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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昨天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驴背客

  驴背客

  济南东平的秋阳,总带着股书卷气。刘兆坐在书斋的窗下,手里的狼毫悬在《左传》注本上,砚台里的墨汁映着檐外的老槐树,树影在纸页上轻轻摇晃。他鬓角的白发已过半,可每当批注古籍时,眼里的光比少年人还亮——自迁居这处宅院,三十年光阴都耗在这满架的书里了。
  “先生,门外有客。”书童捧着茶盏进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异样,“穿双黑靴,骑头灰驴,说要见刘延世。”
  刘兆的笔尖顿了顿。延世是他的字,寻常人见他,无不尊称“子俊先生”,敢直呼其字的,要么是故交,要么是狂生。他放下笔,揉了揉酸胀的眼:“请进来。”
  脚步声踏过青石院坝,带着股风尘气。刘兆抬头时,只见个青布长衫的男子站在书斋门口,靴子上沾着些黄泥巴,骑来的灰驴就拴在院角的槐树上,正低头啃着新抽的枝芽。男子约莫三十许,眉眼清瘦,手里没带拜帖,只抱着卷用蓝布裹着的东西,进门便往榻上坐,动作随意得像回自己家。
  “刘延世?”男子掀了掀眼皮,目光扫过满墙的藏书,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侍立在旁的门客赵谦顿时涨红了脸。他随刘兆研学十余年,见惯了各地学者的恭敬,从未有人这般无礼:“放肆!我家先生的字也是你能叫的?”
  刘兆却抬手止住赵谦,指尖在案上的竹简上轻轻点了点:“阁下是?”
  男子没答,反而指着案上的注本:“听说你近来在注《左传》?”他说话时,蓝布包裹的东西滑落在榻边,露出半角泛黄的纸,像是篇手稿。
  刘兆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此人虽无礼,眼神却透着股通透,不似寻常的酸儒:“正是。只是注解到‘郑伯克段于鄢’,对‘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释义,总觉得还有疏漏。”他说着,把注本推过去,“还有几处疑义,正想请教方家。”
  男子接过注本,翻得极快,书页翻动的声音像秋风扫过落叶。看到某页时,他忽然笑了:“你说‘毙’当解为‘逃亡’?不对。”他屈起手指,在案上敲了敲,“《尔雅》云‘毙,踣也’,踣者,仆倒也。结合上下文,共叔段兵败后自缢,正是‘毙’的本义。”
  刘兆一怔。他钻研这个字三月有余,引经据典才得出“逃亡”的结论,被对方一语点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还有这里。”男子又翻到“周郑交质”篇,“你说‘信不由中,质无益也’的‘中’是‘内心’,却没注意《说文》里‘中,内也’的互训,其实该解为‘真诚’,与后文‘明恕而行’才呼应。”
  赵谦在旁听得咋舌。这些都是先生连日来苦思的难题,此人竟随口道破,且句句在理。
  刘兆的眼睛亮了起来,连忙取来纸笔:“愿闻其详。”他把自己对“曹刿论战”“烛之武退秦师”等篇目的疑问一一列出,字迹因激动微微发颤。
  男子却不看纸,只顾自说。他讲“一鼓作气”的“气”当解为“士志”,引《孙子兵法》为证;说“微夫人之力不及此”的“微”并非“没有”,而是“若非”,并举《公羊传》的用法佐证。刘兆偶尔插言反驳,刚说出自己的观点,就被对方用更确凿的书证堵回去,到后来,他只能抚着胡须,连连点头。
  “原来如此……”刘兆望着案上堆积的竹简,忽然觉得三十年的研学,竟不如这片刻的点拨。窗外的日头渐渐偏西,书童添了三次茶,两人的谈论仍未停歇,从《左传》到《国语》,从训诂到义理,男子的见解时而犀利如刀,时而温润如水,总能在他思维凝滞处劈开条新路。
  “阁下学识,刘某自愧不如。”刘兆起身拱手,语气里满是敬佩,“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男子刚要开口,院外忽然传来几声丧乐,是吹鼓手的唢呐声,呜呜咽咽的,带着股悲戚。他抬头望了眼日影,忽然站起身:“我得走了。”
  “这就走?”刘兆急了,连忙挽留,“晚膳已备,何不共饮几杯?”
  男子系紧蓝布包裹,脚步已到门口:“有亲眷在此办丧事,我得过去帮忙。过几日再来与先生论学。”说罢大步出门,解下灰驴的缰绳,翻身上鞍时,蓝布包裹滑了下,露出里面竟是卷《十三经注疏》,纸页边缘都磨破了。
  “先生,这人来历不明,怕是信口胡说。”赵谦见刘兆望着对方的背影发怔,忍不住提醒。
  刘兆却摇头,指尖还在案上回味刚才的辩难:“此人引经从不假思索,必是腹笥极丰的学者。”他忽然想起什么,“快,派个人跟着,看他往哪去,顺便问问哪家在办丧事。”
  仆役追出去时,灰驴刚转过巷口。远远跟着走了半里地,见那男子进了条窄巷,巷尾正是城东的张家——张老员外前日刚过世,今日正好是出殡的日子。仆役在巷口等到日落,也没见男子出来,便上前向张家的管家打听。
  “办丧事?”管家皱着眉,“今日来的都是沾亲带故的,哪有什么青布长衫、骑灰驴的客人?”他唤来几个帮忙的邻里,都说没见过这号人物。
  仆役回来禀报时,刘兆正对着那几页被点拨过的注本发呆。听闻没有此人,他忽然站起身,快步走到书斋外,望着巷口的方向,槐树上的驴蹄印还清晰可见,可那人和驴,竟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莫非是……”赵谦欲言又止,眼里闪过一丝惧色。
  刘兆却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他回到书案前,提笔在“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注文旁添了行小字:“毙,踣也。客自驴背来,一语点破,未留姓名。”墨汁落在纸上,晕开的痕迹像朵小小的云。
  往后的日子,刘兆时常在书斋候着,却再也没等来那个青布长衫的男子。有回他路过张家的坟地,见新坟旁的柏树上,挂着半块蓝布,像是从什么包裹上撕下来的,风一吹,竟飘到他脚边。
  展开蓝布时,里面裹着片干枯的槐树叶,叶面上用朱砂写着个“知”字。刘兆忽然想起那人谈论《周易》时说的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他把树叶夹进《论语》里,从此批注古籍时,总会多留几分审慎。
  多年后,刘兆的《左传注》刊行于世,序言里特地写了这段奇遇:“某年秋日,有驴背客访我,论学竟日,其言如凿破混沌,然寻之无迹。或曰鬼神,或曰隐者,皆非也——此乃天道示我,学无止境耳。”
  书斋的老槐树依旧年年发新芽,只是再没拴过灰驴。唯有风过叶响时,刘兆总觉得那是翻动书页的声音,像有个清瘦的身影,还坐在当年的榻上,笑着问他:“刘延世,近来又有什么疑问?”
  这般一等,便是三年。刘兆的《左传注》已近完稿,书斋里的竹简堆得更高了,连窗台上都摆满了批注过的残卷。赵谦早已束装离去,据说在济南府开了家书院,课徒时总不忘说起当年那个驴背客的奇事。唯有刘兆,仍守着这方书斋,每逢秋日,总会多备一副碗筷,摆在当年男子坐过的榻边。
  这年重阳,东平下了场罕见的早雪。刘兆披着貂裘整理旧稿,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驴叫,声音沙哑,却莫名熟悉。他猛地推开房门,雪地里果然站着那头灰驴,背上空荡荡的,缰绳拖在地上,蹄子边堆着个蓝布包裹,正是当年男子抱来的那卷。
  “客呢?”刘兆抓住驴缰,掌心触到冰凉的皮革,驴耳抖了抖,往巷口的方向偏了偏。
  他捡起蓝布包裹,入手比记忆中沉。解开时,里面竟不是手稿,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注本——正是他三年前与男子论辩的那部《左传》,只是书页间多了些朱笔批注,字迹清瘦,与男子的眉眼一般利落。
  翻到“郑伯克段于鄢”篇,朱笔在“毙”字旁添了行小字:“《史记郑世家》载‘段出奔共’,此‘毙’为引申义,非独指死亡。前论偏颇,特补之。”墨迹新鲜,仿佛刚写就不久。
  刘兆的手指抚过批注,忽然想起男子离去时说的“过几日再来”。他抱着注本追出巷口,雪地里的驴蹄印断断续续,一直延伸到城东的汶水岸边。
  河面上结着薄冰,灰驴站在渡口,望着对岸的茫茫白雪。刘兆顺着它的目光望去,只见雪地里立着个青布身影,正弯腰往船上搬什么东西。船家撑着篙,吆喝着“开船喽”,身影便踏上船头,转身时,似乎往这边挥了挥手。
  “阁下留步!”刘兆放声呼喊,声音被寒风撕得粉碎。船篙一点,木船缓缓离岸,青布身影渐渐缩成个黑点,消失在迷蒙的雪雾里。
  灰驴突然长嘶一声,挣脱缰绳,踏着薄冰往河心跑去。刘兆慌忙去追,却见它跑到河中央,前蹄在冰面刨了刨,竟从冰窟里叼出卷竹简,甩着尾巴跑回来,把竹简放在他脚边。
  竹简用红绳捆着,解开时,里面是篇未完成的《公羊传》注疏,末尾题着行小字:“吾友延世,性耽典籍,此稿赠之,望续成。”没有署名,只有枚小小的驴形印章,盖在角落的空白处。
  刘兆站在风雪里,忽然明白了。这三年,那人或许从未离开,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与他论学。那些朱笔批注,这卷未竟的手稿,都是跨越时空的辩难。
  回到书斋时,雪已经停了。刘兆把那卷《公羊传》摊在案上,取来朱笔,在男子停笔的地方续写下去。笔尖划过竹简的声音,与记忆中男子翻动书页的声响渐渐重合,窗外的老槐树上,灰驴正低头舔着枝桠上的积雪,像在耐心等待。
  此后,刘兆常带着灰驴去汶水岸边。有时能在渡口捡到片写着批注的残页,有时会遇见船家送来个蓝布包裹,里面装着些稀见的孤本。他再也没见过那个青布身影,却总觉得对方就在某处,与他隔着时空,共研这千年的典籍。
  又过了十年,刘兆病逝于书斋。临终前,他让家人将那部批注的《左传》与《公羊传》手稿一同入葬,灰驴则被放生在汶水岸边的芦苇荡里。有渔人说,每逢月夜,总能看见头灰驴站在渡口,背上坐着个青布书生,正低头翻看什么,船来船往,却始终没人上那艘船。
  而刘兆的《左传注》流传后世,学者们在研读时,总会发现些前后矛盾的批注,时而主张“毙”为死亡,时而认为是逃亡。唯有知晓这段往事的人明白,那些看似矛盾的见解里,藏着场跨越了岁月的论辩,藏着个骑驴而来的身影,和一个永远等在书斋里的学者。
  书斋的老槐树依旧年年抽芽,只是再没拴过驴。但每当春风拂过书页,总有人说,听见了翻动纸张的声响,像有两个声音在低声交谈,一个苍老温润,一个清瘦利落,论的是古今,谈的是学问,在满架的书香里,绵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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