脸立刻变了,一步跨到苏永祥跟前,指着地上:“你这也叫人干的营生?”
  凹兜脸苏永祥仰面朝天,不屑的样子:“我给谁家干,也是这个干法!”
  苏大忠指着自己割过的地垅,“你看我
  凹兜脸苏永祥嘴一撇:“谁和你比啊!你是他娘的催命鬼!”
  苏大忠哆嗦了一下嘴唇,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得干得和我一样!”
  四兜脸苏永祥摇头像货郎鼓:“办不到,办不到!”
  苏大忠气得脸变得发白:“办不到就别干呀!”
  凹兜脸苏永祥就地一坐:“好,这可是你说的,吃袋烟再说!”说着要摸烟袋。
  苏大忠没了办法,手一指:“你——”凹兜脸苏永祥嬉皮笑脸地学道:“你苏大忠头一伸,瞪眼看苏永祥。苏永祥同样头一伸,看苏大忠。两人像鸡斗一般。
  孩子送饭来了,吃饭很重要,打破了两人瞪眼的僵局。孩子左手挎一个破筐,右手提一个燎壶走来,苏永祥下巴一伸,示意那边桑树底下吃。孩子在树底下把饭摆好,苏永祥过来,站着往下瞅,只见那黑乎乎的老香椿芽叶子咸菜加了点青东西,好像是切碎的葱叶,碗上搁了四个发黑的蝉蛹,已干得不像样子了,两棵蔫了的葱极不鲜嫩,再就是一摞红煎饼和两碗清水。苏永祥立刻郎当下脸来道:“这是喂猪吗?”
  苏大忠知道这饭质量不高,颇有愧色地眨了眨眼道:“唉!唉!这比我平时还好一点呢!”
  苏永祥抬脚指了指饭道:“你是猪,别人也是猪?”
  嫌吃得不好,在苏大忠的观念中,是不可容忍的事情,逢馋必懒,讲究吃有什么意思呢?饭是维持生命的东西,中吃就中,孬好没关系,给人家挑脚,也曾吃过百家饭,从没挑剔过一次,今天没想到苏永祥会这样慌不择言地道:“你在家里吃什么?你……你敢不吃?”
  苏永祥抱起一抱谷子就走:“两清了!两清了!”
  苏大忠一看吃了亏,伸手要夺,苏永祥挥着镰刀,且舞且退:“你敢上
  苏大忠止步,气得脸发黄,竟大声骂道:“你妈那个巴子!”骂了又有点后悔。
  苏永祥站在高处大叫:“好!你骂我这一句,我恨你一辈子,走着瞧!”

  11
  打这之后,两人的关系就进一步恶化了,像春末的天气,温度在逐渐升高,虽然没明火执仗地打仗撕毛,
  但碰了头互不搭腔,或远远躲开。不搭腔是个大问题近似两国绝交。一般情况下,两人有点意见,见面也应该伪装一下,问一声吃了饭没有,好像没事一样,不搭腔,就说明恶化得很严重了。
  宗族这个东西,是以血统来划分的,同一宗族,追根溯源,就是同一血统。旧社会,为了生存,提倡同一血统应团结一致,互相提携。无奈,同一血统的人也良莠不齐,有的人品质恶劣,偷鸡摸狗,仗着宗族大,竟有恃无恐。有的人妒嫉心特重,看到本族人日子过得好,眼红手痒,想撮取点什么,目的达不到,斗起来格外大胆,格外凶狠,也格外实在。
  苏永祥早就估计到苏大忠存着不少钱,存着钱却不帮助人,还鸡蛋里算出骨头,日子过得像叫化子那样,何苦呢?苏永祥心里就不是滋味。那一天他给苏大
  忠当短工,也有故意套近乎的意思,感情是越接触越浓的东西,弄好了,以后万一能借个钱什么的,结交有钱的总不是坏事。抱着这种矛盾心理,本来就勉强,硬捏着鼻子干了一早晨,从各方面观察,实在难以接就,才下决心决裂了。
  这人嘴臭,到处对人说苏大忠的坏话,说他家的饭和猪食一样,拿着人不当人,不看火侯守财奴。
  这话传到苏大忠耳朵里,他不反击也不辩解,要反击辩解就弄得矛盾大了,他深深地埋在心里,老觉疙疙瘩瘩的。
  那一天下大雨,胡同里水流不畅,苏永祥冒雨扛镢出来堵水,三堵两堵,水就往苏大忠家方向淌去。苏大忠也冒雨出来,细细观察一下,发现了问题,也不发作,咬咬牙,又把道改了。两人的无声矛盾更深了。

  12
  这两天,局势又平静下来,一不打仗,逃难的人就不见了。
  短工市上,明显比往日人少。
  苏大忠在一旁捶背。
  黑暗中,一站着的人:“土地爷也熬个二月二,今天非要个大价钱不可!”
  苏永样:“咬住牙,抬到三百!”
  许正文走来,他穿戴整齐,文绉绉不像个庄户人
  他未拿工具,问道:“谁愿割谷?”
  苏永祥凑上去:“许先生,你出多少钱?”
  许先生:“我也不清楚,听说昨天是一百八,随着吧。”
  苏永祥:“差远了,你没看见今天没人了。非三百不行!”
  许先生惊道:“三百?”
  众人:“非三百不行!”
  苏大忠扯扯许先生衣角,牵到一边,小声道:“你要割谷,我去帮一天,莫说钱不钱的……”
  苏永祥看事不好,忙凑上来:“许先生,你用人好说,二百五吧!”
  许先生:“唉!街里街坊的,无所谓,走吧!”
  许先生领二人到地头就走了。
  天已大亮,两人割一把谷子当座位,坐下吸烟。
  苏永祥深深吸一口烟,没好气道:“你妈那个巴子,
  今天的行市被你搅了!”
  苏大忠歉意地:“许先生又不是别人!”
  苏永祥:“许先生又怎样?你也来抢我们的饭碗,
  前天你雇短工,今天你又当短工,怪物一个!”
  苏大忠不屑与语,起身割谷,苏永祥忙把烟袋一扔,抢上去:“靠后边,今天我领头!”
  许先生送饭来了,前面挑的是一个提篮,后面是一个大瓦罐,直接挑到跟前,并把碗摆好。
  二人凑上来,居高临下,鸟瞰全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大摞两米子煎饼,黄灿灿,油嘟嘟,真是喜人。两米子煎饼就是一半高粱一半小米摊成的,比单纯高
  粱煎饼要好得多。那一盘鸡蛋炒韭菜,少说也有五个鸡
  蛋的量,那碟蒜泥里还放上了虾皮,那一碟咸菜也不俗。苏大忠禁不住感叹道:“虾皮这东
  西吃不得呀!虾皮这东西吃不得呀!”
  苏永祥斜了苏大忠一眼,揶揄道:“你过个年吧!”摸起勺子就往碗里舀汤,苏大忠一把止住:“先敬天地!”勺子在半空停住,苏永祥只好勺子一歪,把汤洒地上一点,取笑道:
  “天地老爷,你们也都来犒劳犒劳吧!”
  吃着饭,苏大忠趁机问道:“许先生,你在城里教书,识理解字眼界高,你看时局怎样?
  那些逃难的人,忽地来,忽地又走,这么不稳……”
  许先生小声道:“麦前在一个叫孟良固的地方打了一仗,”四下瞅了瞅,更压低声音,“国军吃了大亏,共
  产党里有能人哪,城里人都惶惶的,无心打长谱!”
  苏大忠:“许先生,你说怎么办呢?”
  许先生悲观地道:“老牛趴在墒沟里——混一时是一时。这地我也种够了,有要的我就卖!”
  苏大忠睁大眼:“卖地?”
  许先生:“嗯!这块地四十块我就卖!”
  这一片地叫“金盆底”,是有名的仓囤,苏大忠羡慕已久,他在这片地上于活,越干越爱干,不累得慌。如果自己有这块地,他保证比别人多收一倍的粮食。他一听到许先生要卖这块地,竟认为听错了,像噎住了一样,脖子一伸:“四十块就卖?”
  许先生:“嗯!”
  苏永祥:“贱死了!不到一半钱呢?”
  苏大忠忽地痉孪,不觉小便失禁,裤裆里湿了一大
  片,幸亏他及时扭了身子夹了腿,还把煎饼放下了。许
  先生忙去扶:“怎么了!”
  苏大忠装做没事:“好噎!”

  13
  买地的事托徐玉圣当中人,向许先生一提,很痛快就定了。许先生又让了两元,三十八元成交,明天就可写文书。苏大忠高兴极了,就像身上有一团火,从每根
  汗毛孔向外冒。午后,太阳暖融融的,不冷不热,是入秋一来少见的好天。苏大忠戴着苇笠,拿着镰刀往坡里走,嘴里哼
  着:
  神仙能来神仙能,
  我比神仙高一层。
  …··
  刚拐过墙角大石头旁,迎面跑来两个孩子,一个小虎牙,一个左腮上一朵灰,一面跑着一面慌慌张张回头看,还掩着鼓鼓囊囊的口袋。苏大忠一看就知道有窍,忽然兴起,来了个忙中取乐,虎下脸来,上前一把截住:
  “我叫你跑,偷了谁家的枣呀?”
  孩子根本不怕他:“死粘货,不用你管!”
  苏大忠一手揽着一个,坐在大石头上,严肃地:“这回我非管不行,我要喊了!”
  小虎牙:“我不叫你粘货了!叫你爷爷!”
  粘货:“不行,见见面,劈一半,拿枣来!”
  小虎牙护住口袋:“不给!”
  苏大忠:“不给我就喊!”大声地:“哎——”
  一朵灰眨了眨眼,计上心来:“要吃枣也行,叫我打一锤!”
  苏大忠:“打一锤一个枣,可别打脸啊!”
  小虎牙用力向苏大忠肩上打了一锤,苏大忠向他口袋里掏了个枣。
  一朵灰向苏大忠胸前狠狠打一锤,苏大忠嘴一例,也掏了他一个枣。
  两个孩子心疼得慌,对视着挤了挤眼,一阵乱锤向
  苏大忠打来:“死粘货,死粘货!”
  苏大忠不顾疼,只忙着掏枣。
  孩子们急了,不管什么规矩了,用耳光向脸上打来,苏大忠也急了,死命夺枣,口袋破了,枣子撒了一地,苏大忠大喊:“小偷在这里!”
  孩子跑了,跑出一段又站住,高声喊:“粘货粘,上西南!”
  上西南是人死的又一种说法。
  小虎牙:“迷了路!”
  一朵灰:“掉了钱!”
  苏大忠拾了一苇笠头子枣,托着回了家,取下墙头上的筐子,里面已有一些枣,他添了进去。

  14
  苏大忠天井里,小矮桌上蒙了一个红包袱,掩盖了桌面的丑陋,桌上放了茶壶茶碗,还有一包烟卷,几个小板凳显然是现借的。苏大忠穿了件比较干净的褂子,扣子严丝合缝地扣着,像要走亲戚那样,指挥女人拔鸡毛,督促孩子摘菜。他一会儿摸摸茶壶,把烟卷换个地方.一会儿到大门外张望,坐卧不宁。
  徐先生提一方肉,一瓷瓶酒,后跟五十多岁的徐玉圣,一手拿墨盒,一手拿毛笔。苏大忠接过酒肉,不好意思道:“按规矩是我伺候,怎么又叫你破费!”
  许先生一语双关地笑道:“老皇历看不得了!”
  让烟,喝茶,徐玉圣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抽出两张写好的了,念道:
  立卖契人许正文,愿以村西金盆底南北地卖于苏大忠,该地南北长五十七杆,东西宽二十二杆,东至小路,西至苏来明地界,南至石岭,北至河崖,四至分明,业已验讫,地价大洋三十八元,当面一次交清,恐后无凭,立此为证。
  卖主许正文
  买主苏大忠
  中人徐玉圣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八月二十日
  念完问道:“你们两方还有什么话要说,哪里不合适就另写!”说着,拿起毛笔。
  许正文:“挺好,没说的!”
  苏大忠额上冒汗,搓手,喘粗气:“我也没说的!”
  徐玉圣:“那就按手印吧!”从口袋里拿出印水盒子。
  苏大忠挽了挽袖子,郑重其事地就要伸指头,许正文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子,诚恳而悲壮地:“老兄啊,我再提醒你一遍,要三思而行,只要手印不按,后悔还来得及,你看局势,这买地……”
  苏大忠晃了晃手腕,悲壮地:“许先生,你的好心我知道,多少天来,我就睡不着觉,反来覆去琢磨,不要说三思,十思也有了,我认准了一个理,土地才是根本。自古来,改朝换代,你争我夺,实际上就是夺天下,天下是什么?天下面就是土地啊!天是看不见摸不着,人却离不开土地,有了土地这个天下,就什么也有了!”
  许正文也晃了晃手腕,一再点头:“老哥,理是这么个理,可……”
  苏大忠猛一下抽手腕:“为人一辈子,为了子孙后代,不能只看眼前!”一下子就按在了印水盒子里。

  15
  酒已喝了很长时间了,矮桌上乱得不成样子。苏大忠有点醉了,行动颇有失态,不断提裤,眼发直,脖子前伸,嘴一张一张,却又端起一杯,粗暴地一口喝下去。
  许正文:“别喝了吧!不少了哇!”
  苏大忠:“今天……比不得……平常日子,过生日……过年算什么!”
  徐玉圣指指盘子:“你吃肉啊,平时你舍不得弄点腥水,今天你又没吃!”
  苏大忠拿筷子:“我……吃……”果然夹起一小块肉,填在嘴里,还吧哒了一下,“是……是香啊!今天,我……高了大兴,就把平时……憋在肚子里的话,对老……兄弟们掏出来吧!”摸了摸头皮,又“啪”地拍了一下,“说……什么呢?满头……虱子没处捉,就……说吃吧,牛马……贪吃,随口……就咬路边的……庄稼,挨多少打呀!可……永不改,一直被打……到死。鸟为了……多吃口食,被人……套住……捉去了……我看人也是一样,和畜类虫鸟差不多,俗话说,一时舒服,就……就一步步学坏了!”
  许先生笑道:“民以食为天,不吃不就饿死了?不断了人种?人口人口,不就是说的个嘴吗?统计人就是统计嘴,多少人就是多少嘴,嘴就是人,人就是嘴,你问人家有几口人,有时人家说有五张嘴,七张嘴。糊口糊口……为的就是这个口。”
  苏大忠:“这个我……知道,我是说贪嘴能使人往下滑,把人拖得没了……没了志气……和畜类……一样,吃好……东西,只在嘴……嘴里香那么……一霎霎,下去四指什么香臭……也不知道了,为什么就……贪恋这一霎霎舒服,甘愿把自己……往坏处滑,不是……是傻蛋一个吗?”
  徐玉圣笑道:“谁不知道享福?不为吃和穿,谁给谁动弹,老天爷不和你讲情面,开天辟地以来,就是谁干累谁,谁吃谁香!”
  苏大忠粗暴地打断:“都想享福,不愿受累,世界会成什么样子?你看,家家贴了很多‘福’,我就琢磨,这个‘福’是什么?无非是不干活,吃的好,穿的好,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于是就你争我夺,狗撕猫咬,为什么不从根本上,根本
  上……”
  许正文皱了眉头:“哎呀!你扯到社会大问题上来了,这是个哲学问题,是个政治问题。自古以来,历代掌权的大人物,有思想有文化的名人,那些创造宗教的人,都想解决这个问题,不过,要解决是不好办哪!”
  苏大忠激动得猛一下站起来:“咱解决不了全世界,自己照这样走下去行不行?”说着,嘴里还蹦出个半大蛆样的东西。
  许正文也激动地站了起来:“你这不是走了独木桥吗?”
  苏大忠一拍大腿:“我不能像牛马虫鸟那样活一辈子!”
  许正文:“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惜你没捞着上学,要不,你就是个了不起的人,你给了我很大启发!”
  孩子提燎壶过来冲水,徐玉圣端起那半盘炒鸡蛋:“拿去吃吧!”
  孩子看了看苏大忠:“我不吃鸡蛋!”上
  苏大忠按下盘子:“他不吃鸡蛋!”
  徐玉圣不解地:“不吃鸡蛋?怪!”

  16
  锣鼓声,口号声。
  苏大忠躲在大门内,从门缝往外看。
  几个穿黄军衣的小战士走来,后面跟了些看热闹的小孩,这些战士又敲锣又唱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那边山墙下,一小八路在提着小桶刷大字,“庆祝解放”四个大字就剩下最后一笔了,小桶里干了,正要找水,苏大忠端一瓢水出来,小八路接过水,亲热地:
  “老大爷,解放了,高兴吧?”
  苏大忠端详墙上大字,点头自语:“解,就是解开绳子,放,就是放开,解放好!”
  小八路遇到了热情人,立刻高兴地宣传了起来;
  “老大爷,解放就是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消灭剥削,劳动人民当家作主!”
  苏大忠扑上墙摸着大字:“就是说要提倡劳动了?”
  小八路:“是啊!打倒那些不劳而食的害人虫!”
  苏大忠伸出手:“你看我手上的茧子,我就愿劳动!”
  小八路抓住苏大忠的手晃着:“好,老大爷,往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敲锣打鼓加唱歌的一群人又过来了,跟了几个大人,打头的就是凹兜脸苏永祥。
  小八路继续晃着苏大忠的手:“老大爷,你是受苦的劳动人,我们是一家人!”
  苏大忠高兴地提起小桶:“好,兄弟,我给你提桶!”
  苏永祥急上前阻拦:“同志,别听他胡说,他是个
  哑巴叫驴,不吡牙就咬人的狗。他又买地又雇人,是穷人的死对头!”
  小八路退了两步,重新打量苏大忠。
  苏大忠乖乖地放下了小桶。
  小八路忙向打鼓人惶惑地检讨:“队长,我不是故意的……”

  17
  土台子上竖了一块门板,上面用红纸写了四个大字:斗争大会。台子当中摆了一张老式抽柜,台角有一条凳,一个穿灰制服的干部和苏永祥坐在上面,两个刚指定的民兵,站在抽柜两边,因为没枪,每人拿了根磨棍,颇有手足无措的样子,台下稀稀拉拉站了些人,有人拿了小凳却不坐,好像随时准备逃走的样子。
  那干部向凹兜脸苏永祥耳语了一阵,只见苏永祥走到台中抽柜边,不习惯地提了提裤,大声道:“老少爷们!婶子大娘们!今天咱就开个斗争大会,有区上撑腰,不用怕,尽管大胆斗,斗争咱村大坏蛋,大财主
  粘货——”
  那干部急忙补充道:“就是苏大忠!”
  苏永祥大喊一声:“把苏大忠押上来!”
  苏大忠应了一声“有”,又忙说,“不用押,我又不跑!”自己走上台来,不知站哪里好,探询地看看那干部,准备听吩咐。
  苏永祥又大喊:“跪下!”
  苏大忠看看苏永祥,没跪。他没了主意,他不想在苏永祥面前下跪,看了看干部,又望了望台下众人,试着问:“别地方也是跪吗?”
  干部:“走遍全国都一样,怎么着,你还不服?”
  苏大忠慌了,额上冒汗,忙说:“我服,我服!人随王法草随风,上头定下的规矩,咱草头百姓就得照办,这个不听,那个不听,那不成了老虎拉碾孔了套吗?”
  干部:“住嘴!叫你来做报告的吗?”
  苏大忠太不懂挨斗应有的态度了,竟又问:“我说错了?”
  干部厉声地:“跪下,不准你乱说!”
  苏大忠正式跪下,跪得很正规,不禁又说:“不叫我说,我就不说!”
  苏永祥上前按住苏大忠头顶用力往下一撸,做了个猥亵的动作,骂道:“你妈那个巴子”从抽柜那边拿出一个纸帽子,因为是接就一个破驴笼嘴加工的,很不像个样子,往苏大忠头上一戴,只见他猛一张嘴,非常痛苦状,可能帽子里有什么东西
  苏永祥踢了他一脚,斥道:“你张嘴干什么?还想咬我?”
  苏大忠望望干部,求助似的,干部故意扭了头
  苏永祥额上也冒汗,抬手一抹,往裤上一擦,大声道:“老少爷们!粘货,不是,苏大忠这个坏家伙,专
  门剥削,罪大……”面向干部,“什么来?”
  干部:“恶极!”
  苏永祥又抹一下汗:“好!就是恶极,现在解放了,
  有给咱撑腰的了!赶快把苦倒出来!”
  村里这些人还不习惯斗争人,被赶来开会,主要是想看个新鲜,好久没人发言。那干部一连几次瞅苏永祥,还皱眉头,很不满的样子。苏永祥会意,又抹一下脸,指台下一个女人:“锁子他娘,你平常在碾棚里那么些武艺,怎么今天就不说了?”
  锁子他娘看来是村里最不愁说话的人了,一听点了名,也往人后面缩,几个女人阻住她,有意怂恿她出头,她也只好不看台上,扭头看着柳树道:“叫我说我就说。你个死粘货,你老婆坐月子,俺送了十个大鸡蛋哪个不像个茶碗子大,你倒好,啧啧!俺坐月子,你送
  的鸡蛋就像牛眼蛋子似的,啧!怎么好意思拿出门来?”
  苏大忠女人气得走过来抓她,喷着唾沫,大声地“俺那是十二个呀!还有那大半茶碗子红糖就不算数了:”
  …老者不满地道:“唉!怎么这些坐月子送鸡蛋的鸡毛涂皮,在会上讲?”
  人一老汉失望地说:“不像话!不像话!”摇头不止。
  女人:“可不能无事找事!”
  锁子他娘伸手抓人:“谁无事找事?”
  儿个女人吵了起来。
  斗争会不像样子了。
  那干部气得大声宣布:“散会!”
  那下部是个思想很左的人,又好大喜功,恨不能多开儿个斗争会.多打出几个地主富农。他来这村工作,依靠的就是苏永祥,只听一面之词,就贸然开了斗争会,斗争会没开成,苏大忠的帽子也没批下来,还通知
  他速到县上去学习。他知道,这次犯了错误。
  那干部走的那天,丧气地打着行李,一遍不成,又打一遍,还是不行,好不容易打好。被子叠成长四方形,外面放一双鞋子,茶缸子挂在一边,像军队里那样,用黄带子捆上花。
  苏水祥匆匆走来,喘着粗气:“你走了,我怎么办?”
  那干部没好气地:“没有拐棍,就非跌倒不行吗?”
  苏永祥小心地问:“往后怎么联系?”
  下部猛瞪眼:“联系?联系个屁!我这次到县上学习,说不定给个处分,联系个屁!”说着,背起背包,忿忿地走出门口。
  苏永祥跟上扯住衣角:“那包粘货的材料呢?”
  那干部不耐烦地:“在席底下!”

  18
  苏大忠的富农帽子,区里虽没有批下来,他却凭空得了个富农的外号。人们觉得富农这名堂怪新鲜,还挨斗,挺好玩,扣在苏大忠头上很合适。苏大忠呢?对这个外号却不反感,祖祖辈辈,挣命打扑拉,不就是为了成个富农吗?说媳妇找女婿,不都是先打听他的家底吗?但他又知道这个帽子很可怕,从那次在台子上挨斗,从那干部的脸上,他体会到富农帽子不好,大大地不好,他不了解为什么不好,他只知道上面提倡这样,上面提倡的就是要照办,他在极端困惑之中。
  那一天,几个孩子在场院里玩碰腿的游戏。被苏大忠蔑为熊胚的德兴也在其中,每人抬起一条腿,将脚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用手扶着,与对方单腿跳着碰
  撞,以不能坚持而把腿放下为败。
  德兴勇猛异常,一连碰败数人。
  一流鼻涕男孩,连败两次,气不过,抹一下鼻涕
  大声地:“都来斗富农羔子!”
  嫉妒心理在孩子们中间爆发,一齐围上来要德兴下跪,德兴不跪,鼻涕男孩踢一脚,撸一下头顶,德兴咬住鼻涕男孩的手,血从指缝中流下来,孩子们伸手打了乱锤,鼻涕男孩要脱裤子,并喊:“给你喝点黄酒!”德兴急了,猛然抓住他的裆部,鼻涕男孩一拳打在德兴脸上,鼻子里马上流出血来,德兴大叫,疯了般与人撕打。
  苏大忠路过,急步跑来,恶狠狠打了德兴一个耳光,拧着耳朵回家,往墙上一撞:“你不想活了?”
  德兴委屈地:“是他先打的我!”
  苏大忠气得又抓德兴肩膀:“就算人家先打你,你就敢打人?”
  德兴茫然了:“那——那——”
  苏大忠晃着德兴膀子:“你怎么这样不懂事,你不知道这是上面的主张,走遍全国都是一样,人随王法草随风,你想造反?”
  德兴:“被人打死也不能还手?”
  苏大忠语塞,半天:“你不会跑了?”
  德兴:“我不!”
  苏大忠狠拽德兴耳朵:“你想做孽呀?给我跪下!”
  德兴绝望地望着爷的脸,吁吁哭着:“爷,你怎么这样——”
  苏大忠挤了挤眼,换了口气:“许先生曾说过,有个大能人叫郑板桥,那个能人说吃亏是福,吃点亏算什么?你怎么不学郑板桥?”
  德兴吁吁挤出一句话:“我又不知道郑板桥是哪庄里?”
  那一天,德兴拿了一根尺来长的破包皮电线,摇着回家来,苏大忠一见就吓了个脸发黄,
  一把夺过,气呼呼问:“哪里来的?”德兴:“庄头上过队伍,人家扔下不要了,你看胶皮里还包着铜丝哩!”
  苏大忠扇了德兴一个耳光:“给我送回去!”
  德兴捂着腮帮子哭:“队伍走远,人家不要了,扔在草棵里!”
  苏大忠:“我不管在哪里,公家的东西一律不准动。去!放在原地方!”
  德兴:“好几个孩子都拾了呢!”
  苏大忠:“你比得了人家吗?”
  女人过来:“什么值钱大物,人家不要了的东西!”
  苏大忠一拳就把她捣了个赳趄,幸亏石磨挡着,没倒下来。
  苏大忠:“你懂个屁!”

  19
  局势平稳下来之后,教育事业逐步走向正规。区里派来个蹇老师,来村里办学校,苏大忠领孩子积极去报名,蹇老师问孩子叫什么名,苏大忠说没有名,烦老师
  现起。老师问起个什么意思的,苏大忠说起个不馋不懒能苦干的,就叫苏永干吧!老师说干呀干的太累得慌,就叫苏永强吧!于是,这孩子的大名就叫苏永强。
  苏永强十三岁了才上一年级,这并不算是最大的,一年级里有十四五岁的姑娘,也有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二十几个参差不齐的学生挤在一起,很是热闹。
  全国解放后,中国应向何处去。看来,中央也有不同意见,一种是走工业化道路,迅速提高人民生活,富国强民;一种是加速社会主义改造,壮大集体经济,加速搞共产主义。起初,还听到什么“发家致富”“劳动发家”等口号,渐渐就听不见了,大会小会先讲集体道路好,紧接着,又批判“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提倡成立互助组,引导建立初级社。
  有句话叫“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一时喊得挺响,上面也采取了有力措施,在相当困难的情况下,各县率先成立了广播站,户户按上了喇叭,县城及乡镇要道,还按上了脸盆大的大喇叭,响起来能听半里路,中国实现了喇叭化。
  喇叭是个好东西,苏大忠爱得发狂,他觉得比老婆
  孩子好得多了。他把它挂得老高,以免有人碰坏它。他惊奇喇叭能告诉人那么多,什么天下大事,天文地理,做人之道,鸡毛蒜皮,它都告诉你,就像是最知己的朋友和你啦呱,无话不谈,连刮风下雨也提前告诉,一天三次,还那么准时,和看着钟表一样。早先人们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和喇叭相比,差远了。苏大忠吃饭时就听喇叭,不准别人说话打搅,听到高兴处,端着碗翘着脚,要和喇叭接吻的样子。他看透了上面是下决心搞合作化,任何困难也不怕。苏大忠听话,凡是上面说的,他是无条件执行。所以,在建初级社的时候,他没敢犹豫,第一批报了名。参加了初级社后,起初还积极猛干,渐渐发现不是那回事儿,人们休息起来就没完,他提出快干,不少人极不满意,干活时还随便啦呱,一啦呱就耽误事了。对待公物,也不疼得慌,说急了就得罪人。有的人故意偷懒,认为少干一点就像得了很大便宜似的,公然交流偷懒经验。还有人小偷小摸,怀揣腰掖,苏大忠看到也只能干生气,不敢阻止。他觉得合作社好是好,不过,缺少有效的办法,他觉得合作社就像一群马拉一辆大车,哪匹马跑得快,就把它腿上拴块石头,哪匹马跑得慢,也不狠狠给它一鞭,不赏不罚,弄成了齐打呼慢慢走。
  苏大忠觉得有劲没处使,渐渐就走了歪门邪道,集体干活时,随大流应付,出工不出力,散了工就扑在自留地上,猛干,真干。他把集体干活做为休息,这种看不见的怠工方式,竟然没人批评。他还把精粪攒在一边,偷偷施在自留里里。他弄了一棵梧桐树苗,栽在天井里最矮处,使水自然往里淌,又命令全家人,凡脏水就往树根倒,不准乱泼,集体追肥时,故意弄得水桶不干净,回家涮了浇在树上,精粪也施上不少。于是,他家这棵梧桐树,就和有气吹着一样,水灵灵地疯长起来了。
  苏大忠日夜在思谋着发家的办法。

  20
  社员大会在场园里召开,有人坐着小板凳,有人干跪脱下一只鞋坐,赤着一只脚,会场一片烟气腾腾队长站着,显得高人一等,咳了一声道:“区上要成立一个石工队,命令每队出一个人,催了好几遍了,
  今天就必须把人选出来,找不出来不散会!”一人:“捉石如捉虎,这可是个危险营生!”
  队长:“给最高工分哪!”
  又一人:“给最高工分也不合算,拨弄石头磨衣裳快,一双鞋穿不出一个月来!”
  又一人:“你没见那石匠,手上血乎淋拉,贴着胶布,看了就叫人头皮发麻!”
  一小伙子:“听说还要放炮,这和放炸弹不是一样吗?柳泉一个石匠,就是忙子的一个远房舅,活活被炸死了,尸首也找不全!”
  人们纷纷议论,没一个报名。
  一小伙子站起来:“出大力就吃得多,一天补助二斤粮我就去!”
  队长:“二斤!想好事呀!半斤!”
  众人:“半斤不行,不去,不去!”
  队长手往口袋里掏:“实在无人报名,就抓阉吧!
  我做好了!”
  一小伙子道:“这阉怎么抓,石匠是棒劳力,光叫
  小伙子抓吗?有哭的有笑的不行!”
  队长缩回手,挖头皮:“这……怎么办呢?反正今天非选出来不行,找不出来不散会!”说着,坐了下来,
  准备熬夜架式。静了好长时间。
  苏大忠猛地站起来,大声地:“我去!”
  队长喜得跳起来:“好!你给咱队解决了大问题!”
  苏大忠来到家,和衣躺在炕上想心事,他心里非常激动,他在考虑如何对付石工队的新生活。
  女人气呼呼地跑来,埋怨道:“你怎么敢报名打石头,我去找队长退了!”
  苏大忠看到女人这慌张的样子,觉得真是幼稚得气人。猛一下子坐起,戳了女人前额一下,狠狠道:“你,你懂个屁!”
  苏大忠的内心话,不敢告诉女人,他怕这个头脑简单的破蒲团,嘴没遮拦,坏了大事。他觉得,只当个清静社员,听队长喝来呼去干活,不会有什么出息。石匠是一门手艺,自古来,学石匠要拜师,现在倒好,不用拜师,还发补助粮,记高工分。学会一门手艺,就能吃百家饭,是个有用之人,在众人面前出头露面,好处就多了。都入了社,手艺人没了,家家户户用石匠活多着呢,那不就自己说了算吗?但是,这些事怎么敢对女人透露呢?

  21
  老虎崖工地上,一片打石喊号声。一队长模样的人,脖子上挂着哨子,在工地上指挥一块巨石耸立,几个小伙子围着,有的用铁棍撬,有的用手推,有人喊号:
  领:同志们哪!
  众:同志们哪!
  领·加油干哪!
  众:加油干哪!
  领:共产主义!
  众:共产主义!
  领:要实现哪!
  众:要实现哪!
  队长模样的走远了,号子却变了
  领:挣工分哎!
  众:挣工分哎!
  领:补助粮哎!
  众:补助粮哎!
  领:没吃饱哎!
  众:没吃饱哎!
  领:脸发黄哎!
  众:脸发黄哎!
  领:憋住气哎!
  众:憋住气哎!
  领:别骂娘哎!
  众:别骂娘哎!
  众人大笑,巨石挪动,再动,猛然向下滚去,尘土飞扬,碎石乱溅,但在半途又停住了。崖下避风处,几个石匠在打石料。
  苏大忠初学打石技术,只能加工粗坯,他一面干着,一面偷偷观察别人,最后盯在了一个没牙的老石匠身上。老石匠的产品格外漂亮,但产量不高,动作也慢。他伸手摸出烟袋装烟,又耽心地四下瞅瞅,却又把烟袋放下了。
  苏大忠搬一块石头和锤子凑过来,四下看看,悄声道:“老大爷,别这么细致,你看人家!”
  老石匠:“干惯了,粗不上来!”
  苏大忠:“现在兴的是计件拿工分,你干得再好,数量上不去,工分少,吃大亏了!”
  老石匠:“吃亏就吃亏吧!土埋到脖罗梗了,吃亏也不多了!”
  苏大忠掏出一盒烟卷,抽出一支递上:“吃支烟喘喘粗气吧!”
  老石匠:“你不吃?”
  苏大忠:“我不会。”
  老石匠盯着苏大忠的脸,点头自语:“不吃烟还装着烟,你这人真是——”
  苏大忠:“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也来打石头?”
  老石匠苦笑道:“唉!人家抬死驴,把我抬成个保长,当了两个月,现在叫洗脸退灰,队里就把我派来了。”
  苏大忠:“我拜你为师,你收我不?”
  老石匠笑了:“你也长出胡子了,还学徒?’
  苏大忠拉拉老石匠,诚恳地:“我是真心学呀!”
  老石匠:“你真心学,我就真心教,留着也无甚用处了。”
  苏大忠小声地:“在这里又不能下跪磕头,就做个揖吧!”说着,捧起拳,恭敬地一揖,叫了声:“师傅!”
  并把那盒烟塞在了老石匠的口袋里。
  老石匠拿出烟:“这……这……”
  苏大忠推过去:“师傅,往后你就别带午饭了!”
  老石匠:“那不行,自打入了社,哪家都挺困难的!”
  苏大忠四下看了看,关心地:“师傅,千万别多说话,喇叭上天天讲……”附在老石匠耳朵上喊了一阵。
  苏大忠摇摇头:“唉!这是上面铁了心的事,喇叭上一再批什么小脚女人,怪严肃的……”
  许正文:“现在党要整风,欢迎大家提意见,我准备就合作化问题……”
  苏大忠急忙制止:“你千万别提什么意见,上头的意思是一大二公,越快越好,你提的意见必然和这个意思相反,那是绝对不行的!”
  许正文有意岔开话题,又问:“你怎么带这么些干粮?”
  苏大忠:“还有俺师傅的。”
  许正文:“你拜师傅了?”
  苏大忠:“我愿做个老学徒!”
  许正文:“天不早了,我得赶回学校!”
  许正文走远,苏大忠喊:“你可千万别——”
  许正文伸手向后一扬,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23
  忽然兴起了一句顺口溜,叫什么“拔了棉花柴,干部再另来,拾了地瓜干儿,干部得换班儿”。合作社实在复杂,问题太多,满头虱子没处捉,干部们发牢骚说:吃肥了,跑瘦了,寻思寻思就够了。好歹硬着头皮摆弄到秋后,就伸腿不干了,等着换班。新班子又迟迟产生不出来,于是社员们就像无头苍蝇那样,也蔫蔫无精神,上面又不准做小买卖什么的,人们就或抱胳膊晒太阳,或聚堆打扑克,个别恶劣的竟偷鸡摸狗,在暗处喝酒。
  这年冬天,冷的时间又特别长,太阳也不毒,青年们闲得无聊,有人喊:“来!下庄户象棋!”几个青年围上来,在地上划了棋框,一方用小石头,一方用草棒,双方蹲着坚持玩棋艺,观者冻得跺脚、哈手,有人冻得不耐烦,跑到墙根喊:“来!塞尿脏暖和!”
  几个人凑上来。
  有人招呼一个女孩:“改子,来塞呀!”
  改子不动:“不和你们这些土驴玩!”
  有人上去一把抓住改子:“来吧!”拽到行列里。塞尿胶确实不错,你挤我挤拼命挤,都想把别人挤得尿下,最好尿一裤筒。塞尿脏得用大力气,得精力集中,跟体育比赛差不多,很快就使人精神大振,热血沸腾,自然也就不冷了。
  一群青年人挤来挤去,下棋的也参与了进来,嘻嘻哈哈,鬼哭狼嚎。改子忽然尖叫一声,
  蹦出人群:“真坏!真坏!”跑了。

  24
  自打入社以来,兴了大种地瓜。地瓜是好东西,浑身是宝,叶子可以吃,蒸菜团,熬小豆腐都行。集上就有单卖地瓜叶的,秧子可以当饲料,是牲畜过冬的主要饭食,来了急的,人也可吃。地瓜抗灾能力强,不怕风刮,不怕雹子打,大旱大涝,只是有点儿减产,不存在绝产问题,要单从解决生活,维护活命看,数种地瓜合算。但是,也有个缺点,就是不出柴火,于是,社员们的烧柴就成了大问题。据说,有的户锅里煮的是瓜干,锅下烧的也是瓜干。
  山上山下,路边田间,凡是地皮上能烧的东西,早被人们搜刮得一干二净,像被狗舔了那样,逼得人们只好向地下搜寻。
  苏大忠在路边向阳的地方挖草根,他腰扎草绳,鼻涕朗当下来,腰弯得更厉害了。他抡起镢头,猛一下砸进土里,掀起二盆大那么一块草毡,再砸两镢头,使土疏松、脱落,露出一些草根,然后抓起抖搂、摔打。把土扬净,手里就只一团草根了,迅速扔到筐里去,筐里快满了,大概有二十多斤。
  小路上有人挑着担子走来,越近越看清了,挑担的正是许正文。前面是一大纸箱,敞着口,书报一大摞,
  后面是铺盖等杂物。他一直走到苏大忠面前,担子一放:“老兄,歇歇吧!”
  苏大忠揉了揉眼,上下看了一遍,惊恐地:“你这是——”
  许正文苦笑:“我被开除回家了——”
  苏大忠急得抓住许正文的肩膀摇着:“这是怎么回事啊?”
  许正文低了头:“悔不听您大哥的肺腑之言,被弄成右派了。”
  苏大忠:“右派是什么呀?”
  许正文:“就是和反革命差不多的大坏蛋!”
  苏大忠:“你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大坏蛋,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许正文:“我说合作化搞得太急!”
  苏大忠惊道:“说这个也是大罪?”
  许正文:“现在我才看透,做点错事不要紧,说错话不行,全县教员中,因说这个被弄成右派的有六十多人!”
  苏大忠急道:“你回来怎么办呢?”
  许正文不在乎地耸耸肩膀:“当社员,干活呀!”
  苏大忠苦丧着脸,悲哀地道:“唉!我这辈子,最佩服的是你,识那么多字,懂那么多道理,到头来竟……”说不下去了。
  许正文踢了纸箱一脚:“说来说去,我还是受了这些书的害呀。”
  苏大忠不解地问:“怎么,书也害人?”
  许正文道:“书也和人一样,有好的也有坏的,一旦分不清,就上大当了!”
  苏大忠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人说这种奇谈怪论,也不知真理解还是假理解,不禁点头:“哟!哟!”
  许正文挑担要走,苏大忠问:“你那车子呢?”
  许正文道:“有点账还没弄清,人家就扣了我的车子。”
  苏大忠:“你缺多少钱?我能给你驮一百。”
  许正文:“也不是缺这个钱,算清了大概还要找给
  我哩!有人落井下石啊!”看了看柴筐,“你没得烧了?”
  苏大忠:“不能等没得烧了再把弄,闲也是闲着,能弄多少算多少!”

  25
  苏大忠背草筐回来,走到臭水湾边,见一小孩在湾
  里学溜冰,冰太薄,已经发出了可怕的响声。小孩却像耳朵里塞了驴毛,仍在一滑老远。苏大忠认出了是苏永祥的小儿子,不禁微微一笑,装没看见。
  苏永祥跑来,抱起小孩,狠狠盯着苏大忠的背影,咬得牙齿格格有声。
  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人有了芥蒂,如果能坦诚相见,开诚布公地交换意见,也许就云消雨散了。
  但这两人都办不到。苏大忠还有浓厚的家长制观念,认为自己在苏姓家族里已是长辈,长辈应有长辈的架子,绝不能向低辈人低三下四。苏永祥呢?本来就对这个远房叔有看法,从内心里瞧不起,老想耍弄他一下,也不愿矮下半截来去改善关系,于是就僵起来了,谁知越僵越厉害,逐步向恶性发展。
  报复这个东西很奇怪,难以用数量或程度来看待。你无缘无故打人一耳光,他报复时就不是一耳光了,两倍、三倍,甚至无数倍。苏大忠就是这样,他不会明火执仗地与人斗争,他把平时的芥蒂聚成疙瘩,一直在等机会给苏永祥一点惩罚。现在机会来了,机不可失,他一狠心,就恨不能苏永样的孩子掉在湾里,他知道掉下
  去也淹不死人,只是吓惊罢了,或者冻成重感冒。

  26
  就像大晴天忽然打了一声霹雳,也像半空掉下一颗炸弹,防不胜防,忽然间就变了天,喇叭匣子里挺严肃地提出了一条总路线: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听那口气,这是压倒一切的最大目标,一切要为这个目标服务。还反复地着重地广播一首
  诗歌: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街上显眼的墙壁上,涂上了醒目的大标语:“跑步进人共产主义!”“一天等于二十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十五年赶上英国!”一堵大山墙上,画了一幅大画,左面是一个火箭上天,中间是一列火车右面呢?却是一只老牛拉着一辆破车,下面画一个人张大了嘴,不知所措的样子。
  村中心的大槐树上,脏对脏按了两个大喇叭,日夜高声喊叫,震得人耳朵疼,弄的人睡觉也不安稳,火促眉毛要各户砸烂锅碗瓢盆,参加大食堂。
  街上,有人握了斧头,在砸一堆鳌子锅,一人在与一个老太婆夺锅,斥道:“共产主义了,你还恋着这个破锅干什么?”夺过一摔,握锤人急上前一锤砸碎。
  食堂院门外墙上,有人用锅灰歪歪扭扭写了:“吃饭不要钱,八至十二元。”
  食堂院里,人们嘻嘻哈哈拿窝窝头,一个小孩吃力地抱了三个,掉地下一个,竟无人拾,一只狗过来,闻了闻,不吃,走了。体现一大二公的精神,全县建成了一个人民公社庆祝大会非常隆重,喇叭里也有了鞭炮的硝烟气味。既然是一个社,就应该大协作,外地的耕地队来支援,牲口就散放在田间,任其啃吃庄稼,连吃带踏,狼藉满地。
  大炼钢铁工地上,四五座坩锅炉正在冒烟,大小不一的几个破风箱,拼命地抽动。旁有一大垛鲜树枝干
  远处一队扛鲜树的人走来。村中一棵老槐树轰然倒地。
  七八个老太婆在砸石子,旁竖一块门板,上贴大红纸,写着《佘太君队挑战书》。
  大喇叭里又换成了女高音,声嘶力竭转了嗓地喊道:“又有十五人被拔了白旗,计有原烽山区委书记陈大年,原柳峪区供销社主任刘乐仁,原小学教师李师元……”
  苏大忠放下镰刀,静静地听着。他竟忘记了干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预感到白旗还要一拨拨拔下去,就像当年斗地主富农那样,被拔的后果会不堪设想。他想到自己有可能被拔,那一年,不是忽然就挨斗吗?他在剖析自己,是不是够上白旗,他觉得自己是拥护大跃进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正符合自己的愿望几十年来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一天等于二十年太好了,先不说能不能办到,这个口号挺不错,至于十五年赶上英国,咱不清楚,不知道英国是什么情况,大概用不了十五年吧!先不去管他。吃饭不要钱太好了,多少年来,祖祖辈辈就是为这个吃而挣扎,好年成还得掺糠掺菜,节约着吃,一旦赶上荒年,就卖儿卖女,甚至家破人亡,吃饭不要钱,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可是,人们的做法他想不通,怎么把满坡的庄稼不管,齐打呼去支炉炼钢,挺好的树,就砍了当柴火,不疼人吗?怎么让牲口随心所欲啃庄稼?这吃饭不要钱粮食哪里来呢?想来想去逐渐形成了行动方针,一是跟上形势,绝不能被拔了白旗,二是见机行事,暗暗留一手。
  他本着那首诗歌的意思和标语口号的精神,创作了一幅《丰产图》,一棵玉米上结了很多棒棰,下面竖着梯子,梯子上有人往上爬其身体还没有一个棒棰大。他把这幅画献给队长,尽管画得不像样子,队长却大加赞赏,说他敢想敢干,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样子,立即告诉叫广播室在喇叭上表扬。苏大忠趁机提出要建立老年黄忠队,组
  织老年人抢收庄稼。队长十分支持,并立即封他为黄忠队队长。
  就这样,苏大忠轻而易举就得了乌纱帽,心里非常高兴,他高兴能够管人,并不是想得什么好处。能管人说话就有分量,有人听;能管人,就是人上人。多少年了,不用说人上人,就是平起平坐也办不到呀。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要使劲烧火。
  武松队提出了挑战,口号是“豁上十斤肉,少活二十年”,苏大忠琢磨:这豁上十斤肉,谁能去称?少活二十年,也没法计算呀,总之,这话是空的。灵机一动,他想了个实的,他叫徐玉圣写:干干干,出大汗,卖卖老,连轴转。前面几句是空的,后面这句厉害,连轴转就是白黑不休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这一手厉害
  果然,别的队没敢应,苏大忠又受到了表扬。
  苏大忠早就发现,口号随便提,越大越高越好,从来没人检查,他就安排轮流值班,其他人大胆睡觉。值班人大声喊:“争上游呀!干干干呀!”还打的庄稼嘭
  嘭响,老远听见就像很多人在大干的样子。一会儿,又一人喊::“拼命干呀!连轴转呀!”弄得庄稼叶子哗啦啦,就这老不停有人呼喊,彻夜不停。
  苏大忠发现,上面根本没送来粮食,食堂里用的全是本队的那点存货,至于牛奶和面包,连点影儿也没有,这个发现,使他出了一身冷汗:这样下去,能维持几天?他下决心要采取措施。
  他主动担当去食堂领饭的任务,而且多领,次数多了,食堂管理员就问为什么领这么多,他理直气壮地
  答:我们是连轴转,都上了喇叭,你不知道吗?
  他还有意怂恿人去食堂吃饭,说是食堂里更热乎,省下了不少窝窝头。
  就这样,他零星地攒了不少窝窝头,掰碎了晒干,约有几百斤,像老鼠那样藏在地边石洞里,藏在家里暗洞里,旮旮旯旯,共有七八处之多。

  27
  大跃进来得快,走得也快,不觉之间,就不见了,接踵而来的是全国大饥荒。很多人浮肿,眼像一条缝,柱着拐棍还走不动。上面批下了大豆,肿得厉害的人,可以去喝两天豆汁,喝两天也就好了。城里的大操场,马路边,也种上了瓜菜,报纸上、喇叭里,大提瓜菜代,坚持不解散的食堂发明了淀粉,这是用豆秸、玉米秸等东西磨细了蒸成的,非常难吃,没法下咽。市面上有了“富康粉”,不知用什么做的,一包一包挺好看,也没法吃。当时流传着
  一首顺口溜:
  背着萝卜下青岛
  理理发,洗洗澡,
  来回车票还用不了。
  这话一点不虚,就按胶济铁路中段的青州站来说吧,到青岛才三块来钱,来回算七块,理发洗澡还不到一块钱。总共八块,就算背三十斤萝卜,不算多吧!每斤卖三角多钱,还谁见谁抢,就是九块多钱,不是还有
  剩钱吗?还有一句顺口溜:
  三级工,四级工,
  不如回家种畦葱。
  当一名普通工人,月工资不过三、四十元,种一畦葱,按二百斤算,每斤一元多,就是二百多元,种两畦、种三畦呢?账就没法算了。
  墙上的大字还在,那幅大画还在。
  食堂里静悄悄,大门也没了,一条狗失望地蹒跚出来,又到处嗅嗅,寻找食物去了。
  食堂外,几个人低头依墙晒太阳,一动不动。
  大炼钢铁的工地上,几个土灶犹存,其中一个当中竟有一滩大粪。
  一老人扶墙走着,忽然坐了下来。
  锁子他娘拿着饭碗.坐在苏大忠家大门前,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把嘴张了几张,呆望着全村只有他家才有的炊烟。
  苏大忠从门缝里瞧了瞧,防贼似的,忙掩紧了大门。
  这天夜里,苏大忠却背了一个包,顺墙跟偷偷走着,到许正文家门前,轻轻敲门,“笃笃笃,笃笃笃”,又轻又急,像电影上特务接头的暗号,分明是事先约好了的。许正文闪出来,接过包小声道:“往后可别这样了!”
  苏大忠更小声地:“别叫人听见!”
  许正文:“这……我已三天没见过粮食了!”感动得快要哭的样子。
  苏大忠:“实在挨不下去了,告诉我一声!”
  许正文:“听说锁子他娘要饭在你家门口……你……”责问的口气。
  苏大忠道:“那是普通人啊,我对普通人没法可怜,世界上,普通人多个少个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粮食也不够!我不能烧香惹出鬼来!我走了。”

  28
  苏大忠砸锅卖铁也决心叫孩子上学,现在,孩子已成了镇上的中学生,全村在镇上上中学的也只有两个,苏大忠心里很自豪,越自豪就干劲越大。他到山上开石头,再扛来家,做蒜臼子,做门枕。孩子星期来家拿饭.他就说:“你在学校享了一星期福,来家应该多干!”把准备好的石料摆出来,叫儿子加工蒜臼子。儿子苏永强,不愿于这粗活,他是中学生,他想搞什么有趣的玩艺,你看他,表面在应付,暗地却在做一个小狗。真是孩子气。小狗已成,只是进一步修理而已。
  外村一中年妇女,探头进来,试探着问:“苏大爷在家吗?”
  苏大忠:“你不是这庄里的吧?”
  那妇女:“俺是山枣村的,听说你会做蒜白子,这
  不是,快过年了,什么也没有!”
  苏大忠:“你们队分配怎样?”
  那妇女:“可别提了,俺家两个棒劳力,才分了三
  十三元四毛三,这年怎么过呀?”
  苏大忠:“俺这里更疵毛,一个工日两盒火柴!”
  妇女拿起蒜白子:“这个就挺好,得多少钱呀?”
  苏大忠眨了眨眼:“别人要就是六毛,我看你也困难,就算五毛吧。”
  那妇女掂量着看了一阵,惋惜道:“做得倒挺好,就是……”
  苏大忠:“再让你五分,四毛五!”
  那妇女掏出一把零钱,分票钢崩儿都有,数来数去,就只有四毛二,难为地道:“这……这……”
  苏大忠:“四毛二就四毛二!”
  那妇女抱着蒜臼子:“苏大爷,你真是个大善人,俺
  庄上好几家也买,我回去宣传宣传!”
  苏大忠忙道:“可别说是四毛二啊!”
  那妇女:“那是,那是。”要走。
  苏永强跑来,不好意思地:“送你个耍物!”
  那妇女接过小狗,高兴地:“真像,活灵活现的,多
  少钱?”
  苏永强:“不要钱!”
  那妇女:“这太好了,俺孩子过个高兴年!”
  那妇女走后,苏大忠指着儿子:“你净干些赔钱的买卖!傻蛋一个!快干!”气呼呼地放一块石料,还从柴草堆里搬出一个蒜臼子,柴草堆成了他的成品仓库,
  里面藏了七八个蒜臼子,他只拿出一个,以减少目标。
  女人进来,道:“苏永样家想錾磨!”
  苏大忠眨了下眼:“哼———’

  29
  俗话说“财大气粗”,又有句老话叫“钱能壮人胆”,苏大忠现在就有点这个了。尽管队里分配不好,家家弄得手够不着脚,他却暗积了三百多元,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目啊!三百多元。全生产队四十多户总共也没这些钱啊!他錾一盘磨,半天工夫,就挣一元,一个蒜臼子,就是五毛,一副门枕就是一元五,他成了这村九十六户中的首富。他越有钱就越看不起苏永祥,看见他走路的样子就恶心,他早就想教训教训他了。今天来了机会。他气的是:你苏永祥要想錾磨不要紧.大大方方地来向我说声,我再坏也不能拒绝,跟你生气还不跟钱生气呢,你倒好,叫孩子告诉女人,叫女人再通知我,这分明是瞧不起我。你瞧不起我,我就瞧不起你,不去
  显得我不对,我就去,我看你还有多少武艺!
  苏永祥这几年,大运稀松,那一年满想能整倒苏大忠,没想弄了个一场空,还坠得那干部犯了错误。后来建社,有人提他出来主事,说他不愁跑腿,出得上工夫,多数人都说他心地不行,太阴,太滑,就这样没爬上去。上梯子要一蹬一蹬地上,隔了一蹬就不好上,隔的多了就更不好上了。
  他不愿下大力出大汗,觉得那样活一辈子太冤枉,他想吃巧食,年轻时他一心要去学徒,他觉得学徒又轻快又干净,他爷花钱托人给他找了个好门路,在中医铺里拉匣子,就是学着拾中药,他高高兴兴去上班,满认为学徒很轻松,谁知不是那么回事,比在家种地还累。吃饭时得在一旁站着伺候人,递晚了就挨训,等掌柜的吃饱了才吃点剩货,不准坐下,站一天实在够呛,当天腿就肿了。扫地、端水不用说.最讨厌的是早起给掌柜的提尿壶。总之,有说不完的苦处.他硬着头皮坚持着,盼望熬到期满,有个出头之日,谁知在品质方面又跌了跟头,掌柜的考验他,故意在地上扔了几个小钱,早晨扫地时,他就掖起来了。就这样,他被撵回了家。
  他开始失眠,半宿半宿睡不着,考虑来考虑去,所有门路都不好办,做个小买卖?当个小炉匠锯盆子锯碗?阉小猪?想了好多、第二天起来一看.哪样也行不通。首先是队里不准,只能老老实实听队长吆喝,叫干啥就干啥,自己打谱走的路连想也别想。再具体试试,哪一行也不容易,不管干哪一行,得有个素质,用俗话说就是那块料,不是那块料根本不行。就说做小买卖吧,看来简单,却不是每人都能做的,大概一半以上的人根本就不行。同样是一担青菜,甲卖出去创了钱.乙却赔了本,不会做买卖的人,不用说创钱,看门都不行,不信你给他一百个茶杯,叫他到集上卖,他特别小心,账也没算错,结果就少了两个。苏永祥就是这个料,干什么也下不下腰的料。自前年,他又添了个喝酒的毛病,很喜欢上凑参加酒局,但这种机会不多,人们又不大喜欢他。逼得他常用瓜干换酒,三斤瓜干换一斤酒,外贴两毛四。问题是瓜干不多,这是全家的命根子,老婆就百般限制,他就千方百计地反限制,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冬天天短,他家每天只吃两顿饭,困到东南晌才起来,起来先喝酒。他有个瓷壶,没开水烫,就直接戳在灶底下的灰窝里,弄得酒壶通黑,和个烧地瓜一般,怪脏人。他猴在灶头,也不用盅子,就着咸菜,嘴凑壶子一吸,咳的叹一声,脸呈痛苦状,道:“受罪啊!”
  他老婆本来就气,恶狠狠道:“你不会叫人家去受?”
  苏永祥壶子不离手,再吸一口,仍做痛苦状:“有罪得自己受啊!”老婆去推磨,磨煎饼糊,谁知下来的是掺了水的米子,根本就不是糊状。苏永祥图省劲,把水磨也当旱磨用。老婆气得罢了工,说是宁愿不吃也不干了,看看谁靠过谁。苏永祥不服这个劲,不就是錾个磨吗?赌着气,跑过去把磨掀下一扇,找了把破斧头,自己錾起来,弄了一阵,按上再推,谁知效果更差。原样下来,苏永祥重新掀起一扇,瞅了半天,仍琢磨不出窍在哪里,只好吩咐孩子:“去叫苏大忠!”

  30
  苏大忠背上錾磨家伙,去代销点买了一盒一毛五的金鱼牌低档烟卷,来到了苏永祥家,一进门,就看见了败落的样子:猪圈无门,用一块破木板挡着,又不顶用,半大猪跑了出来,到矮桌边拱碗,想找吃的。那盘磨,掀了一扇,仄歪着躺在一边,没成形的煎饼糊子,乱七八糟淌着。他不禁心中暗喜。他不嫉妒人家日子过得好,凭苦干发家才是正道,他佩服这样的人家,他希望这样的人家越多越好,他希望和这样的人家赛一赛,赛不过也高兴。他瞧不起苏永祥这种持家之道,他恨糠不成米,他希望苏永祥再穷一点,他希望用事实来教训
  他一下。
  苏永祥迎上来,挤出笑道:“来了财主咧。”他想用实话当笑话来缓和气氛。
  苏大忠也笑道:“吃根财主的烟吧!”拿出一支,把其余的一推,苏永祥接过来,笑道:“你也会吸烟了?”并趁机擦着火。
  苏大忠被一口烟呛得大声咳嗽,咳声夹杂着说话:“学……学呀!”
  苏永祥:“人富了也就讲究了,就变样了,你现在是全村首户!”
  苏大忠眼一瞪:“我怎么会成了全村首户?”
  苏永祥猛吸一口烟,肯定地:“一个整劳力一天才挣半毛钱,你一天錾一盘磨就挣一元,晌午还管一顿饭,你今冬该是錾了二十多盘吧!家有黄金,邻家都有杆秤呢。”
  苏大忠:“那一年找石匠的时候,你怎么不报名?”
  苏永祥半天答不上话来,急换话题道:“我今天为了管你一顿饭,现借了一斤面条,哼!你比我强多少倍!”
  苏大忠纠正道:“哎……不能这么说,你是在剥削我!”
  苏永祥急得扭了一圈,半结巴样地问:“我...怎么剥削你?”
  苏大忠不慌不忙道:“你不是说用人就是剥削吗?”
  苏永祥理直气壮地:“我可没说找人錾磨是剥削!”
  苏大忠冷笑了:“哼哼!雇短工和找人錾磨有什么不一样呢?当年我找你割谷……”
  一提割谷,苏永祥就一股气冲上来,听到錾磨和剥削联系起来,苏永祥就立刻想到当年开斗争大会情况,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口就道:
  “你这是反动言论!”
  苏大忠趁机道:“好!我不叫你生气!”扭头走了。
  苏永祥举起烟想摔,中途又停下来,装在了口袋里。
  黎明,街口,许正文正守着两个大桶收尿。他穿着破褂子,耳朵上夹了支铅笔,虽努力劳动化,但仍有一股书生气。他学赊小鸡的样子,大声喊:“都来哟——收尿了!”
  一中年妇女端尿盆儿来到,许正文一看,皱眉道:“你这尿里掺了水!”
  那妇女:“放屁!你尝尝有水没有?”
  许正文:“你说话怎么这样噎人,你都是尝尿吗?
  看颜色就能看出来,再说,你家三口人,哪能尿这么多?”
  那妇女:“我看你这个右派就是反动,人家尿多尿少你也管得着?”
  许正文也不反驳,拿铅笔往本上一划:“零点二个工分!”
  那妇女:“零点二是多少?”
  许正文端起盆子倒入桶中:“就是五盆子顶一分!”
  那妇女夺过盆子就走,走出几步又回头喊:“右派分子炸毛了!右派分子炸毛了!”
  苏大忠提着尿罐在门后瞅着,见那妇女走远,凑过来小声道:“看你这有大学问的人收尿,心里很不是滋味!”
  许正文苦笑道:“体验生活嘛!”
  苏大忠:“有知识的人就是心宽,佩服佩服!”
  许正文:“我总觉比你差远了,你是实干家,有本书上说,有人叫拼命三郎,你就是拼命三郎,我总觉你
  身上有不平凡人物的味儿!”
  苏大忠:“什么样才是不平凡?”
  许正文:“政治家,科学家,哲学家,宗教家等等,都是对人类有创造性贡献的人。政治家能组织人民闹革命,极大地发挥人们的潜力;哲学家对社会人生有新的见解,改善人的头脑;科学家更明显。他们这些人,不在乎个人享受,甚至连儿女情长也极淡薄,只知苦干,一直到死。原先欧美和我们一样,是落后的小农社会,有个英国人叫瓦特,他见燎壶盖子被开水掀起来,受到启发,就苦苦钻研,终于发明了蒸气机,才有了火车、轮船、机器,改变了世界面貌。美国人爱迪生,发明了几千种东西,电灯就是其中一种,他迷得吃饭吃错了,弄了一嘴墨汁,结婚典礼时,他忙得忘了——”
  苏大忠兴奋得搓手,跺脚,一窜一窜:“啊——啊
  ——有这种人,我要拜他为师!”
  许正文:“可惜你念书太少了!”
  有人端尿盆走来,苏大忠忙倒下尿要走,小声道:
  “晚上我再找你谈。”

  32
  苏大忠背着裕裤,跌跌撞撞进门来,眼圈红红的,非常疲乏悲伤的样子,一脏坐在炕沿上,默默不语,眼泪一串一串掉下来,半晌,无来由地吁吁哭了,鼻涕流下老长。
  女人过来安慰道:“死了也没办法,还用这样,你爷死时你都没哭!”
  苏大忠猛一下要拽她,也亏她早有准备,急忙一闪,苏大忠骂道:“你懂个屁!”
  苏永强端一碗水来:“爷你喝点水!”
  苏大忠也不喝,望着儿子的脸哭道:“你师祖是好人哪,可惜我只……只陪了他三天。他是个没出名的能工巧匠,临死一再告诫我,不真不是器,太真不是艺。还把他用的家伙和一些小玩艺儿给了我,留个纪念一—”说着,从裕裤里拿出锤刀尺等一些家伙,还有兔、狗、小人等一些雕刻品,虽不大像,但有一种独特风味,
  叫人一看就产生有趣的感觉。苏永强一下子就捧了起来,反复地玩道:“真好!真好!可惜!可惜!”埋怨的口气:“爷!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苏大忠不解地:“这是他闲时弄的玩艺。”
  苏永强:“不!这才是他的正经事,石匠只不过是为生活所逼!”
  苏大忠更糊涂了,质问道:“这些东西,中吃呀还是中喝?`
  苏永强不屑地一撇嘴:“你不懂!”
  苏大忠怒道:“放肆!”

  33
  忽然就来了文化大革命。
  喇以上白天黑夜地大喊造反有理,豁上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苏大忠听了.不觉就头皮一跳一跳,像有些小虫往外钻。他知道,造反是要杀头的,早先还兴户灭九族。呈帝怎敢动他!老远就得下跪,连抬头看看都不敢,怎能把他拉下马。你拉他下马,自己有什么好处?还不一定能拉下来,一身剐却少不了的,一身剐就像集上杆子上的猪肉那样,一刀一刀零碎割完,了得吗?他暗下断定,天要大变了。
  果不出所料,大学停了,中学也停了。儿子高中已毕业,单等今夏天考大学,这下子完了。光这还不算,学生绑起老师来批斗,有的竟斗死了。十几岁的小孩子,就可以参加大串连,坐火车不花钱,吃饭也不要钱,背个书包就可以全国跑,愿上那就上那。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北京接见学生,人老鼻子了,听说光挤掉的鞋就有好几汽年。大小工厂都不冒烟了,工人拉起队伍造反。
  苏大忠感到没了希望,干个什么劲呢?到头来还不知给谁干的。他半宿半宿地失眠,盘算来盘算去,应改变方针;先享受起来。
  他掏添了两个葡萄糖瓶子,去代销店换了二斤瓜干酒,下决心学着喝酒,饭前喝上几口,他也不用酒盅,竖起瓶子,嘴对嘴吮一下。他知道喝凉酒不好,但又舍不得浪费开水烫,喝一口酒,再赶快喝一口热汤,使它在肚子里热不是一样吗?他每次也就是喝三两口,也就在一两左右,后来就渐渐增加到二两。喝罢了就用橡皮塞子把瓶子塞好,瞅上一阵。他感到这葡萄糖瓶子实在好,滴水不漏,冬天可以装上热水暖脚,下决心有机会再买两个。
  儿子要去串联,他听说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认为允许儿子去串联,就是毁了这个家,虽没有了户灭九族的章程,但一切都完了是肯定的。他下决心坚决阻止,磨快了一把斧头,找了一根绳子,恶狠狠摔在儿子面前,用绝望的口气说:“儿啊,你也大了,你要去串联我不挡,这里有斧头和绳子,你先一斧头劈了我,或者一绳子勒死我!”
  好在不几天后公社就来了通知,要苏永强去公社参加宣传队.苏大忠又产生了新的希望。宣传队不就是
  唱歌演戏吗,演戏不会有大罪,好处可就多了,首先是脱离农业,不用在生产队死受,人家问儿子在哪里干可以自豪地说在公社。祖祖辈辈就盼出个能吃皇粮的,现在虽自带给养不管穿,可有机会步步上升,前途辉煌。再者,参加了宣传队,男女混杂,嘻嘻哈哈,混个媳妇就容易了,儿子也二十好几了,婚事也应打谱了。想到这里,他浑身又有了劲头。
  他立刻就给儿子买了辆自行车,这是很显眼的大物件,全村这是第二辆,第一辆是大队长的。大队长常去公社开会,非车子不行。他敢于买自行车,有充分的理由,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儿子在公社工作,名正言顺,不怕有人说烧包。还有,有了自行车,不是和大队长肩抗肩了吗?
  自从开展起文化大革命,各级管理忽然松了,请假不请假的队长也不大管了,无形中给苏大忠创造了条件,大胆外出干石匠活,每天平均能挣一元五,到处有人知道他儿子在公社工作。

  34
  公社宣传队,不是正式单位,临时从各大队抽人凑的,不吃公社食堂,自己回家拿饭,每人每天补助两角,记同等劳力最高分。每次吃饭,自由结合,划分小组蹲在院子里,一簇一簇,和出夫差不多。
  儿子来家拿饭,苏大忠就对儿子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要搞好团结,不管男女都一样!”还破天荒地问生活细节,怎样演出怎样睡觉,怎样洗脸,怎样吃饭,本小组有哪些人,各是什么村,等等等等。儿子无心,老子有意,三抠两抠,苏大忠逮住了许多情况:儿子组里,有个叫牛素贞的姑娘,嗓子很好,家是石榴坪,家里特别穷,连点好咸菜也没有,好吃辣椒,每次吃饭就有害羞的样子。苏大忠首先想到的是石榴坪不算远,才七八里路,太远了不好,穷点没关系,只要出息就好,他确定了这个目标。
  首先从咸菜入手,苏大忠命令老婆多加辣椒煎香椿芽,将香椿芽咸菜剁细,猛放辣椒,打上个鸡蛋,抓上把白面,搅成糊状,上锅煎成饼子,辣辣的,咸渍渍的,挺好吃,这在庄户地里算是上等的莱了。儿子说:
  “我又不好吃辣,弄这么多干什么”
  苏大忠一瞪眼:“有好吃的,你还愁没人吃?”
  儿子心领神会,也顺水推舟了!
  苏大忠知道,要想搏得姑娘的欢心,必须要表现出大方,豁达。他忍痛打下了一兜鲜枣,对儿子说:“带去让大伙尝尝!”
  儿子领会了精神,更进一步采取措施。有一回发补助,苏永强故意叫牛素贞给自己代领,自己却骑车急于回家了。第二天,牛素贞给他钱,苏永强不要:“我又
  用不着,你先用就是!”也是青年人办事太简单、太粗糙,牛素贞让了几次,苏永强就是不要,三拖两拖,牛素贞也就把钱给花了。如果说农村恋爱手段是一个绳套,牛素贞早就进了苏大忠父子设计好的这个套子,套子再拉紧,牛素贞是跑不了了。
  公社宣传队兴了一陈,忽然又冷下来了,无人具体抓,三天两头放假,弄得些青年人像无头苍蝇那样,三一堆两一簇地乱跑。苏大忠对儿子说:“你看分的这些棒棰,满天井堆着,眼看烂了,你也不约你伙伴来帮帮忙!”
  苏永强巴不得爷这句话,第二天就把牛素贞用自行车接来了。
  两屋早打扫好了,小床和桌子都弄得很干净,窗台上放了一排书,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日历牌,挂在墙上,下面杌子上搁了个脸盆,拾掇的就像大干部住过的样子。
  苏永强驮牛素贞一进门,苏大忠就相中了,白净,团脸,有一种天然不知愁会自来笑的表情。脏大,脏大好,生孩子少不了,生孩子也痛快。就是稍矮点,矮就矮吧,太高了和打枣杆子一样也稀松,高个不算富,多穿二尺布。再说,人不能十全,十全必死。
  把姑娘让到西屋,惟一的那把竹皮暖瓶早已摆在桌上,喝水,寒喧,姑娘起身就要扒棒棰,苏大忠阻止道:“不慌不慌!这点活不愁!”
  两个年轻人,连说带笑地扒着棒棰,院子里陡然有了喜庆气氛。
  苏大忠挎筐子过来笑道:“不急!别慌!”
  心里恨不得扒得越慢越好。
  他到代销点买了一个玻璃瓶猪脚罐头和一瓶红酒,又叫老婆煎上盘鸡蛋准备下一斤面条,用糊油炼锅。不到晌午,一切都弄好了,
  就在西屋里招待姑娘,苏大忠暗里嘱咐儿子劝人家多喝点。牛素贞很重礼道,硬叫两个老人一同吃饭,老两口却死活不办,苏永强又从中调停,说都是实在人,别
  罗嗦了。费了好大力气,姑娘也就坐下了。
  饭后,苏大忠又来寒喧,越啦越实在,竟成了无话不谈,想哪说哪的状况。苏大忠鼓了鼓劲道:“人家给我出了道难题,叫‘板凳鳌子三十三,一百根腿朝天,板凳鳌子知多少,谁能算出是活神仙’。”他早就计划好了,用这个办法考考未来儿媳,人的最大能耐是会算账,算的越精越好,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板凳整子这个账,他憋了好几年,反来复去算了无数遍,至今也没有算出来,
  牛素贞是初中毕业生,在学校早就学过一元一次方程,对这种试题是易不难哉,略一沉思,不禁笑道:“这个难题不难,都照鳌子算,是九十九条腿,剩一根,照三十二盘鳌子算,是九十六条腿,剩下四根腿,就是一条凳子!”
  苏大忠大喜,困扰了多年的难题,竟被这个孩子一下子破解了。他暗暗定了:这就是儿媳!
  在苏大忠老两口的干扰下,棒棰扒得非常慢,一天还扒了不到二分之一,傍晚,姑娘要走,老两口连拖带拉死不放,苏大忠竟说:“还没扒完哩,晚上就打个夜班吧!”
  牛素贞争不过,也就住下了打夜班。
  约九点来钟,苏大忠过来说:“别急了,累了就屋里休息休息,我这腰疼又犯了!”捶了捶腰,去北屋睡了。
  实际,他根本没睡,就像有许多跳蚤咬着那样,不断地欠起身,从窗缝里往天井里瞅,见两个青年人你打我一下,我戳你一指头,很是热闹,后来,又去西屋点
  灯学习,学了一阵,灯灭了,苏大忠才放心地睡下。
  第二天一早,牛素贞早起来梳洗,红馥馥的脸蛋,兴奋地道:“昨天我们学习,一夜没睡,争论到天明!”
  苏大忠笑道:“学习好啊!青年人就应该加紧学习!”
  早饭后,姑娘要走,苏大忠拿出一件草绿色上衣,一顶草绿色军帽,外加一根好皮带,要姑娘穿上试试。牛素贞一见就眼里放光,她羡慕这身打扮已经好长时间了。只因家庭困难,愿望没有实现。她掂量着衣裳说:“这一套少不了得二十多元!”坚决不试,无奈孤掌难鸣,架不住一家人连劝带逼,也就半推半就地穿戴了。牛素贞打扮起来,更好看了,和报上登的那些北京学生不相上下。姑娘要脱下来,一家人摁着就是不让,苏大忠打趣道:“就算你干活的工资吧!”
  姑娘无奈,也就不脱下来了。
  临走,苏永强推车要送,苏大忠把他戳到屋里,给他五元钱,叮嘱道:“别疼花钱,该买的就买,也别急
  于回来,帮她家干点活!”
  老两口送到村口,姑娘再三劝说别送了:“送一步是两步!”老两口坚持又送到扬水站那儿,目送着两个
  青年人上了燕子崖,才笑咪咪地回家。

  35
  苏永强竟在石榴坪待了两天。
  苏大忠知道木已成舟,就大胆行动起来,首先把那棵梧桐树杀掉,真亏他眼光长远,由于精心护理,现在这树已有两抱粗,一挺直,怪喜人的,木匠说能值一百多元。杀倒树又接着截段解板,晒干,请人做了一个抽柜,一个木箱,两把椅子,一个大厨,还带一个脸盆架,都是白在儿,光等油漆。这套家具,在全村来说,也是数一数二。紧接着又拾掇房子,将西屋扎了顶棚,顶棚是用废报纸糊的,现在看是不像样子,但在当时就很不错的,一般人家谁家还有心绪糊这个。去南山掏添了白土,把墙刷了一遍,常掩着门,不让鸡进去弄脏了。
  那时,姑娘出嫁,最高理想就是要婆家买好三大件:自行车,烟台木钟,缝纫机。不过一般家庭头不全.嘴上答应,实际呢,聚聚腰劲,买上一件拖着,三拖汭拖,女方等不得了,也就过门了事,娶倒是娶来了,却
  给儿媳留下以后别别扭扭的祸根,甚至是家庭不和、打仗撕毛的导火索。苏大忠却不是这样,他能买得起这三大件。他怕太显眼,墙上挂个木钟干什么?不像个庄户人家,倒像个学校了,有喇叭呢!缝纫机也无用,咱又不开裁缝铺,搁着也是万年闲。苏大忠早计划好了,要是儿媳找算,他就照价付钱,他断定小两口也会非常满意。
  牛素贞近来身体不适,早晨起来有时呕吐,她知道有种青蛙试验法,叫苏永强弄来试验,果然是怀了孕,
  这一来,也顾不得讨价还价了,答应赶快结婚。
  婚后三个月,牛素贞就生了个小女孩。
  就这样,两个年青人就落入了庄户硫璃坑,越来越深,要想爬出来就非常难了。

  36
  转眼间,苏大忠的孙女已经六岁了!苏大忠也老得奇快,那腰竟弯成了九十度,像烫熟了的虾米那样,歪了头看人,走路也慢了,有点抬不起脚来;还不自觉地添了无故呻吟的毛病,特别在一立一坐时,一坐就“嗯殃”一声,一起也是这一腔。坐下就不想起来,显然精力是大大不行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喇叭上一再广播放弃阶级斗争,转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苏大忠是听了,但没有引起多大的震动,他现在已经不大信喇叭了,他信现实,老俗话,眼见是实,耳听是虚。
  很快,大会小会层层贯彻:地、富、反、坏、右一律摘帽,地主的孙子以后填表也不填成分了,许正文又恢复原职。最令人振奋的是提出了联产承包责任制,不叫单干,实际和单干一样,把土地按人口分了,越快越好。接着,又处理公共物业,牲口、农具、机器、粮食、锅碗瓢盆都做处理,一颗草刺也不剩,有的人发牢骚说: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苏大忠却高了大兴,成天地坐不下站不下,摸摸这里,戳戳那里,都说他在心忙。心忙,一点不错,他心里正忙得很,他觉得就像搬家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比方说关东吧!人生面不熟,得重新支锅立灶,重新联络人,重新打谱怎样过日子,处处新鲜,但处处得精打细算,步步小心,认真对待。他要千方百计把金盆底那块地弄回来,这要费很多力气。他要买到那条四眼牛,这是全队最好的牲口,脾气好,力气大,还能拉碾拉磨,看中它的人一定不少,队里能要多少钱?一百五十元不止吧?有人往上抬怎么办?抬就抬,一百六也行,一百七也行,但不能超过二百,估计全队里也没人敢豁上二百的。牵来家放哪里呢?得在西屋头打一个棚子,冬天还要挂塑料纸,别冻着,槽子得现打,得打得大一点,那个破楼弄来修修就是……唉!问题太多了,就像乱杆子扑头。
  许先生来家说,城里有人要成立什么雕塑公司,开发红丝石,急于找人,许先生推荐了儿子苏永强,人家一听就相中了,可要带上二百元,还自带给养不管穿,
  先艰苦创业,以后盈利分红。苏大忠考虑再三,觉得这事玄乎,二百元是有,但用项太多,顾了这头就没了那头,这个公司前途怎么样,弄不好这钱就打了漂。再者,红丝砚有什么用处?中吃还是中喝,写毛笔字的能有几个?就算有人写毛笔字,人家也不用砚台了,前途肯定不行。至于公园、宾馆要什么雕塑,更是荒唐,有了钱是讲究吃穿,谁家花钱买个石头玩艺呢?这孩子,学什么不行,单学刻石头,气死人!他下定决心,要让儿子悬崖勒马。

  37
  天井里,苏永强正专心致志地修整一块自造的红丝砚,这是他费了不少心血自行设计的,上面有一条龙,龙头上有洞,添上墨汁能从龙嘴里吐出来,给人以思绪泉涌的感觉,苏永强很满意,陶醉其中。他还设计了很多式样,他要创造红丝砚的奇迹,他听了许先生的介绍后欣喜若狂,他想到雕塑公司后要一炮打响,他要赶制出一批货,等人家来验收。他沉浸在一片美好的憧憬之中。
  苏大忠在修理一破楼,他打一斧就停下来喘口气,打一斧再喘气,喘了一阵,大失所望,急向儿子道:“也在那里糗估什么?快来修楼!”
  苏永强仍不放下砚台,抬头道:“也个楼不值得修了!”
  苏大忠一瞪眼:“你说什么?”
  苏永强企求地:“我想……以后咱就不种地了!或者少种一点!”
  苏大忠气得提斧子往前凑,嘴唇哆嗦:“你说什么?”
  许正文西装革履提两盒麦乳精进来,见状,笑道
  “要文斗,不要武斗!”
  苏永强一下子扑上去,求救似地委屈道:“大叔!”
  苏大忠慌忙找凳子,就在小矮桌边坐了,吩咐儿子:“快下茶叶!”
  许正文赶忙制止:“不喝,没工夫!”
  苏大忠端详许正文:“你这是什么衣裳?”
  许正文笑道:“这叫西服。”
  苏大忠故意打趣道:“是锡做的?”
  许正文道:“本来过去就有人穿,跟洋人学的,这几年极左路线赶没了,现在改革开放,又冒出来了。”
  苏大忠:“这一套值多少钱?”
  许正文:“上下一身加领带,共二百八十元!”
  苏大忠:“俺娘哎!六百斤粮食啊!你穿着六百斤粮食啊!”又摸麦乳精:“这叫什么名堂?”
  许正文:“这是麦乳精,滋补品,身体虚弱的老年人喝了最好!”
  苏大忠拿起一盒:“多少钱一盒?’
  许正文:“不贵,五元五!”
  苏大忠掂了掂:“论分量也不过一斤;就值十几斤
  粮食,喝这个是欺天哪!要折寿的,你再退回去吧?”
  许正文:“你不能动不动就拿粮食来比。你看城里那些买卖人,一天就挣几十元,上百元,比起来,这还贵吗?过去,有人说粮食是宝中之宝,那是落后、封闭、贫穷、无所作为,单纯活命的理论。其实,粮食也是普通商品,和这茶杯是一样的,一个就能换几斤粮食!”
  苏大忠不相信地摇着头,小声地:“茶碗子怎么能变粮食?”
  许正文转了话题道:“我又和雕塑公司谈了,人家叫拿着样品当面商量,谈成了,马上就去上班!”
  苏大忠:“就是做砚台?”
  许正文:“临时先做砚台,以后可以做工艺品,胖娃娃啦,小狗小猫啦,弄好了就往大型雕塑发展,公园
  里,宾馆里,都很需要。”
  苏大忠不以为然地摇头道:“我看这是死路一条,你看,现在哪还有写毛笔字的,小孩也插着水笔原子笔,就是有一个半个写毛笔字的,也不用砚台了,有墨斗子,有墨盒子!”
  苏永强憋不住了,搓着手忙说:“不!不!”
  苏大忠厉声喝:“你少插嘴!”
  许正文:“当年你可是拜师学的石匠啊!”
  苏大忠沉思一阵:“那是自己做不了自己主,别无出路啊!现在,能自己说了算,再不猛干……”
  苏永祥匆匆进来,气喘吁吁道:“许先生,你在这里,我找得你好苦!”
  许正文冷冷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苏永祥拿出一盒两元多钱的烟,抽出一支递过去:“你抽烟,买不着好的。”
  许正文不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苏永祥看了看苏大忠,欲说又止,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晌午到我家坐坐吧,我有事托你。”
  许正文:“我还急着赶回学校,有事你就说吧!”
  苏永祥又瞅了瞅苏大忠,下了决心:“听说你能安排孩子就工,我想……你知道,孩子大了,在家闲着……”
  许正文考虑了一下,痛快地说:“现在到处招人,得有特长才行,特长加人品,有这两样不愁没工作干。雕
  塑公司就急着要人,这样吧!叫孩子准备几件产品,我领他去叫人家看看。”
  苏永祥立刻就表现出失望的神情,不由地:“哟!哟!”自语着走了。
  许正文与苏大忠争论了半天,苏大忠就是不松口,许正文说了急话:“你为什么非要金盆底那块地?你早晚死在那块地上。”
  苏永强插不上嘴,急得这个青年小伙子呜呜哭了。

  38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苏大忠终于得到了金盘底那块地。队里通过时已经半夜十二点了,苏大忠一直就没有睡,大瞪着眼就是不打盹,起来嘴对塑料桶灌两口酒,还是困不着。
  黎明,村外小路上,一个黑影蹒跚走来,手提镢头,弯腰,随时要倒的样子。从侧影看,苏大忠衰老得不成形了。
  他来到地头上,见地堰塌了一些豁口,心痛地自语:“山地跌了唇,必定饿死人。”
  他吃力地抓起一把土,呆呆地看看,像从中发现什么宝贝似的,土从指缝中流下一些,他颤抖地手举到了嘴边,像吃千吃炒面含了一口,巴唧一下嘴唇,像要品出滋味,就这样,蠕动着嘴,又到豁口边去迫不及待地搬石头。
  他搬一块石头,没有搬动。
  喘口气,再搬,仍没搬动。
  他停下来,张着大嘴半天没动,雕塑一般。
  他又去伸手搬一块较小的石头,石头微微动了,他又停下来张口喘气,石头竟搬起来了,但他无力安在堰墙上,石头掉下来了,就这样,他两手还照常举着,手上沾着泥土,嘴里含着泥土。他走了。
  东方太阳露出了头。
  伸着两手的苏大忠,就这样空着两手走了。他想捞取什么,可什么也没捞到。他手上和嘴里都带着泥土,他走时是一个土人。
  一只老鼠从石缝中出来,向苏大忠望了望,举起前爪舞了一番,又绕着苏大忠转了一圈。
  正如许正文所说的,他死在了土地上,没有人来吊唁,没有人来向遗体告别。他是个孤寡人!
  唉!这个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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