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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4-08-25 16:33
鄌郚史志总编

付玉才丨豆角

— 本帖被 刘文安 设置为精华(2024-08-25) —
  豆角
  付玉才

  该上学那年,我七岁,是个满世界疯的光腚猴。有天,我爬树摘枣子吃,看到附近学校的学生正在课间休息,在一起追逐打闹,特别让我羡慕。“我要上学”,当我回家郑重其事地向父亲提出要上学的时候,父亲很是为难:如果几个孩子同时拿学费,一块买本子,铅笔什么的,家里根本负担不起。所以便让哥哥姐姐先上完剩下的几年小学,让我推迟几年,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我说“我不管,我就要上学。”
  父亲拗不过我,就领着我去贫协会,让干爷爷想想办法。只见干爷爷眉头紧皱,抽了一口烟,在一声长叹中答应找学校校长看看,能不能暂时解决一下学费问题。
  在我印象中,干爷爷留着好看的山羊胡子,每次见到他,我都很调皮地摸一摸他的胡子。但这次我没有,我看见他精瘦的脸儿翼烁了一下,倏尔凝重了起来。我觉得爷爷有心事。虽然干爷爷瘦弱,但精悍得很有威严。他有个儿子是南下干部,据说就因为在南方当了什么大官,所以村里有什么事都得给他留出一勺来。村里的贫协会自然也是少不了他的一官半职,加上本来就帮靠着学校,致使校长有些事也得问问他的意见。另外干爷爷还负责村里的果树园,每到秋天果树园里苹果熟了的时候,周围阡岭里套种的豆角也像开了挂似的结满了地。我们都叫它八月忙子,短而粗,像蛇蜕,豆籽比较多。
  干爷爷豆角炖更是不赖。他把摘来的豆角放进东沟的清泉池里,水蓬蓬的,一放一提一甩,干爷爷的动作很是利索,再用手撕吧成差不多等长的小段,放在小耳朵铁锅里,滴上豆油,撒上盐巴,舀上泉水,用两块砖支起简易灶台,点燃已经放好的苹果树枝子,小火慢炖。抽袋烟的功夫,一锅黏糊糊,香气浓郁的清炖豆角就出锅了。来上一碗,再来一碗,能把我撑成个蜘蛛精。我说:“爷爷什么时候你还炖豆角啊,我馋了。"干爷爷笑眯眯地摸了一下我的头,又捋了捋银色的山羊胡子,慈祥的眼光盯了我一会,“等你礼拜天和你哥打猪草的时候再来吧,我给你们炖一锅子,管够。”      一不留神的功夫,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小鸡鸡,然后爽朗地笑道:“上学了还光着腚,该上上笼头了。”我红了脸,回家就翻箱倒柜,找衣服,可是哪里有我穿的衣服?母亲无奈找了件奶奶的破褂子,连夜做了件大裤衩子。我试穿一下,大小松紧正合适。我没有脱下来,一溜烟地跑着去寻找我的学习用具。我发现村东边的沟岔藏有宝藏——村里人倒掉的垃圾。垃圾里经常有包装水泥的袋子,还是牛皮纸的,有好几层,把外面脏的撕掉,里面干净光滑。用它制成本子,肯定好用,我心想。运气好了还能捡到废旧电池,砸掉外面的硬皮浆糊粉末,里面有一根黑黑的碳棒,还戴个黄帽,将碳棒一头磨细——这就是极好的铅笔了。
  我兴致勃勃地拿上我自己独创的文房至宝,正襟危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同学们都窃窃私语。我还炫耀似的在牛皮本的第一页郑重地写上了我的名字。这是父亲教我写的,字有点丑,但不别扭。第一节是数学,一个公办女教师,和蔼可亲,她看了看我自己做的的本子,和用碳棒磨出来的铅笔。我发觉她的鼻子有点酸,眼里闪出了一丝丝泪花。她抚摸了几下我的头,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大字,并让我们跟她读了好几遍。她说:“虽说现在日子苦一点,但是一定创造条件,好好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像刚来的这位小同学,没有铅笔自己做,捡来垃圾袋子当本子,值得我们学习。”我心里暖暖的,有种受宠若惊的自豪。
  第一节课我学会了十个阿拉伯数字。第二节语文课,是本村吴包拯老师的课。吴包拯老师五大三粗,一脸的横肉,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仗着他姐夫在村里干书记,五年级没有毕业,就在村里干了民办教师。他看到我放在课桌上的牛皮纸本子,课也不讲了,将我的本子扔出了教室,扭着我的耳朵就往外拽。我疼的大喊大叫,用脚踢他,用牙咬他。他丝毫没有留情,对着我恶狠狠的说:“穷鬼,连本子都买不起还来上学。”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概说的就是这样吧。
  我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大喊大叫:“我就上学,学校又不是你家的,你管不着!”当被扔出教室的时候,我干爷爷出现了。他没有多说话,拉起我来,替我拍打了一下腚上的浮土。我委屈地扑进干爷爷怀里,抽泣变成了嚎陶大哭。干爷爷抱起我来,二话没说,就离开了学校,“没素质没肚量的东西。”干爷爷摇头叹息的喃喃自语道。
  “爷爷,是不是那次我揍了他儿子他记仇啊,啊?”
  “恩将仇报的东西,一点德行也没有,还教书育人。是你救了他的孩子,要不是你制止了他的恶行,他孩子可能走邪路了。
  ”他儿子才十几岁,就看上了花花姐。
  他儿子趁花花姐不备,强行把她拖进了东沟里,衣服都扒了。我正在沟里拾蘑菇,七岁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捡起一块石头就砸在了他头上,把他砸晕了。花花姐得救了,吴包拯的儿子住进了医院。吴包拯找过我的父亲,扬言要了我的命。这次父亲袒护了我。村里书记是他姐夫,没法说理,父亲直接拉着他去公社评理。后来他儿子进了少教所,为此两家结下了仇恨。怪不得干爷爷送我去上学的时候他会一脸沉重,好看的的眉头皱了好几皱,“人心隔肚皮啊,穷要有志气,记住我的话,孩子,好好学习,大了要做个正直善良的人!”。
  干爷爷领着我去了红河南岸的公社驻地。今天这里大集。八月的大地暑热难耐,河边的杨柳无精打采。闻不到八月的桂花香,耳中不时传来蝉儿短一阵长一阵的吟唱。干爷爷直接领我去供销社买了短裤、背心、本子和石板,又去大众饭店吃饭。大众饭店挤满了买包子的人。干爷爷好不容易挤进去。我看他瘦小的身体埋没在人群之中,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触:善良的小老头,我大了一定好好报答你。等干爷爷端了一盘包子,一碗杂菜汤出现的时候,他花白的胡子和眉毛都被汗水打湿了。我接过包子,拿了一个送到爷爷嘴边。他舍不得吃,笑眯眯的让我吃。他说他要喝酒。干爷爷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绿色的扁扁壶,里面是酒,美滋滋地抿一口,喝点菜汤,哼着小曲,小曲唱的好像是苏武牧羊。刹那间干爷爷活成了个陆地神仙。
  我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嘴巴半天没有闭上。这真的是人间美味:暄腾的面皮,鲜美的肉馅,一口咬下来,唇齿间便留了弥久的香味,常年吃不到荤的我,味蕾享受到了极致。“爷爷,包子就是幸福吧,长大了我天天给你幸福。”
  风卷残云一般,我把一盘包子吃了个干净,一扫被赶出校门时的沮丧和阴霾,心情大好。干爷爷有些微醉,他满意地看着我,很大气地说:“够不够,不够再来一盘”我张开手臂,拍打着滚圆的肚皮,像一个活脱脱小猴子,窜上去搂住了干爷爷的脖子,“爷爷,你真好。”
  第二天,我穿上干爷爷给我买的裤头背心,带上本子、石板等学习用具,又神气活现地去上学了。不几天,吴包拯被人告了,理由是上课干私活,文化水平太低,打骂学生。县教育局调查清楚后,将他从教师队伍中开除了。
  他后来去管理果树园,偷苹果,拿豆角,处处和干爷爷对着干。干爷爷忌惮他姐夫村支书的身份,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家有块自留地,在很远的老茆沟里,需要穿过果树园。父亲每年都种点红薯,一方面是为了留着备荒,另一方面掐下它的秧子用来喂猪。苹果成熟的时候,地瓜秧也长得最长最旺盛。家里大人都在生产队忙生产,掐地瓜秧喂猪的任务就交给了我和二哥。我俩差两岁,看上去二哥比我还矮。我们抬着柳条编的筐子,翻过东沟,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再爬过一个崖头,远远就看见果树园了。去果树园就只有一条羊肠小道,一个门口。通常干爷爷让干活的社员给我俩留着门口,劳作过后往回走的时候,果园子里的社员总是好心的给我俩盛上一大碗炖豆角。那是我干爷爷炖的,味道特别好吃。我们吃饱了,才往家走,回到家里,筐子里的地瓜秧子下面总有几捆八月忙子豆角,几个金帅苹果。那肯定是干爷爷偷着给我们留的。自从吴包拯进了果园,他不让我们走门口了。没办法,我们只能开辟一个新的小道。我们在布满荆棘的陡坡上,砍出了一条小路,虽然远了点,但是不受他的阻挠。
  那天我们正常去掐地瓜秧,走到那片豆角地的时候,二哥惊恐的喊叫了一声。正在打农药的社员们被吸引了过来。二哥刷的一下脸色变得苍白,指着那片最旺盛的豆角秧子说不出话来。我看到了一条黄绿色的大蛇,有擀面杖粗,它正在盘桓着往一棵苹果树上爬。管理果园的社员都害怕了,不敢向前。吴包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二话不说伸手便将大蛇的尾巴提起。大蛇扭曲着身子,想要逃脱,无奈吴包拯来回甩动着它的身躯,让它的头抬不起来,在大蛇稍有懈怠的时候,另一只手紧接着便掐住了它的七寸,蛇的下身在他的手臂上缠来缠去没了气力。
  清水泉里多了一张带血的蛇皮,是吴包拯剥的。没了皮的大蛇还在痛苦地扭动,吴包拯只是一仰头,喉结一动,体温未散去的蛇胆便被他顺到了口中。他像胜利者一样,狂笑着,弯下身子,一手将乱动的蛇按到清水泉里,另一手拿菜刀,哐哐几声,只见仅剩的几滴蛇血和白花花的蛇肉。“今上午吃上龙肉了,让大伙打打牙祭。”
  那上午,社员们像商量了一样,都散伙了。后来听传言,这一锅子蛇肉都让他独吞了。那年来了一场冷空气,果园里的果树开了两茬花,苹果也长了二茬,在苹果长到鸡蛋大的时候,公家发话今年的苹果不收了。村里男女老少蜂拥而至,抢着去摘苹果。我去的时候,门口站着凶神恶煞的吴包拯,他拦住我就是不让我进。我犟脾气上来了,转到了果园对面的一个豁口里,从豁口子里进到果园里,踩着一座坟头便上了树。树顶上有几个红彤彤的苹果,我试着伸手摘了一个,尝到了一点甜头,又要伸手摘第二个的时候,不知为何,一团烟雾在我头顶散开,紧接着轰鸣声便在耳边炸响,再后来我就失去意识,晕了过去。当我悠悠醒来的时候,我娘的眼睛已经哭红了,干爷爷和父亲也在一旁唉声叹气。
  听干爷爷说,吴包拯那个该死的畜生看见我上了树,就朝我的头顶放了土炮。我吓得从树上掉下来,在坟头上整整昏迷了一下午。要不是干爷爷围着果园转悠,发现了我,也许我就永远留在了那座长满豆角的坟茔上了。
  后来干爷爷受不了吴包拯的挤兑,坚决要求回生产队劳动。在大伙的拥护下,他干了生产队的保管员。再后来发生的事,直接将我可亲可爱的干爷爷逼上了绝路。
  冬闲的时候,吴包拯回了生产队。他姐夫安排他帮助干爷爷管理仓库。
  那晚干爷爷觉得肚子不好受,就提前回了家。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来了几个民兵,将他五花大绑的捆了起来。干爷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很是不解。有个和干爷爷玩得比较好的民兵偷偷地过去告诉他,仓库里少了粮食,怀疑是他偷的。干爷爷一听就来气了,天地良心,我一辈子也没有拿过人家一针一线,干嘛冤枉我?“冤枉你?你看看你偷的粮食都撒到你家门梁下了!”吴包拯指着地上的小麦粒子说,“仓库钥匙就只有你拿着,仓库锁也完好无损,不是你是谁?”
  干爷爷被关进了大队办公室的仓库里,等待公安人员来审问。干爷爷哪受过这么大的耻辱,他用裤腰带作白绫,吊死在了仓库的窗户棂上。
  那时候我脑子还不清醒,但听我母亲说,干爷爷出事的那些天,我一直都在哭。
  干爷爷死的第二年,村民们不知为什么,见吴包拯变得神气活现——他接了干爷爷的班——成了园长。   后来听村里风言风语讲,干爷爷就是他害死的。那天他把干爷爷灌醉,偷换了仓库的门锁,半夜伙同他姐夫将仓库的小麦偷了出来,又把小麦撒到了干爷爷的家门口,嫁祸干爷爷。警察来了,却一粒粮食也没有搜出来,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只能听从书记的话,把黑锅让干爷爷给背了。
  秋后有豆角的时候,我脑子清醒了许多,但仍时不时发痛。我家那块自留地荒了,猪也卖了,没有再买。父亲甚至不让我们去果园,不允许我们去自留地了,他说那里淫邪很重,想吃豆角的时候,就缅怀一下爷爷。他说这话是在七月,到八月中旬,传来了一个消息——吴包拯死了。
  死因是惊吓。这个生不怕死不怕的恶人,居然有害怕的事物。一个在果园里干活的社员说,吴包拯八月十五这天,刚早就起来转果园子,十点多的时候,他看见果园边的沙石上有一鲜红的东西,像鸡冠,又像红宝石。传闻我们这里出红宝石,他以为捡到宝了,伸手又够不到,于是找了根捅苹果树的棍子,还没有戳到那个红色的东西,出溜一下,一条头顶红色冠子,身如八月忙子豆角的小细蛇,暴怒地奔他而来。他从未闻过世上有这样的蛇,更不知接下来发生的事将会给他带来什么,只见这蛇在苹果树下的豆角叶子上蜻蜓点水般“飞行”。吴包拯头抱头鼠窜,恰巧一头撞上了一棵歪脖子苹果树上,不知是惊吓还是撞击,他七窍流血,眼里仍充斥着对世间干瘪的贪恋和对生灵轻蔑的不服,但是却睁得那么大那么大……   那条戴冠的小蛇,围着它的胳膊转了一圈后缓缓地爬走,消失在了果树园。后来听传言,小蛇所到之处草木皆焦。
  作者简介
  付玉才,1965年生,山东昌乐县红河镇人。农民,酷爱文学,搁笔多年。现重拾年少的梦想,惟愿余生圆了自己的文学之梦。
  没有离奇的情节,没有刀砍斧凿的技巧,作者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中,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好人,一个恶棍。恶有恶报。好人虽未得好报,却令我们深为崇敬。故事自然亲切,不动声色的讲述,给读者带来油然而生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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