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姑袖中记
开元盛世的长安,紫气正绕着大明宫的鸱吻盘旋。含元殿的金砖被日光打磨得发亮,阶下云集的道士们衣袂翻飞,拂尘扫过地面时,扬起的不是尘埃,而是细小的符文——有的化作游鱼钻进砖缝,有的凝成白鹤绕着梁柱盘旋。唐玄宗指尖的白玉圭突然发烫,圭上的云纹活了过来,化作只白鹤振翅欲飞,恰在此时,辰时的钟声敲到第三下,殿外飘来的桃花香骤然浓烈,竟让梁上的燕巢都渗出蜜来。
“陛下,麻姑仙到了。”高力士的蟒袍下摆沾着片桃花,那花瓣正慢慢化作珍珠。众人转头的瞬间,殿门处的光影突然扭曲,个穿素纱衣的女子踏光而来,袖口绣着的东海浪涛里,珍珠随着步伐滚动,发出碎玉相击的脆响。她头上的发髻插着支珊瑚簪,簪头的青鸟正梳理羽毛,看见玄宗便扑棱棱飞起来,绕着龙袍上的日月纹转了三圈。
“仙者来自何方?”玄宗执起白玉圭,圭上的云纹突然活了,化作只白鹤落在麻姑肩头。女子微微欠身,素纱衣下摆扫过地面,竟长出细小的灵芝,每片菌盖都印着“寿”字。“妾居东海,今早从昆仑赶来。”她说话时,嘴里呼出的气息凝成细小的雪花,落在地上就变成桃花,“卯时刚饮过瑶池的露水,辰时便到了长安。”
阶下的道士们倒吸冷气。有个白发老道颤抖着摸出罗盘,指针竟围着麻姑疯狂旋转,最后折断在她脚边,断口处渗出金色的液滴,落地长成株迷你昆仑山,峰顶还飘着朵小小的云。玄宗突然想起昨夜的梦境:东海的浪涛里浮出朵巨大的莲花,花瓣上坐着个女子,正用玉杵捣药,药臼里的霞光漫出来,把长安的朱雀大街染成了绯色。
集会到巳时,麻姑广袖轻扬,两只玉蝶从袖中飞出,翅膀上的纹路是用南海珍珠缀成的。“二位大人,妾在莱阳有处药圃,种着千年何首乌,愿邀同往一观。”李泌刚点头,便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吸入袖中,耳畔张说的惊呼被风声撕碎。
袖中竟是另一番天地。脚下踩着的云絮软如棉絮,却能清晰看见下方流淌的星河,河水里浮着些半透明的船,船夫都是三尺高的小仙童,正用木桨拨弄着星星,每颗星星被触碰后,都会化作粒饱满的金丹,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药香。不远处有片药田,田垄间生长的不是寻常草药,而是些奇花异草:有种叫“忘忧”的草,叶片会随着人的心情变换颜色,若是心中烦闷,它便会开出黄色的小花,散发出能让人忘却烦恼的香气;还有种“长生”花,花瓣层层叠叠,每片花瓣上都坐着个小小的仙人,他们正对着花蕊打坐,花蕊中不断涌出细小的光点,飘向袖中的各个角落。
“这袖中竟有日月!”张说忍不住睁眼,只见左上方悬着轮迷你太阳,太阳周围环绕着几只金色的三足乌,它们不时用喙啄食太阳表面的火焰,啄下来的火星落在下方的药田上,便化作株株燃烧的灵芝,灵芝的菌盖在火焰中愈发鲜亮。右下方的月亮里,桂树下落着个捣药的玉兔,看见他们便竖起耳朵,桂树的枝条上还挂着些晶莹剔透的果实,像是用月光凝固而成,果实表面能清晰地映照出人的影子,而且是人的前世模样。
李泌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阵阵清脆的笑声,循声望去,只见片清澈的池塘边,几个何首乌化作的孩童正在嬉戏。他们的头发乌黑发亮,如同最上等的墨,皮肤则呈现出何首乌的棕褐色,身上还带着泥土的芬芳。孩童们不时跳进池塘里,溅起的水花在空中化作颗颗珍珠,珍珠落地后,又变成了朵朵绽放的莲花。池塘里的水也不一般,水面上漂浮着些《道德经》的竹简,竹简上的蝌蚪文会顺着水流游弋,在水面上拼出“道法自然”四个大字,字的笔画间还会不时飞出几只小鸟,它们的羽毛五彩斑斓,鸣叫的声音如同天籁。
就在这时,下方突然传来市声——卖胡饼的吆喝混着铜匠敲打声,还有妇人唤孩童回家的絮语,清晰得仿佛就在窗外。张说按捺不住,悄悄掀开眼皮:莱阳的青石板路上,货郎举着糖葫芦叫卖,糖衣上的芝麻粒粒分明,个穿红袄的小丫头正踮脚去够,发间的杏花落在地上,被马蹄溅起的泥水染成粉色。
“不可睁眼!”麻姑的声音带着焦急,袖中星空突然震颤。张说只觉腰间玉带化作小蛇,在掌心咬出个桃花状的牙印,剧痛袭来时,整个人已坠入虚空。坠落中他看见袖管迅速收缩,星河流淌成银线,麻姑的素纱衣化作巨大的帆,最后只剩粒光点在下方闪烁——那是货郎糖葫芦上的糖衣反光。李泌在袖中吓得抱紧双臂,听见下方“咚”的闷响,紧接着麻姑的叹息化作细雨,打湿的官袍上,水痕竟连成“尘缘”二字。
再睁眼时,李泌已立在莱阳集市中央,掌心攥着片桃花瓣,上面刻着“凡眼窥天机,落地即尘缘”。不远处的老槐树下,张说正抱着左腿呻吟,裤管已被冰晶染成白色——摔断的腿骨处凝着桃花状冰晶,正渗出淡金色的液滴,滴在地上便长出细小的桃树苗。赶集的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个卖豆腐脑的老汉举着铜勺发抖:“刚才看见道白光坠下来,还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
白发老妪颤巍巍摸向张说的官帽,帽翅上沾着的星尘突然飘落,在她掌心长成株三寸高的桃树,枝桠上竟挂着个小小的元宝。“这是文曲星下凡啊!”有人惊呼,立刻有书生跪地叩拜,求赐功名。张说刚想解释,却见自己官袍上的绯色正慢慢褪去,化作漫天桃花,其中片落在货郎的糖葫芦上,糖衣瞬间变得晶莹剔透,咬下去竟有瑶池仙酿的滋味。
玄宗听说此事,特派工匠建庙时,麻姑的虚影在匾额上停留了三日。她用指尖在梁上画符的刹那,整座庙宇突然飘起桃花雨,落在瓦片上就变成琉璃。此后每逢正月十五,庙前石阶会长出灵芝,举子们若摸到张说撞出的树疤,考卷上便会浮现淡淡的桃花印。有个落第秀才不信邪,深夜偷偷凿疤,却从树洞里钻出只青鸟,衔着他的文章飞向长安,次年竟高中状元。
张说后来官至仆射,却总在月夜回到老槐树下。他摸着树疤时,能听见袖中曾有的风声,货郎的糖葫芦在记忆里愈发清晰——那糖衣里裹着的不是山楂,而是颗小小的星辰。李泌耄耋之年,仍对子孙说起袖中奇景:麻姑的药圃里,何首乌会化作孩童嬉笑,灵芝伞盖下坐着诵经的小佛,最神奇的是那眼药泉,饮口便能看见三生事。
一个桃花纷飞的清晨,仆射庙的香炉突然冒出青色的烟,在半空凝成麻姑的身影。她广袖舒展时,无数桃花瓣飞向莱阳各处,落在书生案头的,化作墨锭;落在农舍田埂的,长成仙草。张说的后人看见片最大的花瓣飘进树疤,刹那间老槐树开满了花,每个花苞里都坐着个小小的仙人,正用玉杵捣药,药香漫过整条莱阳街,连井水都变得甘甜起来。
如今那棵老槐树仍立在庙前,树干的疤痕每逢月圆便会发光。附近的孩童常看见个穿绯袍的人影在树下踱步,手里捏着片桃花瓣,而货郎的吆喝声总会准时从街角传来,糖葫芦的糖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无数个被留住的辰时,永远停留在那片即将坠落的星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