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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3天前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纸魂

  纸魂
  青州城的晨雾总带着股潮湿的墨香。王秀才蹲在青石板路上,指尖捏着半张被泥水浸透的《论语》残页,像托着只受伤的蝴蝶。他粗布长衫的前襟已被泉水泡得发涨,怀里却紧紧揣着七八片从垃圾堆里抢救出来的纸角。
  “又捡破烂呐?” 卖豆浆的老张推着独轮车经过,铜吊环撞击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王秀才没抬头,只是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拭纸上模糊的 “仁” 字,“这是孔圣人的话,比金子金贵。”
  他的小院里有口半旧的樟木箱,是三十年前成亲时打的。如今箱底垫着三层细麻纸,上面码着的废纸比砖头还厚。有的纸被虫蛀得满是窟窿,他就用米汤糊上竹纤维补上;有的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蓝,他便在晴天搬到老槐树下,用狼毫蘸着清水一点点晕染,让墨迹重新显形。
  妻子在世时总说他魔怔,“咱儿子要是能中个秀才,比守着这些废纸强。” 他那时只是笑,把妻子纳鞋底用的废纸也收进箱里,“字是活的,你敬它,它就护着你。” 妻子走的那年冬天,他把箱底的纸全倒出来,在院里摆成个 “寿” 字,烧了三天三夜,说要让字灵陪着她走。
  樟木箱渐渐满了,王秀才的背也越来越驼。他在箱盖内侧刻了道浅痕,每存满一百张纸就划深一分,如今已有七道深深的刻痕,像七级通往云端的台阶。
  五十岁生辰那晚,王秀才对着空了大半的木箱发呆。案上的油灯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枯瘦的老槐树。三更梆子刚响过,窗纸突然被月光染成半透明的玉色。
  一个峨冠博带的身影从月光里走出来,玄色衣袍上绣着银丝暗纹,颔下胡须飘在风里,竟没有沾染半点尘埃。“三十年了。” 那人声音像浸在泉水里,“你捡的不是纸,是文脉。”
  王秀才想磕头,膝盖却像被钉在地上。那人抬手按在他后心,掌心温温的,像是揣着团跳动的炭火。暖流顺着脊椎往上涌,他忽然看清那人腰间的玉佩,刻着个古朴的 “孔” 字。“曾参性子敦敏,让他来给你续香火吧。”
  窗外的老槐树突然沙沙作响,树影里站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眉眼像极了画像里的曾子。王秀才刚要开口,少年已拱手作别,身影渐渐融进月光里。他惊醒时,后心的暖意仍未散去,摸出枕边的刻刀,在箱盖又添了道深痕。
  开春时,接生婆抱着个红布裹着的婴儿闯进院门,王秀才正在晒纸,手一抖,半张《孝经》落在泥里。“是个带把的!” 婆姨嗓门亮得像敲锣,“你瞧这眉眼,多周正!”
  婴儿啼哭时,王秀才正用井水清洗那张沾泥的纸。奇妙的是,哭声落处,纸上模糊的 “孝” 字突然清晰起来,墨迹黑得发亮。他抱着襁褓走到樟木箱前,婴儿的小手竟精准地抓住箱沿,咯咯笑出声来。
  “就叫曾吧。” 王秀才抚摸着孩子柔软的胎发,“字孝先。”
  王曾三岁那年,趁父亲不在家,踩着板凳爬上案台。他没碰桌上的点心,反而抓起支狼毫,蘸着清水在废纸上画圈。王秀才回来时,只见满地残纸都被画上了歪歪扭扭的 “曾” 字,最上面那张,竟用口水洇出个像模像样的 “参” 字。
  族里的老秀才闻讯赶来,捻着胡须翻看那些涂鸦,突然对着王秀才作揖:“此子定是圣贤托生。” 他指着张被虫蛀的《大学》残页,王曾画的圈恰好补全了 “修身齐家” 的缺笔。
  王曾五岁时,私塾先生教《诗经》,讲到 “关关雎鸠”,他突然指着窗外的麻雀说:“先生,它们也在唱‘窈窕淑女’呢。” 先生一愣,仔细听去,那麻雀的叫声竟真和诗句的韵律相合,引得满学堂的孩子拍手笑。还有一回,先生让背《论语》,他背到 “吾日三省吾身”,突然停下来问:“父亲捡纸算不算一省?” 先生摸着他的头说:“这是大智大勇的省察。”
  进京赶考那年,王曾背着个旧布包,里面除了笔墨纸砚,还有半块樟木箱的木屑。考前三天,贡院周围的废纸突然少了许多,考生们都说有个青州举子总在夜里捡纸,洗干净了送给买不起纸的穷书生。
  有个山西来的考生,盘缠被偷,正对着空墨盒掉泪,王曾把一摞修补好的纸递给他,还送了半锭墨。那考生后来考中进士,总对人说:“王状元的纸,比金箔还金贵。”
  发榜那日,王秀才正在院里晒纸,忽然听见街面传来马蹄声。报子勒马时溅起的泥水弄脏了刚晒好的纸,他正要发作,却见红绸上写着 “状元王曾” 四个金字。“老爷!您儿子中状元啦!”
  王曾穿着官服回乡那天,青州城的百姓挤在街两边。他没乘八抬大轿,而是步行走到老院,跪在樟木箱前磕了三个头。“爹,您看。” 他解开衣襟,贴身藏着的不是玉佩,而是片被浆得发硬的废纸,正是当年王曾抓过的那张《孝经》残页。
  后来王曾官至中书侍郎,案头总摆着只紫檀木匣,里面盛着七道刻痕的樟木箱碎片。有回皇帝问他:“爱卿家风甚严,有何秘诀?” 他从匣里取出片泛黄的纸,上面是父亲用米汤补的虫洞,“臣父说,字里藏着天地良心。”
  夜深人静时,王曾常对着那片纸出神。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纸上,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父亲蹲在青石板路上,指尖的纸角在晨雾里轻轻颤动,像只即将展翅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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