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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前天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管宁渡海

  管宁渡海

  建安五年的海风裹着铁锈味。管宁站在船头整理儒巾时,橹声突然戛然而止,船身猛地左倾,舱底传来木桶滚动的哐当声——装海盐的陶瓮摔碎了,盐粒顺着船板缝隙渗进海水,化作银线又被浪涛吞没。他指尖捏着儒巾的系带,忽然想起幼时读的《易经》,“履霜坚冰至”的句子在齿间打转,这风浪来得太急,倒像是天地在示警。
  “先生,怕是要起风暴了!”船夫老秦的颤音撞碎他的思绪。管宁抬头望,墨云已吞尽湛蓝,日光在浪尖碎成银剑,远处海平面隆起青黑水墙,正以骇人的速度逼近。他喉间发紧,不是怕自己葬身鱼腹,而是想起行囊里那卷未抄完的《礼记》,若是沉入海底,多少先贤教诲要随波逐流。
  船工们慌乱收帆时,年轻杂役被风卷出船舷,悬在半空晃悠。管宁伸手去抓,却只捞到片被风扯落的帆布,布角上还沾着他昨夜批注的墨迹。看着众人跪地叩拜,额头撞得船板咚咚响,他忽然生出些异样——这些人求神拜佛,可曾想过风浪未必是天谴,或许是人心不正引来的动荡?
  指尖触到冰凉的儒巾,一段尘封的记忆突然刺破心防。十五岁在陈留求学,那日辰时刚过,他腹内胀痛,匆忙赶往茅厕,因嫌戴冠系带繁琐,竟当着同舍生的面免冠解带。当时只觉松快,此刻想来,那布帛滑落的声响竟如此刺耳,像极了此刻风浪撕扯帆布的锐鸣。君子立身,岂因幽隐而废礼?孔夫子说“克己复礼”,自己却将“礼”字分了场合,以为无人苛责便可放纵。这念头像根细针,刺破他故作镇定的表象,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比船板上的海水更凉,在腰间玉佩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罪过。”他闭眼时,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正从茅厕走出,发髻散乱如蓬草,被同窗王烈撞见时,还强作坦然地整理衣襟。王烈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扶正了自己的冠缨,那声玉簪碰撞的轻响,此刻竟在耳边炸响。船身剧烈摇晃,舱顶油灯泼出的灯油溅在袍角,没燃成火却凝成冰晶,倒像是在冻结他的羞愧。管宁屈膝的瞬间,听见骨节碰撞船板的脆响,这声响竟与当年免冠时玉带落地的声音重合,惊得他心尖发颤,仿佛又看见王烈那双清亮的眼睛,正透过时光望着此刻的自己。
  额头抵着船板的刹那,风浪似乎更烈了。他暗忖:莫非连天地都在嘲笑我的虚伪?平日里在讲堂上讲授“君子慎独”,引经据典头头是道,真到关头,最先想起的竟是如厕这点“小事”。可转念又觉,礼仪本无大小,正如釜底之薪,初燃时星火微弱,若不及时扑灭,终能燎原。今日敢轻慢如厕之礼,明日便敢在朝堂上失仪,久而久之,“礼”字便成了嘴上的空谈。当年王烈赠我这枚“克己”玉佩时曾说:“礼如堤防,一丝裂缝便会溃堤。”这念头刚落,腰间玉佩突然发烫,“克己”二字像是活了过来,在皮肉上烙下滚烫的印记,仿佛要刻进骨血里。
  “管宁不才,曾如厕免冠,有失君子之仪。”他的声音在狂风中抖得厉害,不是恐惧,是羞惭。这些年他走遍中原讲学,总以礼学自居,却藏着这样一桩违礼之事。若这风浪真是因我而起,便让我葬身此处吧,只求这些无辜船工能平安靠岸。他甚至清晰地想起王烈后来的去向——归隐辽东,若能侥幸渡过此劫,定要登门谢罪,讲讲这些年对“礼”字的新悟:礼不是做给旁人看的戏台,而是刻在心头的戒尺,独处时更要时时丈量自身言行。
  玉佩渗出的汗珠落在粟米上,拼出“礼”字的瞬间,管宁听见心底有扇门开了。从前总以为礼仪是给旁人看的枷锁,是束缚天性的桎梏,此刻才懂,那是约束心魔的缰绳,是护持德行的甲胄。当海风突然减弱,他望着三丈外停住的水墙,竟生出些恍惚——是天地感应,还是自己终于在直面过错的刹那,挣脱了心障的枷锁?
  船工们的惊呼声拉回他的神思。管宁望着船舷外的鱼群圆环,突然明白:真正平息风浪的从不是叩拜的姿态,而是那瞬间的幡然醒悟与至诚悔悟。他起身整理儒巾时,指尖抚过发烫的玉佩,暗下决心往后即便独居书斋,起身如厕也要整冠束带,不是怕人看见,而是要让每一个举动都对得起“君子”二字。这礼不是做给天地看的,是要让自己活得磊落,不负先贤教诲,不负王烈当年的期许。
  风暴平息后,管宁坐在船尾默写《论语》。笔尖蘸着海水,落在竹简上却格外清晰。他望着“其身正,不令而行”的字句,忽然笑了——刚才那阵恐惧里,藏着的何尝不是对自身德行的怀疑?如今风浪已平,可修身这趟航程,才刚起锚呢。
  船到辽东码头,管宁踩着盐粒登岸时,听见老秦在身后念叨:“先生真是天人。”他回头摆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心里却在想:哪有什么天人,不过是个终于敢直面自己过错,并决心悔改的凡人罢了。那枚“克己”玉佩贴着心口发烫,像是在提醒他,往后的路,要带着这份警醒步步踏稳,让每一步都踩在“礼”字的基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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