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上月光
益都郊外,夜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马伯初的茅屋上。檐角的蛛网挂着水珠,在微弱的天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马伯初已在乡闱考了五回,案头的笔墨磨秃了几十支,砚台里的墨渍结了又融,融了又结,功名却像檐角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清冷地悬在半空。
这夜暴雨倾盆,雨点砸在窗纸上“啪啪”作响,像无数只手指在急促叩门。混着远处稻田的蛙鸣,“呱呱”声此起彼伏,倒让这孤寂的茅屋添了些生气。马伯初正对着油灯批注《论语》,指尖划过“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在泛黄的书页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忽然,屋后传来“窸窣”声。不是鼠患那种细碎的抓挠,倒像是铁锹刨土的动静,“咔哧、咔哧”,带着泥土被翻动的沉闷。他心里一紧,握着书卷的手沁出细汗——这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莫非是盗贼?
响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卧室的后墙根。“轰隆”一声轻响,墙角的泥土簌簌落下,在地上积起小小的土堆。一个黑影从破洞里钻了进来,带着满身的泥水和寒气,像块刚从河里捞出来的石头。那人穿着件破烂的营卒号服,袖口和裤脚都磨烂了,露出的脚踝冻得发青。手里攥着把生锈的短刀,刀身上还沾着泥点,见了马伯初,竟吓得往后缩了缩,刀“哐当”掉在地上,在泥地上砸出个小坑。
“冒这么大的雨挖洞进来,”马伯初放下书卷,声音平静得像没起波澜的水,目光落在那人冻得发紫的嘴唇上,“你定是有难处吧。”案头的油灯照在他脸上,映出沟壑般的皱纹,那是五度落榜刻下的印记。
营卒扑通跪了下来,额头磕在泥地上,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他的头发像团乱草,水珠顺着发梢滴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先生救命!我赌钱输光了军饷,回营就要被军尉打死,才……才敢来偷您的东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背的号服被雨水泡得发涨,紧紧贴在身上,能清晰看见嶙峋的骨头,像秋日里干枯的树枝。
马伯初叹了口气,那声叹息混着雨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他起身从床底拖出个木箱,木箱的边角已被虫蛀得有些残破,铜锁上锈迹斑斑。钥匙挂在他贴身的汗巾上,那汗巾洗得发白,边缘都起了毛。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两匹绢,一匹月白,一匹天青,是他去年替人抄书攒下的,指尖磨出的厚茧还能想起那时的酸痛。本想留着做件新袍子赴考,此刻却被他毫不犹豫地取了出来。
“这两匹绢你拿去,”他把绢递过去,绢角沾了他手上的墨渍,像不小心落上去的星子,“换了钱还上赌债,好好回营当差,别再走歪路。”指尖触到营卒冰凉的手,那手上满是冻疮和裂口,像老树皮一样粗糙。
营卒捧着绢,那绢料滑腻温润,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与他身上的泥水味格格不入。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砸在绢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磕出了血印,转身从破洞钻出去,转眼就消失在雨幕里,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被雨水填满。马伯初看着那堆散落的泥土,没叫人来修墙,只是找了块木板暂且挡着,木板上还留着去年冬天冻裂的纹路。
过了几日,他去镇上买笔墨,听见茶馆里的人闲聊,说城郊营里有个卒子,拿着两匹绢去见军尉,说是在路边捡来的,求军尉从轻发落。军尉见他态度诚恳,又念在是初犯,竟真的没治罪,只打了二十军棍了事。马伯初听了,只是笑笑,端起面前的粗瓷茶碗,呷了口苦涩的茶水,继续埋头读书。案头的《论语》又添了不少批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像他心里从未熄灭的火苗。
秋闱将近,马伯初收拾行囊准备动身。包袱里的旧袍子打了好几块补丁,是妻子在世时缝补的,针脚细密。夜里看书时,油灯的火苗突然晃了晃,灯芯爆出个小小的火星,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灯影里——竟是那夜的营卒。只是他此刻面色青白,身上的号服干干爽爽,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寒意,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先生别怕。”营卒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风吹过窗纸,带着些微的颤音,“我上月在操练时坠马死了,感念您赠绢之恩,一直没敢忘。”他从怀里掏出张纸,纸上的字迹潦草却有力,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这是秋闱的试题,先生记熟了,定能高中。”
马伯初刚要伸手去接,那纸却像烟一样化了,袅袅升起,消散在空气中。可试题却清清楚楚印在他脑子里,每个字都像刻上去一般。他惊得说不出话,营卒已躬身行了一礼,那礼数竟比初见时规整了许多:“殿试时,我再为先生引路。”说完,身影渐渐淡了,像被风吹散的雾,油灯的火苗又恢复了平稳,静静地照着案头的书卷。
秋闱开考,试题竟与营卒所说分毫不差。马伯初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不是紧张,而是激动。笔走龙蛇,墨迹在纸上流淌,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指引着他。果然名列前茅,放榜那日,他挤在人群里,看见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周围的喧嚣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跳声,像那年雨夜的鼓声。
到了礼部考试,营卒又在灯下现身,这次他带来的是策论的要点,条理清晰,字字珠玑。马伯初一一记下,笔下如有神助。放榜时,“马伯初”三个字烫金一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成了这一科的进士,多年的寒窗苦读终于有了回报。
赴任前,营卒最后一次出现,站在月光里,月光透过他的身影,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光斑。他说:“先生会去益都当县尉,那里有我相熟的弟兄,定能护您周全。”马伯初想问些什么,他却已化作一缕青烟,融入月色之中。
马伯初到益都县尉任上不足三月,就接到报案:某村的树林里聚集了一群盗贼,昼伏夜出,抢了不少过路客商,百姓们人心惶惶。他点齐三十名衙役,准备前去抓捕。出发前夜,他梦见营卒对他说:“明日午时,您带一个厅吏先行,盗贼都在林中空地睡觉,一抓一个准。”那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次日午时,日头正烈,晒得地面发烫,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晒焦的味道。马伯初让大部队随后跟上,自己带着个精明的厅吏,快马加鞭赶到树林。果然如梦中所说,十几个盗贼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怀里还揣着抢来的财物,金银珠宝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他们睡得正香,鼾声此起彼伏。
他让厅吏守住路口,自己抽出腰间的刀大喝一声,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盗贼们惊醒过来,刚要反抗,就见周围突然刮起阵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吹得他们睁不开眼。等风停了,个个都像被捆住似的,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脸上满是惊恐。
衙役们赶到时,见盗贼已束手就擒,都惊得合不拢嘴,纷纷称赞马伯初料事如神。马伯初看着空荡荡的四周,仿佛听见营卒在耳边轻笑:“先生,我履约了。”那笑声里带着释然,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心事。
后来,马伯初在益都任上清廉正直,断了不少冤案,百姓们都称他“马青天”。有人说他运气好,逢考必中,遇贼必擒;也有人说,是他当年那点善念,换来了这桩桩件件的顺遂。只有马伯初知道,每个雨夜,那堵曾被挖破的墙根下,总会有阵微风拂过,带着些许暖意,像是有人在悄悄问候。
他常对着那堵修好的墙出神,墙上的青砖缝里长出了几株青苔,在雨水的滋润下绿油油的。这世间的恩情,从来不分阴阳。一匹绢的温暖,能穿透生死的界限;一次善意的宽容,或许就能在冥冥之中,为自己铺就一条光明大道。就像益都的月光,既照着寒窗苦读的书生,也照着心怀感恩的魂魄,清辉遍洒,从未有过偏颇。
有时他会取出那方砚台,磨上一砚新墨,在灯下写字。墨香里仿佛还能闻到那两匹绢的气息,还有那个雨夜,泥土与雨水混合的味道。绢上的月光,早已化作他心中的光,照亮着他为官的每一步路,从未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