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龟记
登州海边的礁石丛,像被老天爷撒了把碎玉,在浪涛里闪闪烁烁。而在这片碎玉中央,卧着只比三艘渔船并排还大的石龟。背甲上的纹路深得能塞进半只脚,缝隙里嵌着历朝历代的贝壳——最里头那枚带着青铜绿锈的,据说是徐福东渡时,船舷碰撞礁石掉落的,如今壳上还留着道月牙形的豁口,潮涨时会咕嘟咕嘟冒气泡,像是在诉说远航的故事。
渔户们世代相传,这石龟是鲁班爷的手笔。当年他带着徒弟们在登州湾赶工期,用昆吾山的赤铁凿了七七四十九天,铁凿子磨秃了九把,最后一把化作了蓬莱岛的灯塔,至今夜里还亮着青幽幽的光,把石龟的影子投在浪涛里,忽明忽暗的,像只真正的巨龟在水里游动。
立夏那天的清晨,海雾还没散,张胡子就拄着枣木拐杖往礁石丛挪。他耳背,却能听见石龟打喷嚏的声音——那声音闷得像打雷,喷出的水雾里裹着指甲盖大的银鱼,落在船上能活三天三夜。去年有个从福建来的船主,带着一船瓷器想闯海,偏不信这邪,非要在潮头撒网。结果亲眼看见石龟慢吞吞地往海里挪,每动一下,背甲掀起的浪头就有半人高,把他的青花船掀得像片柳叶。等潮水退去,礁石上只剩三道犁沟似的划痕,那船主趴在沙滩上吐海水,说看见龟眼里滚出两颗拳头大的珍珠,掉在海里就化作了两头白鲸,喷出的水柱里还挂着他船上的青花瓷片。
石龟入海的奇景,整个登州湾只有张胡子见过全貌。他总爱在晒网的时候讲起:每年夏天,海水漫过龟甲第一道纹路时,石龟就会往下沉半尺,背甲上的青苔开始发绿光,像撒了层萤火虫,把周围的海水都染成碧绿色。到夏至那天,整个龟身都没进海里,只留个龟头在浪尖上,远远望去像座会移动的小岛。海鸟们早早就来占地方,在龟头上筑巢,孵出的雏鸟翅膀上都带着青色的斑点,飞起来像一群会飞的翡翠。
有年他夜里赶海,提着马灯往礁石深处走,突然看见石龟背上坐着个穿蓝布衫的少年。那少年正用海螺壳刮龟甲上的海藻,刮下来的碎屑在水里打了个转,就变成了银色的鱼,围着马灯转圈圈。少年的脚边堆着堆海螺壳,每个壳里都藏着个小小的月亮,用手指一碰,就化成水顺着壳缝流走。“那是鲁班爷的魂灵在给龟洗澡呢。”张胡子磕着烟袋锅,烟杆在龟甲上敲出“笃笃”的声响,震得缝隙里的小螃蟹都横着爬出来,慌不择路地掉进海里。
烟锅里的火星落在石缝里,竟冒出股松木的香气。这香气张胡子太熟悉了——传说当年鲁班造这石龟,用的是泰山南麓的千年柏木,外面裹着三层铜皮,再浇上海底的万年石浆,所以石龟既不怕浪打,又能在水里呼吸。每年冬至,石龟准会准时爬回山上,背上还沾着些海星海胆,晒在太阳底下,壳上的水珠滚下来,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那溪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沙粒,流进海里就变成透明的虾,虾肚子里的海藻在慢慢蠕动,像极了陆机诗里写的“故乡青”。
晋太康年间,陆机路过登州时,正赶上石龟从海里往山上爬。他站在山脚下,看着那巨大的身影在夕阳里移动,背甲上的水珠折射出七道彩虹,有片龟甲的裂纹里,竟长出了株开着白花的海菜,花瓣薄得像蝉翼,风一吹就簌簌作响,落下的花瓣飘到陆机的砚台上,化作了墨汁。随行的书童想把这奇景画下来,刚铺开绢帛,石龟突然打了个喷嚏,喷出的水雾里,有无数细小的文字在飞,像一群银色的蝴蝶。陆机伸手去接,那些字落在掌心就化作了水,唯有一句“石龟常怀海”在脑海里盘旋,后来他补了后半句“我宁忘故乡”,写的时候,砚台里的墨总像有活物在动,倒在宣纸上,墨迹会慢慢晕成海浪的形状。
张胡子的爷爷曾说,石龟背上有个巴掌大的凹槽,每年秋分那天,凹槽里会盛满海水,水里浮着颗鸽子蛋大的红珠子,像颗小小的太阳。要是在外的游子能在那天摸到这珠子,就能梦见家乡的模样——连村口老槐树第三十七圈年轮里的虫洞,都看得一清二楚。光绪年间有个在南洋做香料生意的登州人,听说了这传说,千里迢迢赶回来。秋分那天他穿着马褂,提着行李箱往礁石丛跑,却在摸到珠子的前一刻,被突如其来的海浪卷走。第二天人们发现他趴在石龟的脖子上,手里还攥着半块家乡的泥土,泥土里长着根细细的狗尾草,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跟石龟打招呼。
去年冬天冷得邪乎,石龟爬回山上时,背甲上结了层三寸厚的冰,冰里冻着无数细小的气泡,像藏着一整个冬天的星光。有个砍柴的樵夫路过,看见冰里冻着只鸟,翅膀上还沾着南海的沙粒,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等开春冰化了,那鸟竟扑棱棱活了过来,绕着石龟飞了三圈,往南方飞去。就在那时,石龟的眼睛里突然滚下两颗水珠,落在地上,长出了两株相思树,树叶的形状像极了龟甲上的纹路,秋天落叶时,会在地上铺出“归”字的形状。
如今张胡子八十岁了,摇不动船了,就每天坐在石龟的脖子上晒太阳。他说石龟的心跳得很慢,要把耳朵贴在背甲上才能听见,像远处的潮声,一下一下,和他年轻时摇橹的节奏一模一样。有回他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了只小海龟,趴在石龟的背上,往太阳升起的地方游去。石龟的背甲越变越大,最后变成了整个登州湾,湾里的每只渔船,都像是石龟下的蛋,蛋壳上还留着他当年用烧红的铁钳烫的记号——那是他儿子出海前,父子俩一起烙的,如今儿子在南洋没回来,记号却每年都长出新的铜锈,像在等着亲人归来。
潮起潮落,石龟依旧在夏入海、冬归山。陆机的诗句被刻在了山下的石碑上,风吹雨打,字迹却越来越清晰,每个笔画里都长出了细小的海草。有个从京城来的举人想拓印下来,刚把宣纸铺在碑上,就看见石龟的头动了动,碑上的字突然活了过来,顺着水流进海里,在浪尖上组成了“故乡”两个大字。引得无数白鸥飞来,围着字盘旋鸣叫,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登州口音,像极了张胡子小时候听母亲唤他回家吃饭的语调。
那天傍晚,张胡子看见石龟的凹槽里又盛满了海水,红珠子在水里转着圈。他伸手去摸,珠子突然化作一道红光,钻进他的袖口。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儿子穿着粗布衫,正蹲在石龟背上刮海藻,刮下来的碎屑变成银色的鱼,往南洋的方向游去,鱼群的队伍里,有一条特别大的,额头上有块月牙形的斑,像极了徐福那枚贝壳上的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