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影
宣和三年的秋风,像是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卷着漫天沙尘,凶猛地灌进青州官署的朱漆大门。门轴在狂风中发出 “吱呀” 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陕西来的武都监正站在厅堂中央,摩挲着墙上的弓痕。那痕迹深刻而清晰,是去年他刚到任时,射穿三只衔鼠的野猫留下的。如今,箭镞依旧嵌在砖缝里,早已锈得像块暗红的血痂,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到任满一年那日,都监在正厅宴请僚属。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有些微醺,谈笑声此起彼伏。就在这时,忽听照壁后传来 “咔嗒、咔嗒” 的声响,那声音轻而细碎,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着青砖,在这喧闹的宴席上,显得格外突兀。都监眉头一皱,推开身边的人,掀帘走了过去。
只见一个青面鬼盘腿坐在照壁后的阴影里,靛蓝的面皮上凸着铜铃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头几乎抵着梁上的雕花,发髻里还缠着几缕蛛网,散发着一股霉味。
“哪来的毛贼装神弄鬼!” 都监怒喝一声,扯过墙角的铁胎弓,反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雕翎箭。弓弦嗡鸣的刹那,那鬼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锯齿似的牙,看着格外瘆人。箭没入鬼胸时,竟发出木柴断裂般的脆响,鬼却拍着肚皮喝彩:“中了!”
都监心中一惊,却也激起了好胜之心。第二箭射在鬼的额间,第三箭钉住它盘着的腿。他连射二十余箭,那鬼浑身插满箭矢,活像一尊插满香的泥塑,却依旧直挺挺地坐着,笑声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都监的虎口被弓弦勒出了红痕,火辣辣地疼,他正想换一支穿甲箭,忽闻内室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他急忙回头,只见两个尺许高的小鬼架着他老娘从屏风后走出来,老娘的裹脚布松了半截,在地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脸上满是惊恐。“娘!” 都监扔掉弓就往过冲,喉咙里的嘶吼声凄厉无比,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鸽子,鸽子扑棱棱地飞起,在天空中盘旋。他喊儿子快去搬救兵,叫仆妇赶紧去报官,可满院的人却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连廊下的狗都耷拉着舌头,眼神呆滞。
眼角的余光瞥见照壁下的阴影,都监猛地回头 —— 刚才射向鬼的箭,竟密密麻麻地插在了家人身上。儿子胸口的箭杆还在微微颤动,鲜血顺着箭杆往下流,染红了衣襟;仆妇们倒在台阶下,鬓边的银簪沾着血珠,触目惊心。鬼的笑声突然变了调,尖锐刺耳,像用瓦片刮着铁锅:“这箭法,当真是好 ——”
府帅带着仵作赶来时,官署的门槛上已积了一层黑血,散发着浓重的腥气。二十三口棺材在院里排开,漆黑的漆皮映着惨淡的日头,像二十三个沉默的惊叹号,压得人喘不过气。都监抱着老娘的尸首不肯撒手,指节深深抠进棺木的纹路里,指甲缝里都渗出血来。直到第三日要出殡,管家突然想起便室的账簿还没取,他战战兢兢地推开门,瞬间瘫倒在地上 ——
都监的老娘正坐在矮凳上纳鞋底,银针在她手中灵活地穿梭;儿子趴在桌上写功课,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仆妇们围着灶台择菜,说说笑笑,一派温馨祥和。满室的人都眼皮发沉,像是被梦魇住了似的,对外界毫无察觉。最惊人的是那些棺材,撬开盖子一看,里面哪有什么尸首,只有些生锈的簸箕、断柄的扫帚,还有一只缺了口的铜勺,勺底还沾着半块没刮净的锅巴。
搬空官署的那日,都监最后看了一眼照壁。晨光透过窗棂照进去,墙根的砖缝里渗出些暗红色的水,像血一样,顺着箭孔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有只麻雀落在曾经插过箭的梁上,啾啾叫着啄了啄木屑,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到,扑棱棱地飞走了,消失在天际。
后来青州人都说,那官署的照壁后藏着一面妖镜,能把活人的影子映成鬼,再让你亲手射穿自己的影子。府帅听说后,命人用糯米混合桐油糊住了整面墙,厚厚的涂层像是要隔绝一切。可每逢阴雨天,路过的人仍能听见里面传来弓弦的嗡鸣,还有一个粗声粗气的嗓子在喊:“中了 ——” 那声音在雨幕中回荡,让人不寒而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