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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昨天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魂归葬

  魂归葬

  秋雨把莱芜县衙的青瓦浇得透湿。钟离修趴在案上批阅文书,烛火在砚台里映出个模糊的影子 —— 案头的家书已经堆了半尺高,每封都写着 “父病渐沉”,可身为莱芜丞,府的禁令比铁还硬,非丁忧不得擅离职守。
  “大人,该歇息了。” 老仆端来的姜汤在案上冒着热气,钟离修却没动。他望着窗外的雨帘,忽然想起去年离家时,父亲拄着拐杖送他到村口,枯瘦的手攥着他的袖管,说:“冬月的阿胶该晾了,我替你收着。” 此刻东阿关山的老宅里,那坛阿胶怕是早已晾透,父亲却……
  念头刚起,眼皮便重如铅块。他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梦里竟回了东阿关山:父亲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须发比记忆中更白,却穿得整整齐齐,看见他进来,只是平静地说:“我将在三日后巳时去了。” 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窗纸。
  “爹!” 钟离修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官袍。窗外的雨还在下,漏刻指向三更,他摸出贴身藏着的父亲画像,指腹抚过画中人的皱纹,泪水突然决堤,砸在画像上,晕开了墨迹。
  直到第三日午时,家人才踉跄着冲进县衙。通报的仆役刚跨进二堂就摔了个趔趄,带孝的麻衣下摆沾满泥浆,露出的脚踝上还有跋涉留下的血痕。他举着的白布幡子在穿堂风里抖得像片残叶,嗓子早已喊哑:“大人!老太爷…… 老太爷巳时刚过,去了!”
  钟离修正在核对户籍册的手猛地停住,狼毫笔 “啪” 地坠在砚台里,浓黑的墨汁溅上卷宗,在 “东阿县” 三个字上晕开大片污渍。他抬头的刹那,烛火恰好被穿堂风卷得歪斜,把他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 方才还泛着血丝的眼睛,此刻突然空了,像两口被暴雨灌满的枯井。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让满室的雨声都静了静。仆役被他看得浑身发毛,重复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只看见钟离修的手指死死抠着案角,指节白得像要裂开,木头被掐出五道深深的月牙痕。
  “爹……” 这一声刚出口,就被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钟离修忽然想起梦里父亲平静的脸,原来那不是嘱托,是最后的告别。他猛地推开座椅,官靴在青砖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却在门槛前硬生生顿住 —— 双腿像灌了铅,膝盖不受控制地打颤,竟连一步都迈不动。
  “大人!” 老仆慌忙去扶,却被他甩开。钟离修的视线开始发花,眼前的梁柱渐渐变成父亲的影子,去年离家时父亲攥着他袖管的力道,此刻仿佛还在臂弯里沉坠。他忽然捂住胸口,剧烈的疼痛让他弯下腰,喉头涌上腥甜的铁锈味,呕出的却只有些酸水。
  “不可能……” 他喃喃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书架上,线装书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在他头上、肩上,他却浑然不觉。有本《孝经》落在脚边,书页翻开在 “丧三年,常悲咽” 那页,被他踩在靴底,碾出褶皱。
  家仆跪在地上哭:“老太爷走时还念叨着大人,说冬月的阿胶……”
  “阿胶” 两个字像针,猛地扎进钟离修的心脏。他想起父亲枯瘦的手,想起案头堆积的家书,想起官府那纸 “非丁忧不得离境” 的禁令 —— 原来那些日夜的焦虑不是错觉,原来父亲一直在等他,等他这个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的儿子。
  “啊 ——” 他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声音撞在青砖上,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猛地扯开官袍的玉带,锦缎撕裂的声响在雨声里格外刺耳,露出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背上像层冰冷的铁甲。
  下属们听见动静涌进来时,正看见他们的县丞大人沿着书架缓缓滑坐在地。他没有哭嚎,只是用额头抵着冰冷的砖面,肩膀剧烈地颤抖,每一次起伏都带着破碎的抽气声,像头受伤的野兽在暗处舔舐伤口。散落的书卷沾满了他的泪水,墨迹被泡得发涨,晕成一片片模糊的黑,如同他此刻混沌的视野。
  老仆想把他扶到榻上,手指刚触到他的胳膊,就被烫得缩回手 —— 钟离修的皮肤烫得惊人,呼吸却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望着大人涣散的瞳孔,忽然明白,那颗被孝心和悔恨反复撕扯的心,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当钟离修直挺挺倒下去时,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窗外被雨水泡得发绿的梧桐叶。恍惚间,那叶片竟变成了父亲临终前未能见到的脸,带着他从未读懂过的平静,渐渐沉入无边的黑暗里。
  再次睁开眼时,他躺在自家老宅的门板上。嫂子正用布巾擦他额头的汗,见他醒了,眼圈一红:“修弟,你可算醒了!” 他猛地坐起,听见院里传来唢呐的哀鸣 —— 今天是父亲入殓的日子。
  “我要去送爹。” 他挣扎着下地,官袍早已被汗水浸得发臭,脚上的靴子也不知丢在了哪里。嫂子要去唤轿夫,却被他拦住:“我是偷着回来的。” 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记得自己是装病躺进棺木,让心腹趁着夜色从后衙运出,一路换了三辆马车,颠簸了两日才到东阿。此刻光着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倒比县衙的地砖更踏实。
  入殓时,钟离修抚着父亲的棺木,指腹触到棺盖的木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写字,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笔锋在宣纸上走得沉稳。他穿着临时找来的粗麻丧服,衣料粗糙得磨皮肤,却比官袍更合身。
  下葬那日,天竟放晴了。钟离修光着脚走在送葬队伍最前,碎石子扎进脚底,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迎魂的车舆在身后缓缓跟着,白幡被风扯得猎猎作响,他忽然加快脚步,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身后的族人拼命追赶,却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这孩子……” 族里的老叔公望着他轻快的背影,捋着胡须喃喃道,“莫不是老太爷在唤他?”
  葬礼结束,族人簇拥着他往回走,刚到院门口,钟离修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望了眼墓地的方向,身影竟像被晨雾裹住般,渐渐淡去。嫂子伸手去拉,却只捞到片冰凉的空气,惊得失声尖叫。
  与此同时,莱芜县衙的卧房里,病榻上的钟离修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老仆慌忙端来汤药,见他眼睫颤动,嘴里喃喃着:“爹…… 葬好了……” 脉搏微弱如游丝,却终究是活过来了。
  七日后,钟离修能勉强起身。他望着窗外的莱芜城,忽然问:“我昏睡了几日?”
  “整整七日,大人。” 老仆递过铜镜,镜中的人眼窝深陷,两鬓竟添了些白发。
  这时,东阿老家派来的人终于赶到,气喘吁吁地说:“大人,您…… 您竟真的回来了?葬礼那日,您明明……” 他们说的,正是他魂归东阿的种种怪事。
  钟离修握着父亲留下的那支狼毫笔,忽然明白了。那些日夜的忧思,早已让魂魄挣脱了躯壳,凭着一腔孝心,飞回了关山。他提笔写下 “丁忧” 二字,墨迹在纸上晕开时,仿佛看见父亲在云端颔首。
  三日后,钟离修卸任回乡。车过东阿地界时,他下车步行,光着脚踩在熟悉的土地上,脚底的伤疤早已愈合,却总觉得有股暖意从脚底升起。远远望见父亲的新坟前,竟有株灵芝破土而出,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 那是他魂归那日,亲手撒下的灵芝孢子。
  后来,东阿一带便流传着钟离修魂归葬父的故事。有老人说,至诚的孝心能通鬼神,纵使相隔千里,魂魄也能披星戴月赶回。而钟离修守孝期间,每日在父亲坟前诵读的《孝经》,总能引来成群的飞鸟,在坟头盘旋不去,像在守护着这份感天动地的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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