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
朱梁年间的海,总带着股说不清的诡谲。浪涛翻涌时,能卷上来些不属于人间的东西——半片绣着古怪符文的绸缎,或是块刻着陌生年号的青铜镜。渔民们见了,总会啐口唾沫,划着船绕得远远的,说那是海里的“东西”在向人间招手。
青州有个常年往来于渤海与黄海之间的客人,姓周,人们都叫他周客。他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是被海风和渔网磨出来的。这年秋汛刚过,他载着一船丝绸打算去新罗换些明珠,那些丝绸是江南新出的云锦,绣着缠枝莲,在船舱里堆得像座小山。船刚出胶州湾,天就变了脸。
先是乌云像被墨染过似的压下来,黑得发沉,仿佛随时会砸在海面上。接着狂风就撕开了海面,巨浪如墙般砸向船身,“哐当”一声巨响,桅杆“咔嚓”断成两截,木屑混着海水飞溅。周客死死抱住船舷,指节都抠进了木头里,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全是风声与木船碎裂的脆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撕扯他的耳朵。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细软的沙滩上,沙子白得像盐,船师正跪在旁边呕吐,吐出的水里混着血丝,脸色惨白。
“这是哪儿?”周客的嗓子干得冒烟,每说一个字都像有砂纸在摩擦喉咙。船师抬起头,眼神涣散,手指着远处一道模糊的城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怕不是……鬼域。”
那两个字像块冰,瞬间塞进周客的后颈窝,冻得他一哆嗦。他在海上漂了三十年,听老渔民说过无数次“鬼域”的传说——那是大海深处的异域,凡人误入,十有八九回不来。可眼下,那城郭分明就在眼前,青灰色的城墙在铅灰色的薄雾里若隐若现,像幅洇了水的水墨画,连轮廓都在慢慢晕开。城门口的“人”影更是虚浮得很,风一吹就晃悠,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成烟。天光是凝滞的,既不像清晨也不像黄昏,灰蒙蒙地罩在头顶,连太阳的位置都辨不清。四周静得可怕,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却又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闷沉沉的,像敲在空心的棺材板上,让人心里发堵。
两人互相搀扶着往城里走,脚下的沙滩软得蹊跷,每走一步都像要陷进泥沼里,拔出来时却听不到沙粒滚落的声响,只有种黏糊糊的阻力,像踩在刚熬好的麦芽糖里。越靠近城郭,越觉得周遭的气息不对劲:风里没有人间的烟火气,反而带着股淡淡的檀香。那香气不像寺庙里的醇厚,倒像是烧尽的香灰混着腐叶在潮湿空气里散出的余味,吸进肺里,凉丝丝地带着股腥甜,像是陈年的胭脂混了坟土的味道,让人胃里一阵翻搅。
街上的“行人”穿着宽袍大袖,有穿晋时襦裙的女子,裙摆上绣着早已失传的缠枝纹,针脚细密却透着股死气;也有戴唐式幞头的男子,帽翅歪歪扭扭地耷拉着,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弯的。他们步态轻飘飘的,脚底板几乎不沾地,离地半寸处拖着淡淡的影子,像水面上的油花,随着动作缓缓晃动。见了周客和船师这两个衣衫褴褛、满身鱼腥的生人,也不惊讶,只是眼神空茫地掠过,眼珠像是蒙着层磨花的玻璃,看不见半分神采,像是看两截会动的木头。周客偷偷拽了拽船师的衣角,发现对方的手凉得像块冰,自己的掌心却沁出冷汗,一热一冷撞在一起,竟生出些发麻的刺痛,连空气都比别处滞重,吸进喉咙里像吞了口细沙,硌得生疼。
走到城门下,更觉阴森。城墙的砖石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层层叠叠,却湿冷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摸一把能沾起层滑腻的黏液,甩都甩不掉。两个“卫兵”拄着长戟守着,戟杆上的红缨落满灰,硬邦邦地粘在一处,却一丝不动,像是画上去的装饰。周客壮着胆子想问问路,刚要开口,就见那卫兵缓缓转过头——脸是青白色的,像泡久了的豆腐,微微发涨;眼珠像是蒙着层白翳,浑浊不清;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毫无血色。半晌才吐出两个字:“进……去……”声音干涩得像用瓦片刮石头,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城门洞里打着转,散开来时带着股土腥气,像是从地底下翻出来的。
城里的景象,竟与中原的州县一般无二,却处处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青石板路铺得整整齐齐,缝隙里长着些灰黑色的草,却不见根须,像是直接粘在石头上,拔都拔不动。路面总像刚下过雨般湿漉漉的,踩上去没有“踏踏”的实响,反倒像踩在棉花上发虚,脚下的影子也跟着发飘,忽长忽短,和自己的动作总差着半拍,像是个笨拙的模仿者。田埂上有“农夫”在插秧,弯腰的动作慢得像被拉慢的皮影戏,脊梁骨弯成个僵硬的弧度,半天都不动一下,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凝固了。那秧苗插进水里,竟不起半点涟漪,苗尖垂在水面上,连丝波纹都荡不开。水色是死灰的,映不出天空,倒像是一大块凝固的墨汁,深不见底。周客绕到田边细看,见那“农夫”的手指是半透明的,能隐约看见掌后的泥土,指甲缝里塞满了灰,却不见半点泥土的腥气,凑近了闻,只有股淡淡的霉味。
街角有间酒肆,幌子上写着“醉仙楼”三个隶字,墨迹淡得快要融进木头里,边缘处却又泛着诡异的暗红,像干涸的血,看着触目惊心。幌子在风里僵着不动,活像幅贴上去的画,连布料的褶皱都纹丝不变,没有丝毫飘动的迹象。门内传来“叮叮当当”的碰杯声,还有人在放声大笑,可那笑声像是隔着层厚厚的水,模糊又飘忽。仔细听去,每个音节都一模一样,连高低起伏都分毫不差,像是架坏了的编钟在重复敲同一个音。笑得久了,竟生出种牙酸的尖锐,刺得人耳膜发疼,只想捂住耳朵躲开。
周客路过一户人家,院墙是夯土的,却硬得像石头,用手敲敲,发出空洞的“咚咚”声。墙头上的茅草枯黄得发脆,却吹不散,仿佛被钉在了那里。窗台上摆着只青瓷碗,碗沿缺了个口,里面盛着的“米饭”白得发灰,颗粒分明却毫无光泽,像是用石膏做的。凑近了闻,半点米香也没有,只有股陈腐的土腥气,像是掘开了陈年的坟茔,让人忍不住后退几步。他忍不住伸手想去碰,指尖刚要碰到碗沿,屋里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门轴转动的声音尖得刺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玻璃,听得人头皮发麻。一个老妪“飘”了出来,发髻上插着支银簪,簪头的花纹却是前朝的样式,氧化得发黑,失去了金属的光泽。她的脸皱得像颗干枣,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看不见眼珠,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深不见底。她看也没看周客,径直走到井边打水,木桶放进井里,提上来时竟是空的,可她仍端着桶往屋里走,裙摆扫过门槛,没带起半点灰尘,反而在地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湿痕,很快又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走到城中心时,一座宫殿突兀地立在眼前。朱红的柱子,琉璃的瓦,与洛阳城里的节度使府竟有七分相似,只是那红色红得发暗,像陈年的血痂在潮湿的空气里发了霉,透着股死气;琉璃瓦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也毫无亮色,蒙着层洗不掉的灰,像死人的指甲盖,毫无生气。宫殿周围的树木都是黑绿色的,叶子硬得像铁皮,枝条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却不见飞鸟栖息,连虫子爬过的痕迹都没有,透着股说不出的死寂。宫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丝竹之声,笛音清得发飘,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在风里打转,随时会消失;琵琶声软得像棉絮,却又带着股说不出的凄厉,像是女子在暗处哭泣。还有人在举杯劝饮,说笑声隔着门缝渗出来,黏黏糊糊的,像痰盂里的浓痰,让人心里发堵,只想远离。
周客按捺不住好奇,拉着船师悄悄溜到廊下,扒着窗缝往里看——
殿内的光线昏暗得很,只有几盏青绿色的宫灯悬在梁上,火苗窜得笔直,却照不亮太远的地方,墙角总蹲着一团化不开的黑影,让人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殿上摆着几十张案几,案几是乌木做的,黑得发亮,却没有木头的纹理,摸上去凉得像冰,还带着股铁锈味,让人不敢久碰。坐着的“人”衣饰华贵,头戴的进贤冠上插着貂尾,毛色却发灰发硬,像是被虫蛀过,失去了原有的柔软;腰间的玉带镶着翡翠,那绿色却妖异得很,透着股邪气,不像天然翡翠该有的色泽。他们的衣料看着又厚又沉,绣着繁复的云纹,却偏偏被风(如果那能算风的话)吹得飘起来,像悬在空中的绸缎,下摆处空荡荡的,看不见腿脚,仿佛只有上半身漂浮在那里。主位上的“国王”面白无须,皮肤透着种玉石般的冷光,却像冻住的湖面,没有半点生气。他正端着一只玉杯沉吟,杯沿沾着的酒液像凝固了似的,迟迟不往下滴,那酒是黑红色的,像稀释的血,在杯里微微晃动。旁边的侍女斟酒时,衣袖拂过案几,竟没带起半点灰尘,连案上的烛火都纹丝不动,火苗是青绿色的,照着满殿的人影,地上却没有一道影子,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陪宴的几十个人谈笑风生,有人拍着桌子大笑,有人低头私语,可周客仔细一听,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倒像是戏文里的假声,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在殿里打着转,却穿不透那层薄薄的窗纸,反而撞在墙上,碎成一片更细碎的呜咽,听得人心里发毛。
“快走!”船师突然拽了他一把,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周客这才发现他嘴唇都在抖,脸色比纸还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刚缩回脑袋,就见殿内的丝竹声戛然而止,像被人用刀斩断了似的,寂静像潮水般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国王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青白色的脸瞬间变得青紫,嘴角溢出一丝黑血,滴在玉杯里,竟像墨汁似的晕开,在酒液里凝成扭曲的图案,看着十分不祥。满殿的“人”都僵住了,动作停在刚才的瞬间,像是被冻住的蜡像,连眼珠都不转一下,整个大殿像一幅静止的诡异画卷。一个穿着黑袍的巫师匆匆走进来,黑袍拖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布料像是用烟雾织成的,边缘处总在微微晃动,看不真切。他手里握着根龟甲,甲纹里积着灰,却又泛着油光,像是经常被人摩挲,包浆厚重。他掏出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在龟甲上,白烟冒出来,带着股焦糊味,却散不开,就在他掌心打着旋,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那烟雾是灰黑色的,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不敢多看。
“有阳人入境,”巫师的声音尖细如哨,刺破了殿内的死寂,“冲撞了王气,需速送归。”
周客和船师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却被两个“侍卫”拦住。那侍卫穿着明光铠,铠甲上的花纹锈迹斑斑,像是沉在水底泡了百年,甲片缝隙里还嵌着些灰白色的淤泥。他们的手轻飘飘地搭在周客和船师肩上,看似没用力,力道却大得惊人,像被两块冰铁钳住,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冻得人牙关打颤,说不出话来。“国王有请。”侍卫的声音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还混着点腐烂的味道,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让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两人被带进殿内时,国王已经缓过神来,只是脸色依旧难看,像块蒙了霜的玉,透着股死气。案几上不知何时多出两副碗筷,碗是白瓷的,却白得发贼,釉色亮得刺眼,里面盛着的“菜肴”色泽鲜亮,红烧鱼的油光闪闪发亮,油花却凝固在表面,没有丝毫流动;翠绿的青菜上还挂着水珠,那水珠却像玻璃珠似的一动不动,透着股虚假。可凑近了看,那鱼眼是浑浊的,没有半点生气,青菜的叶子硬得像纸,边缘处发脆,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远客受惊了,”国王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上,却带着股穿透力,直往人骨头缝里钻,“且用些薄宴,我送你们回去。”
周客哪里敢动筷子,只是低着头谢恩,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一位“大臣”正夹起一块肉,那肉明明被筷子戳穿了,却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肉色红得像生血,看着就让人反胃。船师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膝盖不停打颤,差点跪在地上,手不小心碰到案几,那乌木案几竟凉得像块冰,冻得他猛地缩回手,指尖上留下一道青白的印子,半天都没消去。
宴席草草结束,侍卫引着他们出宫,不知何时,门外竟拴着两匹白马。那马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毛色亮得像涂了层釉,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睫毛长得出奇,垂下来像挂着层霜,见了他们,只是甩了甩尾巴,没有半点声息,连马蹄踏在地上的“嘚嘚”声都没有,安静得诡异。周客摸了摸马背,触感光滑却冰冷,像摸着块上好的白玉,却没有活物的温度,连心跳的震动都感觉不到,仿佛只是一尊精致的玉雕。
“骑上它,到岸边自会开船。”巫师站在宫门口,黑袍在风里猎猎作响,却吹不动他额前的一缕头发,那头发灰扑扑的,像蛛网似的粘在额头上,透着股阴森。周客和船师不敢多言,翻身上马。白马跑得极快,四蹄踏在地上,没有半点声响,仿佛在腾云驾雾,两边的房屋、树木都像画一样往后退,却看不清具体的模样,只有些模糊的色块在晃动,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盘。周客只觉得耳边的风都是冷的,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却吹不起他额前的乱发,连衣襟都纹丝不动,那风像是假的,只是让人心里发寒,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等他们冲到岸边时,果然看见那艘破损的船正泊在水里,断了的桅杆不知何时接好了,帆布崭新得像是刚从店里买的,白得刺眼,甚至船舱里还备好了淡水和干粮,水壶里的水满得快要溢出来,晃一晃,能听见水声清脆,真实悦耳;饼子是温热的,带着股淡淡的麦香——这是他们进了这鬼地方后,第一次闻到人间的味道,真实得让人心头发酸,眼眶都有些湿润。两人连滚带爬地上了船,回头再看那城郭,发现它已被一层厚厚的白雾裹住,雾是灰白色的,浓得像化不开的粥,带着股刺骨的寒意,连城墙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刚才还能隐约听见的丝竹声,也被雾吞得干干净净,四周只剩下海浪声,却又变得清晰起来,带着咸湿的生气,不再是那种沉闷的、敲在棺材板上的声音。
船刚驶出不远,周客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望去——海面上空荡荡的,只有几只海鸥在盘旋,发出“嘎嘎”的叫声,尖锐而真实,哪里还有半分“鬼域”的踪迹?只有船师手腕上,还留着一圈淡淡的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攥过似的,碰一下,冰凉刺骨,好几天都褪不去,仿佛在证明那段诡异的经历并非幻觉。
周客站在船头,望着茫茫大海,心里五味杂陈。他在海上漂泊了三十年,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可这趟鬼域之行,却像块冰砣子,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冷得他直打颤。船师蜷缩在船舱角落,双手抱着膝盖,眼神发直,嘴里反复念叨着:“太吓人了……太吓人了……”周客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入手一片冰凉,像是拍在块冻透的石头上。
“别想了,”周客的声音有些沙哑,“咱们活着出来了,这就比什么都强。”话虽如此,他自己却忍不住回头望,海面上除了翻涌的浪花,什么都没有,可那座青灰色的城郭、那些虚浮的人影,却像刻在了脑子里,挥之不去。
船行得很稳,帆布被海风鼓得满满的,发出“哗哗”的声响,真实而有力。周客走进船舱,拿起水壶喝了口淡水,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带着股清冽的甘甜,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他摸了摸船舱里的丝绸,触手光滑柔软,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这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真的回到了人间。
不知漂了多久,远处终于出现了陆地的影子,那是新罗的海岸线。岸边的渔民看见他们的船,挥手示意,声音远远传来,带着烟火气的喧闹。周客和船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眼眶竟有些发热。
交易进行得很顺利,那些云锦在新罗很受欢迎,换回来的明珠圆润饱满,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可周客看着这些明珠,却总觉得不如记忆里鬼域宫殿里的琉璃瓦刺眼,也没有那里的玉杯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船师在新罗买了些当地的特产,却吃得索然无味,总觉得嘴里还残留着鬼域里那股陈腐的土腥气。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很少说话。周客常常坐在船头,望着茫茫大海发呆,手里摩挲着一颗明珠,脑子里却在回想鬼域里的种种景象:穿晋时襦裙的女子、戴唐式幞头的男子、打水的老妪、宫殿里的国王……那些身影虚浮却又异常清晰,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
船快到青州时,周客突然发现,船师手腕上的青痕淡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凉刺骨,只是摸着还有点凉意。他松了口气,仿佛那青痕是鬼域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记,它的消退,意味着他们真的彻底摆脱了那个地方。
回到青州,周客把换来的明珠卖掉,换了些银钱,给家里添置了些东西,还买了几亩良田,打算以后少出海,多陪陪家人。街坊邻居听说他回来了,都来探望,问他这次出海的经历。周客犹豫了很久,还是把鬼域的事说了出来,可大家听了,都只当是他在海上遇险,产生了幻觉,笑着说:“周客,你怕是被风浪打糊涂了,哪有什么鬼域啊。”
周客也不辩解,只是笑了笑。他知道,这种离奇的经历,说出来也没人信。可他自己清楚,那不是幻觉。夜里睡觉,他常常会梦见那座青灰色的城郭,梦见那些虚浮的人影,惊醒时,浑身都是冷汗,心口还在砰砰直跳。
船师没过多久就离开了青州,据说回了老家,再也没出过海。有人说,他是被吓破了胆,不敢再跟大海打交道了。周客偶尔会想起他,想起他手腕上那圈淡淡的青痕,不知道那痕迹最后有没有完全消失。
几年后,周客的儿子长大了,也想跟着他出海。周客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答应了。只是每次出海前,他都会给儿子讲起鬼域的故事,虽然儿子也只当是个离奇的传说,可周客还是反复叮嘱:“在海上,遇到奇怪的地方,千万别乱闯,有些东西,比风浪更可怕。”
周客渐渐老了,出海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常常坐在家门口,望着大海的方向,手里拄着根拐杖,那拐杖是用船上的旧木头做的,上面还留着海浪冲刷的痕迹。阳光照在他脸上,暖洋洋的,带着人间的烟火气。他偶尔会想起鬼域里那凝滞的天光,想起那里没有烟火气的风,心里就会涌起一阵庆幸。
他知道,那段鬼域之行,会成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记忆。它像一个警示,提醒着他,大海的深处,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有些秘密,最好永远不要被揭开。而那片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或许还沉睡着那座青灰色的城郭,等待着下一个误入的“客人”。
海风吹过,带着咸湿的气息,拂动着周客花白的头发。他笑了笑,站起身,慢慢往屋里走。屋里传来妻子做饭的香味,那是人间最真实的味道,比鬼域里的檀香好闻多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个有阳光、有烟火、有温暖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