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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54天前
鄌郚总编

郭建华丨逃兵之歌 (小说)

  逃兵之歌 【小说】
  郭建华
  W省原副省长徐源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五月二十三日上午九时不幸逝世,终年六十八岁……
  读着这篇讣告,我眼前不禁浮现出另外一个人。他叫丁大安,跟徐源同年同月生,同一天参加革命。他默默地战斗了一生,又默默地死去,长眠于荒坡上的黄土堆下。十几年来,每当看到报上登出什么讣告,我心里总隐隐地为他不平:应当为他补一篇讣告,立一块石碑。可是,这讣告往哪儿发呢?这碑文又如何写呢?他仅仅是一个马夫,而且背了“逃兵”的罪名……
  也罢,且把零乱的片断当作死者的挽歌吧。
  一
  第一次偶然相遇,他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盛夏的午后,骄阳似火。在公社开完会,已经十二点。为了不给孩子们耽误下午第一节课,只好牺牲午休,忍受点儿皮肉之苦了。
  登上好汉坡,二里路的上崖,我足足流了半桶汗。好在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等到下崖,便“享受”县委书记的待遇了:两腿放松,单手扶把,任车子沿着缓坡徐徐溜下,兜起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小风——坐小吉普也不过如此吧。
  我正悠然坐在车子上,享受着习习凉风,蓦然一个惊险的镜头闯入眼帘:一辆满载石头的马车停在路中央。车辕下躺着一个人,两腿拦在车轮下,脑袋歪在马蹄边。“啊呀!”我猛地刹了闸,把车子一扔,跑了过去。这可怎么办?我从没跟牲口打过交道,万一帮了倒忙,只要牲口向前挪动半步,不是马蹄踏碎脑袋,就是车轮将他两腿轧断。环顾周围,四野茫茫,不见一个人影儿。这儿不是大公路,又正在午后热浪头上,等一个人谈何容易!再看看那车马,只见两匹牲口正用自己的全部力量,撑持着几吨重的压力,用它们的生命保护着自己的主人。尤其是那驾辕的独眼老白马,两耳直竖,四蹄蹬地,简直就是四根木桩,牢牢地插进地。后鞧杀进臀部厚实的肌肉里,眼看就要绷断。
  有这样两匹忠诚的牲口,我心里稍稍镇静了些。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闯一闯了。便俯下身子,猛地将那人抱起,躬身从车辕下钻出来,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把他安置在路旁一棵小杨树花花点点的树荫下,才发现车把式嘴角淌着白沫,浑身不断抽搐。估计不是中暑便是羊角风。于是,便给他屈腿弯胳膊,用拇指掐他的人中……
  车把式终于缓过气来,睁开眼睛看看我,拉着我的手说:“同志,多亏了你……”
  “好些了吧?”我问他,“好险哪!”
  “没事儿。羊角风,老毛病了。一犯起来怪吓人,过去那一阵儿就好了……”他抱歉地朝我笑笑,“麻烦你了,同志,你贵姓?”
  “我姓廉,教书的。你呢?”
  “我是芳林寨的,叫丁大安。往后从村里走,家里坐去!”
  “有羊角风这毛病,赶车可是挺危险的呀!”我说。
  “没事儿。”他又淡淡地一笑,”这牲口忠诚。别看这老白马模样儿平常,可就是听话。我坐在车上,只要往车辕下扔一样东西,哪怕是一只鞋,一个烟巴儿,它‘咯噔’一下就刹住,不许多走半步的。只要我不赶它,它就像钉子钉在地上一样,纹丝儿不动,谁也撵不动它……”
  抬头看看那老白马,浑身早已被汗水湿透,两条吃重最大的后腿根在不停地发抖。但仍然昂首挺立,气宇轩昂,灼灼烈日下,像一尊雕塑。
  “同志,扶我一把。”车把式不安地请求道。
  “你……”
  “牲口吃不消,让它们歇会儿……”
  “那……你歇着,我替你赶下去。”
  “除了我,谁也赶不动。麻烦你了……”
  我搀着他,慢慢踱到路当中。车把式从我手中接过鞭子,只轻轻一挑,喊一声“驾”,那独眼老白马便如释重负般地吁一口气,款款地迈动了四蹄……
  一下好汉崖,路旁便有一棵大柳树,稠枝密叶,绿荫如盖,正是过路人歇脚的理想所在。丁大安将车搭在路边,邀我道:“再歇会儿吧?”语气极恳切。
  我看看表,赶路还来得及,而且对他的身体总不大放心,便把车子往树干上一靠,拣一块干燥洁净的地面,坐了下来。
  直到这时,我才有了打量这位颇有些传奇色彩的车把式的闲情逸致。他身量不大,瘦巴巴的,骨架里显得很精干,很结实,像一般庄稼人一样,赤着上身,皮肉晒成紫红色。身上除了那双用旧车胎自制的破凉鞋,就是那件大裆裤子。裤管刚刚没过膝盖,长不长,短不短,黑不黑,白不白。头发蓬乱,灰白间杂,像一个倒扣的山雀子窝。看去有六十岁模样。庄稼人老相,长年在外面闯荡的车把式更显老,实际年龄也不过五十出头儿。
  “老丁,你把牲口训练到这个程度,可真不简单哪!”我赞叹道。
  “哪里,”他谦逊地笑笑,“庄户牲口性儿绵软,比起军马,可好办得多了……”
  “你参过军?”
  “嗯。给师长当了十几年马夫。”
  “哪年回来的呢?”
  “咱们这儿解放的第二年……”
  “这么说,你是老革命了?”
  “什么老革命?不就是个马夫嘛。哈哈……”
  “回来以后,上级也没安排?”
  “安排了。给我分了房子,分了地。成立合作社的时候,大伙儿又选我当社长。我说,我不是当官儿的料,干不了。要是想当官儿,我就不回来了。我当了十几年马夫,喂马驯马,给牲口治点小病小灾的还算内行。如果大伙用我,我就再给大伙儿当马夫吧!就这样,我当上了社里的饲养员。
  “我们村上还有个复员军人,叫陈福。他在部队上赶过大车,就自告奋勇当了车把式。我跟他说,咱们是复员军人,在部队受的教育多,大伙儿信得着,咱就得尽心尽力地干哪。这车马就是社里的半个家,担子重啊!他表面上不反驳我,背地里只想把车马当成自己的摇钱树。给自己拉东西,给亲戚朋友出车,恨不得一趟拉一座山,牲口死活他才不管哩!
  “那一次,他借着给队里拉化肥的名义,给亲成家拉了一天石头。晚上喝多了酒,回来的路上,摔倒在车辕下。幸亏是空车,他捡回一条命,让车轮子压碎一个小脚趾。他这下倒像有了功,说这是工伤,要队里给他包着药费不说,每年还要一千工分补贴,说是残废金。不给,他就要扔鞭子。这不是明明的讹诈吗?我看不过去,当着大队、小队的干部,跟他辩了几句。他丢了理,把眼一瞪,说:‘有本事你赶!’他是欺负我有病。我心里话:你看错了秤!这几头庄户牲口,到了我手里,还不是块泥巴,要捏啥样捏啥样吗?我弯腰拾起鞭子,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他一看挟不住我,慌了;又托人说情,偷偷摸摸地跟我赔礼道歉,央我把鞭子交出来。我才不干哩!就这样,我赌着这口气,当上了车把式。说起来,凶险也遭过几次……”
  我兴致盎然,正期待着他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偶尔瞥一眼腕上的表:糟糕!十里路程,只剩下半个小时了。于是,我不得不请他多休息一会儿,道个“失陪”,匆匆骑上车子……
  二
  再一次见到丁大安,是我调到芳林寨小学以后的事了。
  芳林寨是个美丽的小村庄,村前那条柳叶河尤其可爱。河不宽,但一年四季总有潺潺不断的流水,而且总是那么清澈。河上有一座滚水桥,其实只是一条沙坝,两头高,中间洼,河水便从桥中间缓缓地流过。河水在低洼处转个弯儿,挂个拐儿,便留下一汪一汪的水湾子,养育了密密的柳林,亭亭玉立的莲藕,地毯一样的水草滩和繁花似雪的芦苇丛。
  那天我骑车从滚水桥走过,正遇上丁大安放牧归来。他手里牵着一头骨架还没长够的青骡子,后边跟着几头大黄牛。身上背着一大捆河草,河水还滴滴答答地淋个不停。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还是那件黑不溜秋的大裆裤,还是那双自制的破凉鞋,不过,人可是明显地看出老来了。才不过三五年哪!庄稼人,日月总是艰难些。
  “老丁!放牲口了?”我招呼道。
  他站下了,抬起头,端详我一阵,“哎呀”了一声:“看我,这眼也不中用了。廉老师!听说你来了好几天了?”
  “是呀。这几天忙着准备开学,也没得空儿去看你。”我说。
  他告诉我,他又干起饲养员的老行当来了,并邀我有空到饲养室去坐。
  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
  在上午的全体教师会上,公社分管文教的肖书记特别强调,各学校一定要上好新学期的第一课——普遍地对学生进行一次阶级教育和革命传统教育。 一路上我搜肠刮肚,总没有想出万全之策。见到老丁,心头一亮,茅塞顿开:他是一位老革命,请他给学生讲一讲自己的战斗经历,岂不是很好的革命传统教育吗?
  几头老黄牛显然已经不耐烦,相跟着径自走了。灰骡子也不安分起来,只是碍着缰绳在主人手里,不得自由,便伸过嘴巴,乱撕乱啃主人背上的水草。
  “咱们走吧!”我提议说。我们并肩走着。走了几步,丁大安忽然收住脚步,弯腰到地上捡什么东西。因为背上压着一个湿漉漉的草堆,手里又牵着不安分的骡子,他弯起腰来,便显得十分吃力。我以为他丢了什么物件,赶紧帮他寻找,却什么也没有发现。这时,他已经将背上的草堆在路旁一个树墩上放下,紧步向前追去。我这才发现,他的猎物原是一团黑乎乎的旧棉絮。那棉团儿被风催着,在地上身不由己地滚着,沾满了柴屑草刺。丁大安一把将棉团儿抓住,信手往腰间一塞。原来他腰带上挂着个破网兜儿,旧棉团儿、破布条儿、废纸条儿,应有尽有。
  他大概发现了我对他的注意,便说:“日子紧巴,就得手脚勤快点儿。别看不起眼儿,积少成多,也能换几分钱……”
  庄稼人的晚饭总是晚。不管天有多么长,不到上灯时分不开饭,生怕老天爷赐给的那点光阴浪费在吃饭、睡觉上。
  我吃过晚饭,太阳还有一竿子高。我知道丁大安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便信步往饲养室走去。
  丁大安正坐在饲养室门前的大槐树下喝茶。身旁是晾水的大石槽。厚厚的槽沿上,放着一只没了把儿的茶碗,一个大搪瓷茶缸,口上盖块缺角少棱的玻璃片。
  “来,廉老师,先喝碗茶。刚泡上,才头一碗呢!”丁大安热情地招呼着,一边把半截碌碡给我滚过来。看着那碗茶,我不禁暗暗打怵。当地庄稼人习惯的饮茶方式是,将那种叫作“干烘”的柴火棒似的劣等茶叶塞上半壶,开水冲过,久久地焖,直焖得像烟袋油子一样稠,然后倒出来,一气喝完,再不冲水。那味道又酸、又苦、又涩,很像中药汤。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犹豫,便说:“茶碗里不是灰,是茶锈……”
  嫌脏,是最伤庄稼人感情的。盛情难却,我只得端起碗,轻轻地呷了一口。奇怪!这茶水竟不是那种老“干烘”的正味儿。有些涩,但不酸,苦味也不那么重,略略带着一点儿清味儿,可谓清苦。我不由得又喝了一口,细细品评。正待询问,老丁说话了:“廉老师,慢待你了。茶叶不多了,我捋上一把石榴叶。别见怪……”
  “极好!比那老干烘还清气。”我一边夸赞,一边将那碗茶一口气喝下,又去倒第二碗。
  “穷毛病,学上就改不掉了。”丁大安给我倒上茶,谦恭地说,“说起来,我这毛病还是跟师长学的呢。师长爱熬夜,看书写文件,一熬一个通宵,全靠酽茶撑着。我成把成把地往茶缸里塞茶叶,倒出来的茶水就是跟墨汁差不多。他一只手写着字,一只手端过去就喝,从没说过一次‘酽’。一开头儿,我冲他剩的茶根儿喝,都苦得直打哆嗦。后来,师长见我喝茶,就拉我跟他一块儿喝。一来二去,越喝胆子越大,再酽的茶也不怕了。一天不喝茶,浑身就乏力,不对劲儿。这不,连这茶缸还是师长送给我的呢。这茶缸里面我从来舍不得刷,那茶锈可厚啦。茶叶不凑手,冲半缸自来水,喝起来一样有茶叶味儿……”
  正说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闯进来。白背心,短裤,浓眉方脸,七分英俊,三分威武。要不是丁大安介绍,我绝不会想到会是他的儿子。
  “爹,我挖的药材卖了一元七角二,你捡的破烂儿卖了一元三角三,一共三元零五分,你点点。”小伙子把手里的一卷角票和钢镚儿递给父亲。
  丁大安在他那粗大的食指和拇指上蘸了点唾沫,眯起昏花的老眼,细细地点了三遍,把脸一沉:“哄我哩!怎么少了五毛?”
  小伙子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包包:“给你买了五毛钱的茶叶!”
  “买茶叶做啥?”丁大安吼道。
  “你不是没茶叶喝了吗?”
  “我有石榴树哩!唉,你呀!啥时候才知道过日子呀!”父亲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命令儿子,“快给你廉老师换上茶叶!”
  儿子忙乱的当儿,丁大安走进他那间只有巴掌大一个小窗户的卧室,磨蹭了半天,找出一只破手套,站在屋门口,借着落日的余晖,将那一卷角票和几个钢镚儿装进去,捏索了好一阵,才重新走进屋里。这手套掖在梁头上或炕席下都未可知。庄稼人这种特有的藏钱方式,极简便又极不容易被发现。
  “小伙子十几了?”我问道。
  “十八。”
  “该说媳妇了。”
  小伙子一阵脸红。父亲接过话茬儿:“日子窄巴,连间像样儿的房子都没有。谁家姑娘肯嫁给咱?好日子是过起来的,不是等来的。钱就得一分一分地攒……”后面几句话,显然是说给儿子听的。
  看看天色不早了,我便将自己的请求说了出来。丁大安显得很兴奋,很有些喜出望外的样子:“是呀,早该这么办。把过去打仗的事儿跟孩子们讲讲,叫他们知道过日子不容易,得好好儿念书,好好儿干活儿……不过,廉老师,我是个大老粗,没守着那么多人讲过话,怕讲不好。”
  “不都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吗?又不是外人。反正是你自己的经历,想起什么就讲什么,别拘束。孩子们一定爱听。”我鼓励他说。
  “那我就试试看!”他慨然应允。
  三
  离开会还有一个多小时,丁大安就到学校来了。他兴致勃勃,焕然一新。 头发刚刚剃过,溜光,连胡子也刮过了,胡茬儿泛着青。还是那条大裆裤;但干净多了,显然刚刚洗过。最惹眼的是那件白布短袖衫子,还带着明显的叠皱,大概只有赶集上店、走亲访友才舍得穿。大热的天,他把纽扣儿全系得整整齐齐,甚至连脖钮儿都系上了,难免显得拘谨。
  “老丁,大热天儿,这么整齐,不怕中暑哇?”我半开玩笑地说。
  他笑笑说:“这是要讲报告,不是下地干活儿,总得讲点军容风纪嘛!”说着,还是把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解开了。
  会场就设在院子里的大梧桐树下。几天不下雨,地面很干燥。孩子们全都席地而坐。我给老丁摆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泡上一壶酽茶。在我简短的开场白之后,老丁喝下一杯茶,开始讲了:“我丁大安三岁上死了爹,十岁上没了娘,就去给咱村大地主丁二虎当小长工。小长工是怎么回事儿?你们大概都不知道……”
  于是,丁大安开始讲他的长工生涯。孩子们听得挺入神,我也感到很对路。这样一讲,阶级教育、革命传统教育都有了,一举两得。
  “那年,我吃够了地主的窝囊气,一狠心要去投奔八路军。那天夜里,宿在一个小店里。有一个河南人跟我睡一铺大炕。我看他跟我差不多年纪,就跟他拉起呱来。一问,他跟我同年同月生,比我大三天。又一问,他也是投奔八路军的。俺俩越拉越知心,最后干脆拜了干兄弟。他叫徐源,是学生出身,一到部队就让首长看上了。几年的工夫,从班长一直升到团长。人家真是能文能武,智勇双全啊!会看书读报,唱歌演戏,还能编快板儿哩!打起仗来,更是不含糊。那一年秋天,部队反‘扫荡’……”
  孩子们全被那一连串紧张惊险、有声有色的战斗故事和徐源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征服了。一双双小眼睛瞪得溜圆,会场上鸦雀无声。
  “廉老师让我讲讲自己的事儿。我有啥好讲的呢?咱没本事,在家里给丁二虎喂马。徐源当上连长以后,我就给他当了马夫;他升成营长,我跟他到营里;他升成团长,我又跟他到团里;等他升成师长以后,他不想用我了。有一天,他对我说:‘丁子头’……”
  孩子们“轰”的一声笑了。
  丁大安也孩子般天真地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别笑!别笑!‘丁子头’是师长给我起的外号。这会儿要见了面,他一定还叫我‘丁子头’!”
  “师长说:‘丁子头,给你一个营怎么样?你也该下去锻炼锻炼了,别老跟在我屁股后头!’我说:‘你看我像当官的料吗?我干不了!’过了半年,他又跟我商量:‘丁子头,给你一个连总可以吧?’我把眼一瞪:‘排长也不干!我就是当马夫的料。你要够了我,就把我放到连队去!’师长动了感情,说:‘丁子头,咱俩一块儿参军。你一直跟了我这么多年,还给我喂马。我心里不安哪!’我说,你不是常给战士作报告,说干革命就是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吗?我明明是块蜡烛头儿,你为啥偏偏拿我当汽灯呢?他没话说了……”
  我正听得入神,有人从背后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大队党支部书记老袁。
  “廉老师,你来!”老袁耳语道。
  我跟他走进办公室。他随手把门闭上,问:“你怎么让老丁讲这个?”看情势,似乎有点儿严重。
  “进行革命传统教育,肖书记布置的呀!’我忙解释道。
  “我不是指的这个。”老袁说,“你不了解,丁大安的历史不太清楚。他怎么从部队回来的,什么证件也没有。公开给学生作报告,这是大事情。弄不好造成不良影响,咱们得负责……”老袁说到这里,缓和了一下口气,说:“这事不怨你。我没有早给你介绍情况。社会是复杂的。你年轻,有些事情还不懂。往后,咱们多商量……”
  “那……怎么办呢?”
  “这事儿别声张,免得造成他的思想负担。你就告诉他,说让他先歇会儿。公社刚开完‘三秋’工作会,有关护秋的事儿我给学生讲讲。我讲完,就该放学了。”
  我遵嘱将丁大安请下来,领到办公室,重新泡了茶。学生休息十分钟,重新集合起来以后,便由老袁上台,讲起“三秋”工作会议精神。
  不知是不是故意拖延时间,老袁一讲起来就像捣粪似的翻来覆去,没完没了。我正愁如何能不露破绽地结束这个未完的报告,老丁自己早已坐不住了:“廉老师,到散坡的时辰了,我该回去接牲口、喂牲口了。改日再讲吧?”
  我如释重负,暗暗吁了一口气,忙说:“耽误你一下午工夫。啥时能安排活动,再去请你。”
  “客气啥哩!啥时用得着我,打发个孩子去叫就是。”说着,他匆匆走了。
  晚饭没有吃好。丁大安的影子老在我眼前晃动。“历史不太清楚”,他讲的那些难道是假的吗?他讲得多么生动、逼真,感情又是多么真挚呀!那么,老袁的话难道有假?他是党支部书记,代表组织呀……
  吃过晚饭,我把招待老丁剩下的那点茶叶重新包了,塞进口袋里,又踱到饲养室来。
  因为天热,牲口全都拴在院子里的木桩上。丁大安正从石槽里提了晾过的清水,给刚刚吃饱的牲口饮水。我一进院门,他便招呼道:“廉老师,我讲得不好,孩子们没提什么意见吗?”
  “讲得很生动。孩子们还没听够呢!哪天再去给我们讲一次。”
  说话间,我们又在大石槽边就座。老丁给我倒一碗茶,说:“其实,热闹的都讲过了。往后,也没啥好讲的了……”
  我一听,心里一怔,立刻敏感地猜测:后面,是否就是那“不太清楚”的地方?不然,他怎么说“没啥好讲的”呢?
  于是,我便一边喝茶,一边拐弯抹角地问他是怎么从部队回来的。
  他倒是出乎意料的坦率,一点儿也不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都怪我这该死的病。”他这样开始了自己的回忆。
  “那年我挂了花,一块弹皮飞进脑子里,住了半年野战医院。炮弹皮取出来了,伤口也好了,不想就留下了这病根儿。过江以后,有一次夜间行军,我突然晕倒,不省人事了。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了师部的地板上,军医和卫生员围着我,师长也守在身边。军医告诉我,说我得的是羊角风,恐怕是脑外伤留下的后遗症。我一听就犯了嘀咕。这病缠人哪!行军打仗,一犯了病,不光给首长误事,还得拖累别人。多一份牵累,就少一份胜利,不成啊!我对师长说,家乡解放了,我得回家种地去。师长一听就火了,没头没脸地把我好剋一顿,说我革命意志不坚决,半路想当逃兵。其实,师长倒是为我好。 师长的爱人,我那位大嫂子秦淑华给我透了实情。她对我说,全国胜利眼看到来了,你当了这么多年马夫,吃了这么多苦,师长怎么也不能白白放你回乡。最多一年半载,再坚持一下吧!胜利以后,你要是不愿干部队,就转到地方,安排个适当的工作……其实,我哪里是不想干部队呢?我家里没有一片瓦,没有一寸土,没有一个亲人。部队就是我的家,师长、同志们就是我的亲人。一想到要离开他们,我心里就火烧火燎的。后来又犯了一次病,是在一次紧张的战斗中。师长派人把我抬下了火线。为了掩护我,一个战友受了重伤。病好以后,我再也沉不住气了。我知道明走是走不成的,就托人写了张纸条儿,趁师长不在的空儿,压在他的茶缸底下,偷偷地跑了……”
  “后来,你也没写封信,让师长给你搞张证明吗?”我问。
  “师长忙啊!这么点小事儿,不去打扰他。”他略一沉思,说,“唔,说起来,还真找过他一次。生活困难那年,我得了水肿病,腿肿得像瓦罐,上不来炕。孩子还小,饿得三根筋挑着个大脑袋。上级照顾有困难的复退军人,每人每月供应二斤豆面粉。老袁把我的名字也给报上了。可是到发的时候,没了我的份儿。老袁来找我,说:‘公社武装部没有你的名单。你还是赶快写个信给你们师长,搞一张证明来吧!’我说:‘算哩!没有那二斤豆面,咬咬牙也能过得去。为这点小事,就别打扰师长了。他忙啊!’老袁说:‘不仅仅是二斤豆面的问题。’后来,他就以支部的名义给师长写了信。听说,一直没见回信。”
  善良的人哪!你哪里知道,仅仅因为一纸证明,你在政治上已经蒙受了怎样的损失?
  我劝告他:“还是搞一张证明好。这是个政治待遇问题。我可以替你写信……”
  不料他摇着大手说:“算哩!算哩!别去打扰师长。想要大伙信得着,得自己给自己证明。别人,谁也代替不了。廉老师,你说是吧?”
  这,无可辩驳。我点点头。但是……
  四
  终有一天,丁大安意识到,想要大伙儿信得着,仅仅自己给自己证明是不够的。
  那是个星期天。几位教师都回家了。我用脸盆端了几件衣服,来到柳叶河边。远远地,我看见丁大安朝我走来。我想,他一定是向我报喜来了。他的儿子丁海林报名当兵,体检合格,被领兵的首长看上了,把小伙子乐得一蹦三个高。
  “老丁,恭喜你呀!”
  老丁的脸上并没有一点喜色。我心里不由得一愣。
  “海林要参军去了,舍不得他走吗?”我试探着问。
  “吹了。”老丁在我身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情绪沮丧极了,“我连累了孩子……”
  我明白了,肯定是政审没有过关。
  “孩子两顿没吃饭了,只知道哭。他委屈哇!这关他什么事呢?”
  等我洗完衣服,老丁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带着浅绿色横线的纸(显然是从孩子用过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微微地颤抖着递到我的面前:“廉老师,求你给我写张证明……”
  “唔?”我疑惑地看着他。
  “我不是海林的亲爹。”
  啊!原来是这样。
  “当年,我从部队上回来,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要成家立业,眼看是很难了。过了一年,咱村的瘸老三得肺病死了,撇下一个寡妇,一个孩子。有人就出面撮合。我一琢磨,就这么凑合着过吧!点头应下了。谁知那寡妇早就染上了肺病。自从应下这门亲事,我就天天用小车推着她四处求医。家产变卖光了,她也撇下我们爷儿俩走了。我没跟她在一起过一天日子,也没领结婚登记证儿。海林的亲爹是瘸老三,穷了一辈子,没疤没麻儿。你把这些给我写明白了,让大队盖上章,我到公社找找看……”
  我对这个方案不抱幻想。“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海林的养父。这起码是重要的社会关系……”
  老丁沉思半天,长吁一口气:“那,我就跟海林分家……我不能拖累了孩子。我得对得起他死去的爹娘……”说着,他的眼圈就红了。
  “最有效的办法,还是赶紧写个信给徐源,让他证明你的身份。有了证明,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我说。
  “廉老师,都托付给你了,你就看着办吧!”
  “好吧。”我沉重地点点头。这副担子不轻啊!
  在我拿起笔,工工整整地在信笺上写下“徐源同志”四个字以后,我突然发现,此举未免荒唐。徐源接到信,能不能立即办理呢?即使当即就办,信件来往也得十天。听说马上就要定兵,人家能等你十天?
  怎么办?能叫血气方刚的小青年心灰意冷吗?能叫善良质朴的老人希望落空吗?可是,一个年轻的小学教师,又有什么办法呢?
  蓦地,我想到了老袁。他是支部书记,政审的第一手材料是由他来提供的。也许,他能有补救的办法。
  我怀着一线希望,在大队办公室找到了老袁。他正在跟人下棋。我把他喊出来,在队部大院的僻静处,谈了我的想法。
  “不好办。”老袁为难地摇摇头,“海林是个好青年,老丁勤恳老实,大队都知道。可是,老丁的政治情况,咱不能欺骗上级呀!生活困难那年,咱以支部的名义给徐源写过信,请他证明一下丁大安的身份。发的是挂号,不可能收不到,可直到今天没见回信。我估计,丁大安很可能回来得不明不白。徐源作为老上级,既不好为丁大安开脱,又不愿意给他增加压力,就采取了这回避政策。”
  老袁点上一支烟,继续说:“还有一件事,大伙儿说也值得怀疑。生活困难那年,老丁得了水肿病,眼看就不行了。既然他跟徐源关系那么密切,他为什么不写信向徐源求援?而且从来没见徐源给老丁来过信。这不奇怪吗?不能光听他自己讲啊!社会是复杂的,咱们的头脑也要复杂一点儿……”
  支书以他意味深长的教诲,宣告了我那一线希望的破灭。我的心凉了……
  第二天早上,我刚刚起床,就有人敲我的窗户:“廉老师,还没起来吗?”
  是丁大安。怎么向他交代呢?我的心一沉。
  我开了门。不出所料,他第一句话便问:“廉老师,信写了吗?”
  “信……昨晚……”我一时竟支吾不出来.
  “咱不写了。”丁大安以十分肯定的口吻说。
  我惊疑地看着他。
  “我琢磨了半夜,还是不写好。那年老袁不是给他写过信吗?他一直没回。师长忙啊!要是不忙,他还能不回信?他现在当了副省长,管着一个省的事,不像咱,就照看那么几头牲口。师长这人,干起工作来就着迷。那一次他熬夜熬大了,趴在办公桌上睡过去,打翻了煤油灯都不知道,把头发全烧焦了。咱别为这点小事打扰他。再说,信来信去,人家早定了兵。当不上兵,咱不会在家干活儿?你帮我好好劝劝海林……”
  我点点头。我只能这样说:“好……”
  五
  一年以后,丁大安再一次敲响我的窗户。不过,不是在清晨,而是在夜晚,在深夜十二点之后。
  夜深人静,敲打窗户的声音格外响,格外惊人。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在判定了呼叫的是丁大安的声音以后,披衣下床,给他开了门。
  “师长被打成叛徒了。你知道吗?”他劈头便问。
  “你怎么知道的?”
  “海林告诉我,是收音机里说的。”
  没有必要再瞒着他了。我找出当天的报纸,找到那个显赫的大标题《W省革命造反派一举揪出叛徒、走资派徐源》,读给他听。
  “别念了,别念了!”读着读着,丁大安突然吼道,“全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那次突围,我们被敌人抓住,关在一所学校里。是徐源第一个攀上梁头,拆掉屋顶上的瓦,带我们越狱逃出去的。怎么说是敌人放出来的呢?简直是胡说八道!”
  “廉老师,我是来问问你,到W省城,该怎么走法?”他这才说明了来意。
  “怎么?你要……”
  “我要去给师长当证人。我数算了半天,跟师长一块越狱的,活着的恐怕没有几个了。我不去作证谁去?”
  “城市里这阵可是挺乱的。造反派掌权……”我诚心地劝告他。
  “不管什么派掌权,他总得讲理。就是豁上这条老命,我也得把师长保出来,不能叫他背黑锅,坐黑屋子……”
  我不能再劝阻了,便端起煤油灯,把他领到墙上的全国地图前,把去W省城的路线指给他看。
  “你估摸得花多少钱呢?”在大体计算了乘汽车和火车的里程以后,他问。
  “来回最少得一百元。”我说。
  他从怀里摸出那只破手套,凑在灯下,将所有积蓄统统抠搜出来,摊到桌面上:“来,廉老师,帮我点点!”
  这一堆积蓄,已经不仅仅是角票和钢镚儿,主体成了一卷一卷的一元、五元票,甚至硬铮铮的“大团结”了!
  清点的结果,使丁大安欣慰地吁了一口气:“这下我就不犯愁了。”
  “准备哪天动身?”我问他。
  “回去收拾收拾,天亮就走,赶早班汽车进城。我恨不得今晚上就赶到那里呢!”
  “我骑车子送你一截吧!”
  “不。你还要上课。有海林呢。”他一边收拾起钞票,往破手套里塞着,“唔,海林也不用。让他替我照料着牲口。当兵的人,不愁出门走路……”
  “到了那边,有什么困难,随时写信,打电报给我。”我说。
  “好,好。耽误你睡觉了。你明天还要上课。睡吧!睡吧!”他伸开双手拦着我,不让我出来送他,然后使劲给我带上门,匆匆地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一早,我刚一开门,就被人撞个满怀。
  一位女教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向我报告:“廉老师,你快去看看,丁大安死了!”
  “在哪里?”
  “滚水桥上。”
  我不顾一切地向柳叶河跑去。
  桥头上围了一堆人。丁大安静静地躺在干净的沙板上。
  目睹者告诉我,水面并没有没过丁大安的身子,书包还放在桥面上。看来,他是路过桥上,蹲下身子洗脸的时候犯了羊角风,脸朝下栽进水里给呛死的。我  相信这种分析。一夜的紧张、激动、劳累,促成了他的旧病复发。
  海林早已哭成泪人。他用手绢沾着河水,轻轻地擦去养父脸上的泥沙,又把他被泥水弄湿的衣裤,细心地扯平。他从养父怀里掏出那只破手套,托在手里,久久地凝视着。那是他们的汗水、心血和希望,是养父一颗金子般的心哪……
  数年之后,丁海林代替养父收下了一封挂号信。很大方的牛皮纸信封右下方印着“W省革命委员会”字样。信中写道:几十年来,忙于工作,对老战友照顾不周,乞请原谅。近年身体不佳,卧病在床,倍加思念战友。请老战友务必抽空来W省城一趟,聚首叙旧云云。署名:徐源。
  儿子站在养父墓前,手捧信笺,虔诚地读了一遍,然后划一根火柴,将它烧化。
  马夫丁大安的在天之灵如果见到这封信的话,我想一定会无限欣慰的……

  (原载《胶东文学》1985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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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郭建华,男,山东昌乐人。曾任潍坊电视台专题文艺部主任、昌乐县文化局副局长。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青岛文学》《春风》《山东文学》《北京文学》《小说月报》等报刊。多件作品获奖。出版小说集、散文集多部,及《郭建华文集》(全四卷),长篇小说《商圣吕不韦》。所编33集电视连续剧《庄户人是天》由中央电视台首播,并上线“学习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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