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怪
青州益都北郭的荒地,常年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气息。野草长得比人高,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语。这里原是片乱葬岗,裸露的棺材板在草丛里若隐若现,白骨偶尔从土里探出头来,被月光照得惨白。富商王德柔偏看中了这块地,拿着罗盘在荒地里转了三天,拍着大腿说这里“藏风聚气,是块宝地”。他花了三年功夫,硬生生盖起一座三进三出的新宅院。青砖黛瓦在荒地里格外扎眼,雕梁画栋上的金漆闪着光,连门前的石狮子都请名师凿了云纹,可谁也没想到,这宅院刚建成,就成了益都城里最大的怪事发源地。
搬家那天,王德柔请了戏班来热闹。锣鼓声刚响,西厢房突然冒出股黑烟。那烟不是灶膛里的烟火,黑得发绿,裹着股腥气,像陈年的鱼虾烂在了泥里,直往人鼻子里钻。有个小厮好奇地凑过去看,当场吓得瘫在地上,裤脚湿了一片——烟里竟有个影子在晃,瞧着是人的身形,脑袋却像只大鸟,尖嘴啄着虚空,翅膀似的胳膊扑腾着,转眼就没了踪影。戏班的锣鼓声戛然而止,伶人们脸上的油彩都吓得褪了色。
打那以后,新宅就没安生过。大白天的,院里会突然腾起团团烟气,浓得化不开,人影在烟里一闪而过。仔细看去,都是鸟嘴兽爪的模样,有的蹲在房梁上拍翅膀,羽毛簌簌往下掉;有的在庭院里蹦跳,爪子踩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串带腥气的湿痕。它们动作放肆得很,仿佛这宅院是它们的地盘。王德柔请了三位有名的道术者,摆法坛、画符咒、念咒语,折腾了半个月。符咒贴在墙上,第二天准被撕得粉碎,碎纸像黑蝴蝶似的飘满庭院;法坛上的法器还会自己挪地方,铜铃半夜叮当作响,桃木剑插在香炉里,道士们吓得连夜收拾行李,说这宅子的邪祟“道行太深,管不了”,连定金都没敢要。
消息传到狗屠范五耳朵里时,他正蹲在肉铺前磨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把块猪骨头剁得粉碎。这范五是益都出了名的凶悍,满脸络腮胡,根根像钢针,胳膊比常人的大腿粗,青筋暴起。杀狗时从不眨眼,据说曾赤手空拳打死过闯进城里的野猪,那野猪的獠牙都没能在他胳膊上留下伤痕。有人跟他打趣:“范屠户,王老爷家的妖怪你敢去试试不?”范五“嗤”地笑了,把刀往砧板上一拍,震得旁边的肉案子嗡嗡响:“什么妖怪,我看是欠砍!”
他真就提着把杀猪刀找上门,刀上还沾着没擦净的血污。对王德柔说:“给我两斤酒,三斤肉,再弄只整鸡,我今晚替你除怪。”王德柔正愁没人敢来,连忙让人备了好酒好菜。范五也不客气,坐在堂屋里大快朵颐,酒喝得酣畅,喉咙里发出呼噜声,肉啃得满嘴流油,鸡骨头扔了一地,直吃到月上中天,才抹了抹嘴,打了个饱嗝,提着刀往西厢房走去,临走时丢下句话:“谁也别来添乱。”
夜深得像口井,新宅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窗棂的“呜呜”声,像女人在哭。范五靠在西厢房的柱子上,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杀猪刀磨得发亮,映着他脸上的胡茬。三更刚过,脚下的地面突然“咯吱”响了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土里拱。他屏住呼吸,握紧刀,指节泛白。就见西厢房的墙角下,泥土簌簌地往下掉,一个矮胖的影子从地里冒了出来——
那东西顶多三尺高,脖子缩在肩膀里,像只没脖子的乌龟,穿件红得刺眼的短衫,布料看着怪眼熟,像是谁家祭祀烧的纸衣。肚子圆滚滚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揣了个西瓜。它手里没拿东西,却对着月亮拍起了手,“啪、啪、啪”,声音又脆又响,还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咿咿呀呀的,像小孩在哭。边哼边在庭院里转圈跳舞,红衫在月光下晃来晃去,像团跳动的火苗。
范五看得火起,大喝一声:“哪里来的怪物!”声音震得窗纸都颤了颤。举着刀就冲了过去。那红衫怪吓了一跳,也不跑,反倒跳得更欢了,只是转身往东南角落溜。范五在后面紧追,脚步“咚咚”响,眼看就要追上,红衫怪突然往地上一钻,“噗”地没了影,地上只留下个碗口大的土坑,坑里还冒着丝丝凉气。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范五往坑里啐了口唾沫,唾沫在坑里打了个转。他在旁边插了根杀猪刀做记号,刀把朝上,像根不屈的标杆,倒头就在廊下睡了,鼾声比庙里的钟声还响。
第二天一早,王德柔带着家丁赶来,见范五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油光,院里没什么异样,心里正犯嘀咕,就见范五打了个哈欠爬起来,伸个懒腰,骨头节“咔咔”响,指着插刀的地方说:“挖。”家丁们拿着锄头铁锹往下挖,刚挖了两尺深,就听见“哐当”一声,锄头碰到了硬东西,火星都溅了起来。范五让他们小心点,自己蹲下去扒开泥土,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泥,赫然露出只磨盘大的枯螃蟹——壳是青黑色的,硬得像石头,八条腿蜷着,上面的绒毛都成了灰,眼睛的地方是空的,黑洞洞的,看着干巴巴的,却还带着股说不出的腥气,像烂在泥里的鱼。
“就是这东西作祟。”范五拎起螃蟹的一条腿,那腿硬得像铁,他像拖死狗似的把它拖到河边,“扑通”一声扔进水里。那枯螃蟹刚沾到水,就见壳上冒出些气泡,密密麻麻的,转眼就沉了底,再也没浮上来,河面上只留下一圈圈涟漪,很快就散了。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王德柔的新宅再也没闹过怪。烟气散了,鸟面人影不见了,连夜里的风声都变得清爽起来,带着河边的水汽。有人说,那枯螃蟹是乱葬岗里的精怪,吸收了多年的尸气,被王德柔盖房子惊动了;也有人说,范五的煞气太重,常年跟血腥打交道,身上的阳气能克邪祟,连妖怪都怕他。王德柔特地给范五送了百两银子,用红布包着,沉甸甸的。范五却只拿了十两,说:“我是为了那顿酒肉,不是为了钱。”剩下的银子,他让王德柔分给了城里的乞丐。
这宅院后来成了益都的好去处,王德柔在里面做起了绸缎生意,财源广进。只是没人敢在东南角落种树,据说那里的土总比别处湿些,下雨时还会冒出些细小的气泡,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里吐气。而范五的名声更响了,有人说他连妖怪都能杀,更别说杀猪宰狗,肉铺的生意比以前好了十倍,每天都排着长队,人们都说吃了他卖的肉,能壮胆。
范五依旧每天蹲在肉铺前磨刀,只是偶尔,他会望着北郭的方向,端起酒碗喝一口,想起那只枯螃蟹,嘴角露出一丝别人看不懂的笑。风从肉铺前吹过,带着肉香和酒香,吹散了那些关于鬼怪的传说,却吹不散那段发生在新宅里的离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