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翁
齐州儒学的西墙根,墨绿的爬山虎肆意蔓延。墙那头的兵器库,檐角的铜铃早已被岁月侵蚀成青疙瘩,风穿过时,发出如同漏风牙床般的声响。守库的老卒常说,这库房自宣德年间便矗立于此,二百多年的风雨洗礼,使得木门发胀,每次推开都需费极大的力气,那吱呀声足以惊飞半里地外的麻雀。
伪官李三麻子踹开兵器库门的瞬间,鞋跟带起的尘土中,夹杂着暗红的锈渣。他那条新换上的绸裤沾了泥污,嘴里骂骂咧咧,手中的马鞭不断抽打着满地的断枪:“都给老子砸!留着这些废铁,是想给姓朱的招魂不成?”
兵丁们的斧头落下,朽烂的枪杆如掰甘蔗般碎裂。名叫狗剩的小兵在墙角清理积灰时,铁锹“当”的一声撞上了硬物。在半尺厚的尘土之下,一个二尺来高的物件显露出来,它左膝弯曲,右膝跪地,左肘支在膝盖上,右手托着下巴,活脱脱像个满面愁容的老翁。
“这是什么鬼东西?”狗剩用袖子擦了擦物件表面,吓得手一抖。那老翁的胡须与头发雪白,根根分明,仿佛是用霜雕琢而成。它眉头紧锁成疙瘩,双眼紧闭,嘴角下撇,满脸的愁苦仿佛被定格在了脸上。摸上去又硬又凉,似一块枯木,却比木头沉重许多,指尖能抠到其皮肤纹理中的土渣。
李三麻子往那物件上啐了口唾沫,却滑溜溜地没留下任何痕迹。“晦气的东西!”他抬脚就要踹,被身旁的师爷拉住:“大人,这物件看着有些年头,说不定是件古董。”
消息传到范回春的药铺时,他正在给一位痨病患者扎针。药童刚提及“兵器库挖出个老翁”,他手中的银针便“当啷”一声掉在了药碾子上。范回春行医四十年,见过琥珀中包裹的虫,也见过千年的何首乌,却从未听闻土里会埋着这等物件。
范回春提着药箱赶到兵器库时,李三麻子正拿那老翁当作靶子练习飞刀。刀刃擦着老翁的鼻尖飞过,钉在后面的土墙里,还在微微颤抖。“李大人行行好,”范回春作揖,山羊胡不住地抖动,“这物件看着像一味奇药,借我当作药标,定能治百病。”
李三麻子本就觉得这老翁看着碍眼,便挥挥手让他抱走。范回春用蓝布裹着老翁往回走,怀里的东西沉重如石,即便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一股寒气,冻得他手心发麻。
范回春腾空了药铺柜台最显眼的位置,将老翁放置其上。他点了盏琉璃灯照着,越看越觉心惊——老翁的眼睫毛上还沾着尘土,仿佛刚哭过一般;下巴上的胡茬尖尖的,每一根的弧度都清晰可见。有一次,学徒抓药时碰了一下老翁,它的手指竟像是动了动,吓得学徒打翻了药罐。
三更天,狂风裹挟着雨点子猛砸窗户。范回春被雷声惊醒,只见窗外的乌云黑得如同泼洒的墨汁。一道闪电劈下,照亮药铺的刹那,他清楚地看到那老翁睁开了眼,眼珠灰蒙蒙的,直勾勾地盯着房梁。
“妈呀!”范回春抄起墙角的拐棍,刚要上前,又是一声惊雷。这雷声震得药铺的瓦片都在颤抖,柜台处突然亮起一片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等他揉着眼睛凑过去,柜台上已空空如也,那老翁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如同燃尽的香灰,被穿堂风一吹,便散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一早,药铺门口围满了人。范回春举着那撮灰,唾沫横飞地讲述:“它真的睁眼了!那眼神,比城隍庙的判官还要凶狠!”有个曾在兵器库当差的老卒,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突然插嘴道:“宣德年间修建库房时,有位老将军负责监工,后来战死在土木堡。我爷爷说,那老将军就爱托着下巴发愁,和这老翁一个模样。”
这话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德州城。有人说,那晚的雷声是老将军归位的号角;也有人说,是兵器库的兵器都被砸毁,老将军没了念想,才化作青烟离去。
后来,每逢雷雨夜,路过兵器库的人,总会听到里面传来忽远忽近的叹息声。守库的新卒壮着胆子进去查看,只见满地的断刀残枪在闪电下泛着冷光,墙角那片被扒开的土,始终填不平,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范回春的药铺从此多了个规矩——雷雨夜必定关窗。学徒们说,掌柜的总在梦里念叨:“那老翁的胡子,是真的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