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岛记
成山的渔民都知道,五月的海雾里藏着秘密。那座形似卧牛的小岛在雾中若隐若现,岛岸的礁石被海浪啃出蜂窝似的洞,退潮时能听见洞里传来细碎的吮吸声——那是海狸在给幼崽喂奶,奶液滴在礁石上,会凝成半透明的珠子,正午的日头一晒就化作银鱼,顺着浪花游回深海。
老舵工周潮生的爷爷,曾在光绪年间见过海狸化鱼的奇景。那年他带着儿子赶海,误把牛岛当成了渔场,刚撒下第一网,就看见沙滩上卧着十几只海狸。那些生灵比寻常河狸大出两倍,灰褐色的皮毛泛着珍珠母的光泽,胸前的乳袋胀得像装满月光的皮囊,正低头给毛茸茸的幼崽喂奶。
“爹,那皮毛能值不少钱!”儿子举着鱼叉就要冲上去,却被周老汉死死按住。他看见最胖的那只海狸突然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人影,周身的皮毛竟开始渗水,原本肥厚的尾巴渐渐变得扁平,鳍状的后肢从腹下伸出。不等父子俩反应过来,那群海狸已化作银光闪闪的鱼,“扑通扑通”扎进水里,尾鳍拍起的浪花里,还沾着几根灰褐色的绒毛。
后来那片海域再也网不到鱼,直到三年后,周老汉带着赎罪的米酒登上牛岛,才发现礁石缝里卡着片鱼鳞,大得能盖住手掌,鳞上的纹路恰似海狸皮毛的纹理。他把米酒倒进海里,水面立刻浮起无数细小的气泡,每个气泡里都有海狸哺乳的虚影,幼崽的吮吸声顺着浪涛传过来,像无数根细针在刺人的耳膜。
民国二十三年的五月,一个穿学生装的姑娘登上了牛岛。她是从上海来的生物学家,听说这里有会化鱼的海狸,背着标本箱就雇了周潮生的船。船刚靠岸,姑娘就踩着湿滑的礁石往岛心走,帆布鞋很快被海水浸透,她却浑然不觉——沙滩上的海狸正在换毛,脱落的绒毛在风中飘成淡褐色的雾,落在她的草帽上,竟慢慢洇出鱼鳞状的水痕。
“别碰它们!”周潮生的吆喝声被海风撕成碎片。姑娘的手指已经快要触到幼崽的皮毛,那只母海狸突然发出尖锐的嘶鸣,周身的海水瞬间沸腾起来。姑娘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生灵在浪花里变形:圆钝的吻部拉长变尖,前爪化作带蹼的鳍,最后一道银光闪过,海狸们已消失在碧色的海水里,只有几只幼崽没来得及变身,在沙滩上慌乱地打转,滚成毛茸茸的灰球。
当晚姑娘的标本箱里,多了片奇怪的鳞片。鳞片在煤油灯下泛着暖黄的光,用针尖一划,竟渗出乳白色的液体,闻着有淡淡的奶香。她在笔记本上画下海狸的模样,笔尖刚触到纸面,墨迹就开始扭曲,最后变成条跃出水面的鱼,鱼尾扫过的地方,留下行模糊的字迹:“非吾族类,勿扰吾巢”。
最奇的是岛上的石缝。每年五月,那里会渗出粘稠的汁液,凝固后成为半透明的琥珀,里面裹着海狸化鱼的瞬间——有的正褪去皮毛,有的已长出背鳍,最完整的那块里,能看见幼崽从母海狸怀里滑落,在空中化作两尾相衔的小鱼。周潮生小时候偷偷挖过一块,夜里放在枕边,竟梦见自己变成了海狸,在月光下给幼崽喂奶,潮水漫过肚皮时,乳袋里的奶液突然化作银色的鱼群,顺着浪涛游向不知名的远方。
有伙偷猎者闯进牛岛,想活捉海狸做皮草。他们布下三层渔网,网眼细得能捞起虾米,却在黎明时发现网全空了,只在礁石上留下几摊湿漉漉的海狸毛。领头的刀疤脸不甘心,举着猎枪往岛心走,突然看见浅滩上漂着只幼崽,正发出可怜的呜咽。他伸手去抓的刹那,幼崽突然化作尖刺般的鱼,狠狠扎进他的掌心,伤口处立刻长出灰褐色的绒毛,怎么拔都拔不掉,最后整个手掌肿得像海狸的尾巴,夜夜都能听见幼崽的吮吸声。
如今周潮生老得摇不动橹,就坐在成山的崖边,看着五月的海雾笼罩牛岛。他知道那些海狸还在礁石后哺乳,奶液滴入海中,会顺着洋流漂向远方——去年有艘远洋货轮的水手说,在印度洋见过一种奇特的鱼,母鱼的腹鳍下有个小小的育儿袋,里面装着半透明的幼鱼,看见轮船驶过,就会化作银色的箭,消失在深蓝色的浪涛里。
潮起时,周潮生会往海里撒把米。米粒在水中打着转,引来无数小鱼,其中有几条特别肥硕,鳞片上的纹路像极了海狸的皮毛。他知道那是海狸变的,在向他道谢,也在提醒他:这片海的秘密,从来只属于懂得敬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