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惊梦
秦始皇的玄色龙袍在海风里猎猎作响,十二旒冕冠上的玉珠撞击出冷脆的声响。他望着四十里外浮出海面的石柱,青铜剑鞘在掌心硌出深深的红痕——那些海神驱来的巨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柱身上天然的龙鳞纹路在晨光中泛着青光,海水顺着石缝流淌,在桥面上织成透明的帘幕。
“神人助朕,当为万世法。”始皇的声音压过浪涛,身后的李斯赶紧示意史官记下这豪言。三日前,当第一根石柱从海底钻出时,随行的方士们跪了一地,说这是海神臣服的征兆。可只有始皇知道,昨夜梦中那黑袍神人的眼睛,亮得像淬了毒的匕首,在黑暗里死死盯着他腰间的玉玺。
约定会面的清晨,石桥已延伸至海天相接处。始皇踏上第一块石板时,脚下传来细微的震动,低头可见石面镶嵌的贝壳拼出星斗图案,那是神人托梦所示的方位。他身后跟着百余名甲士,弓弩手的箭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而那个擅画的宫廷画师,正将绢帛藏在袖中,狼毫浸满了特制的朱砂——圣上昨夜密令,务必画出海神真容,以显天威。
四十里的路程走了整整三个时辰。海神的宫殿在浪涛中若隐若现,珊瑚砌成的廊柱间游鱼穿梭,黑袍神人的身影立于殿前,海水从袍角漫溢出来,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陛下既来,何带刀兵?”海神的声音像从海底传来,带着海藻的腥气,始皇突然发现对方没有脚,黑袍下摆与海面融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衣袍,哪里是海水。
“朕为天下共主,见神如见诸侯。”始皇的玄冕微微前倾,十二旒玉珠遮住了他眼底的审视。他看见海神袍角下露出的鳞片,泛着珍珠母的光泽,突然想起幼时在赵国为质时,见过的那些被渔网困住的蛟龙。画师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狼毫已在绢帛上落下第一笔——那是海神垂在胸前的手,指缝间还缠着未散的水雾。
“我丑,莫图我形。”海神的声音陡然转厉,浪涛在瞬间凝固成冰镜。始皇却突然笑了,伸手摘下冕冠,露出光洁的额头:“神人过谦。朕统六国,见惯奇珍,何惧形貌?”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画师正将画轴往怀中藏,绢角露出的墨痕里,有神人的袍角正化作翻涌的乌贼。
变故发生在弹指之间。海神突然转过脸,没有人看清那面容究竟何等模样,只记得浪涛在瞬间崩裂,石桥的石柱发出玉石碎裂的脆响。“帝负约!”怒喝声掀起的巨浪比宫墙还高,画师手中的绢帛被狂风卷走,在空中化作无数黑色的海鸟,尖啸着啄向始皇的龙袍。
“护驾!”李斯的尖叫被涛声吞没。始皇的龙驹人立而起,前蹄在石板上刨出火星,缰绳勒得他掌心生疼。他没有回头,任由坐骑载着自己往岸边狂奔,后颈能感受到海水追击的寒意——石桥在身后寸寸崩裂,石柱坠入深海的轰鸣震得耳膜生疼,有半截断裂的桥板擦着靴底飞过,上面还留着他方才踩下的足印。
登岸时,龙驹的后蹄已踏进海水。始皇回望的刹那,看见画师被卷入浪中,绢帛上的海神画像在水里晕开,化作条巨大的乌贼,触手缠住最后一根石柱。那些原本臣服的巨石突然开始反向生长,没入海中的部分化作獠牙,在浪涛里撕咬着断裂的桥板,海水被染成诡异的暗红。
三个月后,成山东海的渔民发现,海面上多了两根时隐时现的石柱。退潮时能看见柱身上刻着模糊的字迹,像极了始皇当年题的“天尽头”,只是每个笔画都被海水啃噬得残缺不全。有胆大的渔人潜水探查,说在石柱深处藏着片残破的绢帛,上面的海神画像已被海水泡得发涨,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在黑暗里盯着海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
而那个擅画的画师,再也没有回到咸阳。有人说他被海神化作了石龟,永远趴在海底看守断裂的石桥;也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能看见一个黑影在浪尖上作画,画的全是石桥崩塌的景象,每一笔落下,就有一根石柱从海中升起,在月光下泛着青光,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
始皇晚年再也没有踏足海边。他命人将所有关于海神的记载都烧了,却在阿房宫的密室里藏着块礁石,石上天然形成的纹路恰似海神的黑袍。每当偏头痛发作,他就用青铜剑鞘敲击礁石,听那声音像极了石桥崩塌时的轰鸣,直到鲜血从指尖渗出,滴在礁石上,晕开一朵朵暗褐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