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3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石枕诗痕

  石枕诗痕
  春阳暖暖地洒下来,把四牌坊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沉默的巨蟒匍匐在地上。王二锤抡着锄头,卯足了劲儿往地上砸去,“当”的一声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臂都有些不听使唤。他低头一看,锄刃上沾着的不是寻常的黄土,而是一层青灰色的砖屑,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挖到啥宝贝了?”东家张屠户叼着烟袋,慢悠悠地凑过来。烟锅里的火星子时不时溅落在新翻的泥土上,烫出一个个小小的黑点儿。王二锤放下锄头,蹲下身扒开浮土,一块雕花的青砖渐渐露了出来。青砖上的纹路细腻精巧,像是某种繁复的缠枝莲图案,纹路里还嵌着些暗红色的粉末,凑近了闻,隐约有股淡淡的腥气,像是陈年的血迹,看得人心里发毛。
  三个雇工轮流刨了半个时辰,一座不足三尺高的砖墓渐渐显露出全貌。墓砖拼接得严丝合缝,显然是精心修筑的。张屠户的儿子小宝性子最是活泼,他趴在地上,好奇地往棺木缝隙里瞅,突然尖叫起来,指着从缝隙里垂下来的东西——那是一缕干枯的黄发,色泽早已暗淡,却依旧坚韧,在风里轻轻晃悠着,看着足有三尺长,像一条诡异的小蛇。
  “莫不是挖到了妖怪坟?”王二锤往后缩了缩,手里的锄头柄被他攥得紧紧的,沁出了一层冷汗。他自小就听村里的老人讲些神神叨叨的故事,此刻心里直打鼓。张屠户啐了口唾沫,满不在乎地说:“哪来那么多妖怪,我倒要看看里面是啥名堂。”说着,他抬脚猛地踹向松动的棺盖。
  “吱呀”一声,棺盖被踹开一道缝。一股混杂着霉味与脂粉气的凉风从缝里涌出来,那气味很是奇特,霉味带着岁月的腐朽,脂粉气却又透着一丝曾经的香艳,让人闻着既不舒服又有些心神恍惚。众人探头往棺里一看,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尸骨躺着的姿态很端正,四肢伸直,从头到脚量下来竟有七尺,在普遍五尺多高的乡民里,简直像个巨人。最奇的是枕边那块青石枕,被摩挲得光滑如玉,没有一点粗糙的痕迹,上面刻着几行字。小宝识过几年私塾,凑过去眯着眼,磕磕绊绊地念:“百宝装腰带,金丝络臂韝……”
  “这是个女人。”张屠户捻着那缕黄发,指腹蹭到点滑腻的东西,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你看这发油,定是个讲究人。”他年轻时跑过漕运,在扬州见过勾栏里的姑娘,那些人的发间也总带着这样的香气,是一种很独特的、混合了多种花香的味道。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就飞遍了半个德州城。附近的乡民都涌了过来,把张屠户家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卖豆腐的李婶提着竹篮,好不容易挤到前排,盯着石枕上的诗直咂嘴:“‘笑时花近眼’,定是个俏模样。”她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前儿夜里我还梦见这宅子闹鬼,一个高个女人总在槐树下梳头,梳得那头发乌黑发亮的,当时就觉得邪乎,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回事。”
  暮色降临时,县太爷带着师爷匆匆来了。县太爷是个文官,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看着文质彬彬的。老师爷捧着石枕翻来覆去地看,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忽然拍着大腿:“这是天宝年间的笔法!你们看这‘舞’字的撇捺,多像女子甩袖的姿态,灵动飘逸,绝非寻常人所能写出。”他年轻时在洛阳当过书吏,见过教坊司里的舞姬,那些人臂上常戴着绣金的护腕,和诗里写的“金丝络臂韝”分毫不差,那护腕在跳舞时随着动作翻飞,金光闪闪,煞是好看。
  王二锤蹲在门槛上啃窝头,干硬的窝头剌得喉咙生疼。他听见张屠户和太爷在一旁低声说话。张屠户说这宅子本是前明的教坊司旧址,崇祯年间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片瓦无存。当年教坊司里最红的是个苏姓舞姬,据说身高七尺,在女子中极为罕见,她最善舞《胡旋》,跳起来时像一团旋转的火焰,看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可惜二十岁那年就突然没了音讯,有人说她病死了,有人说她被权贵抢去了,众说纷纭,成了个谜。
  “那诗是她自己刻的?”小宝扒着棺材沿,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看见尸骨腰间果然有圈腐朽的金属环,上面还嵌着几粒暗淡的珠子,虽然失去了光泽,但依稀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夜风掠过新翻的泥土,带来一阵寒意,吹得那缕黄发又轻轻晃了晃,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王二锤忽然想起昨夜刨地时,捡到过半片描金的花钿,那花钿做工精巧,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点金色的粉末,当时他只当是寻常垃圾,随手就扔了,此刻再想去找,早被看热闹的人踩进了泥里,没了踪影。
  县太爷命人将尸骨小心地迁去城隍庙暂存,说等查明身份后再妥善安葬,石枕则被收进了县衙库房,好好保管起来。王二锤领了工钱,揣着沉甸甸的铜钱,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路过四牌坊时,听见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编新段子:“那苏大家的腰带上,镶着十八颗南海珠,颗颗圆润饱满,夜里都能发光。她一笑啊,能让酒楼的掌柜掷千金求她再看一眼,那风采,真是世间少有……”
  月光洒在张屠户家新起的地基上,清冷的光辉笼罩着这片土地。在某处未填实的土坑里,半片花钿在暗处闪着微弱的光,像谁没哭完的一滴泪,静静地躺在那里,见证着曾经的繁华与落寞。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鄌郚文学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