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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3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羯牙

  羯牙
  一、龙殒
  建平四年的秋风卷着邺城的落叶,像无数只枯瘦的手拍打着紫微宫的窗棂。石勒躺在床上,锦被下的身躯早已不复当年横槊立马的雄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喘息,喉间泛起的腥甜混着药气,在昏暗的殿宇里弥漫成颓败的气息。
  “陛下醒了?” 侍立在侧的中常侍严震慌忙趋前,指尖刚触到锦被,就被床榻上的人轻轻拨开。石勒浑浊的眼睛望向殿门,那里,一个魁梧的身影正逆光而立,玄色朝服上绣着的猛虎纹样在暮色里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挣脱丝线扑噬而来。
  “中山王来了。” 石勒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让太子来......”
  石虎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进来,铜带钩撞击着甲片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上。他躬身行礼时,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像虬龙般蠕动:“陛下龙体违和,太子年轻,恐惊扰圣驾。臣已传诏,令诸王子入宫侍疾。”
  “放肆!” 石勒猛地拔高声音,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胸腔震颤,“谁让你...... 传诏?”
  石虎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嘴角却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臣是为陛下江山着想。”
  三日后,秦王石宏披星戴月地冲进皇宫,靴底沾着的尘土在金砖上拖出蜿蜒的痕迹,像一道凝固的血痕。他刚跪在寝宫外,就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拽住 —— 石虎站在廊下,甲胄上的寒霜还未消融,眼神比这深秋的晨露更冷。
  “叔父这是......” 石宏的声音发颤,瞥见石虎腰间悬挂的兵符,那本该由皇帝亲掌的信物正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秦王孝心可嘉,” 石虎的指尖碾过石宏的发髻,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只是陛下刚歇下,莫要喧哗。”
  恰在此时,石勒扶着宦官的手走出殿门。看见石宏的刹那,老皇帝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像是濒死的烛火突然爆出最后的光:“谁让你回来的?!”
  石虎抢先答道:“秦王思念陛下,臣特准他暂归......”
  “住口!” 石勒甩开宦官的手,踉跄着扑向石宏,龙袍下摆扫过阶前的青苔,“朕让你们镇守四方,谁准你们回京?!” 他抓住石宏的手腕,枯瘦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是他逼你的?”
  石宏望着石虎冰冷的眼神,喉结滚动着却说不出话。秋风卷起石勒的龙袍下摆,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衬里 —— 那是他早年征战时穿的旧衣,浆洗得发白,却总说看见这个就不会忘本。
  “滚回去......” 石勒的声音突然软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都给朕滚回去......”
  石虎躬身应诺,转身时却对侍卫使了个眼色。石宏被两个武士 “请” 着离开,经过石虎身边时,听见一句裹着寒意的低语:“殿下还是安分些,免得陛下烦心。”
  二、宫变
  石勒咽气那天,邺城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细密的雪沫子落在紫微宫的琉璃瓦上,簌簌作响,像是谁在无声地哭泣。
  石虎跪在灵前,玄色孝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他亲手点燃三炷香,烟雾缭绕中,那张素来狰狞的脸上竟挂着泪痕,只是那双眼睛里翻涌的不是悲恸,而是压抑不住的狂喜。百官垂首默哀,锦鞋踩在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谁也没注意他袖中的手正紧紧攥着一枚虎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太子殿下,请节哀。” 石虎扶起草木皆惊的石弘,声音温和得像春日融雪,指尖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先帝遗诏,令臣辅佐殿下。”
  石弘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残烛,他瞥见石虎腰间露出的半截玉带 —— 那是石勒生前最珍爱的饰物,用和田暖玉雕琢而成,昨夜还在灵柩旁供奉着,此刻却成了篡逆者的战利品。
  丧礼第七日,夜漏三下。两个黑衣人悄悄撬开灵堂的地砖,冻土在铁锹下发出脆响。沉重的梓宫被抬上早已等候在侧门的马车,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石虎站在宫墙上,看着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身后是刚立起的衣冠冢,墓碑上 “高祖明皇帝” 五个金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涂满金粉的谎言。
  “丞相有令,收捕程遐、徐光。”
  天刚蒙蒙亮,禁军的甲叶声就划破了清晨的寂静。程遐被拖拽着经过朝堂时,瞥见石弘正瑟缩在龙椅上,锦袍被冷汗浸得发皱,像只被猫盯上的耗子。“陛下!石虎狼子野心,您不能......” 话未说完,就被布团堵住了嘴,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浸湿了胸前的朝服。
  徐光在狱中咬破手指,血书 “勿信中山王” 四个字,字迹洇在粗糙的麻纸上,像一朵朵泣血的花。他想起三年前,自己捧着谶纬书对石勒说 “中山王相有反骨”,那时石勒正看着石虎送来的西域宝马,漫不经心地说:“阿虎是我侄子,哪会......” 话未说完的余音,此刻成了穿肠的毒药。
  “陛下,该上朝了。” 石虎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石弘猛地从龙椅上滑下来,膝行着想去扶石虎的衣角:“叔父,这皇位......”
  “殿下说笑了。” 石虎扶起他,指腹摩挲着石弘颤抖的下颌,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器物,“父死子继,天经地义。” 他转身对百官朗声道,“臣请封魏王、大单于,总揽朝政。”
  无人敢应。殿外的铜钟在晨风中发出悠长的轰鸣,惊飞了檐角的寒鸦,那些黑色的影子扑棱棱掠过天际,像是被这朝堂的血腥气吓得仓皇逃窜。
  三、喋血
  刘氏在佛堂里点燃第七十二盏长明灯时,灯花突然爆出一串火星,映得窗纸上的人影愈发清晰。彭城王石堪的身影从窗纸上映进来,这位石勒的养子穿着粗布短打,腰间别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 —— 那是当年随石勒冲锋陷阵时用的,刃口还留着岁月的豁口。
  “太后,” 石堪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佛前的香火,“再不动手,我们都得死。”
  香炉里的檀香突然炸开火星,落在青玉炉盖上烫出个黑点。刘氏看着佛龛上石勒的画像,画像里的人眉眼依旧,只是再也不会笑着唤她 “阿姊” 了。泪水决堤而下,砸在蒲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先帝打下的江山......”
  “臣去兖州募兵,” 石堪攥紧匕首,指腹蹭过冰冷的刃口,“您在京城接应。”
  三日后,兖州城门下。石堪看着身后稀稀拉拉的百余人,大多是些面黄肌瘦的流民,手里握着的不过是锄头木棍。他正想下令攻城,城楼上突然竖起了 “魏” 字大旗,猩红的绸缎在风中舒展,像一面沾满鲜血的裹尸布。
  “彭城王,别来无恙?” 石虎的侄子石闵倚着垛口,手里把玩着石堪的令牌 —— 那是昨夜从信使身上搜出来的,令牌上的狮子纹已被摩挲得发亮。
  石堪调转马头,朝着谯城方向狂奔。身后的追兵像潮水般涌来,箭矢呼啸着穿透他的肩胛,带出一串滚烫的血珠。他摔下马来时,看见石虎的亲卫将一口大鼎架在空地上,薪火正旺,鼎中翻滚的沸水泛着狰狞的白沫。
  “太后,彭城王求见。”
  刘氏刚推开殿门,就看见两个武士抬着个铜盘进来,里面盛着的东西模糊难辨,唯有一缕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钻进鼻腔,带着说不出的腥甜。她尖叫着后退,撞翻了案上的青瓷瓶,碎裂声在空旷的殿宇里格外刺耳。
  “太后不愿见他?” 石虎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捏着半块玉佩 —— 那是刘氏的嫁妆,和田暖玉上雕着并蒂莲,当年石勒亲手为她戴上时,说要与她生生世世。
  佛堂里的长明灯突然齐齐熄灭,黑暗中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坠入了无底深渊。
  四、问鼎
  长安的烽火传到邺城时,石虎正在铜雀台宴饮。石生的檄文被他揉成纸团,扔进炭火盆里,火苗舔舐着字迹,将 “清君侧” 三个字吞噬殆尽:“这石生,倒有几分骨气。”
  长子石邃举杯笑道:“父亲只需遣一偏师,便可......”
  “不,” 石虎打断他,啃着手里的羊腿,油汁顺着胡须往下滴,“朕要亲自去。”
  金墉城破那天,石朗被押到石虎面前。这位年轻的藩王啐了口血沫,溅在石虎的靴面上:“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石虎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武士们将石朗的四肢绑在四匹马上,随着一声令下,马蹄扬起的瞬间,鲜血染红了洛阳的官道,像绽开了一片绝望的罂粟。
  进攻长安的前夜,石虎在帐中宴请鲜卑首领。他指着满桌的金银珠宝,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在珠宝上折射出贪婪的光:“助我破城,这些都是你们的。” 鲜卑人交换着眼神,端起了酒杯,酒液在杯中晃出浑浊的涟漪。
  石生在鸡头山被追上时,身边只剩下三个侍卫。他拔剑自刎前,望着长安的方向喃喃道:“先帝,孩儿不孝......” 剑锋划过脖颈的刹那,他仿佛看见当年葛陂的大雪,石勒正笑着将半块麦饼塞给他。
  郭权带着残部退守上邽时,晋朝的使者正好赶到。看着 “镇西将军” 的印绶,这位羯族将领突然笑了,笑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群飞鸟,那些黑色的影子盘旋着,像是在哀悼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
  五、终局
  咸康元年的冬至,石弘捧着玉玺走进魏王府。他的指甲深深嵌进锦盒,血珠滴在 “受命于天” 四个字上,像给这庄严的文字染上了洗不掉的罪孽。
  “叔父,侄儿......”
  “陛下这是做什么?” 石虎正在看西域送来的舞姬表演,那些扭动的腰肢像水蛇般缠人,他头也没抬,语气里带着嘲弄,“帝王大业,岂是说让就让的?”
  石弘瘫坐在地,玉玺从怀中滚落,“咚” 地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想起昨夜程太后的哭诉:“你父亲当年在葛陂,大雪封山,杀了战马给士兵充饥,才换来这江山......” 那些滚烫的血泪,终究还是凉了。
  三日后,尚书省的奏折摆在了石虎案头。群臣请他依唐虞故事,接受禅让,字里行间满是谄媚的阿谀。
  “荒唐!” 石虎将奏折扔在地上,锦缎封面在粗糙的地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石弘昏庸无能,废为海阳王便是。”
  郭殷带着禁军闯入皇宫时,石弘正在教年幼的弟弟石恢写字。案上的宣纸上,“赵” 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一道凝固的血痕。看见 “海阳王” 的册文,他突然笑了,提笔在纸上又添了几笔,墨迹淋漓,分不清是字还是泪。
  除夕夜,邺城的雪下得格外大。石虎穿着衮龙袍坐在太极殿上,殿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嚎 —— 石弘、程太后、石宏、石恢,都在这一夜消失了,像被大雪掩埋的尘埃。
  “改元建武。” 石虎望着阶下瑟瑟发抖的百官,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朕,称赵天王。”
  铜钟再次敲响,这次却带着说不出的沉闷,像一声声压抑的呜咽。殿外的积雪里,不知是谁扔下了半块啃剩的麦饼,很快就被新雪掩埋,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而这片土地上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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