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风云录
谨以此文献给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八十周年
刘文安
第一章 鄌郚险地三县通衢
长长的风风裹挟着沂蒙余脉特有的土腥气,如同一位不知疲倦的旅人,长途跋涉后终于扑上昌潍平原边缘的最后一道山梁。风在此处陡然变得粗粝,仿佛被山梁上嶙峋的岩石撕破了柔软的外衣,卷着沙砾与枯叶,尖啸而过。鄌郚,这座古老的小镇,便悄然蛰伏在这山梁与平川交织的褶皱里,宛如一方被千年岁月揉皱、泛着青灰的绢帕。四面环峙的岭峦恰似绢帕精致的镶边:东面的马驹岭蹲伏如蓄势的猛兽,那起伏的山脊仿佛巨兽贲张的脊背,随时欲择人而噬;高山突兀如破土巨笋,尖锐的峰刃直刺云霄,在云雾缭绕间时隐时现;东西两侧的丘陵则似两条温存的臂膀,将中间二十里平川轻柔揽入怀中,予这片土地一丝难得的宁谧。九曲河宛如一条洗褪了颜色的绸带,自西向东蜿蜒缠绕着盆底,河面终年浮动着碎金般的阳光,粼粼波光闪烁跳跃,却始终照不透河底淤积的千年沧桑。那河底堆积的,岂止是泥沙,更是无数过往岁月里沉没的故事与传说。
这独特的地势,在古老的舆图上昭然若揭:鄌郚西距临朐县城不过十里之遥,东距安丘地界更是仅余三里。三条黄土驿道如同大地深埋的脉络,在镇中心那棵老槐树下盘结交汇。老槐树不知历经多少风雨,虬曲的枝干刻满岁月沟壑,树皮粗糙得如同老人皲裂的手掌。三条驿道自老槐树下辐射开去,蛛网般伸向三县腹地。民国初年立下的石碑上,“三县通衢”四个大字虽已斑驳漫漶,却依然透出此地往昔的煊赫与紧要。这四个字,道尽了鄌郚的宿命——它既是昌潍平原通往鲁中山区的咽喉锁钥,亦是兵家必争的烽火之地。镇上的老辈人常聚在老槐树下,吧嗒着旱烟袋,向晚辈絮叨过往。他们说,鄌郚的每块青石板都浸着兵戈的寒气。明洪武年间,匪患如蝗,百姓终日提心吊胆,不敢轻易启户;清咸丰年间,捻军铁蹄过境,战火燎原,多少屋宇化作焦土,无数人流离失所。到了民国,军阀队伍更似走马灯般轮转,冰冷的枪尖不知挑破多少人家的窗纸,碾碎多少家庭的安宁。
此刻正值1937年深秋,小镇的表象依旧弥漫着生活的烟火。镇东头的榨油坊里,浓郁的豆香在空气中弥漫,勾得人腹中馋虫蠢动。染坊的青布在竹竿上猎猎招展,随风翻卷,像一面面无声的旌旗,昭示着小镇的日常。鄌郚街的福庭刚满十三岁,正是懵懂无虑的年纪。这天,他蹲在九曲河边浣洗猪草,冰凉的河水漫过他稚嫩的手背。他望着对岸高山的倒影被河水揉碎成无数墨绿的碎片,光斑随着水波摇曳荡漾,宛如一幅流动的水墨丹青。他不知道,三个月后,一支扛着“青天白日”旗的队伍将踏碎这方宁静。那些人穿着杂色军装,衣襟上补丁摞着灰尘,枪栓上晃荡着抢来的母鸡,一路吵嚷喧嚣。他们在郑家庄的土墙上刷满“抗日救国”的标语,字迹歪扭却硕大无比,仿佛如此便能救国于水火。然而,当日寇的枪声骤然炸响,他们却溃逃如惊兔,徒留百姓直面屠刀。福庭更无从知晓,那座沉默的高山,将在未来十年里,化为浸透鲜血的祭坛,见证无尽的生离死别与悲欢离合。
河面上漂来一片梧桐叶,叶尖粘着半块焦黑的布片。福庭好奇地捞起布片,指尖传来异样的灼热感。他仔细辨认,布片上残留着模糊的“昌乐县署”字样。那时的他,懵然不解这几个字背后的沉重,只觉得那布片烫手,仿佛残留着某种不祥的气息。他慌忙将其抛回水中,看着布片打着旋儿漂向河湾深处,像一颗沉入历史暗流的石子,倏忽不见。
第二章高山突兀群岭孤峰
在鄌郚的万千山岭中,高山宛如一位遗世独立的孤客,周身散发着令人敬畏的神秘气息。它既不像马驹岭那般舒展连绵,有着温和起伏的曲线,也不似荣山那样植被葱茏,四季皆被浓郁的绿意所覆盖。这座山,恰似一柄被远古巨力狠狠插入大地的青铜剑,拔地而起百余丈,四壁陡峭如削,仿佛是被神斧劈开,光滑得几乎难以寻觅落脚之处。唯有北麓,一条蜿蜒如蛇的羊肠小道,如同命运的丝线,曲曲折折地通往山顶,在云雾间若隐若现,仿佛在诉说着登顶之路的艰难与未知。
每当春日来临,当周围的山岭还笼罩在淡绿色的薄雾轻纱之中,如同沉睡未醒的少女时,高山早已率先被一抹赭红染透。那是从岩缝里顽强钻出的映山红,它们不惧岩石的坚硬与贫瘠,开得肆意而张扬,泼泼洒洒,像是有人在青灰色的山体上,毫不吝惜地泼洒了一碗滚烫的鲜血,浓烈而刺目,为冷峻的高山增添了几分别样的生机与悲壮。
山脚下,郑家庄、刘家沟等村落,宛如一串随意散落的棋子,沿着九曲河的河畔铺陈开来,各有其独特的韵味。郑家庄的土坯墙大多嵌着圆润的鹅卵石,这些石头,是祖辈们为抵御匪患,历经艰辛精心砌入墙中的。每一块鹅卵石,都承载着先辈们对安宁生活的渴望,也见证了村庄曾经经历的动荡岁月。刘家沟则总是比别处更早升起炊烟,袅袅炊烟如同一缕缕轻柔的丝带,在晨光中缓缓飘散。这是因为村里多是手艺精湛的匠人,他们为了生计,天不亮就得摸黑起炕做工,勤劳的身影在朦胧的夜色中忙碌,用双手编织着生活的希望。而钟家庄坐落在河东岸,村口那棵有着五百年树龄的老榆树,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它的枝桠上,至今还留着捻军时期的刀痕,每一道痕迹都像是一道伤疤,诉说着往昔的战火与纷争,也见证了村庄在历史长河中的沉浮。
这些村落,世世代代仰仗着高山的庇护,仿佛高山是一位沉默而强大的守护者。然而,它们又被高山巨大的阴影所笼罩,尤其是在起雾的清晨,山岚如同汹涌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过村头。刹那间,整个村庄仿佛被神秘的面纱所覆盖,变得朦胧而诡异。此时,家家户户都会急忙关门闭窗,老人们常说,那是山精在山间行走,带着未知的危险与神秘。孩子们躲在屋内,透过门缝好奇又害怕地张望着,听着山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仿佛是山精的低语,在寂静的村庄里回荡。
1938年初春,张天佐的队伍踏入鄌郚,高山独特的地势,瞬间就像磁石一般吸引住了他们的目光。张天佐站在郑家庄的土岗上,手持望远镜,眼神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在他的眼中,高山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地等待着被唤醒。北坡的缓地开阔平坦,是绝佳的屯兵之所;南麓的凹地隐蔽安全,能够囤积大量粮草;东西两侧的沟壑深邃险峻,宛如天然的屏障,易守难攻。他用马鞭重重地戳着地图上高山的标记,语气中满是得意与野心,对身边的副官说道:“瞧见没这山是老天爷给咱修的碉堡。”那声音,仿佛已经将高山视为囊中之物,眼中的欲望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几天后,灾难降临到了郑家庄的百姓头上。他们被如狼似虎的士兵驱赶上山,被迫参与到修筑工事的苦役中。福庭也跟着父亲,加入了这艰难的劳作。一路上,他们看着原本宁静的山间被破坏得面目全非。士兵们手持刺刀,粗暴地撬开岩缝里娇艳的映山红,那些刚刚绽放的花朵,瞬间失去了生机,根须上还挂着冻硬的土块,仿佛是在无声地控诉着这残酷的暴行。一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军官,不停地踹着福庭的背,恶狠狠地骂道:“磨磨蹭蹭!再慢把你爹丢下山喂狼!”福庭被踹得一个趔趄,低头的瞬间,他看见军官皮靴上沾着的血渍,那暗红的颜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分不清那究竟是泥土,还是不知从何处沾染的鲜血。远处,高山的岩壁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那些被砍断的树干,如同无数只伸出的断臂,在风中摇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是高山在为自己的伤痕而哭泣,又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灾难而哀鸣。
暮色渐渐降临,天空被染成了一片暗沉的色彩,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幕布,即将笼罩整个世界。福庭疲惫不堪地坐在山脚歇息,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稚嫩的双手也被石头磨出了血泡。他抬起头,看见一只苍鹰在山巅盘旋,那矫健的身影在铅灰色的云层中穿梭,翅膀有力地划开厚重的云层,发出尖锐的鸣叫,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显得格外苍凉。这一刻,福庭忽然想起爷爷曾经讲过的古谣:“高山高,九曲长,埋骨处,不生粮。”曾经,他只是觉得歌谣的调子凄惶哀伤,如同呜咽的笛声,让人心中莫名地感到难过。而此刻,望着被工事切割得面目全非的高山,那原本美丽的景色被破坏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与荒芜,福庭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寒意,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他隐隐觉得,这座山,怕是真的要成为吞噬生命的地方,一场巨大的灾难,正悄然逼近。
随着时间的推移,山上的工事在百姓们的血泪中逐渐完工。张天佐的队伍如同贪婪的野兽,驻扎在高山之上,将这里变成了他们的据点。他们在山上肆意妄为,时不时地骚扰山下的村庄,抢夺百姓们为数不多的粮食和财物。村庄里的人们生活在恐惧与绝望之中,每天都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灾难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而高山,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沉默不语。它见证了百姓们的苦难,目睹了军队的暴行,却无力改变这一切。那些曾经娇艳的映山红,被践踏得支离破碎;那些古老的树木,被砍伐得所剩无几。高山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血泪,每一块岩石,都承载着伤痛。在夜色中,高山的轮廓显得更加阴森恐怖,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坟茔,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福庭和村里的人们,望着这座曾经给予他们庇护的高山,心中充满了恐惧与无奈,他们不知道,未来的路,究竟在何方,又该如何才能摆脱这沉重的苦难。
第三章 日寇侵入昌乐
1937年腊八日,寒风如同裹挟着钢针,在昌乐大地上肆意呼啸,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浸染成肃杀的冷色调。胶济铁路的汽笛声穿透凛冽的空气,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那声音仿佛来自幽冥,透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气。日寇的铁甲车如同一条蛰伏已久的黑色巨蟒,沿着蜿蜒的铁轨缓缓东进,车头那刺眼的太阳旗在皑皑白雪中肆意挥舞,划出一道道灼目的光痕,似是恶魔的狞笑,刺痛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双眼。
昌乐县城的县长王金岳早从密探处得了消息,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他,此刻慌得如同丧家之犬。他手忙脚乱地将印信往怀里一揣,也顾不上平日里的官威,带着县府的幕僚们一股脑儿挤进三辆福特汽车,踩足油门朝南逃去,那狼狈的模样比受惊的兔子跑得还要快。而公安局长张天佐,带着二十来个手下,在城西丹河岸边勉强摆开架势,机枪才打了半梭子,对岸日军那密密麻麻、如银蘑菇般的钢盔便映入眼帘。张天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里喊着“保存实力”,便带着手下扭头朝南郝方向逃窜,留下空荡荡的河岸,以及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破旗。
雪粒子如细盐般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仿佛无数把小刀在切割皮肤。福庭蜷缩在村口的草垛里,像只受惊的小兽。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败兵丢盔弃甲,步枪随意扔在路边,却扛着抢来的包袱,脚步踉跄地从眼前跑过。其中一个伤兵,棉裤膝盖处破了个大洞,冻得发紫的皮肉暴露在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可他却死死抱着个油纸包,仿佛那是他的命。后来福庭才知道,那里面藏着的,是县府至关重要的账本,记录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更后面跟着一群逃难的百姓,队伍中,有弓着腰推着独轮车的老汉,皱纹里满是惊恐与疲惫;有怀里紧紧揣着老母鸡的妇人,眼神中尽是对未知前路的迷茫;队伍里不时传来孩子的啼哭声,那稚嫩的声音被呼啸的北风撕扯得七零八落,散落在冰冷的雪地上,让人听了心碎。
张天佐的队伍逃到北岩时,汽车坏了轴,无奈之下,众人只好徒步往鄌郚赶去。福庭远远望见张天佐骑在一匹瘦马上,那皮袍上早已落满雪沫,可他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慌,反倒时不时扭头跟身后的副官说笑,那神态悠然自得,仿佛不是在逃命,而是在游山玩水。后来听村里的大人讲,这张天佐早就算计好了,鄌郚西靠巍峨险峻的高山,东阻九曲河,进可攻、退可守,正是这乱世里绝佳的避风港,他怎会轻易放弃这块“肥肉”。
队伍在钟家庄落脚那晚,村里那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祠堂,被这群人蛮横地占作指挥部。福庭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与不安,偷偷趴在窗缝上张望。只见县长王金岳穿着华贵的狐皮大衣,对着地图唉声叹气,脸上满是愁容,那副模样与平日里的威风凛凛判若两人;而张天佐却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擦着枪,枪管反射出冷冽的光,映着他眯起的双眼,眼神中透着狡黠与贪婪,活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狐狸,不知又在盘算着什么阴谋诡计。灶房里,炖鸡的香味随着寒风飘来,那香味本应诱人,可福庭知道,这是士兵们从百姓家强行抢来的。香味混着劣质烟草刺鼻的味道,一股脑儿钻进福庭的鼻子,呛得他直咳嗽,心中更是涌起一阵厌恶与愤怒。
后半夜,万籁俱寂,唯有寒风呼啸。突然,村外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打破了夜的宁静,有人喊着说是日军的先头部队到了。王金岳吓得手一抖,茶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茶水四溅;而张天佐却提着枪冲了出去,没过多久,他便大摇大摆地回来,拍着胸脯向众人保证:“没事,是几个散兵,被咱打跑了。”可福庭躲在柴房里,却听见他偷偷对亲信说:“这鄌郚,咱是赖定了。”那语气中的笃定与贪婪,让福庭不禁打了个寒颤。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很快便覆盖了九曲河的冰面,也将那些仓皇逃窜的脚印、丢弃的武器,以及百姓们的血泪,统统掩埋在这厚厚的白雪之下。福庭蜷缩在草堆里,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犬吠,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凄凉。他忽然觉得这世道就像这无尽的雪夜,黑得没有尽头,让人看不到一丝希望。而那些躲在祠堂里的人,正心怀鬼胎,将鄌郚这块原本宁静祥和的璞玉,悄悄打磨成一枚用于乱世争斗的棋子,全然不顾这里百姓的生死。
鄌郚的百姓们,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如同风中的浮萍,无依无靠。白天,他们要忍受着军队的欺压,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积攒的粮食、财物被抢走;夜晚,还要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日军随时会攻进来。村里的老人们,望着这被战火笼罩的家园,常常默默流泪,嘴里念叨着祖宗保佑;妇女们则紧紧搂着孩子,将他们护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孩子挡住这世间的苦难;男人们虽然强装镇定,可眼中的恐惧与迷茫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此时的鄌郚,在寒风与战火的肆虐下,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安宁。街道上冷冷清清,店铺关门歇业,偶尔能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匆匆忙忙地走过,眼神中满是警惕。曾经热闹的集市,如今只剩下满地的狼藉,破碎的货物、散落的稻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而那高山与九曲河,仿佛也感受到了这股肃杀之气,静静地伫立着,默不作声,却又像是在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某个时刻的爆发。
福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白天看到的那些场景:败兵的狼狈、百姓的绝望、张天佐的贪婪……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和家人能否在这场浩劫中survive下来。窗外的雪依旧在下,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冰冷而又苍白,仿佛预示着这黑暗的世道,还将继续漫长下去。
第四章 钟家庄的“流亡政府”
凛冽寒冬,如同一头张牙舞爪的猛兽,将鄌郚大地紧紧攥在冰冷的爪下。在这战火纷飞、生灵涂炭的岁月里,钟家庄那座古朴的祠堂,竟诡异地成了昌乐县的“心脏”,只不过这颗“心脏”跳动着的,是混乱、贪婪与荒唐的脉搏。
祠堂的雕花梁柱上,歪斜地挂着“抗日救国”的鲜红横幅,那刺目的颜色本该象征热血与希望,此刻却显得如此讽刺。横幅随风轻轻晃动,却遮不住梁间早已结满的蛛网,那些细密的蛛网,像是岁月与遗忘交织而成的幕布,无声诉说着这座祠堂曾经的宁静与如今的荒诞。供桌上,县政府的铜印孤零零地摆放着,透着一股冷硬的威严,可旁边却是吃剩的半只烧鸡,油乎乎的鸡骨头随意堆着,一支沾满油渍的毛笔斜插其中,仿佛在嘲笑这所谓“政府”的狼狈与滑稽。
县长王金岳身着长袍马褂,身形臃肿地陷在太师椅里,每日对着陈旧的地图唉声叹气,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眼中满是焦虑与无奈。可他的哀叹声,很快就被厢房里传来的麻将声淹没。所谓的“八大处”官员们,早已将家国危难抛诸脑后,正围坐在牌桌前,兴致勃勃地搓着麻将。牌桌下,随意堆放着从百姓家搜刮来的山芋干,这些原本是百姓们充饥的口粮,此刻却成了官员们玩乐时随手取用的零食,每一粒山芋干都沾满了百姓的血泪。
张天佐的办公室设在东跨院,这里原本是村里书声琅琅的私塾,充满着书香气息。可如今,孔子像被粗暴地搬到墙角,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取而代之的是孙中山先生的画像。然而,在这庄严画像的背后,却藏着一杆寒光闪闪的勃朗宁手枪,仿佛暗示着权力背后的阴暗与危险。每天天还未亮,当整个村庄还沉浸在沉睡之中,张天佐就会带着卫兵在村头遛马。马蹄踏碎薄冰的清脆声响,如同尖锐的警钟,打破了钟家庄往日的宁静,成了这个特殊时期村庄新的“晨钟”。福庭曾见过他站在土台上训话,那副慷慨激昂的模样,唾沫星子随着话语四处飞溅:“弟兄们!咱们要学岳武穆,精忠报国!”可台下的士兵们却无精打采,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偷偷扯着身上抢来的绸缎衣襟,嗤笑着低声嘀咕:“报国先让咱吃饱饭再说。”话语间满是对这番冠冕堂皇言论的不屑与嘲讽。
所谓的“八大处”,不过是徒有其名的空架子,是这场荒诞闹剧中的虚假布景。财政处的官员们整日抱着算盘,不是为了精打细算地规划抗日经费,而是绞尽脑汁地盘算着如何向本就困苦不堪的百姓摊派“抗日捐”,每一笔算计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无情地剜着百姓的血肉。民政处的文书们机械地登记着逃难而来的流民,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背后,是一个个破碎的家庭、一段段悲惨的遭遇,可文书们麻木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同情与悲悯。唯独军事处表面上热热闹闹,张天佐在这里煞有介事地操练士兵,他用树枝在地上用力地画着攻防图,嘴里大声喊着“左翼包抄,右翼突击”的战术指令,可士兵们却如同提线木偶,连最基本的正步都走不齐,队伍里不时传来踩脚后的咒骂声和哄笑声,混乱不堪,与真正的军队训练相去甚远。
在这场闹剧里,最受苦的无疑是钟家庄的百姓们。士兵们打着“抗日救国”的幌子,挨家挨户地“借”粮,实则是明火执仗的抢夺。他们将百姓家中的糙米换成细粮,把腊肉挂在枪杆上,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脸上满是得意与嚣张。福庭家的半袋麦种被抢走时,母亲躲在昏暗的灶房里,无声地掉着眼泪,那泪水里饱含着对生活的绝望与无奈;父亲则神色凝重地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忍着,这伙人比土匪还狠。”话语虽轻,却重如千钧,道出了百姓们在强权压迫下的无助与悲哀。
腊月廿三,这本该是家家户户欢欢喜喜祭灶的日子,祠堂里却突然来了一位身着长衫、风度翩翩的先生,自称是从济南远道而来的“抗日志士”。张天佐听闻,立刻将他奉为上宾,隆重地请进正堂,还杀鸡宰羊,备下丰盛的宴席招待。席间,这位先生慷慨陈词,激昂地讲述着“国共合作,共赴国难”的伟大愿景,言辞恳切,说得王金岳频频点头,眼中满是赞同。然而,到了夜深人静之时,福庭起夜路过祠堂,却惊讶地看见那先生鬼鬼祟祟地塞给张天佐一个油纸包,里面露出的银元在清冷的月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恶魔的眼睛。第二天一早,先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张天佐却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出现在操练场上,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九曲河的冰面下,流水在暗夜里潺潺流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是大地在为这苦难的村庄哭泣。钟家庄的百姓们紧紧关着门窗,在昏暗的油灯下,默默地搓着草绳,编着鞋底,他们的动作机械而麻木,眼神空洞而迷茫。没有人知道,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流亡政府”,会把鄌郚带向怎样的未来。祠堂外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槐树,静静地伫立在寒风中,它的枝桠上挂满了晶莹的冰凌,宛如一串串凝固的眼泪,见证着发生在这里的每一件荒唐事,也见证着百姓们的苦难与无奈,它是这场荒诞闹剧唯一沉默的旁观者,却也是最有力的见证者。
第五章 张天佐的算盘
春日的暖阳终于撕开了寒冬的封印,皑皑白雪从高山的褶皱里消融,化作蜿蜒的溪流汇入九曲河。然而,再炽烈的阳光,也融不化张天佐眼中凝固的阴鸷。这位留着仁丹胡的男人,双手摩挲着腰间的勃朗宁枪柄,站在钟家庄的土墙上,望着鄌郚西部连绵的山岭,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狞笑,仿佛一头嗅到猎物气息的恶狼。
在钟家庄蛰伏的三个月里,张天佐冷眼旁观着王金岳的队伍如同一盘散了架的沙器。县长办公室里,麻将声与叹息声交替回响;士兵们在街上晃荡,枪托随意敲打着百姓的门窗。当王金岳的师爷捧着账本,愁眉苦脸地计算着亏空时,张天佐却在昏暗的油灯下,用红笔在舆图上圈画。鄌郚西部的高山,在他眼中早已不是荒蛮之地,而是天然的堡垒:北坡缓地可藏千军,南麓岩洞能囤万石,那些深邃的沟壑,恰似老天爷为他量身打造的战壕。尤其是郑家庄,依山傍水的地势,简直是乱世枭雄梦寐以求的巢穴。
某日出操后,张天佐晃着水烟袋踱进王金岳的办公室。雕花铜烟锅里腾起袅袅青烟,在“抗日救国”的匾额下盘旋,氤氲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王县长,”他故意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三分关切七分恫吓,“钟家庄一马平川,若是日军的坦克开过来……”话未说完,王金岳手中的线装书“啪”地合上,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大。
“高山那地方荒山野岭的,补给怎么办”王金岳的声音发颤,像秋风中摇曳的枯叶。
张天佐“噗”地吐出一口烟圈,在阳光里扭曲成狰狞的形状:“郑家庄的粮仓囤着三年的余粮,村口的青壮年能顶民夫。再说了……”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日军的铁王八爬不上陡峭的山路,咱弟兄们往岩缝里一钻,就是活神仙也抓不着!”这番话字字如刀,精准地戳中了王金岳的命门。这位文人出身的县长,早已被日军的枪炮声吓破了胆,此刻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天佐你有见识,一切都听你的!”
消息传开的那夜,郑家庄的狗吠声此起彼伏,像是不祥的预兆。第二天清晨,百姓们还没来得及生火做饭,就被粗暴的砸门声惊醒。士兵们举着刺刀闯入院落,将老人推搡到潮湿的偏房,把妇孺的棉被扔到泥泞的院中。福庭家的三间北屋被一个满脸横肉的连长霸占,那人把沾满马粪的马鞍子直接扔在雕花的檀木炕上,夜里如雷的鼾声震得房梁上的积尘簌簌掉落。
更可怕的是修筑工事。张天佐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马鞭在村头嘶吼:“挖!往死里挖!”百姓们被逼着扛着锄头铁锹,在寒风中劳作。篱笆墙被拆得七零八落,扎成尖锐的鹿砦;百年老井被填入碎石,只留下浑浊的半井水。福庭的父亲在搬运石块时,被滚落的巨石砸中脚踝,当场疼得昏死过去。而监工的士兵却叼着烟,用枪托催促:“磨蹭什么不想活了”
福庭被派去给修工事的士兵送水,提着破旧的木桶在山间穿行。春日的山风依然刺骨,裹挟着沙土打在脸上生疼。他看见士兵们在高山脚下疯狂挖掘,铁锹与岩石碰撞出刺耳的声响,火星四溅。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兵靠在掩体旁,眯着眼吐出烟圈:“小子,知道为啥修这么多工事吗张先生说了,这高山是咱的铁饭碗,只要守住这儿,昌乐就是咱的天下!”说罢,他一把抢过福庭手中的水瓢,仰头灌下,嘴角溢出的水珠滴落在沾满泥土的军装上。
夕阳西下,血色的晚霞浸染着高山的轮廓。收工的士兵们嬉笑着往回走,枪尖上挑着从百姓菜园里抢来的青菜,破锣嗓子吼着走调的军歌。福庭跟在队伍后面,看着高山巨大的阴影如潮水般漫过村庄,屋檐、灶台、晒谷场,都被笼罩在一片阴森的暗紫色里。那山影越来越浓,越来越沉,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将郑家庄吞噬。
深夜,福庭蜷缩在柴房的草堆里,辗转难眠。突然,一阵凄厉的狼嚎从高山深处传来,悠长而阴森,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紧接着,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在山谷间回荡,像是来自地狱的呜咽。福庭想起白天看到的场景,想起被破坏的家园,想起父亲痛苦的呻吟,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恐惧。恍惚间,他陷入了一个噩梦:巍峨的高山轰然倒塌,无数的碎石如雨点般砸向郑家庄。村里人惊慌失措地奔跑、哭喊,却被无情的山石掩埋。只有他一个人拼命地跑,可无论怎么跑,都逃不出那片巨大的阴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向他压来……
“换岗了!都他妈精神点!”尖锐的吆喝声刺破夜幕,将福庭从噩梦中惊醒。他浑身冷汗淋漓,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窗外,高山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像一个巨大的魔鬼,俯视着这个苦难的村庄。远处的狼嚎声仍在继续,一声接一声,仿佛在诉说着郑家庄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而此时的张天佐,正躺在从百姓家抢来的雕花大床上,做着他称霸一方的美梦,却全然不顾脚下这片土地上,百姓们正在遭受怎样的痛苦与煎熬。
第六章 时马会议的权力更迭
1938年的初夏,热浪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鄌郚大地。时马村的老槐树,枝叶在闷热的空气中低垂,仿佛也被这压抑的氛围压弯了脊梁。斑驳的树皮上,蚂蚁排着长队匆匆爬行,似是在传递某种隐秘的讯息——王金岳召集部属开会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野火,迅速蔓延到鄌郚各村。
张天佐骑着那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卫兵,威风凛凛地前往时马村。马蹄踏过青石板路,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他身着笔挺的黄呢军装,每一粒纽扣都锃亮如新,腰间挎着从日军少尉身上缴获的东洋刀。刀鞘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映照着他嘴角若隐若现的弧度,那笑容里藏着旁人捉摸不透的算计,仿佛一只蛰伏已久的狐狸,终于等到了扑向猎物的时机。
会场设在村公所那略显破旧的堂屋里,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与劣质山茶叶的苦涩气息。长条桌上,粗瓷茶杯随意摆放着,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漂浮的茶叶如同无人问津的落叶。王金岳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脸色蜡黄如纸,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却又让人烦躁的声响,仿佛他内心的焦虑正随着这声音一点点蔓延开来。“诸位,据可靠消息,日军近期要南下‘扫荡’,鄌郚怕是守不住了……”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像一根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的烛火。
话音未落,底下顿时炸开了锅。军官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嚷声此起彼伏。有人涨红着脸,挥舞着手臂大喊“往南撤”,声音里满是惊慌失措;有人则猛地站起来,拍着桌子叫着“跟鬼子拼了”,眼中燃烧着愤怒却又盲目冲动的火焰。整个堂屋乱作一团,仿佛一个即将失控的火药桶,只等一颗火星,便会彻底爆炸。
张天佐却始终保持着诡异的沉默,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眼镜片,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周遭的混乱与他毫无关系。镜片在他手中翻来覆去,折射出细碎的光,如同他内心深处那些狡黠的念头。等喧闹声渐渐平息,他才缓缓站起身,身姿挺拔如松,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王县长,各位弟兄,撤往哪儿撤咱们是昌乐的兵,守的是昌乐的地,撤了,对得起乡亲们吗”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众人的脸庞,在每个人心中都激起一阵涟漪。
短暂的停顿后,他继续说道:“再说了,就咱们这点人,能跑得过日军的汽车吗依我看,不是撤不撤的问题,是怎么守的问题。”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众人的躁动,屋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沉重的呼吸声。王金岳连忙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天佐说得对,怎么守你有什么良策”
张天佐大步走到地图前,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重重地指着高山的位置:“这里,鄌郚以西,高山地带,易守难攻。只要咱们把主力拉到那儿,依托地形,日军就是有千军万马,也奈何不了咱们。”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可粮食呢弹药呢”人群中有人提出质疑,声音里带着担忧与不信任。
“粮食”张天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中满是轻蔑,“鄌郚有的是粮食,只要咱们手里有枪,还怕没饭吃弹药嘛……”他故意停顿,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王金岳,“王县长不是还有些家底吗”
王金岳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如同被火灼烧一般。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这几个月来,他的兵权早已被张天佐一点点架空,如今在众人面前被如此质问,更是如坐针毡,骑虎难下。
见他不语,张天佐突然将马鞭狠狠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如同惊雷炸响。他声色俱厉地吼道:“王县长!国难当头,你还留着那些家底做什么是不是想等日军来了,拿去当投名状”这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插王金岳的心脏。
王金岳猛地站起来,手指颤抖着指向张天佐:“你……你血口喷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与绝望。
“我血口喷人”张天佐往前一步,两人几乎鼻尖对着鼻尖,他逼视着王金岳,眼中闪烁着寒光,“自从到了鄌郚,你除了喝酒抽烟,还做过什么弟兄们跟着你,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今天我把话撂这儿,要么你交出兵权,让能干事的人来带;要么,咱们就各走各的路!”
刹那间,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卫兵们下意识地握住枪柄,身体紧绷,目光在张天佐和王金岳之间来回扫视,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王金岳看着张天佐身后那队杀气腾腾的卫兵,又环顾周围部属们冷漠而疏离的眼神,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他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发出低沉而绝望的呜咽声,那声音里满是不甘与无奈。
就这样,在时马村老槐树下的这场会议上,没有枪声,没有流血,昌乐的实权便悄然从王金岳手中,转到了张天佐手里。当夕阳的余晖透过斑驳的窗棂,洒进堂屋时,张天佐站在地图前,沐浴在这暖色调的光线中,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那笑容里,既有阴谋得逞的畅快,也有对未来野心勃勃的憧憬。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鄌郚的天,真的要变了。而时马村的老槐树,依然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它的枝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场权力更迭的荒诞与残酷,也在为鄌郚百姓即将面临的未知命运,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第七章 截击寿光县长装备扩张
六月的天空仿佛被捅破了窟窿,暴雨如注,倾盆而下,裹挟着的狂风,将鄌郚的土路瞬间浇成了粘稠的烂泥塘。浑浊的泥浆漫过脚踝,行走其上的人们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艰难无比。路边的野草被风雨压弯了腰,在泥水中痛苦地挣扎;远处的山峦隐没在厚重的雨幕里,只露出模糊的轮廓,仿佛也在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而叹息。
张天佐刚在郑家庄站稳脚跟,一张由情报网编织的大网就为他送来了“猎物”。当得知寿光县长宋宪章要带着家眷和物资逃往鲁西南时,他那双平日里就透着狡黠的眼睛,瞬间迸发出贪婪的光芒,如同饿狼嗅到了血腥味。宋宪章在周边可是出了名的“财神爷”,寿光作为富庶之地,其手中掌握的财富与物资,在张天佐眼中,无疑是到嘴的肥肉,唾手可得的宝藏。
指挥部内,青砖地上散落着雨水汇成的水洼,张天佐背着手来回踱步,军靴踏在水洼里,溅起朵朵浑浊的水花。屋檐下的雨水如断线的珠子,接连不断地滴落,在地面敲打出密集的声响,却丝毫掩盖不住他话语中的急切与狠厉:“传我的命令,派一个营,去鄌郚西路口埋伏。告诉弟兄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副官站在一旁,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团长,宋宪章怎么说也是个县长,咱们这么干,怕是……”话未说完,就被张天佐凶狠的眼神打断。
“怕什么”张天佐眼睛一瞪,眉梢上挑,脸上满是暴戾之气,“现在是乱世,有枪就是草头王!再说了,他往鲁西南跑,不是通共就是通敌,截他的物资,那是‘抗日救国’!”他义正言辞的话语,配上那副嚣张跋扈的模样,将强取豪夺说得冠冕堂皇,仿佛自己真的是为了正义而行动。
暴雨如注的清晨,天地间一片混沌。宋宪章的车队缓缓驶入鄌郚地界,二十多辆大车排成一列,上面覆盖着的油布被雨水打得紧紧贴在货物上,鼓鼓囊囊的模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藏着无数宝贝。宋宪章坐在头辆马车上,身着纺绸长衫,原本养尊处优的面容此刻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狼狈。他撩开车帘,想要看看外面的雨势,却冷不防被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了胸口。那一刻,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失。
“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是谁吗”宋宪章声音颤抖,平日里的官威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恐惧。
“我们是昌乐抗日游击队。”一个带队的连长皮笑肉不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眼神中满是轻蔑,“宋县长,委屈你了,请跟我们走一趟吧。”话音刚落,士兵们如狼似虎般围了上来,将车队团团围住。
当车队被押回郑家庄时,雨势渐渐小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可怕。福庭混在人群中,好奇又害怕地张望着。只见士兵们粗暴地掀开油布,刹那间,一箱箱在水里闪着冷光的银元映入眼帘,那耀眼的光芒刺痛了众人的眼睛;成捆的布匹被雨水打湿,散发着阵阵霉味,仿佛在诉说着它们悲惨的命运;几匹高头大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阵阵嘶鸣,似乎也在为自己的遭遇而抗议。而最显眼的,当属那些枪支弹药,长短枪堆在一起,宛如一座小山,子弹箱上醒目的“中正式”字样,更是昭示着这些武器的精良。
张天佐站在祠堂门口,双手抱胸,脸上笑开了花,那笑容里满是得意与贪婪。他迈着大步,亲自走到瘫坐在地上的宋宪章面前,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假惺惺地说道:“宋县长,对不住了,借你的东西用用,打完鬼子就还你。”那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拿走的不是别人的身家性命,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物件。宋宪章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具空壳。
接下来的几天,郑家庄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热闹”氛围中。士兵们换上崭新的军装,笔挺的制服让他们看起来威风凛凛,可那扛着锃亮步枪在村里耀武扬威的模样,却让人厌恶至极。张天佐将缴获的战马分给了心腹军官,自己则挑了匹最神骏的白马。每日清晨,他都会骑着白马在村头遛弯,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他脸上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情,仿佛自己已经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主宰。
祠堂内,士兵们将缴获的银元堆在供桌上,用箩筐来装。银元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原本悦耳的声响,此刻却如同恶魔的低语,顺着风传出二里地,让鄌郚的百姓们心惊胆战。福庭的父亲被派去看守物资,回来后,他满脸震惊地偷偷对母亲说:“乖乖,那银元堆得跟小山似的,还有好多金条呢!张天佐这下可发了大财了。”母亲脸色大变,赶紧捂住他的嘴,眼神中满是恐惧:“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了。”
夜深了,整个村庄陷入了寂静,只有偶尔的犬吠声打破这黑夜的宁静。福庭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突然,他听见村外传来阵阵马蹄声和车轮声,声音由远及近,透着一股神秘与紧张。他偷偷爬起来,从窗缝里往外看,只见一队队士兵打着灯笼,在夜色中如同一列列移动的火蛇,正把箱子往高山上运。灯笼的光在山间晃动,忽明忽暗,像无数只鬼火,将高山的轮廓映衬得格外狰狞,仿佛是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准备吞噬掉所有的光明与希望。
从此,张天佐的队伍鸟枪换炮,兵强马壮。而鄌郚的百姓们却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之中。他们知道,这个手里有了钱有了枪的男人,会像高山上的恶狼一样,变得更加贪婪,更加凶残。那批来自寿光的物资,就像一颗投入恶潭的石子,在鄌郚这片土地上,激起了更汹涌的暗流,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无辜的百姓们,又将面临怎样的苦难,无人知晓。
第八章 昌乐中学迁址与希望微光
鄌郚的天空被战火熏成了铅灰色,硝烟如同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着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当村庄里的青石板沾满鲜血,当九曲河的流水裹挟着破碎的家园记忆,高山南麓的刘家沟,却悄然亮起了一盏微弱而坚定的灯,在黑暗中摇曳,似在诉说着不屈的希望。
1940年的春天,寒意仍未褪尽,昌乐初级中学的师生们踏上了一段艰辛的迁徙之路。他们从大宅科乡下皂户村出发,翻山越岭,一路向南。校长刘裕坤,一位清瘦的中年人,戴着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透着温和与坚韧。他的长衫洗得发白,补丁错落有致地缀在袖口,却难掩知识分子的儒雅气质。此刻,他正和十几个老师一起,用扁担挑着破旧的课桌板凳,一步一个脚印,在荒地上开辟新的求学之路。借来的祠堂和空房成了临时教室,粗糙的木板用墨汁刷黑便成了黑板,祠堂前的晒谷场,便是孩子们奔跑嬉戏的操场。每一处简陋的设施,都凝聚着他们对知识的执着与对未来的期许。
开学那日,晨光温柔地洒在刘家沟,为这座小村庄镀上一层金色。福庭混在村里看热闹的孩子中间,挤到祠堂前。只见刘裕坤校长站在台阶上,身形虽单薄,却挺直如松。他扫视着台下几十个穿着打满补丁衣服的学生,目光中满是慈爱与期许:“同学们,眼下是乱世,但越是乱世,咱们越不能忘了读书。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明理,为了将来能给这世道做点好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一缕春风,拂过孩子们荒芜的心田;又如一股清泉,注入他们干涸的灵魂。福庭看见人群中,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双手紧紧攥着半本残破的《论语》,书页边缘早已卷起毛边,可她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渴望知识的光芒,那光芒,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
学校开设了初中和师讲两个班,尽管条件艰苦,课程却设置得井井有条。国文课上,教国文的王先生,是个饱读诗书的儒雅之士。他身着洗得泛白的长衫,站在斑驳的黑板前,能将《史记》中的篇章背得滚瓜烂熟。当讲到荆轲刺秦时,他仿佛化身成了那个慷慨赴死的壮士,声音激昂,满脸通红,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带着学生们穿越千年,感受历史的波澜壮阔。算术课上,李老师则用一根普通的树枝,在地上认真地画着几何图形。他耐心地讲解着复杂的定理,将晦涩难懂的知识化作通俗易懂的语言,让学生们在数学的海洋中畅游。
最让孩子们期待的,莫过于体育课。没有篮球,他们就用破布裹着稻草,自制简易的“篮球”;没有跑道,晒谷场的泥土地便是他们奔跑的赛场。每当体育课开始,祠堂前便充满了欢声笑语。孩子们追逐着那个简陋的“篮球”,在泥地里打滚,汗水湿透了衣衫,笑容却始终挂在脸上。那一刻,仿佛战火与苦难都离他们远去,只有纯粹的快乐在空气中流淌。
然而,这微弱的希望之光,终究抵不过乱世的黑暗。12月的一天,天空突然传来刺耳的轰鸣。日军的飞机如同一群黑色的恶鸟,从鄌郚上空掠过,尖锐的呼啸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几颗炸弹从天空坠落,爆炸声震耳欲聋,大地都为之颤抖。虽然炸弹没有直接命中学校,但那巨大的声响和冲天的火光,还是把孩子们吓得脸色苍白,躲在课桌下瑟瑟发抖。
紧接着,张天佐的部队开始在学校周围修筑工事。原本就不大的操场,被占去了一半,成了堆放石块和木料的场地。士兵们还常常闯进学校,强行拉着学生去搬石头、运木料。孩子们稚嫩的肩膀,扛着沉重的石块,在寒风中艰难前行,手上磨出了血泡,却不敢有丝毫怨言。
刘裕坤校长坐不住了,他找到张天佐,试图为学生们争取一片安宁的学习之地。校长挺直了腰板,目光坚定地看着张天佐:“张团长,孩子们需要读书,这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希望。”张天佐却不屑地冷笑一声,眼中满是傲慢:“读书重要,还是打鬼子重要让孩子们干点活怎么了就当是‘抗日救国’了!”面对张天佐的蛮不讲理,刘裕坤校长无奈地垂下了头,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孤独与凄凉。
福庭站在一旁,看着校长失落的背影,心中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慢慢熄灭。他望着被破坏得面目全非的学校,望着操场上忙碌的士兵和疲惫的同学,心中满是迷茫与无助。他不知道,这所承载着无数孩子梦想的学校,还能在高山脚下坚持多久;就像他不知道,这黑暗的乱世,何时才能迎来黎明的曙光。而那盏曾经照亮刘家沟的希望之灯,在风雨的摧残下,摇曳得越来越微弱,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第九章成立毛织合作社
1942年的冬天,凛冽的寒风如同的钢刀,无情地刮过鄌郚的田野。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被连根拔起的枯叶打着旋儿,在空中无助地飘荡,最后落在布满裂痕的土地上。远处的山峦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仿佛也在为这片土地的苦难而叹息。就在刘家沟中学的读书声在战火中时断时续之际,一个看似能带来希望的消息,悄然降临在这个饱经沧桑的村庄。
民国县政府的告示,像一张苍白的符咒,张贴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上。树皮粗糙的老槐树,见证了鄌郚无数的风雨,此刻却无奈地承载着这张写满承诺的告示。上面赫然写着“发展实业,抗日救国”,要招收五十名妇女,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毛织技术培训。告示中描绘的美好前景令人心动:学成后不仅能拿到“法币”,还能成为“社员”,仿佛一条通往美好生活的道路就此铺展开来。
这消息,对于穷得叮当响的鄌郚妇女来说,无疑像是黑暗中的一丝曙光,又似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福庭的母亲,这个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脊梁的女人,眼神中难得地闪过一丝希冀。她小心翼翼地揣着家里仅存的一块玉米面饼,那是全家省吃俭用才留下的,跟着一群同样满怀期待的婆娘,走进了培训班。
所谓的“教室”,竟是村里一间废弃已久的牛棚。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地上随意铺着干草,散发着陈旧的气息;中间支着几口大锅,锅里煮着从山里收来的羊毛,蒸腾的热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膻味。这简陋得近乎残酷的环境,并没有浇灭妇女们心中的希望,她们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眼神中满是对改变命运的渴望。
教技术的是一位从青岛来的师傅,头戴瓜皮帽,说话带着浓重的胶东口音。他站在简陋的“讲台”前,演示着如何将杂乱的羊毛梳顺,如何用古老的纺车将羊毛纺成线,又如何在织机上把线织成毛布。女人们围在四周,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然而,现实远比想象残酷,她们手中的木梳就像调皮的孩子,根本不听使唤,常常把羊毛梳成一团团乱糟糟的麻团。师傅的耐心很快耗尽,不耐烦的吆喝声在牛棚里回荡,时不时还会用戒尺敲打那些动作稍慢的女人,刺耳的声响让人心惊胆战。
福庭曾偷偷跑去看过一次。牛棚里热气腾腾,与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可那股混合着羊毛膻味和汗水酸臭味的空气,却让人几乎窒息。女人们坐在冰冷的草堆上,手指被寒风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已经生了冻疮,可她们依然拼命地摇着纺车,仿佛那是她们唯一的救命稻草。福庭的母亲,那双原本就粗糙的手,被坚硬的羊毛扎破,血珠渗了出来,染红了手中的羊毛。但她只是匆匆用衣角擦了擦,又继续忙碌起来——她心里清楚,学成后能拿到的十块法币,足够家里买半袋高粱米,能让一家人多挨过几天艰难的日子。
一个月的时间在煎熬中匆匆过去,终于迎来了考试结业。说是考试,实则不过是检验谁织的布又快又好。福庭的母亲凭借着超乎常人的努力和坚持,勉强及格,被分到了一个毛织讲习所当“教员”。所谓的“讲习所”,不过是自家狭小的堂屋,摆上两架破旧不堪的织机,便宣告开张。这简陋的环境,却承载着母亲对未来的全部期望。
县政府下发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贷款,共计六万八千四百元法币,声称是为了支持她们成立生产合作社。然而,这笔钱一到张天佐手中,就彻底变了味。他打着“指导”的幌子,派来一群人,实际上却是为了中饱私囊。每织出一匹布,妇女们就要先将一半交给部队,美其名曰“军用物资”;剩下的拿到集市上去卖,可卖了钱之后,还要缴纳名目繁多的“抗日捐”“保甲费”。经过层层盘剥,最后到手的钱寥寥无几。
福庭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母亲好不容易织出一匹厚实的毛布,满心欢喜地想着给福庭做件棉袄,好让他能抵御这个寒冷的冬天。可还没等母亲动手,部队的人就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抢走了毛布,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军用物资”。母亲望着空荡荡的堂屋,泪水夺眶而出,躲在屋里哭了整整半天。最后,她只能用家里仅有的破棉絮,为福庭缝了一件单薄的夹袄。那个冬天,福庭穿着这件根本无法御寒的夹袄,冻得直打哆嗦,可他知道,母亲已经尽力了。
那些所谓的“合作社”,在张天佐的压榨下,很快就沦为了搜刮民财的工具。妇女们起早贪黑,在织机前不停地忙碌,手指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眼睛也因为长时间劳作而布满血丝。可即便如此,她们依然填不饱肚子,生活反而比以前更加艰难。有的讲习所苦苦支撑不到三个月,就因为没钱购买羊毛而被迫关门。女人们无奈地拆下织机,重新回到了原来食不果腹的苦日子里。
九曲河的冰面上,结着厚厚的冰层,阳光照射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就如同鄌郚百姓的生活,看不到一点希望。福庭站在河边,看着母亲日益佝偻的背影,看着织机上翻飞的梭子,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他忽然觉得,这哪里是在织毛布,分明是在织一张无形的网,将百姓们越缠越紧,让他们在苦难中越陷越深。而在这张网的背后,是张天佐和他那些爪牙们贪婪的目光,他们如同恶狼一般,无情地吞噬着百姓们的血汗。
第十章 日军的钢圈战术
1942年10月,鄌郚的天空仿佛被一层铅灰色的阴霾笼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风裹挟着远处山峦的尘土,掠过村庄里破败的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那是山雨欲来的紧张,更是大战将至的肃杀。
日军的调动如同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正以令人心悸的速度向昌乐中部收紧。先是昌潍各县的日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恶狼,纷纷集结;紧接着,铁路沿线各据点的兵力开始频繁调动,黑色的军车在蜿蜒的公路上穿梭,扬起漫天黄尘;最后,连平津一带声名狼藉的“不治之军”也浩浩荡荡开了过来。一时间,马蹄声、车轮声、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曲令人胆寒的战争前奏。此次日军总兵力达到一万多人,由日军第五混成旅团长奥村亲自指挥。这个消息就像一颗重磅炸弹,在鄌郚乃至整个昌乐地区炸响,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当消息传到张天佐耳中时,他正坐在高山据点里,举着酒杯,试图用烈酒驱散心中的不安。然而,当听完副官的汇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酒杯“砰”地一声重重磕在桌上,酒水四溅。一句“娘希匹”从他牙缝中挤出,声音里满是震惊与恐慌。一万多装备精良的日军,可不是他平日里欺压百姓的那点兵力能抗衡的。短暂的慌乱之后,他迅速恢复了镇定,连忙召集部属开会。昏暗的指挥部里,地图铺满了整张桌子,摇曳的油灯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忽明忽暗,仿佛他们此刻摇摆不定的命运。
“奥村这老鬼子,是想用‘钢圈战术’。”一个参谋长模样的人,眉头紧锁,手指颤抖着指着地图说道,“兵分八路,齐头并进,把咱们围在纪山那片狭窄区域里,一口吃掉。”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众人的心头。
张天佐皱着眉头,手指在地图上“咚咚”地敲击着,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与狠厉:“纪山那地方山高林密,倒是个周旋的好地方。传我的命令,所有部队,立刻向纪山集结!”他的话语斩钉截铁,试图用强硬的语气掩盖内心的恐惧,但微微颤抖的嘴角还是泄露了他的不安。
很快,鄌郚的路上便热闹起来,却充满了悲壮与绝望的气息。士兵们背着锅碗瓢盆,这些本应是生活的器具,此刻却成了他们在战场上赖以生存的依靠;牵着驮弹药的骡子,缓缓地沿着崎岖的山路向纪山进发。福庭站在村口,看着这支队伍,宛如一条灰色的长蛇,在山间蜿蜒爬行。有的士兵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骂张天佐自私自利,拿他们当炮灰,声音里满是愤怒与不甘;有的则默默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们阴沉的脸色如同头顶那片即将下雨的天空,看不到一丝希望。
纪山一带确实是个险地。主峰海拔虽不过五百米,却四周陡峭如刀削,中间平坦,远远望去,就像一口倒扣的铁锅。张天佐把主力部队部署在主峰周围,下令士兵们日夜不停地挖战壕、修工事。附近村庄的门板几乎都被拆了下来,用来充当掩体,原本宁静的村庄变得千疮百孔。福庭跟着父亲去送粮草,一上山,便看到了一幅混乱而又紧张的景象:到处都是士兵,有的在仔细地擦枪,希望在战场上能多一分保障;有的在啃着难以下咽的干饼,补充体力;还有的毫无顾忌地对着山下的方向撒尿,嘴里骂骂咧咧,用这种方式发泄着内心的恐惧和不满。
山脚下的村庄早已空无一人,百姓们为了躲避战火,要么逃进了深山老林,在野兽出没的地方艰难求生;要么躲进了阴暗潮湿的山洞,每天只能啃些苦涩的野菜充饥。福庭家躲在一个废弃的矿洞里,洞口用树枝堵着,只能透过缝隙看到外面的世界。夜晚,矿洞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纪山方向时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起初还稀稀拉拉,后来却越来越密集,如同过年时连绵不绝的鞭炮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也刺痛着每个人的心。
终于,在10月12日那天,日军的进攻开始了。福庭躲在矿洞里,先是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那声音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怒吼,震得大地都在颤抖,矿洞顶部的碎石纷纷掉落。紧接着,密集的机枪声响起,如同雨点般打在铁皮上,刺耳而又令人绝望。他鼓起勇气,透过树枝的缝隙往外看,只见纪山方向浓烟滚滚,遮天蔽日,仿佛世界末日降临。原本明亮的太阳,此刻也被染成了暗红色,如同一个滴血的圆盘,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钢圈”正在无情地收紧。奥村的部队从八个方向同时推进,火力猛烈得超乎想象。日军的炮弹像冰雹一样砸向张天佐的阵地,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冲天。张天佐的部队虽然占据了地形优势,却在日军猛烈的炮火下被压得抬不起头。福庭听见一个逃回来的伤兵,满脸是血,声音颤抖地诉说着战场上的惨烈:“日军的炮弹像不要钱似的砸过来,好多弟兄连人带工事都被炸飞了,那场面,太可怕了……”伤兵的话语,让矿洞里的气氛更加压抑。
母亲紧紧抱着福庭,浑身不停地颤抖,她的身体像一片在寒风中摇曳的枯叶,充满了恐惧。福庭虽然年纪小,却也明白局势的严峻。他望着远处那片被战火笼罩的纪山,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担忧:纪山上的那些士兵,还有张天佐,他们真的能顶得住吗那道如同钢铁般的“钢圈”,真的能被打破吗
夜色降临时,枪声渐渐稀疏了些,但纪山方向的火光却更亮了,熊熊烈火如同一座燃烧的火山,照亮了半边天空。福庭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而鄌郚的命运,就像纪山上那随风飘散的硝烟一样,悬在半空中,不知会飘向何方,是生是死,无人能知。
第十一章 纪山下血火交锋
纪山的夜幕被炮火无情地撕裂,浓稠的黑暗中,的硝烟如同黑色的幽灵,在山间弥漫、盘旋。张天佐蜷缩在半山腰的掩体里,手中的酒碗微微颤抖,浑浊的烧酒顺着碗沿溢出,在满是硝烟与泥土的空气中,划出一道辛辣而刺鼻的弧线。外面,爆炸声连绵不绝,仿佛大地都在痛苦地呻吟,泥土裹挟着弹片,如雨点般砸在掩体顶上,簌簌落下的粉尘扑满了他的脖颈,呛得他不住咳嗽。
“团长!团长!谢营快顶不住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打破了掩体里短暂的寂静。一个浑身浴血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掩体,钢盔歪斜地扣在头上,右眼高高肿起,几乎只剩一条细缝,血水混着汗水,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淌。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绝望:“鬼子的炮太猛了,弟兄们被炸得找不着北!”
张天佐的手猛地一抖,酒碗“啪”地摔在地上,碎瓷片四溅,褐色的酒液迅速渗进泥土里,宛如一摊凝固的鲜血。他一把抓起望远镜,踉跄着冲到掩体边缘,举目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山下已然成了一片火海。日军的探照灯如同惨白的巨蟒,在密林中来回扫动,冰冷的光柱所到之处,照见的是被炮火掀翻的战壕,还有横七竖八、残缺不全的尸体。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此刻如同破碎的布偶,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让张髯农、荣光治带人突围!”张天佐的声音嘶哑而颤抖,带着酒后的混沌与疯狂,“告诉他们,就是死,也要给老子撕开个口子!”他的话语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却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与恐惧。
突围的枪声骤然密集起来,如同暴风雨前的惊雷,炸响在纪山的夜空。张髯农挥舞着驳壳枪,带着一营人马,如决堤的洪水般冲下山坡。刺刀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森冷的寒光,士兵们的呐喊声、脚步声,与枪炮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福庭躲在三里外的矿洞里,心脏随着那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剧烈跳动。他听见那股如潮水般的攻势,似乎要将一切阻碍都冲垮,然而,片刻之后,日军的机枪声如狂风暴雨般袭来,将这股浪潮瞬间击碎。惨叫声、哀嚎声,如同浪头撞上礁石,碎成无数凄厉的碎片,在夜空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凌晨时分,枪声终于渐渐稀疏。福庭跟着父亲小心翼翼地爬出矿洞,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惊呆了。纪山的东坡,仿佛被血水浸透,呈现出触目惊心的暗褐色。倒伏的树木间,散落着各式各样的枪支、背包,还有半截穿着破军靴的腿,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惨烈战斗。几个幸存的士兵,相互搀扶着,脚步踉跄地往回走。他们的脸上,早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泥,神情呆滞而绝望。其中一个人,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一边走,一边嚎啕大哭:“谢营长……谢营长没了……”那哭声撕心裂肺,让在场的人无不心碎。
后来,消息渐渐传开。谢营五百多人,除了十几个重伤员被艰难地抬回来,其余全部阵亡在纪山的东坡。而张天佐部的损失,远不止于此——轻重机枪丢了十九挺,步枪一百多支,被俘的四十个人里,有政治部主任曹子君和教育科长赵伯枢。他们被日军押往东北大栗子沟铁矿做劳工,从此音信全无,生死未卜。财政科长赵华轩的遭遇更是悲惨,腿被炮弹片无情地打断,是被士兵们用担架抬回来的。一路上,剧痛让他不停地骂娘,声音里满是痛苦与不甘。
张天佐本人也在这场战斗中险些丧命。一颗迫击炮弹在他掩体五十米外爆炸,巨大的气浪如同一双无形的巨手,将他狠狠掀翻在地。他七窍流血,躺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当卫兵们慌乱地把他拖出掩体时,他的皮袍上沾满了泥土和碎玻璃,脸上却还强装镇定,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慌什么老子命大,阎王爷收不走!”然而,他微微颤抖的嘴唇和躲闪的眼神,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日军的进攻在天亮后暂时暂缓。奥村站在纪山西坡的高地上,俯瞰着漫山遍野的尸体,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冷笑。他知道,尽管张天佐部损失惨重,但并未被全歼,这场精心策划的“钢圈战术”终究还是漏了网。而此时的张天佐,躲在后方阴暗潮湿的山洞里,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撤,赶紧撤,撤回鄌郚,撤回高山脚下那个他自以为安全的巢穴。
福庭在河边打水时,看见几个士兵正在清洗带血的绷带。河水被鲜血染成了诡异的粉红色,在晨光的映照下,泛着令人作呕的光泽。一个老兵坐在石头上,默默地擦拭着一挺机枪,枪管上还留着昨夜火烤的痕迹,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小子,”老兵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疲惫与沧桑,“看见没这就是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从遥远的地狱传来。
福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纪山的方向。晨雾中,那座曾经郁郁葱葱的山,此刻像一头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巨兽,沉默地卧在地平线上。山脊线被炮火削得支离破碎,宛如巨兽身上狰狞的伤口。偶尔有乌鸦盘旋而下,落在焦黑的树干上,发出嘶哑的叫声,为这片死寂的战场增添了几分阴森与凄凉。
九曲河的水依旧缓缓流淌,却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那是无数鲜血的味道。福庭知道,纪山这场血火交锋,不过是鄌郚苦难历程中的又一个惨烈篇章。而那些永远沉睡在山上的人,他们的血已经深深渗入泥土,或许来年,映山红会开得格外鲜艳,只是那红,恐怕会像火,像血,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的悲剧,也预示着未来,还会有更多的苦难与挣扎在等待着鄌郚的百姓们。
第十二章 九曲河血案
1943年的春天,鄌郚的桃花开得妖冶而刺眼瓣在风中翻飞,宛如无数染血的纸钱。然而,再绚烂的花影也遮不住九曲河边弥漫的血腥味,那股刺鼻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每个鄌郚人的咽喉。
十五岁的郑福庭,被迫在张天佐的队伍里充当杂役。他每日的身影,总在据点与九曲河之间徘徊,水桶在肩头摇晃,盛满的却不是清水,而是命运的苦涩。更令人心悸的是,他还要参与一场场人间惨剧——埋人,不是早已冰冷的尸骸,而是活生生的人。
据点外的九曲河湾,原本清澈的河水如今变得浑浊黏稠,岸边的土地被反复挖掘,早已成了阴森的乱葬岗。福庭仍清晰记得第一次执行“任务”时的场景,那画面如同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中。那是个身着长衫的中年人,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绑,嘴里塞着沾满泥土的破布。那人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燃烧着不甘与愤怒,死死地盯着福庭,仿佛要将最后的求救信号,穿透一切阻碍传递出来。士兵们用寒光闪闪的刺刀戳着他的后背,粗暴地将他推向坑边。就在生死关头,中年人突然爆发惊人的力量,挣脱束缚,朝着福庭的方向奋力呼喊。虽然声音被布团闷住,却依旧透着一股震撼人心的惨烈,像是从灵魂深处迸发的绝望嘶吼。
“看什么看快填土!”一个满脸横肉、酒糟鼻的军官猛地踹向福庭的小腿。剧痛让福庭一个趔趄,手中的铁锹差点脱手。他颤抖着弯腰,抓起铁锹,泥土簌簌地从锹头滑落,砸在中年人的头上、肩上。那人在土坑中拼命挣扎,指甲在坑壁上抓出几道深深的血痕,暗红色的血迹与黄土交织,触目惊心。福庭紧闭双眼,不敢再看,可每铲下一锹土,都仿佛有千钧重,重重砸在他脆弱的心上。直到整个土坑被填满,那土堆还在微微起伏蠕动,军官这才厌恶地吐了口唾沫:“妈的,还挺能折腾。”
自那以后,这样的场景成了福庭生活的常态。他见过太多悲惨的面孔——有衣裳打着层层补丁、满脸沟壑的农民,他们为了一口吃食辛苦劳作,却因交不起莫名其妙的“捐税”,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有戴着圆框眼镜、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只因说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便被认定是“异己”;甚至还有那对刚结婚的新媳妇,她们身着鲜艳的红棉袄,头上的绒花还带着喜庆的气息,却在回娘家的路上遭此厄运。被抓时,她们跪在河边,泪水打湿了绣花鞋,苦苦哀求士兵放过自己,说家中的丈夫还在盼着她们平安归来。可士兵们却嬉笑着,将她们推进土坑,还抓起土块砸在她们身上。福庭永远忘不了其中一个媳妇撕心裂肺的哭喊:“俺男人还等着俺呢!”那声音,随着泥土的掩埋,渐渐微弱,最终消失在这片充满罪恶的土地上。
据《昌乐县志》记载,1939年至1943年间,张天佐在九曲河边活埋了三百多人。三百,这个数字对于福庭来说,是一个模糊却又沉重得难以承受的概念。他只知道,那片河湾的土地变得越来越松软,颜色也越来越深,每逢雨天,泥土被冲刷,常常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渣子露出来。有一回,他去河边打水,夕阳的余晖中,一个白花花的颅骨半埋在泥里,空洞的眼窝直直地望着天空,仿佛在无声地质问这世道的不公。福庭吓得魂飞魄散,水桶“哐当”一声掉进河里,溅起的水花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村里的老人们常说,九曲河之所以蜿蜒曲折,是因为河里的冤魂太多,它们迷失了方向,走不直。福庭深信不疑。每当他从河边经过,哪怕是艳阳高照的正午,也总觉得有无数双冰冷的手,从浑浊的河水中伸出,死死抓着他的脚脖子。夜里,那些被埋之人的身影更是频繁出现在他的梦中,他们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饱含哀怨与不甘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寒意顺着脊背爬上头顶,让他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
一天,福庭实在无法承受内心的煎熬,鼓起勇气问一位和他一起埋人的老兵:“大爷,这些人都是‘通共’吗”老兵沉默良久,往地上啐了口烟沫,声音里满是无奈与悲凉:“通共啥是通共张先生说谁是,谁就是。有的是交不起‘抗日捐’的穷汉,有的是跟张先生意见不合的,还有的……不过是他看不顺眼罢了。”
福庭瞬间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惩治“通共”,分明是草菅人命的暴行!张天佐的枪口,对准的从来都不只是外敌,更多的,是那些手无寸铁、无辜的百姓。高山的阴影,每日都笼罩在九曲河湾上空,那不再是曾经以为的庇护,而是一座巨大的墓碑,见证着无数冤魂的消逝;又像是一个祭坛,每日都在用百姓的鲜血,祭祀着张天佐那永不满足的野心。而九曲河,这条世世代代滋养着鄌郚百姓的母亲河,此刻却成了吞噬儿女的凶兽,河水中流淌的,不再是生命的源泉,而是无尽的冤屈与血泪。
夕阳西下,余晖将天空染成血色。福庭又一次被派去埋人。这次是个年轻的姑娘,身着朴素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惊恐,只有一种平静到令人心碎的绝望。她缓缓走进土坑,动作从容得让人心痛。临走前,她回头看向福庭,眼中闪过一丝温柔,轻声说道:“小兄弟,下辈子,别生在这乱世了。”
福庭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身后,泥土落下的声音、士兵们调笑的话语,都变得模糊不清。他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如同战鼓,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少年的心。九曲河的水,依旧在无声地流淌,它带走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留下的,是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痛与仇恨。
第十三章 高山脚下的冤魂
鄌郚的夏夜,闷热得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浓稠的空气里浮动着蚊虫的嗡鸣,连老槐树的叶子都蔫头耷脑,没了生气。然而,这份燥热却始终驱散不了九曲河边那股砭人肌骨的寒意,仿佛有无数双哀怨的眼睛,正从泥土深处幽幽凝望。
福庭蜷坐在自家摇摇欲坠的门槛上,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棂洒落,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暗影。父亲蹲在一旁,指间的旱烟明明灭灭,烟雾缭绕中,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恐惧与悲愤:“今天被活埋的,是尧沟镇后营村的田长文。”父亲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发颤得厉害,“我亲眼看见,那些畜生用虎口钳,把他的牙一颗颗生生拔下来,鲜血咕嘟咕嘟往外冒,染红了整件粗布衫……”父亲的描述像一把钝刀,在福庭心口来回剐蹭,“就因为他说了句‘苛政猛于虎’,就被扣上‘通共’的帽子……”
夜色中,福庭想起县志上那些冷冰冰的名字,每个字都化作尖锐的铁钉,狠狠钉入他的心脏。记忆的闸门被打开,那些被鲜血浸透的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1940年4月5日,那个本该是春光明媚的日子,却成了中共打鼓山地下联络站负责人刘克礼的忌日。福庭曾听村里的老党员讲过,刘克礼是个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白天,他站在学堂里,用生动的话语为孩子们描绘未来的希望;夜晚,他便借着月光,穿梭于各个村庄,向百姓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然而,在那个血色黄昏,张天佐的暗杀团如恶狼般堵在山路上。几个彪形大汉手持寒光闪闪的利斧,不由分说便朝着刘克礼劈砍下去。后来福庭路过那片树林,即便时隔多日,仍能看见地上暗红的血迹,如同大地难以愈合的伤口,深深渗进树根里,仿佛在诉说着当时的惨烈。
1941年5月24日,原中共昌乐县委秘密政治交通员刘汝元的遭遇,更是令人痛心疾首。福庭虽从未见过他,但却听闻了他所遭受的非人折磨。在郑家庄被捕后,他被关在阴暗潮湿的据点地牢里,三天三夜,酷刑不断。皮鞭的抽打、烙铁的炙烤,都没能让他屈服。最后,他被拖到九曲河边,随着一声枪响,子弹无情地穿透他的头颅,脑浆迸溅一地。而丧心病狂的张天佐,竟还下令将他的尸体扔给野狗啃食,其残忍程度,令人发指。
1946年6月13日,鄌郚后沟村的郑全禄父子的悲剧,福庭更是亲眼目睹。老实巴交的郑全禄,平日里只知道在田间辛勤劳作,却因为儿子在解放区当了民兵,便和哥哥一起被赵华轩以“八路嫌疑”的莫须有罪名抓走。六月的天,骄阳似火,可他们被押往河边时,却只穿着单薄的单衣,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那颤抖的不只是身体,更是对命运的绝望。他们跪在坑边,声泪俱下地哀求赵华轩放过自己,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赵华轩却只是冷冷一笑,大手一挥,士兵们便扬起铁锹,将泥土无情地抛洒在他们身上。
这些名字,这些曾经陌生的人,如今却成了福庭梦中的常客。每个深夜,噩梦都会如期而至。他梦见刘克礼举着利斧向他追来,那斧头的寒光让他心惊胆战;梦见田长文掉光牙齿的嘴,鲜血汩汩流淌,染红了整片梦境;梦见刘汝元睁着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眼神里满是不甘;梦见郑全禄父子在泥土中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每次从梦中惊醒,福庭都大汗淋漓,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久久无法平息。
村里的老人们常说:“这些人都是英雄,是为了咱老百姓才死的。”福庭起初并不懂什么是英雄,在他眼里,他们不过是和父亲一样,为了生活奔波的普通人。可他们却因为说了几句真话,或是家人投身正义,就被残忍地剥夺了生命。他在心底呐喊:这世道,还有天理吗
有一次,趁着夜色,福庭偷偷跑到九曲河边。在那些无名的土堆前,他轻轻放下一束从高山上采来的映山红。花朵开得正艳,在风中摇曳生姿,却仿佛带着一丝血色。他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在心里默默念叨:“你们别怪我,我要是不帮他们埋人,我自己也得死。”河风掠过耳畔,带着潮湿的气息,那束野花轻轻晃动,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语。那一刻,福庭忽然觉得,这些冤魂从未真正离去,他们化作了拂面的河风,化作了漫山的野花,化作了高山上的每一块石头,默默注视着这乱世,等待着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第十四章 日军进逼与转移
1942年的冬天,仿若一只提前苏醒的猛兽,十月的寒风刚掠过树梢,的鹅毛大雪便铺天盖地倾泻而下,转眼间就将鄌郚的群山裹进了白茫茫的寒幕之中。山间的松柏被积雪压弯了枝桠,平日里潺潺流淌的溪流也结上了厚厚的冰层,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的白,唯有呼啸的北风,如同饿狼的呜咽,在山谷间回荡。
张天佐在纪山惨败后,带着残兵败将逃回郑家庄时,队伍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绝望气息。伤兵们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痛苦的呻吟;那些侥幸未受伤的士兵,也早已没了往日的嚣张跋扈,他们背着从百姓那里抢来的包袱,低着头,脚步踉跄地往前走,仿佛一群失去方向的孤魂野鬼。福庭站在村口,看着张天佐骑着马缓缓从他身边经过。张天佐身上的皮袍虽然华贵,却也落满了雪,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透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惶恐。
“团长,日军追上来了咋办”一个副官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张天佐猛地勒住马缰,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嘶鸣。他抬眼望向远处巍峨的高山,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冷冷地说道:“往山里撤,跟他们打游击!”然而,他握紧缰绳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说是打游击,实则是狼狈不堪的逃窜。日军集结了上万兵力,如同黑色的潮水,沿着乔鄌公路浩浩荡荡东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村庄被付之一炬,浓烟直冲云霄;百姓们流离失所,哭声震天。张天佐的部队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根本不敢正面交锋,只能带着县府公职人员,慌不择路地往公路以西的山岭地带转移。很快,鄌郚镇就落入了日伪军手中。日伪军在镇上修筑起密密麻麻的碉堡,设立重重关卡,百姓们的生活从此陷入了更深的苦难深渊。
最令人心酸的当属昌乐中学的师生们。自学校迁至刘家沟,便从未有过安宁之日。先是日军三次纵火烧毁校舍,冲天的火光将夜空染成血色,珍贵的书籍和教具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而后又不得不跟着张天佐的部队,辗转于司马沟、东杨庄等地,艰难地维持着教学。如今,日军的铁蹄踏入鄌郚,刘裕坤校长别无选择,只能再次带领学生们踏上转移之路,目的地是遥远的马宋西丛。
福庭前去送别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如刀割。学生们背着破旧的铺盖卷,手里紧紧拎着被翻得卷边的书本,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前行。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拔出深陷雪中的脚,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却又很快被新雪覆盖。一个女生的棉鞋早已破烂不堪,脚趾头露在外面,被冻得通红发紫,可她依然将一本《古文观止》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她在这乱世中唯一的希望。刘裕坤校长走在队伍最后,肩上扛着一块已经开裂的黑板,头发和眉毛上结满了白花花的霜,整个人仿佛是从冰雕中走出来的。看见福庭,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沙哑地说:“福庭,回去吧,以后有空,来马宋看我们。”那笑容里藏着太多的无奈与苦涩,让福庭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看着队伍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福庭久久伫立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个人影。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过去,教室里琅琅的读书声、操场上同学们踢“布球”时欢快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可如今,这一切都被战火无情地摧毁,在这乱世之中,连安静读书都成了一种难以企及的奢望。
日军占据鄌郚后,立刻展开了对张天佐残部的搜捕行动。他们如同疯狗一般,挨家挨户地搜查,但凡见到年轻男人,不由分说就抓走,统统扣上“通匪”的罪名。福庭的哥哥就险些遭遇厄运,幸好父亲东拼西凑,塞给日军两块银元,才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一时间,街上贴满了告示,上面画着张天佐的头像,写着“活捉张天佐,赏大洋一千”,每一张告示都像是悬在百姓头顶的利剑,让人胆战心惊。
此时的张天佐,躲在高山深处阴暗潮湿的山洞里,日子也并不好过。随着日军的封锁,粮食越来越少,士兵们只能靠挖野菜、啃树皮充饥。寒冷和饥饿如同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收割着生命,冻死、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有一次,福庭跟着父亲去送粮食,一进山洞,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山洞里烟雾缭绕,士兵们挤在一起,围着微弱的火堆取暖,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张天佐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正在啃一块硬如石头的冻窝头,看见福庭的父亲,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恶狠狠地说:“放下吧,快滚!”那语气里满是暴躁与绝望。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整个高山都被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福庭跟着父亲往回走,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他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片连绵起伏的山岭,此时的张天佐,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虽然还在垂死挣扎,却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而日军,则如同更加凶猛的猎人,步步紧逼,誓要将他置于死地。
鄌郚的百姓们夹在两股势力中间,受尽了夹板气。白天,他们不得不强忍着恐惧和屈辱,为日军干活,修建工事、运送物资,稍有不慎就会遭到毒打;晚上,还要时刻提防张天佐的人来抢粮,一家人省吃俭用藏起来的口粮,随时可能被洗劫一空。福庭的母亲常常在深夜里对着昏黄的油灯叹气,声音里满是绝望:“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唯有九曲河的水,在厚厚的冰层下默默流淌,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冬天的寒冷与绝望。福庭裹紧身上破旧的棉袄,望着远处高山那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轮廓,在心里默默祈祷:冬天总会过去的,对吧只是,他不知道,等到春天来临的时候,鄌郚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还能剩下些什么,又有多少人能熬过这个残酷的冬天,迎来新生的曙光。
第十五章 雨落山的铁丝网
1944年的春天,汶河南岸率先嗅到了气息。嫩绿的柳枝抽出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宛如少女柔软的发丝;田野里,金灿灿的油菜花成片绽放,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花香。然而,仅仅一河之隔的鄌郚,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一般,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紧张的氛围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这片土地。
鲁中一团以雷霆万钧之势,解放了汶河以南的广大地区,迅速建立起鲁中区党委四地委和鲁中军区四分区。这个消息像一阵强劲的风,迅速吹到了汶河北岸的鄌郚,也吹皱了张天佐的心湖。彼时的张天佐,正坐在指挥部那张雕花太师椅上,手中的翡翠烟嘴被他咬得咯咯作响。他心里清楚,共产党队伍的到来,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正一点点“蚕食”着他苦心经营的地盘。
“给我把雨落山盯死了!”张天佐突然猛地拍案而起,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来,茶水泼洒在地图上,“汶河以南是他们的,以北是咱们的,谁也别想越界!”他的声音如同咆哮的野兽,充满了不甘与恐惧,眼中闪烁着凶狠的光芒,仿佛要把对共产党的忌惮都化作这声怒吼发泄出来。
雨落山位于鄌郚东南,虽不算巍峨高耸,却宛如一位忠诚的卫士,扼守着汶河渡口这一南北交通的咽喉要道。张天佐深知此地的重要性,立即将历文礼部保安三团的一个机枪班驻扎在山顶。一时间,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山间回荡,士兵们忙碌地在山上架起三挺寒光闪闪的机枪,布满了带铁蒺藜的铁丝网。那些铁丝网纵横交错,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铁丝网上挂满的铁雷,随着山风轻轻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宛如一串不祥的风铃,预示着危险随时可能降临。
福庭跟着父亲去雨落山脚下的村子送粮,远远望去,山顶的铁丝网如同一条盘踞的巨蟒,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寒光。刚走到村口,一个满脸横肉的士兵端着枪,如同凶神恶煞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恶声恶气地喝道:“干什么的通行证!”父亲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连忙递上张天佐部发的“良民证”。士兵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又用枪托狠狠地砸了砸粮袋,不耐烦地说:“进去吧,快点出来,别瞎转悠!”
走进村子,福庭发现这里一片死寂,百姓们都躲在家里,门窗紧闭,不敢轻易出门。偶尔有几扇窗户微微打开一条缝,一双双充满恐惧的眼睛警惕地张望着外面的动静。福庭看见一个老汉在门口劈柴,动作小心翼翼,每一下都轻得不能再轻,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老汉看见福庭,朝山顶努了努嘴,压低声音,脸上满是忧虑地说:“瞧见没那上面的铁丝网,比阎王殿的铁链子还厉害,掉根针下去都能引爆。”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如同晴天霹雳。原来是一只山鸡误撞在铁丝网上,触发了铁雷,瞬间被炸得血肉模糊,鸡毛四处纷飞。福庭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吓得一哆嗦,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父亲眼疾手快,赶紧一把将他拉到一边,紧张地说:“别看,快走!”
雨落山下的南良村,是张三团的团部所在地。团部设在村里最大的地主院里,朱漆大门紧闭,门口站着双岗,两名哨兵怀里紧紧抱着枪,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仿佛每一个靠近的人都是敌人。福庭路过时,透过门缝瞥见院里停着几辆马车,上面装满了弹药箱,木箱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几个军官在院子里指手画脚,时而激烈争吵,时而低头沉思,不知道在商量什么阴谋诡计。
与北岸的紧张压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汶河南岸的解放区却是另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福庭听逃过来的亲戚绘声绘色地描述:解放区里正在热火朝天地分田地,农民们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还成立了民兵联防团,男女老少人人都拿起了枪,保卫着来之不易的成果。“那边的人啊,腰杆都挺得直直的,”亲戚眼神中满是羡慕,“不像咱们这边,见了当兵的就跟见了阎王似的。”
渐渐地,汶河两岸形成了截然不同的画面:南岸红旗招展,迎风猎猎作响,激昂的歌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希望与活力;北岸碉堡林立,戒备森严,铁丝网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芒,仿佛将这里与外界隔绝开来。福庭常常独自一人站在九曲河边,望着河对岸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向往。他看见过解放区的武工队在河边活动,他们穿着朴素的便衣,背着略显陈旧的土枪,动作敏捷如猿猴,眼神坚定而自信。每当看见北岸的百姓,他们还会热情地挥手打招呼,那笑容真诚而温暖,让人如沐春风。
有一次,一个年轻的武工队员隔着河,声音洪亮地对福庭喊:“小弟弟,想不想过河来这边有饭吃,有书读!”福庭心里猛地一动,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刚要开口回答,就被身后突然冲出来的士兵踹了一脚,恶狠狠地骂道:“看什么看滚回家去!”
福庭踉跄了几步,低下头,默默地往回走。雨落山的铁丝网在身后闪烁,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无情地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福庭心中明白,国共两党的对峙,已经在鄌郚这片土地上悄然拉开了序幕,而他和无数鄌郚百姓,就像棋盘上微不足道的棋子,被夹在中间,身不由己,命运不知将走向何方。
夕阳西下,余晖将雨落山的轮廓染成了暗红色,仿佛是被鲜血浸透。铁丝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如同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山脚下的村庄。福庭听见山顶的士兵在唱着低俗的黄色小调,声音嘶哑而颓废,带着一股深深的颓丧气息。而河对岸,隐约传来了练兵的口号声,整齐有力,如同一阵阵春雷,滚滚而来,不仅滚过鄌郚的田野,更滚过福庭的心田,在他心中激起阵阵涟漪。
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黑暗中悄然酝酿。而雨落山上那冰冷的铁丝网,不过是这场风暴的前兆,预示着鄌郚即将迎来更激烈的交锋和更动荡不安的岁月。在这片土地上,新与旧的碰撞、光明与黑暗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十六章 高山据点的建立
秋霜初降的鄌郚,寒意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爬上百姓的炕头。家家户户的炊烟依旧升起,却再难掩空气中弥漫的压抑与恐惧。张天佐的命令如同一道惊雷,无情地劈进郑家庄:“拆炕取墼,三日为限,违者以通共论处!”这冰冷的话语,让整个村庄陷入了惶恐之中。
福庭家的土炕,承载着几代人的温暖记忆。那是祖父辈用黄河淤土精心夯筑而成,炕面被岁月的烟火熏成油亮的黑褐色,每一道纹路都诉说着往昔的故事。冬日里,一家人挤在上面,暖意融融,驱散了严寒。可如今,士兵们端着寒光闪闪的刺刀,如狼似虎地闯进院子,眼神中透着凶狠与不耐烦。父亲握着镢头,手微微颤抖,望着相伴多年的土炕,眼中满是不舍与无奈。随着镢头落下,“轰隆”一声,土块簌簌落下,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墼块。
“轻点砸!”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士兵,恶狠狠地踹了父亲一脚,唾沫星子飞溅,“张先生等着用这些墼块囤围子呢,砸坏了看你怎么赔!”父亲踉跄着险些摔倒,却只能咬着牙,继续艰难地拆着炕。福庭蹲在墙角,紧紧攥着衣角,看着母亲偷偷背过身去抹眼泪。那炕里,还埋着去年攒下的半袋麦种,那是一家人来年的希望。此刻,麦种被翻了出来,混着泥土滚落在地。士兵们嫌碍事,毫不留情地用枪托碾过去,金黄的麦粒嵌进泥里,宛如撒了一地碎金子,却再也无法生根发芽,就像百姓们被碾碎的希望。
高山上的工事,就在这充满血泪的拆炕声中动工了。每天,天还未亮,整个鄌郚便陷入一片混乱。百姓们被粗暴地从家中驱赶出来,像一群无助的羔羊,被迫往山上运送墼块。长长的队伍,在陡峭的山路上蜿蜒前行,宛如一条蠕动的黑线。福庭背着半筐沉重的墼块,压得腰都直不起来,每走一步都艰难无比。崎岖的山路布满碎石,他的脚底板很快就被磨出了血泡,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站立。
在队伍中,福庭看见前面一个老汉,因体力不支摔倒在地,筐里的墼块顿时滚了满山。士兵们见状,立刻冲上前去,挥舞着鞭子,对着老汉一顿抽打。老汉凄厉的惨叫声在山谷里回荡,撕心裂肺,让人不忍听闻。福庭闭上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心中充满了愤怒与无奈。
碉堡修在山顶最险要的三处位置:北面一座,南面两座。这些碉堡全都朝南开门,门楣上用白灰刷着“固若金汤”四个大字。然而,字迹歪歪扭扭,仿佛是临死前的挣扎,与张天佐妄图借此彰显威严的意图形成了莫大的讽刺。碉堡由墼块和泥浆砌成,壁厚三尺,上面留着碗口大的射击孔,远远望去,如同怪兽阴森的眼睛,透着冰冷与杀意。
最残忍的当属鹿砦。士兵们将碗口粗的树齐腰锯断,在树桩上削出尖尖的棱,锋利无比。然后,又把树头拉到半山腰,横七竖八地堆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尖锐的树桩闪着惨白的光,仿佛无数把利刃,等待着吞噬生命。“瞧见没这叫‘下巴钩子枪’,”一个老兵指着那些树桩,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对福庭说道,“人要是摔上去,准保开膛破肚。张先生说了,这比真枪还管用。”福庭听着,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对张天佐的恐惧与怨恨又加深了几分。
工事里挖了个泥灰水池,专门由刘家沟派两个人轮流供水。福庭曾去过一次,那水池边长满了绿苔,水色浑浊不堪,上面还飘着死虫子,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供水的老王头,满脸疲惫与无奈,他告诉福庭:“这水是从九曲河上游挑来的,士兵们嫌脏,非要让老百姓用细麻布过滤,一天得换三次水,稍微慢一点就是一顿打。”福庭看着老王头身上的伤痕,心中满是同情,也更加痛恨那些欺压百姓的士兵。
山顶的景象,更是让福庭心惊不已。原本长满映山红的山坡,如今被挖得千疮百孔,裸露的岩石如同老人嶙峋的骨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士兵们在山路上埋了地雷,用茅草仔细地盖着,还在树上系了铃铛,一有风吹草动,便叮当作响。有一次,一只山狸子误触了铃铛,山顶的机枪立刻疯狂扫射,可怜的山狸子瞬间被打成了筛子,血肉模糊地挂在树枝上。那凄惨的景象,几天都没人收,任其在风中腐烂,散发着恶臭。
张天佐每天都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来看工事。他身后跟着一群挎着盒子炮的卫兵,威风凛凛。张天佐穿着崭新的黄呢子大衣,在山顶走来走去,不时用马鞭指点着山下的村庄,得意洋洋地对身边的副官说:“你看,这高山就是咱们的铁帽子,谁也别想摘走!”福庭躲在石头后面,看着张天佐脸上泛着油光,笑得露出了黄牙。阳光虽然照在他的军装上,却照不进他眼里的阴鸷。那眼神,如同高山上的恶狼,贪婪而残忍,死死盯着山下的每一寸土地,也盯着每一个辛苦劳作的百姓,仿佛要将他们的血汗都榨干。
深秋的风,呼啸着从山顶刮下来,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血腥味,让人不寒而栗。福庭裹紧身上破旧的棉袄,看着那些用百姓炕头墼块砌成的碉堡,宛如一块块伤疤,永远留在了高山的皮肤上。他想起爷爷说的古谣:“高山高,九曲长,埋骨处,不生粮。”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这高山本不是吃人的怪兽,而是被张天佐变成了吃人的工具。而那个把它变成工具的人,比任何怪兽都更加可怕,更加残忍。
夕阳西下,余晖将高山的轮廓染成了暗红色,仿佛一座燃烧的祭坛。山顶的碉堡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狰狞,射击孔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如同鬼火一般闪烁。福庭拖着疲惫的身体下山,脚步沉重而缓慢。他知道,从今天起,鄌郚的百姓们不仅要忍受张天佐的残暴统治,还要时刻面对这座“铁帽子”的威胁。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未知与苦难,直到这座罪恶的据点被鲜血和泪水彻底浸透,直到光明重新照亮鄌郚的每一寸土地。
第十七章 杏山子、荣山与张庄碉堡群
当高山上的碉堡般,在鄌郚周边的山岭上破土而出。这些突兀的建筑,像是从大地溃烂处生出的毒瘤,又似张天佐伸向四方的贪婪利爪,将这片土地牢牢攥在掌心。
杏山子位于高山以东十里,曾经,这里只是个荒僻寂静的山坳,山风掠过稀疏的灌木,卷起几缕尘土,诉说着岁月的寂寥。如今,它却化身成张天佐阴森的弹药库。山腰处,一个巨大的洞穴被生生凿出,洞口由青石严严实实地砌成墙壁,透着冷峻的气息。两挺乌黑的机枪架在门口,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唯一的小路,仿佛两头蛰伏的猛兽,随时准备撕碎任何靠近的身影。
福庭跟着父亲去送粮时,沉重的脚步在山道上拖沓。远远望去,洞口堆着成箱的子弹,木箱上醒目的“美国制造”字样格外刺眼。这些本应支援抗战的物资,却成了张天佐鱼肉百姓的工具。守洞的士兵个个面黄肌瘦,凹陷的眼窝里闪烁着警惕的光,他们如同饿狼般,用刺刀狠狠挑开粮袋,仔细翻检着里面是否掺了沙子。“快走快走!”一个士兵不耐烦地挥舞着枪托,重重撞在福庭父亲的背上,“再磨蹭把你们也塞洞里喂子弹!”呵斥声在山谷回荡,惊飞了几只栖息的寒鸦。福庭回头望去,晨雾中的杏山子若隐若现,洞口的机枪如同两只冰冷无情的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他的脑海中不禁闪过村里老人的传言——杏山子底下埋着金矿,难道张天佐是想占山为王,将这里变成他的“独立王国”
荣山据点离鄌郚镇更近,却有着个荒诞古怪的名字——“斋工团”。据说守据点的团长石光超笃信佛教,不仅要求士兵们吃素,还规定他们早晚必须念经。然而,这看似“慈悲”的表象下,掩盖的却是令人作呕的丑恶。福庭觉得可笑至极,那些士兵嘴上念叨着“阿弥陀佛”,眼神却在百姓的粮囤和年轻女子身上贪婪游走;他们手里紧握着枪,肆意抢夺百姓的口粮,看见年轻女人就吹着下流的口哨,哪里有半点吃素修行的样子
荣山据点的建筑风格充满讽刺意味。四周用黄土夯筑的围墙,表面抹着洁白的石灰,墙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清净无为”“慈悲为怀”的字样,远远望去,倒像是座佛门净地。可走近一看,围墙顶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碎玻璃,在阳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仿佛在无声地警告着所有靠近的人。据点内的大殿,原本供奉着慈悲的菩萨,如今却成了石光超奢靡的卧室。菩萨像被粗暴地搬到墙角,身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原本祥和的面容变得黯淡无光。福庭有次路过,透过虚掩的门扉,看见几个士兵在大殿里赌钱,他们满嘴污言秽语,烟灰四处洒落,落在菩萨像的脸上,宛如菩萨在流泪,悲叹着这颠倒混乱的世道。
而最令人胆寒的,当属张庄据点。这个曾经宁静的村庄,如今被改造成一座阴森的城堡。四周挖了两丈宽的壕沟,沟里插满削尖的木棍,如同无数把等待饮血的利刃;沟外,铁丝网纵横交错,尖锐的铁刺在风中微微晃动。村口的吊桥每天定时起落,那吱呀作响的声音,像极了死神的召唤。乡公所所长卞华章,这个来自卞家庄子的肥头大耳之人,成了张庄百姓的噩梦。他最爱带着士兵们挨家挨户“征粮”,每当看到谁家有年轻姑娘,那双色眯眯的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毫不掩饰心中的邪念。
福庭的表姐就住在张庄,那场噩梦般的遭遇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一次,卞华章带着手下到表姐家“征粮”,一眼便相中了表姐的美貌,妄图霸占她。表姐宁死不从,在绝望中跳入村头的井中。虽然被及时救起,却落下了病根。福庭去看望她时,只见表姐躺在床上,眼神空洞而呆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吊桥……吊桥……”那声音微弱而绝望,仿佛被吊桥斩断的不仅是她的希望,更是对生活的眷恋。
这些碉堡群如同一张巨大而严密的蛛网,将鄌郚牢牢笼罩其中。百姓们出门需要通行证,赶集要被搜身检查,就连走亲戚都得报上名号,接受盘查。福庭清晰地记得,有一次,一个外乡来的货郎不慎走错了路,闯进了张庄的壕沟。他立刻被当成“八路探子”抓了起来,被无情地吊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毒打。皮开肉绽的货郎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回荡在村庄上空。最后,还是村里的保长花了十块大洋,才将他保下,可货郎的一条腿却永远地被打断了,只能拖着残腿,在痛苦中离开这片伤心之地。
九曲河的水依旧流淌,可那河水却不再清澈,而是带着一股浓重的火药味,仿佛也在为这片土地的苦难而悲叹。福庭站在河边,望着对岸高山上的碉堡,又看向东边杏山子、荣山的方向,再想起南边张庄那令人恐惧的吊桥,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被困在蛛网里的虫子,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这密密麻麻的据点的束缚。
秋天的田野里,庄稼早已收割完毕,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地,显得格外荒凉。福庭看见几个士兵穿着便衣,在地里鬼鬼祟祟地埋着地雷。他们动作熟练,埋好后还仔细地在上面撒上土,踩上几脚,将痕迹掩盖得严严实实。从那一刻起,这片曾经孕育生命的土地,变成了危机四伏的死亡陷阱。百姓们下地干活都得提心吊胆,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哪一脚就会踩上地雷,粉身碎骨。
夕阳西下,各个据点的炊烟缓缓升起,却与村里温暖的炊烟截然不同。那烟雾中带着刺鼻的硝烟味,仿佛是从地狱中升腾而起的瘴气。福庭听见荣山据点传来念经的声音,可那声音中却夹杂着士兵们的笑骂声;张庄方向传来吊桥放下的吱呀声,随之而来的,是女人绝望的哭泣声。这些据点,哪里是什么守卫之地,分明是一座座人间地狱,而张天佐和他的爪牙们,就是地狱里的阎王和小鬼,他们用残酷的统治,将鄌郚这片土地变成了活生生的炼狱,让百姓们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
第十八章 白色恐怖笼罩
1940年的春风,裹挟着料峭的寒意,艰难地拂过鄌郚的土地。当枝头的嫩芽才刚冒出一点绿意,张天佐推行的保甲连坐法,便如一场凛冽的寒流,瞬间冻结了这片土地上百姓的血液,让整个鄌郚陷入了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之中。
一张油印的告示,像一张惨白的死亡判决书,张贴在各村那饱经沧桑的老槐树上。白纸黑字,触目惊心:“一人通共,株杀全家;一家通共,株杀全甲。”八个大字,字字如刀,仿佛要将鄌郚百姓的生路斩断。福庭虽然认字不多,但“株杀”二字那如刀刃般锋利的笔画,却深深刺痛了他的心。村里的老秀才,颤颤巍巍地念着告示,声音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念到“五家互保”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出的痰液里,竟带着刺眼的血丝,不知是因恐惧,还是被这残酷的政令气得旧疾复发。
保甲制度很快便在鄌郚落地生根。十户人家编成一甲,设甲长;十甲为一保,设保长。福庭的父亲,这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选为了甲长。从此,每个夜晚,他都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躯,前往保长家开会。归来时,总是满脸愁容,唉声叹气。“这哪是选甲长,分明是选替死鬼啊!”他对着母亲,声音里满是无奈与担忧,“要是咱们甲里出了‘通共’的,我这条命也得跟着搭进去。”
五家互保的木牌,沉甸甸地挂在了各家的门上。木牌上,工整地写着户主的名字,以及互保人家的称谓。福庭家与隔壁王大爷家、村东头的李屠户家等四家结成互保。王大爷,一个一辈子谨小慎微的庄稼汉,每次见到福庭的父亲,脸上都是愁云密布:“福庭爹,咱可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千万不能出一点岔子啊,不然一家子老小都得跟着遭罪。”话语中满是恐惧与哀求,仿佛那木牌不是保平安的凭证,而是悬在头顶的利刃。
自此,白色恐怖如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将鄌郚牢牢笼罩。曾经和睦的邻里之间,变得互相猜忌,不敢多说一句话。福庭亲眼看见,王大爷家的儿子从外面回来,王大爷都要像审犯人一样,先问清楚去了哪里,跟谁见了面,确认没有“异常”后,才敢让儿子进门。李屠户家杀猪,想送点肉给邻居,也只能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地去,生怕被人看见,被扣上“拉拢人心,意图不轨”的罪名。整个鄌郚,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恐惧在空气中弥漫。
张天佐还派出了所谓的“动员委员会”和“战地委员会”的人,到各村进行监督。这些人大多是地痞流氓出身,身着杂色军装,背着锃亮的盒子炮,在村里耀武扬威,横行霸道。他们挨家挨户地查户口,像审讯犯人一样,质问村民“有没有见过陌生人”“有没有人半夜出去”。只要稍微觉得不顺眼,便不由分说,以“通共嫌疑”将人抓走,押送到据点里进行审问。
福庭曾亲眼目睹过一次残忍的审问。村里的教书先生,仅仅因为说了句“老百姓日子真苦”,就被诬陷为“通共”。他被粗暴地绑在据点的柱子上,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挥舞着皮鞭,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他身上,还用辣椒水灌他的嘴。教书先生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凄厉的惨叫声在据点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肯承认那莫须有的罪名。最后,张天佐的副官亲临,恶狠狠地威胁道“不招就活埋”。教书先生被放回来时,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没过几天,便含恨离世。
从那以后,村里的人变得更加恐惧。路上相遇,连招呼都不敢打,只是匆匆对视一眼,便快步走开,仿佛多说一个字,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夜晚,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人们躺在床上,连梦话都不敢说,生怕被隔墙有耳的人听见,带来灭顶之灾。福庭常常在夜里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被绑在那冰冷的柱子上,皮鞭如雨点般落下,而周围的邻居们,都只是冷漠地看着,没有人敢伸出援手。
保甲连坐法最恶毒之处,在于它让百姓们互相监视、互相揭发,将人性中最丑恶的一面激发出来。福庭听说,有个甲长为了自保,竟然昧着良心,揭发了自己的邻居。结果,邻居被残忍地活埋,而甲长虽然暂时逃过一劫,却遭到了村里人的唾弃,每日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最终,他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跳进了九曲河,结束了自己可悲的生命。
九曲河的水依旧缓缓流淌,可那河水却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冤屈。福庭站在河边,望着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那影子在浑浊的河水里摇曳不定,越来越模糊,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充满罪恶的河水吞噬。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从前,那时的村里,邻里之间互帮互助,孩子们在田间地头嬉笑玩耍,充满了欢声笑语。可如今,只剩下恐惧与猜忌,曾经的温暖与美好,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空气,都变得冰冷刺骨。
秋天来临,本该是收获的季节,却成了鄌郚百姓的噩梦。保长带着一群士兵,气势汹汹地来收“保甲费”,每家竟要交两块大洋。这对于本就穷困潦倒的福庭家来说,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交不出钱,保长便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带着士兵闯进家里,抢走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还砸坏了锅碗瓢盆。母亲坐在地上,无助地哭泣;父亲蹲在墙角,默默地抽着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如同他心中那最后一点希望,在黑暗中渐渐黯淡。
福庭看着这一切,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恨意,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在胸腔中翻腾。他恨张天佐的残暴不仁,恨保甲连坐法的狠毒无情,更恨这乱世,将人变成了没有感情的魔鬼。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手心里,鲜血渗了出来,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他在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这令人窒息的白色恐怖会被打破,这些吃人的碉堡和毫无人性的保甲制度,都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光明一定会重新照亮鄌郚这片土地。
第十九章 地下联络站的毁灭
1940年的春天,鄌郚的桃花如期绽放,粉白的花瓣挂满枝头,宛如一片绚丽的云霞。微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上铺就了一层轻柔的花毯,远远望去,恰似一层粉红色的雪。然而,这美好的春日景象,却掩盖不住打鼓山深处传来的阵阵血腥气,那股刺鼻的味道,如同阴霾般笼罩在鄌郚百姓的心头。
刘克礼遇害的那天,福庭跟着父亲前往打鼓山砍柴。蜿蜒的山路上,桃花纷飞,景致虽美,却难掩父子二人心中的沉重。父亲停下脚步,手指向半山腰的一片树林,声音低沉而凝重:“看见没那就是刘先生遇害的地方。”福庭顺着父亲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片树林郁郁葱葱,阳光艰难地穿透层层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片树林里弥漫着一股阴森的气息,就连平日里清脆的鸟叫声,在此刻听来都显得格外凄厉,仿佛是在为逝者悲鸣。
刘克礼,中共打鼓山地下联络站的负责人,在鄌郚,他的公开身份是一名和蔼可亲的教书先生。福庭曾见过他几次,每次见到,刘克礼总是身着整洁的长衫,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说起话来慢声细气,温润如玉。每当看见村里的孩子,他都会笑眯眯地打招呼,眼神中满是慈爱与关怀。他在村里开办的私塾,不仅是孩子们学习知识的学堂,更是传播进步思想的摇篮。他常常引经据典,给孩子们讲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教导他们要心怀家国,做有担当的人;也会给大人们剖析时事,唤醒大家的抗争意识。
“刘先生是被张天佐的暗杀团害死的。”父亲压低声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接着说道,“用利斧劈死的,死状可惨了。”福庭听后,不禁打了个寒噤,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可怕的画面:刘克礼倒在冰冷的地上,鲜血染红了周围的泥土,眼镜摔在一旁,破碎的镜片折射着惨淡的光,那件熟悉的长衫上,沾满了刺目的鲜血。福庭想起刘克礼手把手教他写字的场景,想起他绘声绘色讲述岳飞抗金故事时的神情,心中涌起一阵酸楚。这样一位善良、正直,一心为百姓谋福祉的好人,为何会遭此毒手
后来,从村里老党员们的口中,福庭逐渐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刘克礼领导的联络站,在那段黑暗的岁月里,肩负着传递重要情报、帮助八路军购买物资的艰巨任务。他们如同暗夜中的星火,为抗战事业默默奉献着。然而,他们的行动早就引起了张天佐的注意。这个残暴的军阀,对一切进步力量恨之入骨,他派出暗杀团,在刘克礼经常往返的山路上设下埋伏。那一天,刘克礼像往常一样前往邻村送情报,当他行至那片树林时,几个蒙面人突然窜出,将他团团围住。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刘克礼毫不畏惧,奋起反抗,但终究寡不敌众。最后,一把利斧无情地劈中了他的头部,他倒在了这片他热爱的土地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福庭跟着父亲走进那片充满悲伤气息的树林。地上的野草肆意生长,却无法掩盖泥土里那暗红色的痕迹,那是刘克礼留下的最后印记。父亲在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指着树干上一道触目惊心的深痕说:“你看,这就是斧头砍的印子。”福庭凑近仔细端详,那道痕足有半寸深,树皮翻卷起来,露出里面苍白的木质部,宛如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道痕,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顺着手臂蔓延至全身,寒意直透心底。
暗杀团在杀害刘克礼后,手段极其残忍,他们将他的尸体随意丢弃在树林里,还威胁不准家人收殓。但正义永远不会缺席,村里的几位老党员怀着悲愤与敬意,趁着夜色的掩护,偷偷将刘克礼埋葬。为了避免引起敌人的注意,他们甚至不敢为他立碑,只是在坟头种下了一棵小松树。福庭曾去看过那棵松树,如今它已长得有碗口粗,笔直地挺立着,仿佛是刘克礼不屈精神的象征。每次看到它,福庭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刘克礼那和蔼的笑容。
刘克礼的死,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鄌郚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张天佐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他四处搜捕所谓的“通共”分子,白色恐怖在鄌郚愈发严重。村里的老党员们被迫四处转移,曾经秘密而有序运作的联络站也被敌人破坏殆尽,鄌郚的地下党组织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福庭清晰地记得,刘克礼死后不久,张天佐就在村里召开了所谓的“公审大会”。那天,张天佐站在高高的土台上,唾沫星子横飞,大肆宣扬着“通共”的“危害”,妄图以此震慑百姓。台下,士兵们举着枪,满脸凶相,杀气腾腾。福庭躲在人群后面,看着张天佐脸上得意的笑容,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恐惧。愤怒于敌人的残暴与无耻,恐惧于这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统治。
从那以后,鄌郚的天空仿佛被一层厚厚的乌云笼罩,变得更加阴沉。福庭常常在夜里听见零星的枪声,每一声枪响,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击着他的心脏,他知道,又不知有哪个无辜的“通共”分子被敌人抓走了。他望着打鼓山上那片茂密的树林,觉得那里不仅埋葬着刘克礼的尸体,仿佛也埋葬着鄌郚百姓最后一点希望。
然而,福庭并不知道,刘克礼的牺牲并没有吓倒真正的革命者。就在他遇害的同时,新的地下联络站正在秘密地筹备建立,新的情报员也在暗中悄然活动。他们如同深埋在鄌郚土地里的种子,在黑暗中默默积蓄力量,只等春风吹来,便会冲破重重阻碍,破土而出,最终长成参天大树,为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带来生机与希望。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打鼓山上,为那片树林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福庭跟着父亲下山,他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打鼓山,那片树林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他知道,刘克礼没有死,他的精神如同那棵在坟头默默生长的小松树,在黑暗中坚守,在困境中抗争,等待着黎明的曙光划破长夜,照亮鄌郚的每一个角落。
第二十章 汶河南岸的解放
1944年的春天,寒意尚未褪尽,汶河的冰层便在暖阳的亲吻下,悄无声息地裂开细纹。碎冰顺着水流缓缓漂移,宛如大地解冻时舒展的筋骨。当第一缕春风掠过南岸的田野,那里便响起了欢快的歌声,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鲁中一团来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飞过宽阔的汶河,迅速传遍了北岸的鄌郚。福庭是从一个满脸喜色的逃来亲戚口中得知的。亲戚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唾沫星子随着话语飞溅:“哎呀,那队伍可真好啊!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还挽起裤腿帮着老百姓种地呢!”那绘声绘色的描述,在福庭心中勾勒出一幅从未见过的温暖画面。
福庭的心如同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与向往,趁着四下无人,偷偷跑到汶河边。隔着浅浅的河水望去,南岸的村庄仿佛被点亮的灯塔,鲜艳的红旗在春风中招展,似跳动的火焰。一群身着灰布军装的战士,正热火朝天地帮农民耕地。他们有的稳稳扶着犁,有的紧紧牵着牛,古铜色的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田埂上,几个孩子兴奋地跟着战士们奔跑嬉戏,手中挥舞着用嫩绿柳枝编成的帽子,清脆的笑声在田野间回荡。
“看见没那就是八路军,”身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眼神中满是欣慰与期待,低声说道,“是咱穷人自己的队伍。”福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岸,目光被一个场景牢牢吸引:一位战士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地给一个孩子系鞋带,那孩子露出缺了一颗牙的小嘴,笑得格外灿烂。这温馨的画面,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福庭记忆的闸门,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还没被抓去当甲长,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虽然日子清贫,却充满了温暖与欢笑。
没过多久,汶河南岸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鲁中区党委四地委、鲁中军区四分区相继建立,随后沂山专署和沂山军分区也宣告成立。福庭听闻,分区司令员单洪、政委霍士廉,皆是英勇非凡、令人敬仰的人物。他们带领着部队和地方干部,深入群众之中,发动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打土豪、分田地的浪潮席卷南岸,农会和民兵联防团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俺在南岸分了三亩地呢!”那位亲戚满脸自豪地炫耀着,“还是肥沃的水浇地,今年肯定能收不少粮食!”福庭的父亲听了,眼中先是闪过一抹羡慕的光芒,可很快又黯淡下去,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咱这北岸,啥时候才能盼到这一天啊”那声叹息里,饱含着无数北岸百姓的无奈与期盼。
南岸的新气象每日都在更新。福庭常常看到战士们在河边进行紧张的练兵,整齐有力的口号声,如惊雷般响彻云霄,震得汶河的水面都泛起层层涟漪。战士们还在河边架起了广播喇叭,每天定时播放新闻和歌曲。其中,福庭最喜欢听那首《解放区的天》,尽管隔着河水,歌词听不太真切,但那欢快激昂的旋律,却像温暖的阳光,总能驱散他心中的阴霾,让他心情舒畅。
然而,北岸的张天佐却如坐针毡。他望着南岸日益壮大的力量,心中满是恐惧与不安。他立即下令在雨落山和高山上加强戒备,岗哨成倍增加,新的铁丝网如蛛网般蔓延,还在汶河渡口设置了重重关卡,严禁百姓过河。在一次会议上,他暴跳如雷地咆哮着:“谁敢通共,就跟刘克礼一个下场!”那狰狞的面容和凶狠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与恐惧。
可是,张天佐能封锁住河水,却封锁不住人心。越来越多的北岸百姓,怀揣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冒着生命危险偷偷过河。有的是去南岸探亲,感受解放区的温暖;有的是毅然投奔八路军,渴望为革命贡献力量;还有的是为了传递重要情报,助力解放事业。福庭的表哥就是其中一员,临走前,表哥紧紧握住福庭的手,眼神坚定地说:“弟弟,等着吧,我们很快就会打过来的,到时候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表哥的话,像一颗希望的种子,深深埋进了福庭的心里。
福庭将表哥的话牢牢记在心中,每天都会跑到汶河边,遥望着南岸,盼望着南岸的队伍能早日打过来。他看到南岸的民兵们在河边紧张地忙碌着,他们埋下地雷,深挖战壕,还把粗壮的树木砍倒,做成坚固的障碍物。村里的老人望着对岸,意味深长地说:“这是在准备打仗呢,看来,这汶河两岸,早晚要有一场大仗。”
夏天悄然来临,汶河水位上涨,河水变得浑浊,水流也更加湍急。福庭站在北岸,看着南岸的红旗在风中猎猎飘扬,听着隐约传来的激昂歌声和嘹亮口号声,心中涌起无限希望。他知道,鲁中一团的到来,就像穿透乌云的一道光,照亮了鄌郚百姓心中的黑暗,也预示着张天佐那不得人心的统治,末日已经不远了。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汶河上,将河水染成了一条璀璨的金色带子,连接着南北两岸。福庭久久地凝望着南岸的方向,仿佛看到无数战士正在集结。他们身着整齐的灰布军装,背着锃亮的步枪,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正迈着坚定的步伐,准备渡过汶河,解放北岸的百姓,解放整个鄌郚。福庭攥紧了拳头,在心里默默祈祷:“八路军啊,你们快点过来吧,我们等得太久了。”他的声音虽小,却充满了力量,那是无数鄌郚百姓共同的心声,是对光明未来的热切期盼。
第二十二章 高崖攻坚战
1944年6月的鄌郚,暑气如同一张黏腻的湿棉絮,严严实实地裹住了连绵的群山。山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燥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就连平日里欢唱的蝉鸣,此时也显得有气无力。然而,在这令人窒息的闷热中,鲁中一团的战士们却如黑夜中的猎豹,借着夜色的掩护,沿着崎岖蜿蜒的山路,悄无声息地向高崖据点潜行。月光小心翼翼地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战士们锋利的刺刀上,映出一道道冷冽而坚定的光。
高崖据点,这座如恶兽般扼守汶河北岸的重镇,地理位置极为险要。它西临巍峨高山,如同天然的屏障;东控广袤平原,视野开阔。据点内盘踞着日伪军三百余人,他们凭借着坚固的工事和凶猛的火力,将这里打造成了一个阴森的堡垒。每一块砖石、每一处枪眼,都仿佛在嘲讽着即将到来的进攻者。
“注意脚下碎石!”连长王铁蛋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谨慎。他的鞋底特意绑着布条,此刻正轻轻碾过一块棱角分明的青石,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动敌人。在他身后,三排战士们背着沉重的炸药包,腰间挂满手榴弹,汗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不断滴落,打湿了身下的草丛,惊起几只夜蛾慌乱飞舞。福庭躲在半山腰的岩缝里,大气都不敢出,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战士们猫着腰,动作敏捷而又小心翼翼地前进,帆布绑腿在被露水打湿的草棵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仿佛是大地在为他们的英勇行动而轻声叹息。
凌晨两点,这个寂静而又充满紧张气息的时刻,攻击终于开始了。三发信号弹如同划破黑夜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焰直冲云霄,瞬间将夜空照亮。紧接着,密集的机枪声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打破了夜晚的宁静。爆破手李柱子抱着炸药包,如同离弦之箭,义无反顾地冲过开阔地。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铁丝网扭曲成麻花状,飞溅的铁屑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然而,守敌很快被惊醒,碉堡里的探照灯如同惨白的巨蟒,疯狂地扫过阵地,子弹像雨点般密集地打在土坡上,激起阵阵尘土。“跟我上!”王铁蛋怒吼着,如同一头勇猛的狮子跃出战壕。可就在这时,福庭惊恐地看见,李柱子在距碉堡五米处突然倒下,鲜血如同绽放的花朵,在月光下溅成扇形,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福庭下意识地捂住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钻心的疼痛却比不上他心中的震撼与悲痛。他眼睁睁地看着战士们毫不畏惧,用战友的尸体作掩护,毅然将炸药包塞进碉堡射击孔。“轰隆”一声巨响,西侧碉堡的射击孔顿时哑了火。但东侧碉堡的机枪却仍在疯狂地吐着火舌,子弹打在夯土围墙上,溅起细碎的泥块,如同恶魔的嘲笑。
“毒气!鬼子放毒气了!”不知谁一声惊恐的大喊,打破了短暂的胜利喜悦。一股刺鼻的甜腥味,如同无形的恶魔,顺着风向迅速飘来。福庭顿感喉咙发痒,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肺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疼痛难忍。他看见冲锋的战士们纷纷捂住口鼻,有的战士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痛苦地倒在地上抽搐;有的战士强忍着不适,挣扎着向前爬,却在几步之后,永远地停止了动作。王铁蛋从腰间扯下早已准备好浸了尿的毛巾,捂住嘴,声音嘶哑地大喊:“撤退!快撤!”
混乱中,福庭看见一个小战士背着伤员拼命往回跑,在弥漫的毒气烟雾中,他的身影摇摇晃晃,如同风中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而高崖据点的围墙上,日军挥舞着刺刀,发出刺耳的狂笑,探照灯如同恶魔的眼睛,追逐着撤退的队伍,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扭曲而漫长,仿佛是对这场战斗的无情嘲讽。
天亮时,福庭在临时救护所见到了王铁蛋。他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血丝密布。此刻,他正强忍着剧痛,用刺刀挑出胳膊上的弹片。“狗日的鬼子,”他愤怒地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哽咽,“用那种下三滥的毒气弹……李柱子他们……”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再也说不下去,手中的刺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救护所里,伤员们躺在简陋的草席上,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有的战士已经永远地停止了呼吸。福庭的目光被一个战士吸引,他的脸上蒙着白布,只露出的手指还保持着扣扳机的姿势,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坚守着战斗的信念。福庭认出,这就是昨天那个背着伤员撤退的小战士,他的帆布包掉在一旁,露出半本《论持久战》,书页上沾着暗褐色的血渍,那是他对胜利的渴望,对理想的执着。
霍士廉政委来到了救护所,他静静地蹲在伤员中间,眼神中充满了悲痛与坚毅。他轻轻合上一位烈士的眼睛,眉头紧锁如重峦。“同志们,”他的声音沙哑却饱含力量,“高崖没打下来,但我们摸清了敌情。日本鬼子越是用毒气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越说明他们已经黔驴技穷,快完蛋了!”
午后,部队开始转移。福庭跟着抬担架的民兵走在队伍最后,他回望高崖据点,只见围墙上的太阳旗在毒日头下耷拉着,如同一块肮脏的裹尸布,象征着侵略者的丑恶与腐朽。山风吹过,带来残留的甜腥味,福庭忍不住干呕起来。然而,就在这时,他却看见路边的野花开得正艳,粉色的花瓣上沾着昨夜的血,像谁撒下的点点星火,那是希望的象征,是胜利的预兆。
夜幕降临时,队伍终于撤到了汶河南岸。对岸的高崖据点灯火零星,像几颗冷漠的眼睛,窥视着这边的动静。福庭坐在河边,看着战士们清洗伤口,有人用树枝在沙滩上认真地画着高崖的地形图,嘴里念念有词,思索着下一次进攻的策略。王铁蛋走过来,扔给他一个烤红薯:“小子,怕吗”
福庭摇摇头,咬了口红薯,温热的甜意在胸腔里散开。他抬眼望向远处,高山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宛如一位坚毅的巨人。他想起那些倒在毒气弹下的战士,心中涌起一股坚定的信念。他忽然觉得,这场仗虽然暂时输了,却像埋下了一颗种子,只等春风来,便会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河水潺潺流过,映着南岸的篝火和北岸的黑暗。福庭知道,高崖攻坚战不会就此结束,那些牺牲的战士们的血,不会白流。下一次,他们一定会带着更猛烈的炮火,更坚定的信念,重新冲向那座堡垒,直到把太阳旗扯下来,扔在脚下,让这片土地重获自由与光明。
第二十三章 山炮轰塌“明楼”
1944年12月,鄌郚的天地仿佛被严寒凝固。呼啸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子,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狠狠地刮在人们脸上,生疼刺骨。枯树在风中呜咽,积雪覆盖的山路蜿蜒如白蛇,整个世界一片肃杀。然而,鲁中一团的战士们心中却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他们刚刚从日军据点缴获的“四一式”山炮,成为了照亮这场战役的希望之光。
这门山炮静静地伫立在雪地里,铜铸的炮管泛着幽光,炮身上深浅不一的弹痕,诉说着它经历过的残酷战斗。那些痕迹,是从鬼子手里浴血奋战夺来的勋章。单洪司令员大步走到山炮旁,眉毛上早已结满冰晶,却难掩眼中的豪情。他重重地拍着炮管,声音铿锵有力:“同志们,这玩意儿叫‘四一式’,可是小鬼子的宝贝疙瘩!如今,它就是咱们手里的‘破门锤’!高崖那坚固如铁的‘明楼’,这次定要用它轰个稀巴烂!”战士们听了,群情激昂,欢呼声穿透了凛冽的寒风。
“明楼”,作为高崖据点的核心工事,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阴森而可怖。它由青石与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足足三层之高,四周密密麻麻的射击孔,如同怪兽狰狞的眼睛,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一切来犯之敌。回想起6月那次进攻,战士们正是因为久攻“明楼”不下,又遭遇日军惨无人道地施放毒气,才不得不含恨撤退。如今,有了这门威力强大的山炮,复仇的火焰在每个人心中熊熊燃烧,他们摩拳擦掌,誓要一雪前耻。
12月14日深夜,大雪纷飞,整个世界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福庭跟着支前队,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艰难前行,运送着至关重要的炮弹。炮车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是大地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而低语。王铁蛋戴着厚厚的皮帽子,正在仔细检查引信,他那冻得通红的手指在雪夜里微微颤抖。看见福庭,他毫不犹豫地扔过来一件棉背心:“穿上,别冻着。”福庭接过背心,还带着王铁蛋的体温,穿上的那一刻,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凌晨三点,这个寂静而又充满张力的时刻,总攻的号角终于吹响。“四一式”山炮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如同沉睡的巨龙苏醒。炮弹拖着长长的橘红色尾焰,划破漆黑的夜空,如同流星般精准地砸向“明楼”的东南角。“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青石碎屑夹杂着扭曲的钢筋如暴雨般飞上半空,在雪地里划出无数道银色的弧线。战士们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欢呼声此起彼伏,王铁蛋挥舞着大刀,声嘶力竭地喊道:“跟我冲啊!”
硝烟尚未散尽,爆破手们早已如离弦之箭,抱着炸药包冲了上去。这次,日军被山炮的威力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施放那罪恶的毒气,就陷入了混乱与惊恐之中。福庭远远望去,只见“明楼”的墙体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如同巨兽被劈开的血盆大口,里面传来鬼子惊恐的尖叫,那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与恐惧。
“缴枪不杀!”战士们一边呐喊,一边如猛虎般冲进据点,还用刚学会的日语向敌人喊话。一个满脸是血的鬼子军官,挥舞着指挥刀,妄图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却被眼疾手快的王铁蛋一刀劈倒在地。地上的积雪瞬间被染成了暗红色,与炮口冒出的青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诡异而又悲壮的雾霭。
激烈的战斗持续了不到两个小时,高崖据点的日伪军被全部歼灭。当第一缕阳光温柔地洒在“明楼”的废墟上时,战士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将鲜艳的红旗插在了残垣断壁之上。红旗上的雪粒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宛如撒了一把璀璨的碎钻,那是胜利的光芒,是无数牺牲换来的荣耀。
福庭跟着欢呼的人群冲进据点,眼前的景象让他百感交集。“明楼”的废墟里,散落着日军的钢盔和刺刀,墙角处还堆着没来得及引爆的毒气弹,那铁绿色的弹体上印着阴森的日文,仿佛还在诉说着敌人的残暴与罪恶。一个被俘的伪军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看见福庭,声音颤抖地说:“八路军的炮太厉害了……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楼就塌了……”
霍士廉和单洪在“明楼”前召开了简短而又隆重的庆祝会。霍士廉站在废墟之上,目光坚定地扫视着眼前的战士们,大声说道:“同志们,高崖解放了!这不仅是一场军事上的伟大胜利,更是民心的胜利!从今天起,汶河北岸的天空,就要亮起来了!”话音刚落,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战士们将缴获的武器弹药整齐地堆放在一起,那门立下赫赫战功的山炮被擦得锃亮,炮口威严地指向高山的方向。福庭看见王铁蛋蹲在地上,眼神温柔而又悲伤,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把从鬼子军官身上缴获的日本指挥刀。刀柄上的樱花纹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王铁蛋喃喃自语道:“这刀,得送给牺牲的李柱子,他要是看见咱们用山炮轰塌了‘明楼’,准得高兴。”话语中满是对战友的思念与缅怀。
午后,部队浩浩荡荡地开进高崖镇。百姓们早已在街道两旁翘首以盼,锣鼓声、欢呼声此起彼伏。他们有的端着热水,有的捧着热气腾腾的馒头,还有的把家里仅有的棉被拿出来,送给受伤的战士。福庭看见一位老大娘紧紧拉着战士的手,老泪纵横:“可把你们盼来了,小鬼子在这儿烧杀抢掠,可把我们害苦了……”那泪水里,饱含着对苦难的控诉,更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高崖解放后,鲁中三地委、沂山专署和军分区机关相继进驻。福庭听说,霍士廉和单洪就住在镇东头的老槐树下,每天都有百姓络绎不绝地去找他们反映情况。镇上还成立了民兵联防团,福庭的表哥也兴奋地加入其中。表哥紧紧握着手里的土枪,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现在咱们也有枪了,看那些反动派还敢不敢嚣张!”
夕阳西下,余晖为整个高崖镇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福庭站在“明楼”的废墟上,眺望远方,高山在暮色中沉默矗立,山顶的积雪在晚霞的映照下,呈现出温暖的橘红色。他知道,高崖的解放只是革命征程中的一个起点,接下来,他们还要解放鄌郚,解放整个昌乐,直到把所有的鬼子和反动派都彻底赶跑。
山风吹过,红旗在废墟上猎猎作响,那声音仿佛是无数先烈的呐喊,诉说着胜利的喜悦,也在告慰着那些为了这片土地而英勇牺牲的烈士。福庭握紧了拳头,心中充满了力量。他坚信,只要跟着八路军,跟着共产党,就一定能迎来真正的黎明,让鄌郚的土地上再也没有战火和苦难,让和平与幸福洒满人间。
第二十四章 高崖民兵联防装
高崖解放的炮火余韵还在鄌郚的群山间回荡,凛冽的寒风中,高崖十三村的民兵联防团已然竖起鲜艳的红旗。这面红旗在呼啸的北风里猎猎作响,似一团燃烧的火焰,点燃了这片土地上人们心中的希望与斗志。
老槐树下,霍士廉身姿挺拔,目光如炬地看着眼前六十余名武装民兵。他们来自不同的村庄,有着不同的身份,此刻却因共同的信念汇聚于此。有的肩扛着锈迹斑斑却依然坚实的土枪,有的背着寒光闪闪的大刀,裤脚上还沾着汶河的淤泥,仿佛诉说着他们一路走来的艰辛。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李家庄的猎户王大胆,他怀抱着一杆祖传的火铳,铳口被岁月磨得发亮,铜箍上刻着的“驱虎豹”三个字苍劲有力,那不仅是对过往狩猎岁月的铭记,更是此刻决心抗击敌人的宣言。
“咱们联防团,要像十三根绳拧成一股!”霍士廉的声音坚定而有力,穿透刺骨的寒风,直抵每个人的心底,“鬼子和反动派要是敢来,就把他们捆成粽子!”话语间的豪情壮志,引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这笑声里带着对敌人的轻蔑,更有着不容置疑的狠劲。福庭的表哥郑铁柱站在排头,身姿笔挺,他刚从武工队领来一支“汉阳造”,反复拉动枪栓,“咔嗒”声清脆利落,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与敌人交锋。
联防团的训练在高崖镇外的打谷场如火如荼地展开。单洪司令员亲自上阵,为大家示范拼刺刀。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木枪精准地点击在民兵们的胸口,同时大声叮嘱:“记住,刺刀要捅心窝,别学张天佐的兵乱比划!”王大胆在射击方面总是不得要领,火铳常常打不准目标。单洪便不厌其烦地手把手教他,“标尺对着胸口,呼吸要匀……”耐心细致的指导,让王大胆逐渐掌握了要领,眼神也愈发坚定。
冬日的田野,银装素裹,却成了热火朝天的练兵场。民兵们在厚厚的积雪中匍匐前进,即使雪水浸湿了衣衫,冻得皮肤生疼,也咬牙坚持。寒夜里,土枪的击发声格外响亮,枪口喷出的火光照亮了结冰的田埂,也照亮了民兵们坚毅的脸庞。福庭跟着运送弹药,看到表哥的手被严寒冻裂,血珠不断渗进枪托的木纹里,可表哥却满不在乎地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弟,等开春,哥带你去端张天佐的炮楼!”那笑容里,是对胜利的渴望,更是对守护家园的坚定信念。
联防团成立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在鄌郚至汶河一线设卡布防。福庭凭借对当地地形的熟悉,被派去当向导。他带着民兵们穿梭在隐秘的山路间,指着远处高山上阴森的碉堡,语气凝重地说:“看见没那上面的碉堡,晚上有灯光,像鬼火。”他们小心翼翼地在路口埋下地雷,用树枝和茅草进行巧妙伪装,还在树上系上铃铛,微风拂过,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如同预警的天籁。
腊月廿三,联防团迎来了第一场战斗。一伙张天佐的散兵贼心不死,竟敢来抢粮。他们鬼鬼祟祟地走进埋雷区,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惊天动地,领头的骑兵连人带马瞬间被炸飞,血肉横飞。埋伏在山坳里的民兵们如猛虎下山般冲出来,土枪、大刀一齐上阵,喊杀声震天。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得魂飞魄散,丢下粮食,抱头鼠窜。王大胆瞅准时机,用火铳打倒一个逃兵,兴奋得直拍大腿,扯着嗓子喊道:“奶奶的,比打狼还痛快!”这场胜利,不仅鼓舞了民兵们的士气,更让敌人知道,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不好惹。
当战利品被抬回高崖时,整个镇子都沸腾了。百姓们敲着铜锣,脸上洋溢着喜悦,纷纷涌出来迎接。霍士廉看着缴获的十支步枪,却没有丝毫自满,眉头依然紧锁:“这只是小打小闹,张天佐的主力还在高山呢。”他铺开地图,手指缓缓划过鄌郚西部的山岭,目光坚定地说:“下一步,要把武工队插进敌占区。”
为了更好地与敌人周旋,联防团的民兵们开始学做“两面人”。白天,他们是普通的农民,在村里种地、劳作,与敌人巧妙周旋;夜晚,他们便化身为英勇的战士,摸黑给武工队送情报。福庭的母亲学会了用鞋底藏纸条,父亲则装成货郎,摇着拨浪鼓,穿梭在敌人的据点之间。有一次,父亲在张庄被哨兵搜身,关键时刻,他将纸条藏在烟袋锅里,面对哨兵的粗鲁检查,父亲强装镇定,最终骗过了敌人,成功完成任务。
春天悄然来临,万物复苏,联防团也不断发展壮大,人数扩大到三百多人,并编成了三个营。他们在高崖镇外修建了坚固的碉堡,炮口威严地对着鄌郚方向,墙上刷着“打倒张天佐,解放全鄌郚”的醒目标语,字字铿锵有力。福庭常常看见表哥在碉堡上站岗,身姿挺拔,枪刺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表哥的影子投在墙上,宛如一株坚韧不拔的白杨树,守护着这片土地。
汶河的冰层逐渐融化,河水裹挟着冰块奔腾南下,奏响了春天的乐章。联防团的民兵们在河边紧张地操练,响亮的口号声惊飞了成群的水鸟。福庭坐在河岸上,静静地看着他们练习渡河战术。木船在浪里穿梭,战士们背着枪勇敢地跳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形成了一道道绚丽的彩虹。
福庭深知,这道由民兵组成的防线,就像汶河坚固的堤坝,牢牢挡住了张天佐逆流而上的步伐。而那些埋在土里的地雷,藏在鞋底的纸条,还有训练时磨破的手茧,都是点燃鄌郚解放的星星之火。当春风吹过高山,这些星火必将形成燎原之势,将所有的黑暗烧成灰烬。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大地上,联防团的集合号悠扬响起,号声掠过广袤的田野,飘向远处的高山。福庭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见表哥正向他招手,枪上的红缨在晚风中飘扬,像一团跳动的火焰。他明白,这场战争早已不再只是军队的事,而是每个鄌郚百姓共同的战斗。他们用锄头、猎枪和不屈的意志,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向着胜利的曙光奋勇前行。
第二十五章 南良遭遇战
1947年秋的鄌郚,寒意已悄然像浓牛奶般浓稠,弥漫在雨落山的每一个角落,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卷,却又透着一丝诡异的寂静。高崖区指导员徐坚政,眼神坚定而从容,带着五十多名区中队战士,踏着清晨的露水,向着南良村进发。他们的脚步虽轻,却充满力量,步枪上的刺刀挂着晶莹的草叶,仿佛是大自然为这群勇士送上的勋章;帆布背包里,装着维持生命的炒米和承载希望的传单,那是他们开辟新区的信念与武器。
福庭被派去当担架员,默默跟在队伍后面。他的目光,不时落在徐坚政的身上。只见徐坚政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灰布军装,那每一处补丁都诉说着艰苦岁月的故事;腰间别着一把盒子炮,走路时带起一阵风,尽显军人的飒爽英姿。有人说徐坚政是大学生出身,福庭起初还有些怀疑,但亲眼所见后,心中满是敬佩。就在昨晚,徐坚政还不顾一天的疲惫,帮战士们缝补袜子,那细密的针脚,竟比姑娘家还要精致,让人感受到他铁骨柔情的一面。
队伍行至东辛庄家东的土路上,前哨突然一个急促的手势,让所有人瞬间停下脚步,空气中的气氛也骤然紧张起来。徐坚政迅速猫腰上前,福庭远远地看见他的身体猛地一僵,紧接着倒吸一口凉气:“是国民党十团,至少七八百人!”话音未落,雨落山上的机枪便疯狂地咆哮起来,子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打在路面上,溅起的碎石擦着福庭的耳边飞过,划出一道危险的弧线,惊得他头皮发麻。
“抢占右侧土坡!”徐坚政大喊一声,手中的盒子炮“砰砰”两响,干脆利落地打倒两个冲在前面的匪兵。区中队的战士们闻声而动,迅速散开寻找掩护。然而,敌人的火力太过凶猛,子弹像遮天蔽日的蝗虫,密集地压来,让战士们根本抬不起头。福庭亲眼看见一个战士,紧握着手中的手榴弹,试图反击,可刚探出身,就被无情的子弹击中,重重地倒了下去,鲜血瞬间染红了他胸前“为人民服务”的布条,那鲜艳的红色,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徐坚政凭借着丰富的战斗经验,灵活地匍匐到福庭身边。看到福庭胳膊擦伤,他毫不犹豫地扯下自己的绑腿,快速而熟练地为福庭包扎:“别怕,跟我往后撤!”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眼神中燃烧着坚定的火焰,仿佛能驱散一切恐惧。福庭这才发现,徐坚政的帽子不知何时已被打掉,头发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额头上,可他依然沉着冷静地指挥着战士们交替掩护,每一个指令都清晰而果断。
战斗持续了半个钟头,区中队的子弹渐渐见底。徐坚政扔出最后一颗手榴弹,趁着硝烟弥漫的瞬间,大声喊道:“边打边撤,往包庄方向!”福庭跟着担架队拼命往后跑,身后传来徐坚政那熟悉而坚定的声音:“我来断后!”福庭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徐坚政背靠一棵老槐树,手中的枪不停地射击,眼神中毫无畏惧。当子弹打光后,他毫不犹豫地举起石头,奋力砸向冲上来的匪兵。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兵嚎叫着围了上去,刺刀如毒蛇般在他身上乱捅。即便如此,徐坚政倒下的那一刻,依然紧紧抓着枪托,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坚守,不愿有丝毫的放弃。福庭红了眼眶,想要冲回去,却被担架队长死死拽住:“不能去!这是命令!”
撤到包庄时,天色已经大亮。可队伍却是伤亡惨重,福庭焦急地在抬回来的伤员中寻找徐坚政的身影,却始终没有看到。担架队长蹲在地上,一拳狠狠地砸在泥里,声音哽咽:“指导员他……他被敌人抓走了……”这个噩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消息很快传遍了高崖镇,百姓们听闻后,无不悲痛落泪。福庭跟着表哥去收尸,在东辛庄的村口,那惨不忍睹的一幕让他们心如刀绞。徐坚政的头颅被残忍地挂在老槐树上,他的眼睛还睁着,目光坚定地望着南良的方向,仿佛还在牵挂着未竟的事业。他的军装早已被鲜血浸透,胸口的口袋里露出半截信纸,上面写着“娘,等胜利了,儿接您来高崖住……”字迹被血渍晕染,却依然清晰可见,那是一个儿子对母亲最深的思念与承诺,如今却再也无法实现。
下葬那天,高崖镇全镇的百姓自发前来,送徐坚政最后一程。霍士廉亲自为徐坚政覆土,铁锹与棺材碰撞的声音,沉闷而沉重,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王大胆扛着火铳站在坟前,这位平日里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老泪纵横:“指导员,您放心走,咱民兵要是不报这仇,就不是娘养的!”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愤怒与决心。
南良遭遇战的消息传到高山据点,张天佐得意忘形,竟下令让部下把徐坚政的头颅挂在鄌郚镇口示众,妄图以此震慑民众。福庭得知后,心中燃起熊熊怒火,他跟着武工队摸进镇里,在寒风中,看见那颗头颅在夜色中摇晃,眼眶里落满了雪花,显得格外凄凉。他们趁着夜色,冒险取下头颅,将其埋在徐坚政的坟旁,并为他立了墓碑,上面刻着“革命烈士徐坚政之墓”几个大字,这是对英雄最崇高的敬意。
从那以后,鄌郚的民兵们训练得更加刻苦。表哥的刺刀技艺愈发精湛,能轻松挑落空中的飞鸟;王大胆的火铳也练到了百发百中的境界。他们在徐坚政的墓前庄严宣誓:“不解放鄌郚,不杀尽仇敌,誓不还家!”福庭也偷偷学会了打枪,他用的是徐坚政留下的那支“三八大盖”,枪托上“杀日寇,救中国”六个字,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成为他战斗的动力。
冬天的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覆盖了南良的战场,却掩盖不住烈士们流淌的鲜血。福庭常常在梦中,看见徐坚政靠在老槐树上的身影,他的眼睛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指引着队伍前进的方向。福庭深知,这场战争的胜利,是无数个像徐坚政这样的英雄,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他们的牺牲不会白费,终有一天,鄌郚的天空会彻底晴朗,再也不会有头颅被挂在村口的惨剧发生。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徐坚政的墓前,福庭静静地站着,望着远处沉默矗立的高山,山顶的积雪宛如一顶洁白的孝帽。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念头:快了,张天佐的末日快到了。等解放了鄌郚,一定要在高山上为所有烈士建一座丰碑,让他们的英名,永远镌刻在鄌郚的土地上,被后世铭记。
第二十六章 武工队在敌占区暗战
1947年的鄌郚,敌占区的夜幕般浓稠,沉沉地压下来,笼罩着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寒风呼啸而过,卷起路边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黑暗中的低语。武工队队长李铁牛带着队员们,如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贴着张庄据点的围墙移动。围墙上的碎玻璃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如同无数双警惕的眼睛。远处,哨兵的皮鞋声由远及近,“咔嗒咔嗒”地踩在结满寒霜的冻土上,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准备摸哨。”李铁牛眼神一凛,打了个手势。队员王虎心领神会,从腰间掏出锋利的匕首,身形如鬼魅般绕到哨兵身后。他的胳膊精准地卡住哨兵的脖子,寒光一闪,匕首划过咽喉。哨兵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便如破麻袋般瘫倒在地。武工队员们迅速翻过围墙,却不慎落进满是粪便的猪圈里,刺鼻的气味瞬间涌入鼻腔,福庭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吐了出来。此刻的他,身着一身破旧的粗布衣裳,扮成“货郎”模样,挑子里藏着至关重要的炸药引子,那是他们今晚行动的关键。
张庄据点的乡公所内,灯火依旧通明。李铁牛小心翼翼地隔着窗纸望去,只见乡长卞华章正搂着小老婆,悠然自得地抽着大烟,桌上摆满了刚从百姓手中抢来的烧鸡、美酒,奢靡的景象与外面百姓的困苦形成鲜明对比。“动手!”李铁牛一挥手,王虎迅速将炸药包塞进窗户缝,导火索“滋滋”地燃烧起来,火花如毒蛇吐信,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爆炸。队员们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撤离现场。刚跑出据点,身后便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乡公所的屋顶被炸飞了半边,碎石瓦砾四处飞溅。
“快走!”李铁牛一把拽住福庭,两人一头扎进了茂密的高粱地。身后,追兵的枪响此起彼伏,子弹如雨点般打在高粱秆上,发出“噗噗”的闷响。他们在青纱帐里拼命穿梭,带露的高粱叶打湿了衣衫,寒意透骨。福庭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仿佛随时都要冲破胸膛。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听见汶河那熟悉的流水声,两人才停下脚步,大口喘着粗气。
“看见没”李铁牛擦了擦脸上混合着汗水和泥浆的污渍,目光坚定地说,“这就是敌占区的打法,不能硬拼,要像蚊子一样,叮得他们睡不着觉。”福庭用力点点头,回想起刚才卞华章那惊慌失措的模样,还有被炸飞的帽子,心中涌起一阵痛快。
自那以后,武工队的活动愈发频繁,如同暗夜中的利刃,不断刺痛着敌人的神经。白天,他们巧妙地扮成农民、货郎,混迹在人群中,在各个据点间传递着至关重要的情报;夜晚,他们便化身成无畏的战士,摸黑炸碉堡、割电线,让敌人防不胜防。有一次,他们伪装成送菜的老乡,在荣山据点外埋下地雷。恰逢“茹素团”开饭,地雷轰然炸响,十几个匪兵被炸得血肉模糊,现场一片狼藉,剩下的匪兵们吓得跪地求饶,昔日的嚣张荡然无存。
在武工队里,福庭最佩服的当属“舌头”张老三。他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山东话,日语更是说得地道。有一回,他大胆地假装投降,成功混进了戒备森严的高山据点。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他凭借着过人的胆识和智慧,摸清了碉堡的火力配置。然而,归来时他的耳朵被敌人打穿了一个洞,鲜血染红了衣领。但他却毫不在意,反而笑着说:“值!张天佐的机枪巢在哪,我都画在纸上了。”那笑容里,满是胜利的喜悦和对敌人的蔑视。
敌占区的百姓,更是成为了武工队最坚实的后盾,他们如同武工队的眼睛和耳朵,为抗战事业默默贡献着力量。福庭的母亲也加入其中,学会了用不同颜色的头巾传递消息:白头巾代表“安全”,蓝头巾意味着“有敌情”。有一次,张天佐计划“清乡”,这一重要情报通过头巾的无声传递,及时传到了武工队手中。武工队提前转移,让敌人扑了个空,无功而返。
在所有行动中,最危险的一次发生在鄌郚镇。李铁牛带着福庭前去张贴标语,他们趁着夜色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将“打倒张天佐”的传单贴在城门上。可刚贴完,就听见巡逻队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情急之下,两人不得不躲进墙角的粪堆里。刺鼻的臭气令人作呕,更要命的是,巡逻兵的皮鞋差点踩在福庭的手上。两人大气都不敢出,在粪堆里一动也不敢动。等巡逻兵走远后,两人才狼狈地从粪堆里爬出来,身上爬满了蛆虫,可他们却相视一笑:“总算没白来。”那笑容里,是完成任务的欣慰,更是对敌人的嘲讽。
武工队的暗战,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插在张天佐的心脏上。恼羞成怒的张天佐派出大量特务,在敌占区四处搜捕武工队的踪迹,然而武工队神出鬼没,让敌人连影子都摸不着。有一次,敌人抓到一个“嫌疑犯”,对其严刑拷打,妄图从他口中得到武工队的情报。但那人意志坚定,始终守口如瓶,最后被敌人残忍地活埋在九曲河边。福庭后来才知道,那人是武工队的交通员,他用自己的生命,守护了武工队的秘密,践行了对革命的忠诚。
1948年初春,随着形势的转变,武工队配合主力部队,开始对鄌郚周边的据点发起总攻。张庄、荣山、杏山子的碉堡在炮火中相继被炸毁,张天佐的势力被压缩到高山一带,如同困兽犹斗。福庭跟着武工队再次进入张庄时,看到了令人解气的一幕:卞华章的尸体被愤怒的百姓吊死在吊桥上,身上爬满了蛆虫,这个曾经欺压百姓的恶霸,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张庄的废墟上,为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镀上了一层金色。福庭站在断壁残垣间,远远望去,高山依旧矗立,山顶的碉堡像一颗丑陋的蛀牙,孤立无援。他知道,武工队在敌占区的暗战即将结束,接下来,将是光明正大的决战。那些在敌占区摸爬滚打的日夜,那些藏在鞋底的纸条,那些埋在粪堆里的传单,都将化作冲锋的号角,吹响鄌郚解放的最后一战。
一阵风吹过,卷起一张被硝烟熏黄的传单,上面“解放”两个字依然清晰醒目。福庭弯腰捡起传单,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迈着坚定的步伐,跟着李铁牛向高山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轻快而有力,因为他坚信,黎明就在眼前,那些牺牲在暗战中的武工队员们,很快就能看到鄌郚的天空,升起不落的太阳,这片土地终将迎来真正的解放与安宁。
第二十七章 雨落山上的封锁
1944年的雨落山,宛如一座阴森的堡垒在炽烈的阳光下,绵延数里的铁丝网泛着惨白的冷光,如同一条狰狞的巨蟒,缠绕在陡峭的山体上。国民党保安三团(张三团)的机枪班将三挺重机枪架设在山顶制高点,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恶魔的眼睛,死死盯着汶河渡口。铁蒺藜网上挂满锈迹斑斑的铁雷,每当山风掠过,便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那声响凄厉又沉重,仿佛是一串串为受难者敲响的丧钟。
福庭跟着父亲去南岸送粮,刚到渡口,便被凶神恶煞的哨兵拦住。一个满脸粉刺的士兵,眼神中透着凶狠与贪婪,用刺刀粗暴地挑起粮袋。金黄的麦粒如泪水般簌簌落下,洒在地上,随即被他用皮鞋狠狠碾成粉末。“妈的,想给八路军送粮”士兵恶狠狠地吼道。父亲慌忙递上张天佐发放的“良民证”,那士兵瞥了一眼,不屑地呸地吐了口唾沫:“滚!下次再敢带这么少,打断你的腿!”父亲佝偻着背,脸上堆满讨好的笑,拉着福庭退到一旁,眼里满是无奈与愤懑。
雨落山的封锁,犹如一道冰冷无情的铁闸,死死卡住了南北交通的咽喉。百姓们想要过河,必须接受严苛的搜身检查,哪怕是篮子里装着的鸡蛋,都要被一个个敲开,以防藏匿情报。曾经,一位即将临盆的孕妇,为了去南岸生孩子,冒险来到渡口。然而,无情的哨兵却怀疑她藏有情报,竟残忍地将她扒光衣服搜查。最终,孕妇在极度惊吓与屈辱中早产,不幸死在了渡口。这个噩耗传来,北岸的百姓们悲痛欲绝,泪水浸湿了衣襟,却只能将愤怒与怨恨深埋心底,敢怒而不敢言。
张三团的团长,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人送外号“张大麻子”。他霸占着山下南良村的地主宅院,过着奢靡的生活。每日,他都派士兵如狼似虎地到村里抢粮,只要看见年轻貌美的女人,便强行抢进团部。福庭的表姐就曾遭此厄运,被抢去时她拼命反抗,回来时衣服被撕得破烂不堪,头发凌乱,上面还沾着草屑。她躲在屋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精神恍惚,最后绝望地跳进了井里。虽然被及时救起,但从此落下了病根,见人就浑身发抖,曾经活泼开朗的模样再也不复存在。
“张大麻子心狠着呢,”村里的老秀才摇头叹息,脸上满是忧虑,“他在雨落山上到处埋了暗哨,不管是谁,只要靠近铁丝网,二话不说直接开枪。”福庭对此深有体会,他曾亲眼目睹一位拾柴的老汉,不慎误入禁区。刹那间,枪声响起,老汉被机枪的子弹打成了筛子,身体无力地倒在铁丝网前。那具尸体在烈日下暴晒了三天,乌鸦成群结队地飞来,啄食他的眼睛,场面惨不忍睹,福庭每次想起,都忍不住浑身发冷。
鲁中一团多次试图拔掉雨落山这个据点,可雨落山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每次进攻都以失败告终。张三团凭借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在山顶修筑了坚固的地堡,囤积了足够吃半年的粮食和弹药。有一次,八路军战士们奋勇攻到半山腰,却遭到敌人用滚石和手榴弹的猛烈攻击,战士们伤亡惨重,只能被迫撤退。
“得想个法子破了他们的机枪。”在作战会议上,霍士廉眉头紧锁,眼中满是焦虑。单洪司令员指着地图,沉思良久后说道:“雨落山的西侧有个悬崖,那里地势险峻,很少有人去,或许可以从那里摸上去。”于是,侦察排排长王虎主动请缨,带着两个战士,趁着夜色前去探路。然而,他们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人们在悬崖下发现了他们的尸体,三人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枪眼,他们用生命为后续的行动探明了艰难险阻。
随着时间推移,封锁愈发森严,北岸的百姓们陷入了缺盐少药的困境,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要苦涩。福庭的母亲不幸生病,急需过河去南岸买药,却被哨兵无情地挡住。无奈之下,父亲只好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鸡杀了,偷偷送给张庄的保长,好说歹说,才换来半袋发霉的海盐。
面对如此艰难的局面,武工队决定出奇制胜。他们四处寻访,终于找到一位熟悉雨落山地形的老猎人。从老猎人口中得知,山顶的机枪阵地后面有个排水洞,直通山坳。于是,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李铁牛带着福庭和几个队员,踏上了这场充满危险与挑战的征程。
他们身披蓑衣,背着沉重的炸药包,小心翼翼地钻进排水洞。洞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冰冷刺骨的水流不断冲击着他们的身体。福庭的膝盖在攀爬过程中被尖锐的石头磕破,鲜血混着水流往下淌,可他强忍着疼痛,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就这样,他们艰难地爬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洞口透出的微弱光芒。李铁牛打了个手势,队员们屏住呼吸,悄悄爬出洞口。只见机枪班的士兵们正围在地堡里,喝酒赌钱,喝得面红耳赤,喧闹声此起彼伏,机枪旁堆满了空酒瓶,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临近。
“动手!”李铁牛大喝一声,率先扔出一颗手榴弹。“轰隆”一声巨响,地堡里顿时惨叫声四起,浓烟弥漫。队员们如猛虎下山般冲了进去,用刺刀迅速解决了剩下的敌人。福庭看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闻着刺鼻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可他强忍着不适,继续执行任务。
他们迅速将炸药包绑在机枪上,点燃导火索,然后顺着排水洞拼命撤离。刚爬出洞口,山顶便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三挺重机枪被炸得四分五裂,飞上了天,坚固的铁丝网也被炸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雨落山的封锁终于被打破了!这个喜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北岸。百姓们奔走相告,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有的甚至跪在地上,对着天空磕头,感谢武工队为他们打通了这条充满希望的生路。福庭跟着队伍撤回南岸时,回望雨落山,只见山顶在晨曦中冒着袅袅青烟,曾经不可一世的据点,此刻宛如一头被拔除毒牙的怪兽,失去了威胁。
从此,汶河渡口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与生机。百姓们挑着担子,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自由地往来于南北两岸,再也不用惧怕张三团的机枪。福庭站在渡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中感慨万千。他深知,这道封锁线的打破,不仅是一场军事上的伟大胜利,更是民心所向的胜利。它让北岸的百姓们重新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也为八路军最终解放鄌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雨落山上,为这座曾经充满血腥与恐怖的山峦,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福庭看见几个孩子在山脚下欢快地放风筝,风筝线越过曾经布满铁丝网的山梁,自由自在地飞向广阔的天空。他知道,那些曾挂在铁丝网上的铁雷和令人胆寒的机枪,终将成为历史的尘埃,而鄌郚的孩子们,再也不会生活在封锁与恐惧的阴影之中,等待他们的,将是充满希望与光明的未来。
第二十八章 高山据点的“魔王”
1944年深秋,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在高山据点上空,寒风裹挟着砂砾拍打着了望塔的铁皮,发出刺耳的呜咽。柳石龙倚在锈迹斑斑的了望塔窗口,手中的望远镜缓缓扫过山下的郑家庄。他嘴角叼着半截烟卷,军装领口处经年累月的油渍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脸上那道蜈蚣似的刀疤随着咀嚼烟嘴的动作扭曲抽搐,活脱脱一个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在鄌郚百姓口中,这个阴森可怖的营长,有着一个令人胆寒的外号——“高山魔王”。
“营长,山下送水的来了。”卫兵的声音在塔楼里显得格外单薄。柳石龙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望远镜。福庭跟着老王头,挑着颤巍巍的水桶走进据点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寒毛倒竖。只见柳石龙正挥舞着马鞭,狠狠抽打一个被反绑的逃兵。皮革与皮肉相撞的“噼啪”声混着逃兵凄厉的惨叫,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乌鸦扑棱棱地飞向天空。“妈的,敢逃跑把他扔到‘下巴钩子枪’上!”柳石龙暴跳如雷,唾沫星子飞溅在逃兵满是血污的脸上,眼中闪烁着令人作呕的兴奋。
高山据点的水窖位于碉堡后方,是用粗糙的墼块砌成的长方形池子,水面漂浮着厚厚的绿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老王头刚将水缓缓倒进池子,柳石龙突然暴起,一脚狠狠踹在老人佝偻的背上:“动作快点!磨磨蹭蹭想给谁报信”老王头惨叫一声,重重摔倒在水窖边缘,水桶砸在尖锐的石头上,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柳石龙瞬间拔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顶住老王头的太阳穴,眼中杀意翻涌:“你敢把水洒了”
福庭吓得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着求情:“营长,他不是故意的,您饶了他吧!”柳石龙闻言,枪口猛然转向福庭,冷笑一声:“小兔崽子,还敢顶嘴”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卫兵战战兢兢地求情,老王头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却被打断了一条腿。从那以后,老人只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在村子里艰难挪步,再也无法挑起沉重的水桶。
柳石龙的残忍行径令人发指,尤其是他发明的“慢埋法”,成为了鄌郚百姓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九曲河边的乱葬岗,布满了他的“杰作”。他命人将受害者埋至脖颈,放任蚂蚁、毒虫爬满他们的全身。福庭曾亲眼目睹一位青年遭受此刑,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整整持续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才渐渐化作微弱的呜咽,最终归于死寂。
“柳石龙心比蛇蝎还毒,”村里的老人围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压低声音议论着,“他以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被张天佐收编后,更是杀人不眨眼。”有一次,他仅仅怀疑一个村民给八路军送情报,便残忍地割下对方的舌头,用长钉将其钉在村口的老槐树上,鲜血顺着树干缓缓流下,在地上凝结成可怖的血痂,以此警告众人不准“通共”。
在高山据点内,士兵们对柳石龙的恐惧更甚于面对敌人。一名士兵不慎打翻了他的鸦片烟,竟被吊在碉堡外暴晒了整整一天。烈日炙烤下,士兵嘴唇干裂,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呻吟,最终在绝望中活活渴死。自那以后,据点里的士兵们见了柳石龙,如同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出,连眼神都不敢与之对视。
福庭被强征到据点当杂役,每日都要忍受非人的折磨。他不仅要给柳石龙擦皮鞋、倒夜壶,稍有不慎,便会招来一顿毒打。有一回,他端夜壶时不慎脚下打滑,秽物溅在了柳石龙锃亮的皮鞋上。柳石龙顿时暴跳如雷,抄起皮带劈头盖脸地抽打,福庭的背上瞬间皮开肉绽,血痕累累。“狗日的,敢弄脏我的皮鞋我让你舔干净!”柳石龙恶狠狠地咆哮着,将福庭的头狠狠按向皮鞋。福庭强忍着恶心与屈辱,泪水混着秽物咽进肚里,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心中燃起熊熊怒火:柳石龙,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报仇的!
武工队早就将柳石龙视为眼中钉,多次策划行动想要除掉这个“魔王”。然而,高山据点地势险要,戒备森严,他们的行动屡屡受挫。有一次,李铁牛带着队员乔装成送粮队伍,试图接近柳石龙,却被他那双毒蛇般的眼睛识破。柳石龙一声令下,据点内枪声大作,武工队员们险些命丧于此。经此一役,柳石龙变得更加警惕,每日更换三处睡觉的地方,身边还时刻跟着四名荷枪实弹的卫兵。
1948年鄌郚解放前夕,柳石龙如困兽般陷入癫狂。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末日将至,便疯狂地将据点里的粮食和弹药偷偷装车,妄图伺机逃跑。福庭瞅准时机,冒着生命危险将情报传递给武工队。李铁牛紧紧握住他的手,目光坚定:“好小子,等解放了鄌郚,第一个就抓柳石龙!”
决战时刻终于来临。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电闪雷鸣照亮了高山据点阴森的轮廓。八路军主力如潮水般向据点发起进攻,柳石龙负隅顽抗,机枪吐出的火舌在雨幕中格外刺眼。福庭跟着武工队奋勇向前,只见柳石龙躲在碉堡里,竟将士兵推到身前充当人肉盾牌。“柳石龙,投降吧!”李铁牛的喊话声穿透雨幕。柳石龙却发出一阵阴森的狞笑,扔出一颗手榴弹,几名战士应声倒下。
千钧一发之际,战士董立亭抱起炸药包,如同一道闪电冲向碉堡。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碉堡被炸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柳石龙被炸断双腿,瘫倒在废墟中,嘴里还在不停地叫骂,脸上的刀疤因扭曲而愈发狰狞可怖。
鄌郚镇的公审大会上,万人空巷。柳石龙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曾经不可一世的“魔王”此刻浑身发抖,裤裆里满是尿渍,臭气熏天。百姓们悲愤交加,纷纷上台控诉他的暴行。有人颤抖着举起被他打断的腿骨,有人含泪展示被他割掉耳朵的伤疤,每一句控诉都如同一把利刃,刺向柳石龙罪恶的心脏。福庭站在台下,望着这个曾经让他恐惧到极点的恶魔,心中的仇恨早已化作对正义的欣慰,一种久违的平静涌上心头。
行刑那日,晴空万里。九曲河边,随着一声枪响,柳石龙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鲜血顺着河岸缓缓流淌,染红了清澈的河水。高山依旧巍峨耸立,只是山顶那座曾令人胆寒的碉堡,如今已化作一座庄严的纪念碑。福庭常常带着儿孙们来到这里,指着纪念碑语重心长地说:“看,那就是柳石龙曾经作威作福的地方,现在,它属于人民了。”岁月悠悠,高山见证着鄌郚的沧桑巨变,铭记着那段血与火的历史,也见证着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永恒真理。
第二十九章 三路大军攻鄌郚
1945年的夏天,鄌郚大地仿佛被架在炽热的熔炉之上。空气像被点燃了一般,弥漫着焦灼的气息,就连路边的野草都蔫头耷脑,没了生机。然而,这片土地即将迎来一场足以改变命运的风暴——八路军鲁中、泰山、渤海三军区的两万大军,携手新四军一一一师、八路军一一五师,兵分五路,如钢铁洪流般,向着张天佐盘踞多年的高山、荣山、南张庄等据点,发起了雷霆万钧的总攻。
战报传来,整个鄌郚都沸腾了。福庭毫不犹豫地跟着支前队,踏上了前往前线的道路。一路上,满是背着弹药箱、步伐坚定的战士。他们身上的背包带勒进肩膀,却依旧昂首挺胸,嘹亮的歌声和激昂的口号声直冲云霄,震得路边的树叶簌簌颤抖。“看见没那是咱们的炮兵!”表哥指着远处的骡马队,难掩激动地说道。福庭顺着方向望去,只见每匹骡子都驮着锃亮的山炮,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炮管直指苍穹,仿佛随时准备发出怒吼。这是福庭从未见过的壮观景象,灰色的军装如汹涌的潮水,浩浩荡荡地涌过汶河,无数面红旗迎风招展,在阳光下连成一片火红的海洋,竟将汶河的水都映成了赤色。
总攻在黎明时分准时发起。那时,天边才泛起鱼肚白,高山据点的探照灯如同惨白的巨蟒,刚扫过河面,八路军的炮火便如狂风暴雨般倾泻而下。刹那间,探照灯的光束被击碎,黑暗重新笼罩。福庭躲在战壕里,心提到了嗓子眼,只听见无数炮弹呼啸着划破长空,如离弦之箭般飞向高山。山顶的碉堡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如同脆弱的积木,被轻易炸开。碎石、泥土混着硝烟,如雨点般噼里啪啦地落下,战壕里弥漫着刺鼻的气味。“打得好!”战士们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欢呼声此起彼伏,他们紧紧握住手中的刺刀,眼神中满是渴望与坚定,随时准备冲锋陷阵。
荣山据点内,号称“刀枪不入”的“茹素团”,妄图趁着混乱突围。然而,渤海军区的部队早已严阵以待,如铜墙铁壁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些曾经光着膀子、狂言乱语的匪徒,在真实的枪林弹雨面前,瞬间没了嚣张气焰,一个个抱头鼠窜,丑态百出。有的匪徒被吓得腿软,直接跪在地上,高举双手,声音颤抖着求饶;有的慌不择路,跳进河里,却因不善水性,挣扎几下便被湍急的水流吞没。福庭亲眼看见一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匪首被活捉,他脖子上还挂着象征“虔诚”的佛珠,此刻却面色惨白,裤裆湿了一大片,狼狈至极。
南张庄的战斗,则是最为惨烈和激烈的。张天佐亲自坐镇指挥,红着眼眶,疯狂地用机枪封锁了村口。每一个试图靠近的八路军战士,都面临着枪林弹雨的威胁。八路军的爆破手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前赴后继。第一次爆破,被敌人密集的火力压制,失败了;第二次,炸药包在半途中被流弹引爆,依旧没能成功。直到第三次,一位爆破手冒死冲到围墙下,才终于将围墙炸开一个缺口。战士们怒吼着,如猛虎下山般冲进村子,与敌人展开了残酷的巷战。狭窄的街道上,枪声、喊杀声、手榴弹的爆炸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福庭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脑袋里一片空白。
“跟我上!”表哥大喝一声,端着刺刀冲了出去。福庭紧紧跟着担架队,冲进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村里的街道上,尸横遍野,鲜血浸透了泥土,顺着排水沟缓缓流淌,竟汇成了一条触目惊心的红色小溪。一个受伤的战士躺在地上,看到福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抓住他的手:“小同志,帮我把这封信交给我娘……”话还没说完,便没了呼吸,可他的手依旧死死攥着那封信,信纸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福庭强忍着泪水,小心翼翼地将信收好。
张天佐见大势已去,像只丧家之犬,带着亲信,慌慌张张地钻进地道,狼狈逃窜。当八路军冲进他的指挥部时,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仿佛在嘲笑他的仓皇;鸦片烟枪随意地扔在地上,旁边的地图上,用红笔圈着的逃跑路线格外刺眼。一个战士愤怒地拿起烟枪,狠狠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张天佐,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场战斗,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当最后一面红旗终于插上高山时,疲惫不堪的战士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们互相拥抱,泪水夺眶而出。这些泪水里,有胜利的喜悦,有对牺牲战友的怀念,更有对未来的憧憬。福庭跟着表哥爬上山顶,眼前的景象让他久久不能平静:碉堡的废墟里,插满了步枪,枪口朝着蓝天,宛如一片钢铁的森林,那是战士们用生命铸就的胜利丰碑。
打扫战场时,大量张天佐搜刮来的财宝被发现。一箱箱的银元、金条被抬到鄌郚镇的广场上,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霍士廉站在财宝前,声音坚定而有力:“同志们,这些都是张天佐搜刮百姓的民脂民膏,现在,它们该回到人民手中了!”话音刚落,百姓们欢呼雀跃,许多人激动地跪下磕头,感谢八路军为他们主持公道,让他们重见天日。福庭的父亲也分到了一块银元,他颤抖着双手将银元捧在手里,老泪纵横:“这辈子,终于见到天日了!”母亲则小心翼翼地把银元缝在福庭的衣襟里,慈爱地说:“留着,以后娶媳妇用。”
1945年的夏天,鄌郚的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温暖而明媚。八路军的医疗队在镇上设立诊所,免费为百姓看病,让那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们重新展露笑颜;学校也恢复了上课,琅琅读书声再次响起。刘裕坤校长站在废墟上,看着孩子们认真学习的模样,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福庭常常独自前往高山,坐在碉堡的废墟上,静静地看着汶河悠悠流淌。他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些战火纷飞的日子,想起了徐坚政、董立亭,还有无数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英雄。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今天的和平与安宁。
秋天悄然来临,鄌郚开始了土改。福庭家幸运地分到了三亩水浇地,父亲在地里郑重地插上界碑,那一夜,他激动得辗转难眠。表哥也做出了重要的决定,他参加了正规军,要跟着部队去解放全中国。临走前,表哥摸着福庭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弟,好好种地,好好读书,将来建设新中国!”福庭用力地点点头,望着表哥远去的背影,心中满是希望。他深知,1945年的夏天,不仅是鄌郚解放的日子,更是一个崭新的时代的开端。那些三路大军攻鄌郚的波澜壮阔的场景,将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深处,成为他一生奋斗的动力,和对美好生活无限向往的源泉。
第三十章 高山战役
1945年6月的高山,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开得如火如荼,仿佛是这片土地被先烈们的热血染红。山间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却掩盖不住空气中隐隐的硝烟味。福庭背着沉甸甸的弹药箱,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给董立亭所在的七连运送弹药。山路陡峭,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汗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滑落,浸湿了衣衫。
终于到达七连驻地,董立亭看到福庭,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大步走过来,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小子,看好了,咱这回要把高山的碉堡炸个稀巴烂!”董立亭的炸药包上还沾着上次战斗残留的泥土,散发着刺鼻的硝烟味,那是他无数次冲锋陷阵的见证。福庭望着董立亭坚定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夜幕悄然降临,总攻的时刻终于到来。福庭躲在山脚下的掩体里,紧张地屏住呼吸。刹那间,无数信号弹划破漆黑的夜空,升上天空,将高山照得如同白昼。那绚丽的光芒,仿佛是胜利的曙光在提前闪耀,却也让即将到来的战斗更加清晰可见。董立亭带着爆破组的战士们,如离弦之箭,冲在最前面。他们背着三十多斤重的炸药包,在机枪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穿过敌人的战壕。子弹如雨点般密集地打在地上,溅起的泥土糊了福庭一脸,他却顾不上擦拭,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战友。
“炸掉鹿砦!”董立亭的怒吼声穿透了枪林弹雨。他毫不犹豫地将炸药包塞进铁丝网,“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天,鹿砦被炸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战士们见状,趁机发起冲锋,呐喊声响彻山谷。然而,山顶碉堡的机枪突然疯狂扫射,火舌喷吐,子弹像毒蛇般无情地吞噬着战士们的生命。福庭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战士倒下,他的枪还指着高山的方向,仿佛在表达着对胜利的渴望和对敌人的愤怒。
董立亭没有丝毫退缩,再次抱起炸药包,如猛虎般冲向碉堡。这一次,他离碉堡更近了,甚至能清楚地看见碉堡射击孔里闪烁的火光,感受到敌人的凶残。“掩护我!”他大声呼喊着。身后的机枪手们拼尽全力,打得枪口都红透了,子弹呼啸着飞向敌人,为董立亭开辟道路。就在董立亭即将把炸药包贴上碉堡的关键时刻,一颗罪恶的手榴弹在他身边爆炸,强大的气浪将他掀翻在地。他晃了晃身子,却凭着顽强的意志,咬着牙还是把炸药包推了进去。
“成功了!”战士们激动地欢呼起来,脸上洋溢着喜悦。可等硝烟渐渐散去,大家的心瞬间凉了半截。碉堡只是被炸掉了一层外壳,里面的机枪依然在疯狂扫射,仿佛在嘲笑战士们的努力。董立亭从土里艰难地爬出来,脸上满是鲜血,却咧着嘴笑了:“妈的,这碉堡够结实!”那笑容里,有对敌人的不屑,更有绝不放弃的坚定。
接下来的五次爆破,都以失败告终。碉堡如同一个顽固不化的怪兽,吐着火舌,无情地吞噬着每一个冲锋的战士。福庭看见董立亭的胳膊被炸伤了,鲜血如泉涌般浸透了衣袖,可他却依然大喊着:“让我再去一次!”连长心疼地拦住他:“不行,太危险了!”董立亭急得直跺脚,眼神中满是不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如果不能在天亮前拿下碉堡,八路军就会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董立亭看着连长,眼神坚定而执着:“连长,让我去吧,我知道怎么炸了!”连长沉默了很久,看着董立亭决绝的眼神,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好,全连掩护你!”
董立亭和另一个战士将两个炸药包紧紧捆在一起,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向碉堡爬去。山陡路滑,再加上炸药包的重量,他们每前进一寸都无比艰难。福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不自觉地抠进泥土里,手心全是汗水。敌人的子弹像雨点一样密集地打在他们周围,泥土飞溅,硝烟弥漫,根本看不清人影。福庭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他们能够平安。
“到了!”福庭听见董立亭那熟悉而又充满力量的大喊。紧接着,是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碉堡的顶部被炸飞了,碎石和泥土如雨点般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福庭的掩体上,发出“砰砰”的声响。战士们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呐喊着冲向敌人,喊杀声响彻整个山谷。
福庭迫不及待地爬出去,却看见董立亭倒在碉堡前,身上盖着厚厚的碎石。他的心猛地一沉,发疯似的冲过去,拼命扒开碎石。终于,他看到了董立亭,他的脸上带着笑容,仿佛在为自己完成使命而感到欣慰,手里还紧紧攥着导火索。“董班长!”福庭哭喊着,声音里充满了悲痛和绝望,可董立亭再也无法回应他了。
高山的首次总攻虽然成功炸毁了碉堡,但张天佐的主力依然存在,而且日军随时可能前来增援。为了保存实力,八路军不得不暂时撤退。福庭跟着队伍下山,一步三回头,望着高山,山顶的硝烟还在弥漫,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在鄌郚的上空,仿佛也笼罩着战士们的心头。
董立亭的遗体被抬下山时,所有战士都神情肃穆,脱帽致敬,向这位英勇的烈士表达最后的敬意。霍士廉亲自为他整理遗容,当看到他手里紧紧攥着的导火索时,这位坚强的汉子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多好的战士啊,用生命为我们开辟了道路。”那泪水里,有对战友的不舍,更有对敌人的愤怒。
福庭默默地把董立亭的炸药包带了回来,上面的血迹已经变黑,仿佛诉说着那场惨烈的战斗。他把炸药包藏在床底下,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小心翼翼地摸一摸,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董立亭的体温,回忆起他那憨厚的笑容和坚定的眼神。福庭知道,这次撤退不是失败,而是为了积蓄更强大的力量,等待下一次更加猛烈的进攻。
1945年的夏天,鄌郚的百姓们都在热烈谈论着高山战役。有人说八路军英勇无畏,炸掉了碉堡;有人说张天佐残忍至极,用老百姓当盾牌。福庭很少参与这些谈论,只是默默地干活,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念头:一定要为董立亭报仇,一定要解放高山,解放鄌郚。
秋天悄然而至,福庭在高山脚下种了一片映山红。他想着,等明年花开的时候,董立亭的墓前一定会开满鲜艳的红花,就像他生前最喜欢的那样。他常常去地里干活,远远地望着高山,看见山顶的碉堡废墟在夕阳下闪着光,那不是废墟,而是一座英雄的丰碑,指引着八路军前进的方向,激励着每一个战士为了胜利而不懈奋斗。
福庭坚信,高山战役的第一次总攻虽然以撤退告终,但它像一颗充满希望的种子,深深埋在了鄌郚的土地里。总有一天,这颗种子会在无数战士的努力和鲜血的浇灌下,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结出胜利的果实,让董立亭和所有牺牲的烈士们,看到鄌郚的天空,永远晴朗,让这片土地不再有战火和苦难。
第三十一章六次爆破失败:碉堡的顽固
硝烟如浓稠的墨汁,在高山北麓缓缓弥漫,久久不愿散去。当晨光终于刺破厚重的云层,将第一缕光芒洒向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时,董立亭的遗体正被战士们小心翼翼地抬下战场。七连的战士们神情肃穆,眼中满是悲痛与愤怒,他们用刺刀挑开董立亭那沾满血污的军装,一道深可见骨的弹痕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是他在第七次爆破时,被手榴弹碎片击中留下的致命伤。
福庭颤抖着双腿,缓缓蹲在遗体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伸出手,轻轻摘下董立亭手腕上的红绳,那是出征前他未婚妻亲手系上的,承载着无尽的牵挂与爱意。如今,红绳已被鲜血浸透,原本鲜艳的红色变得暗沉,宛如一朵凝固的石榴花,诉说着离别的哀伤与战斗的惨烈。
“狗日的碉堡!”连长王铁蛋悲愤交加,一脚狠狠踹在身旁的岩石上,军靴瞬间渗出血来,可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心中只有对敌人的满腔怒火。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从前,记得董立亭报名当爆破手时,眼神坚定地说:“俺爹被鬼子炸死在矿洞,俺这条命就是用来炸鬼子的。”如今,这句铿锵有力的誓言,仿佛化作了高山上飘散的硝烟,消逝在晨风之中。战士们沉默不语,默默擦拭着手中的枪支,刺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枪膛里填满的不仅是子弹,更是为战友复仇的坚定决心。
午后,霍士廉带着政治部的同志前来慰问。他缓缓走到董立亭的遗体前,轻轻地蹲下身子,伸手想要合上那双依旧圆睁的眼睛,喉结不停地滚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刻,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心中的悲痛与惋惜。随行的摄影师举起相机,想要记录下这悲壮的一幕,可当他按下快门的瞬间,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镜头里,董立亭的手指还保持着拉导火索的姿势,掌心深深嵌着碎石和火药渣,那是他战斗到最后一刻的证明。
夜幕降临,七连召开了一场庄严的誓师大会。营地中,烛火摇曳,映照着战士们坚毅的脸庞。王铁蛋郑重地将董立亭的炸药包放在队伍最前方,炸药包上那个醒目的“杀”字,已被鲜血晕染得模糊不清,却更加醒目。“立亭同志用命给咱们探了路,”王铁蛋的声音沙哑而坚定,在夜空中回荡,“高山的碉堡再硬,硬得过咱战士的骨头吗”话音刚落,战士们齐刷刷地举起拳头,震天的呐喊声响彻山谷,惊飞了栖息在弹坑里的夜鹭,那声音仿佛要冲破云霄,向敌人宣告复仇的决心。
福庭被临时调去七连担任通信员,跟随战士们在漆黑的夜色中侦察高山地形。月光如水,洒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福庭远远望见董立亭牺牲的位置,敌人已插上白旗,仿佛在挑衅。碉堡废墟中,不时传出伤员痛苦的呻吟声,让人揪心。一个幸存的爆破手指着碉堡右侧那道深深的裂缝,声音哽咽地说:“看,那是立亭炸出的口子,下次从那儿冲!”那道裂缝,是董立亭用生命留下的印记,也为后续的战斗指明了方向。
三天后,武工队传来重要情报:张天佐在高山据点里大张旗鼓地庆功,狂妄地宣称“打退了共军主力”,还残忍地逼着百姓送猪送酒,以供他和匪兵们享乐。王铁蛋听闻,冷笑一声,眼神中满是不屑与愤怒。他将董立亭的红绳郑重地系在枪栓上,转身对传令兵说道:“告诉炊事班,今晚加菜,明天拔了那狗日的碉堡!”话语中透着一股势不可挡的气势。
总攻前夜,福庭跟着运输队运送炸药。当队伍路过董立亭的临时墓地时,王铁蛋突然停下脚步,他缓缓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米,轻轻地撒在坟头,声音低沉而坚定:“立亭,看好了,哥给你报仇!”山间的风轻轻吹过坟头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董立亭在回应战友的承诺,又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鼓劲。
第一次爆破,李柱子带着三十斤炸药包冲到碉堡前,却发现射击孔外加装了钢板。炸药包爆炸后,钢板凹了进去,碉堡纹丝不动。第二次,爆破手用集束手榴弹炸塌了了望塔,可匪兵们从暗堡里继续射击。第三次到第六次,战士们尝试了各种方法:挖地道、用云梯、甚至想引山洪冲垮碉堡,都被张天佐的匪兵一一化解。
“这碉堡是用洋灰和钢筋灌的,”被俘的匪兵连长哆哆嗦嗦地说,“张先生从青岛请的德国工程师,说能防大炮。”王铁蛋啐了他一口,看着碉堡墙上那六道浅浅的爆破痕迹,像六道伤疤刻在高山的皮肤上。
最惨烈的是第四次爆破。小战士陈根生抱着炸药包冲到碉堡下,却被敌人的探照灯照住。他躲在弹坑里,听着碉堡里的匪兵唱黄色小调,一等就是三个小时。当他终于找到机会冲出去时,身上已经中了三枪,却还是把炸药包推了进去。爆炸声响后,碉堡只是掉了几块砖,陈根生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第六次爆破失败后,七连只剩下不到三十人。王铁蛋看着战士们缠着绷带的手,突然想起董立亭说的话:“连长,让我去吧,我知道怎么炸。”那时候,董立亭的胳膊还留着上次爆破的伤疤,却笑得像个孩子。
福庭还记得董立亭出发前的那个晚上。他蹲在战壕里,用树枝在地上画碉堡结构图,对身边的小战士说:“看见没这碉堡底部有排水孔,要是把炸药包塞进去,就能从里面炸开。”他的手指点在图上,指甲缝里全是火药渣。
第七次爆破开始时,董立亭和另一个战士捆了两个炸药包,像两只猎豹般扑向碉堡。福庭趴在战壕里,看见探照灯的光柱在他们身上晃来晃去,子弹打在他们身边的石头上,溅起的碎石打在脸上生疼。当他们终于找到排水孔时,董立亭的腿已经中了弹,却还是用尽全力把炸药包塞了进去。
“快跑!”他对战友大喊,自己却没动。福庭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碉堡底部炸开一个大洞,董立亭的身影在火光中消失了。战士们冲进去时,看见匪兵们被炸得血肉模糊,而董立亭躺在洞口,手里还攥着导火索。
六次爆破失败的阴影,终于在第七次爆破的火光中消散。王铁蛋摸着碉堡墙上的弹痕,想起每次爆破失败后,战士们都会在墙上刻一道印子。如今,六道印子旁多了第七道更深的刻痕,那是董立亭用生命刻下的胜利印记。
第三十二章 用血肉之躯开路
董立亭拖着被炸伤的腿爬向排水孔时,月光正照在碉堡的钢筋网上。他听见身后王铁蛋的喊声:“快回来!”却看见排水孔里透出匪兵抽烟的火光--再近一点,就能把炸药包塞进去。
“狗日的……”他骂了一句,吐出一口血沫。左小腿的骨头断了,每爬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炸药包太重,他只能用胳膊肘撑地,指甲在岩石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碉堡里传来匪兵的笑声:“听,外面有野狗叫。”
还有五米。他看见排水孔边缘的铁锈,像干涸的血痂。身后的机枪声突然密集起来,王铁蛋在为他掩护。一颗子弹擦着头皮飞过,他下意识地缩了缩头,炸药包滑落在地。“妈的!”他咒骂着,用尽全力够向炸药包,手指触到粗糙的麻袋布时,眼前一黑。
醒来时,他躺在一片血泊中。炸药包还在身边,导火索已经被拉燃。他看见排水孔里伸出一支枪管,正对准他的头。“去你妈的!”他怒吼着,用最后的力气抱住炸药包,滚向排水孔。火光冲天而起的瞬间,他仿佛看见未婚妻在老家的村口向他挥手。
七连的战士们冲过弥漫的硝烟时,看见碉堡底部炸开了一个大洞,董立亭的遗体卡在洞口,像一座血肉铸成的丰碑。王铁蛋第一个冲进碉堡,刺刀捅进了目瞪口呆的匪兵心口。“为立亭报仇!”喊杀声响彻山谷,战士们踩着董立亭的血迹,向山顶冲锋。
福庭跟着担架队冲进碉堡,看见里面的匪兵尸体堆成小山,墙上还挂着张天佐的“剿匪有功”奖状。他在洞口找到董立亭的遗体,发现他的手指还保持着拉导火索的姿势,掌心烫出了深深的烙印。“董班长……”他哽咽着,用袖口擦去他脸上的血污。
高山据点被攻克后,战士们在董立亭牺牲的地方挖了个深坑。王铁蛋把他的红绳系在步枪上,插进坟头:“立亭,你看,红旗插上高山了。”百姓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送来馒头,有的送来野花,把坟墓堆成了小山。
三天后,鄌郚解放的消息传遍乡里。福庭跟着队伍开进鄌郚镇时,看见百姓们敲着锣鼓,把张天佐的画像踩在脚下。一个卖豆腐的老汉抓住王铁蛋的手,老泪纵横:“可把你们盼来了,我儿子就是被张天佐活埋的。”
在董立亭的追悼会上,霍士廉亲自致悼词。他站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声音哽咽:“董立亭同志用血肉之躯为我们开路,他的精神将永远激励我们前进。”福庭站在人群中,手里攥着董立亭留下的导火索残段,感觉它像烙铁一样烫。
解放后的鄌郚,第一件事就是为牺牲的烈士们修墓。在高山脚下,战士们和百姓们一起,用石头砌了一座巨大的纪念碑,上面刻着所有烈士的名字。董立亭的名字排在第一位,下面写着:“用血肉之躯为人民开路的英雄。”
每年清明,鄌郚的学校都会组织学生去纪念碑扫墓。福庭作为老战士,常常给孩子们讲董立亭的故事。他指着纪念碑说:“你们看,这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是用生命换来的和平。”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眼里却闪着光。
夕阳下,高山纪念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董立亭当年冲锋的身影。福庭知道,第七次冲锋的胜利,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董立亭用血肉之躯开辟的道路,将指引着鄌郚人民走向新生,而他的精神,将永远在高山之巅,守护着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
夕阳下,石碑上的刻痕闪着微光,像七颗星星照亮鄌郚的夜空。福庭知道,碉堡的顽固终究抵不过战士们的决心,而那六次失败的爆破,不是徒劳,而是为第七次的胜利铺平了道路。就像鄌郚的历史,虽然充满坎坷,但只要有信念和勇气,终将迎来光明。
当政府派人清理九曲河的乱葬岗时,福庭主动加入其中。铁锹铲开层层泥土,一具具骸骨重见天日。有的颅骨上还嵌着子弹,诉说着最后的挣扎;有的手骨保持着奋力抗争的姿势,仿佛在向世人控诉暴行。人们在河边立起一块石碑,上面镌刻着“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几个大字,苍劲有力。然而,三百多个名字,一块石碑又怎能刻得下太多的冤魂,太多的牺牲,都化作了这简短却沉重的八个字。
福庭伫立在石碑前,往昔那些埋人的日夜,那些绝望的眼神、最后的呐喊,如电影般在脑海中一一闪现。他终于明白,这些被活埋的人,不是冰冷的数字,不是随意被诬陷的“通共”,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有着对生活的憧憬。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控诉着张天佐的暴行,更为后来的解放,铺就了一条充满血色的道路。
高山依旧巍峨矗立,九曲河依旧潺潺流淌。每年春天,河岸边的野花都会如期绽放,红得似火,艳得如血。那鲜艳的色彩,是当年溅落在泥土里的鲜血的延续,更是那些不屈灵魂的象征,在岁月的长河中,永不褪色,永远闪耀着光芒,提醒着世人,不要忘记那段惨痛的历史,不要忘记那些为正义献身的英雄。
九曲河像条银色的带子,蜿蜒流向远方。河岸边,百姓们正在耕种被战火破坏的土地。他知道,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终于迎来了和平的曙光,而董立亭和所有牺牲的烈士们,将永远活在鄌郚人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