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犬
青州城被围到第三个月时，连城墙砖缝里的草都被挖光了。孙中舍站在门楼后，望着巷子里啃树皮的百姓，指节把腰间的玉佩攥得发潮。他怀里揣着最后半块麦饼，是给卧病在床的老母亲留的，可饼渣早就被三个饿疯的孙子舔得干干净净。
“爹，狗在刨水沟。” 儿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孙中舍转头，见家里那只黄狗正用前爪扒着墙角的排水孔，铁锈色的泥水里，它的鼻尖蹭得通红。那孔洞原是排雨水用的，仅容孩童钻过，如今被乱砖堵了大半，只剩道巴掌宽的缝。
黄狗突然呜咽着朝他摇尾巴，叼起墙角个破布包往水窦拖。孙中舍猛地想起，城西别墅的粮仓里还囤着两石糙米，是去年秋收时特意存的。他颤抖着解开包裹，往里面塞了片写着 “速归” 的布条，又摸出块碎银 —— 这是他最后的念想，盼着有好心人能帮衬一把。
黄狗叼着布包，像道黄箭钻进孔洞。孙中舍趴在地上，透过砖缝看它在城外的乱坟岗里穿行，尾巴高高翘着，像面不屈的小旗。城墙上的叛军正用箭射城墙下的难民，有支流矢擦着狗耳朵飞过，它却连头都没回。
第一袋米回来时，黄狗的爪子被磨得血肉模糊。它从水窦里滚出来，嘴里还死死咬着个沉甸甸的布袋，糙米混着血珠从破口漏出来。孙中舍捧着布袋，忽然听见狗喉咙里发出呼噜声，低头一看，它肋下插着半支断箭，箭杆上还挂着片叛军的衣料。
“这狗通人性啊。” 邻居张老太拄着拐杖来看，见黄狗趴在灶前，任由孙中舍用烈酒洗伤口，只是偶尔抖抖耳朵。从那天起，黄狗每天黎明钻进水窦，黄昏时分拖着米袋回来。有时带回来的是糙米，有时是几捧豆子，最难得的一回，竟叼着块腊肉 —— 后来才知是别墅看门人偷偷塞的，他认出狗项圈上孙家的印记。
围城解除那天，孙中舍抱着黄狗登上城楼。叛军的尸体堆得像小山，而他家的烟囱却始终冒着烟。黄狗趴在他肩头，舌头舔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尾巴有气无力地扫着他的衣襟。
可安稳日子没过半年，黄狗突然卧在水窦边不动了。孙中舍摸它的肚皮，已经硬得像块石头，项圈上还缠着圈新换的麻绳 —— 那是他特意请鞋匠用牛皮缝的，怕磨伤它的脖子。
消息传到龙图阁学士赵师民耳中时，他正在撰写《青州平叛记》。老学士推开砚台，带着随从直奔孙家。黄狗下葬那天，他亲手在墓碑上题了 “灵犬墓” 三个篆字，笔锋里藏着股刚劲，像狗爪刨地时的执着。
后来有人说，每到月圆夜，孙府的水窦边总蹲着个黄影，尾巴扫过青砖时，会落下几粒带着体温的糙米。赵师民听说了，在碑文中添了句：“犬之忠，胜于叛臣多矣。” 这话传到朝廷，宋仁宗特意命人拓了碑文，嵌在开封府的衙门前，让往来官吏都瞧瞧 —— 有些生灵的骨头，比金石还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