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的五次流泪
马进
浩然老师走了一年了。自去年2月在北京八宝山与梁老遗体告别后,脑海里却时常映现出他的音语笑貌。也曾几回在梦里相会,醒后一睁眼,恍若梁老就站在床前,脸上带着喜悦,有时含着忧伤。想起前年4月,应文化局领导相约,陪同高县长去北京医院看望他。他病卧在床已昏迷不醒,站在床前的女儿春水,不时的声声呼唤,“爸,你睁睁眼,昌乐的领导和朋友看你来啦!”在声声亲切的呼唤中,我看到已说不出话的梁老立时有两行滚烫的眼泪从眼角里流出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在与梁老三十多年的人生交往中,我曾亲眼目睹过他几次伤心落泪的情景,让你浸沉其中,从心灵上受到深深的震撼和触动。
一次是90年9月,他带着女儿春水第四次来昌乐看望乡亲,白天又是一个门口一个门口的拜访认亲,并把从北京捎来的烟酒糕点等礼品,一一送到乡亲手中。这次走访他没有见到老乡亲李福德,因他到昌乐镇中看大门去了。晚上他在宾馆送走最后来访的客人,却悄声对我说,领他和春水去镇中看望李福德。我说天这么晚了路又远,明天去不行?他说明日要去高崖水库,怕这一错过见不上他了。我说好,马上安排车。他说不用,就走着去。说着,他让春水带上一包礼品。我们步行去了镇中。
当到达镇中门口叫开传达室门时,李福德老两口万没想到浩然会带着女儿来看他们。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矮屋里已经没有下脚的地方,老人很感过意不去。可浩然毫不嫌弃,就像到了自己的家,把外套一脱往炕上一坐,就让女儿过来认大爷大娘。
李福德的老伴赵墨兰,七旬老人,拉着春水的手叫了声闺女,眼圈子就红了,望着浩然说了声“老梁,当年你救了嫂子一命啊!今天又带孩子来看俺……”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想起三十年前,她得了胃病无钱医治,躺在炕上起不来了。是浩然掏出身上仅有的三块五毛钱。李家用这三块五毛钱抓了药,竟治了她的病,救了一个庄稼女人,救了一个将要破碎的家。从此,她把浩然的救命之恩刻在以后的日子里。这次浩然又专程登门看望,她的心情怎能平静呢?
当浩然和两位老人依依惜别后,夜已经很深了。街上只见他们父女相依的身影。浩然默默地走着,路上没有多说话,快到宾馆门口时,他对我无限感叹地说,“你看看,我的这些老乡亲不是给人家看大门,就是扫大街(他指的是东村乡亲吴国瑞)。有的至今还住着六十年代的老草屋。你看看田敬芳(也是东村的老乡亲)住的那间小草屋,上面压着塑料瓦,屋笆都快塌了,还是三十年前我下放劳动时他住的屋。都解放这么些年了,他们的日子怎么就不能好一点呢?”透过昏弱的灯光,我分明看到浩然两眼噙着泪花,站在路灯下难受,春水在一旁不住的说,“爸,你怎么啦!”浩然又悄声对我说,“我要单独请请他们,再听听他们的心里话,你替我召集一下……”
第二次是93年6月,浩然突患脑血栓住院,东村的乡亲和文化局的领导得知后,立即赶往通县医院看望。浩然正躺在床上输液。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李福德老两口怎样?”“老伴刚刚去世”东村的乡亲告诉他。“啊!”浩然震惊,似乎不相信是真的,急切地问“什么病?”“肝癌,查出来已是晚期。”浩然哭了。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伴着无声的抽泣,一滴一滴地浸润在洁白的床单上。老人的去世给浩然带来无限悲痛。大家看到他如此伤心都深感不安又后悔莫及。不该告诉他这个不幸的消息,因为他也刚刚脱离危险,还在病床上输液呢!
第三次是95年6月,我与晓鸣去三河看望他,当赶到他居住的“泥土巢”时已近下午四点。明显看到梁老老了,短发微黄,眉毛显白,右腿迈步有点慢,但精神很好。他先问今年昌乐的麦收情况,又问昌乐水库的水怎么样,接着就问起东村乡亲们的情况。先问了老房东田敬富一家状况,他嫂子喝了药走后,他的两个侄子现在生活如何?接着又问起李福德来,我说他也不在了。浩然突地一楞,问“什么时候?”我说“今年二月,”“什么病?”“糖尿病。”这不幸的消息,浩然不禁伤心起来,使刚才喜悦的交谈戛然而止。守着我和晓鸣的面大颗的泪珠忍不住地往下掉,连在一旁的老伴杨朴桥也跟着伤心起来。
第四次是95年10月,他第五次来昌时。那天是老人节,让我陪他再次去看望田敬元的老伴、76岁的张华英老人。当这位老妈妈认出是浩然又来看她时,她颤巍巍的伸出双手,紧紧攥住浩然的手不放,老泪止不住的流,浩然的眼里也噙满泪花。当车开出村时,再回首离去的瞬间,我们看到老人还在拄着棍子伸着手,朝着车的方向走来。浩然立即下车,老远向老人挥手,“回去吧!回去吧!”司机小吕明白浩然的心,把车开的很慢,让浩然再多看两眼这位他心目中的农民母亲。车上很静。浩然上车后心里一直难过着,握着我的手说“前年来时,我敬重的田敬元老人走了,我下次再来,说不定这位老人也……”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第五次落泪是去看他母亲的坟。95年11月,结束他携老伴来昌探亲后,是我送他回的三河。梁老为答谢我的送行,特地去西潘庄叫上他姐梁伯霞,带我去他童年生活过的故乡王吉素和当年他看过果园的地方走了一趟。当从三郎寨一条小路下来时,浩然对我说,“我领你去看看我母亲的坟吧。”我一听很是激动,但又一想就这么空手去?起码带个花圈吧。梁老像明白我的意思,说不用,又不是清明节上坟。路上,他和老姐向我讲了与他母亲当年艰辛生活的一些往事,教导他如何做一个有正气、有志气、有骨气、有出息的人。我一边听着,一边想着梁老母亲的坟一定很大、很气派。可是到达坟地一看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在顺着三郎寨的一道山岭上,一块麦地的正中间,有一个一平方米大小的坟头疙瘩,周围是一片青青的麦苗,没有松柏树,没有碑石等任何标记,这就是梁老母亲的坟地。坟头周围有几个鼠洞,我看到老姐用手扒土,仔细地把鼠洞堵了起来。梁老摘下帽子默默肃立在母亲坟前,弯下腰来深深的致哀。我也站在梁老身后深深鞠躬,心想就是这位母亲给了浩然伟大的母爱,才造就了这位世界文化名人。也再一次地看到梁老两眼闪着莹莹的泪光,不时地背过脸去擦泪……
从对梁老亲眼所见的几次落泪中,我深深感到,浩然这一生留给后人最大的遗产是做人,是一个真正作家对劳动人民那种特有的人间真情和博大的爱。他不愧是农民的真正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