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峰仙踪
秋阳总带着股板栗香。周太公扛着锛子站在埠头村口时,晨露刚把裤脚打湿,四个儿子已背着绳索钻进了罗峰山的晨雾里。山风卷着松涛掠过耳际,他突然听见阵奇怪的声响——不是松针坠地的轻响,也不是獐子穿梭的窸窣,倒像是初生的猫崽在啼哭,细弱却执拗,顺着风势往人骨头缝里钻。
“爹,你听啥呢?”老三周槐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正用砍刀劈开挡路的荆棘,惊起的山雀扑棱棱掠过枝头,翅膀上的露水落在周太公的毡帽上。周太公没应声,只是攥紧了锛子的木柄,那哭声越来越近,竟让他想起三十年前夭折的小女儿,也是这样在襁褓里哼哼,小脸皱得像颗没长开的核桃。
转过那块刻着“罗峰”二字的巨石,哭声突然清晰起来。周太公看见片被踩倒的茅草丛里,卧着只斑斓猛虎,琥珀色的眼睛在树影里闪闪发亮。他刚要喊儿子们抄家伙,却见那虎竟用前爪轻轻拨弄着什么,凑近了才发现,虎腹下竟裹着团猩红的锦被,哭声正是从锦被里钻出来的。
“孽障!”他举着锛子冲过去,虎啸声震得树叶簌簌下落,可当刀锋离虎背还有三尺时,那猛兽突然化作道青烟,原地只余下团锦被在秋风里轻轻起伏。周太公喘着粗气蹲下身,锦被上绣着的凤凰突然扑棱棱展开翅膀,在他手背上啄了下,留下个淡红色的爪印,像是枚小巧的印章。
被裹在里面的婴儿闭着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皮肤白得像山涧里的玉石。周太公解开衣襟把孩子揣进去时,摸到锦被夹层里硬硬的东西——竟是块巴掌大的虎形玉佩,玉质温润,虎眼处嵌着两颗血红的玛瑙,正随着婴儿的呼吸微微发烫。
“爹,这娃......”四个儿子围上来,老二周榆刚想伸手去碰,玉佩突然放出红光,在地上映出只老虎的影子,吓得他猛地缩回手。周太公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发现锦被的角落里绣着个模糊的“周”字,针脚细密,倒像是大户人家的手艺。
带回村里的路上,婴儿始终没睁眼。路过山神庙时,香炉里的青烟突然笔直地升起,绕着周太公的衣襟转了三圈,庙里的老道士追出来,望着他怀里的孩子捋着胡须:“虎护龙潜,十二开口,罗峰山上,自有仙缘。”说完便转身进了庙,门板上的门神画像突然眨了眨眼,手里的兵器转向了罗峰山的方向。
这孩子果然到十二岁才开口说话。平日里只是安静地坐在门槛上,望着罗峰山的方向发呆,周太公教他劈柴他便劈柴,教他识字他便识字,唯独问到身世时,只会指着玉佩上的老虎,发出“呜呜”的声响。直到那年清明,他跟着周槐上山采蘑菇,在块崖壁前突然驻足,指着石缝里长出的株紫色草药说:“这是紫芝,治百病的。”
周太公这才惊觉,这孩子虽不言语,却认得山里所有的草木。他能从蛇蜕的颜色判断毒性,能从鸟鸣的声调预知晴雨,有次村里的耕牛误食了毒草,他往牛嘴里塞了片不知名的叶子,牛立刻就站了起来,反刍时嘴里竟冒出淡淡的白气。
十五岁那年,少年突然说要去罗峰山修道。周太公送他到当年捡他的那块巨石前,发现石缝里长出株奇异的草,叶片形状恰似老虎的爪子,顶端开着朵白色的花。“爹,我叫周虎生。”少年突然跪下磕了三个头,玉佩上的虎眼红光闪烁,“等我修成了,就来接你。”
罗峰山的道观早已破败,只有尊泥塑的老君像在草里半隐半现。周虎生用石块垒了间茅屋,每日天不亮就去山涧里挑水,傍晚坐在崖边打坐。有次暴雨冲垮了山路,他看见六个道人踏云而来,为首的白胡子老道笑着说:“唐公在此,恭候小友多时。”
后来村里人才知道,那六位正是隐居罗峰山的唐公、郎公、化公、志公、张公、廖公。周虎生跟着他们采药炼丹,虎形玉佩越来越亮,夜里能照得整座茅屋如同白昼。有樵夫说,曾在月圆之夜看见七道人影在山顶打坐,周围的松树都弯着腰,像是在朝拜,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化作件件流动的道袍。
周虎生二十岁那年,周太公染了重病。弥留之际,他看见窗外飘来片紫色的叶子,落在自己的胸口,立刻觉得浑身轻快。恍惚间竟走到了罗峰山,看见儿子正和六位道人站在朵巨大的莲花上,虎形玉佩悬在半空,化作只斑斓猛虎,驮着他们往云端飞去,虎皮上的花纹渐渐化作天上的星辰。
村里人说,飞升那天,整个招远县都飘着异香。周虎生家的院子里长出大片奇异的草药,叶片都是老虎的形状,而那块刻着“罗峰”的巨石上,突然多出七个模糊的人影,像是有人用朱砂画上去的,无论风吹雨打都不会褪色。
如今的罗峰山,仍有人在月圆之夜听见虎啸。山脚下的周姓后人说,那是周虎生在巡视山林,保护着进山采药的村民。有个采药的老汉曾说,他在山顶的石缝里捡到过块碎玉,拼起来正是虎形玉佩的角,夜里放在枕旁,总能梦见个穿道袍的青年,笑着教他辨认草药,声音像是山涧里的流水,清冽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